第381章 河山(6)

虽说攻克了建邺,毁了司马氏社稷。但是南地依旧未平。

听闻弟弟被群臣推出去献降,远在交州的司马绍大发雷霆,领兵反扑。王敦的养子王应接掌了大半荆州兵马,负隅顽抗。更有不知多少士族,生怕赵国那重寒士的风气毁了自家基业,聚堡作乱。一时间,江东倒是比之前乱上几分。

然而不管这些人闹的有多厉害,水军还是飞快把投降的幼帝装上了船,运往洛阳。亡国之君要如何安置,唯有天子才能定夺。

这是赵国最后一场灭国战,也是天下一统的标志。然则年幼的晋天子,并没有成为端门献降,昭告天下的工具。而是改作登太极殿,拜赵天子,献传国玺。

自始皇帝一匡九合后,秦国玺就成了传世珍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才是皇权神授的唯一象征。

没有传国玺,焉敢称正统?就算大赵天子登基时,出现的龙骨、商鼎,都无法替代宝玺的地位。然而玺在江左。当年晋怀帝司马覃迁都时,把这宝贝带到了寿春。随后司马睿篡位,成了传国玺的主人。正是这方宝玺,让不少人仍旧视东晋小朝廷为正朔。

因而灭晋并不算完,从晋天子手中接过这方玺,才是天下一统的明证。

坐在高台之上,梁峰透过垂在眼前的旒冕,望向阶下。

那瘦小惊恐的孩子,如今正捧着宝匣,跪在地上。十几年前,他跪在朝堂中,拜见同样年幼的晋怀帝。时光流转,恍若昨日。

侍中郗鉴走上前去,亲手接过宝匣,跪授天子:“陛下,晋王献玉玺。”

皇帝登基,要由重臣奉玺绶。曾经缺失的一环,终于补上。

梁峰双手接过,打开宝匣,只见里面一枚四四方方的玉玺躺在锦上。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玉玺下方,还有一角补金。此乃王莽篡位时,太后掷玺摔落。一枚玺,传过不知多少代帝王之手,色纯而玉润,重愈千斤。

深深了一眼,梁峰把玉玺放在了案上。抬头望向那瑟瑟发抖的孩童。

“司马睿阴害哀帝,得位不正。临朝后又有王敦乱政,使江东民不聊生。改其谥号为‘幽’,除庙号。”

这是大赵立国的根本,司马睿是篡位,不能算作正统。被他拥立又暗害的幼帝晋哀帝,才应当是晋国最后一任皇帝。

“然幼子何辜?封司马晞为顺德侯,赐衣服车乘,田百倾,邑千户。”

既然司马睿不能算作真正的皇帝,那么司马睿的儿孙,也只能封侯。大赵并非禅位所得,无需厚待司马氏,更不会给这个前任皇帝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的权利。比照当初晋武帝封刘禅和孙皓的标准,赐其封邑即可。

小小孩童又如何懂这些?听到自己不会被杀,还有田亩邑户,他赶忙学着旁人教的拜了下去:“谢陛下隆恩!”

这声谢恩,也成了信号。

“陛下世济明圣,海内归心,当垂千载矣!”

朝中所有文武尽皆跪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绕梁不去。

“陛下真要饶过琅琊王氏吗?”退了朝,张宾并未离去,而是再次面君,问起这个关键问题。

王氏在江东的权势,不亚于司马氏。且不说王敦犯上作乱,就是那王导也能只手遮天。如今两人虽然身死,但是王氏剩下的子嗣还有不少。若是都留在江东,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乱子。

“负隅顽抗的,自不能留。然王导能尽忠国朝,还是有些可取之处。”梁峰答道。

其实王导最后那一战,颇为古怪。更像是带着所有不会投降的晋臣,前来送死一般。若无那一战,说不定攻入建邺还要些时日。偏偏他出战了,还死得干净,没留下任何首尾。

王导其人是忠是奸,梁峰并没有兴趣过问。但是这样的“投名状”,还是值得赞许的。况且王氏还有一人,让他不得不惦念。如今那人已满二十,书法也有小成。虽然没了东晋,不知还能不能达到“书圣”的高度。但是这样的人,终归还是留下更好。

“除了王敦亲信,其余王氏子弟尽数迁往北地。门第降品,可参试常科。”想了想,梁峰下了定论。

降品对于世家而言,原本是极为恐怖的事情。然而现在赵国的品阶,早已不再像前朝那么严苛。九品官人法名存实亡,若是逃避科考,就捞不到实权官职。清流又如何?名望又如何?没了高官厚禄,世家也就成了水中浮萍。

降品听起来可怕,但是只要能参加常科,几十年下来,说不定又能恢复门望。

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其他江东世家呢?也许这恩典,比当年的九品制,更能得南方士人的欢心。

不过真正平复南地,仍需时日……

冬去春来,又复冬至。

当春风再次吹绿了阳渠两岸的绿柳时,一艘龙船,停靠在了洛水岸边。

此船长九丈,高五层,双侧带桨,金鼓俱全,犹若水中壁垒。张牙舞爪的金龙,盘在船头,睥睨四方。一杆大旗迎风猎猎,上书那个“赵”字,似乎都破空而出。

“呜……”

一声长长的号角吹响,随即,雷鸣在空中炸响。这是礼炮。就算洛阳城中的百姓已经习惯了新式的爆竹,也会被这动静吓上一跳。然而今日,无人惶恐。大河上下,旌旗飘展,人头攒动。

天子要乘船东巡了!

登基十三载,这还是天子第一次离开京畿。然而巡兴这等大事,并未让百姓怨声载道。只因天子下诏,沿途各州县不得修建行宫,亦不能扰民。一路东去,龙船只沿河而行。

这是何等圣明之举!只可惜,天子此行没有封禅之意。若是封禅泰山,是不是也能同秦皇、汉武一般,立石颂德,昭示功勋?

然而当年秦皇修阿房、驰道,发百万民夫;汉武穷兵黩武,累天下百姓。哪有当今圣上这般仁德勤俭?莫说行宫了,就连皇陵也没有动用多少人力。修建运河,铺平道路,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没看这龙船,都比寻常的楼船小上一些吗?

如此圣君,自当万民拥戴,因为哪怕有羽林龙骧在侧,也有百姓自发走到了河畔,想一睹天颜。当然,没几个人能看到天子真容,只见那龙船扬起风帆,在前后战舰拱卫下,缓缓驶出了港口。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百姓……”站在重楼顶端的望台上,梁峰轻笑一声。

“天下太平,万民归心。自有黎庶渴慕天颜。”身旁人微笑答道。

“你也学会那些词臣口吻了?”梁峰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南地的战事是告一段落,想要稳定局面,真正“太平”,恐怕还要几年光阴。然而这些都是微末,确实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东巡的脚步了。反正又不是要去幽州,只在冀州、青州转一圈,不必兴师动众。

“若真为词臣,当劝主公封禅才是。”那人剑眉一挑,回了一句。

梁峰不由抽了抽嘴角:“泰山就罢了,倒是可以去孔府转一遭。”

封禅泰山,可不是皇帝一个人跑去就行的。必须带上文武重臣,一路兴师动众不说,光是修路开山就不知要花费多少。而梁峰这次东巡,身边的人员是减了又减,只有礼部、工部、御史台的少许官员。太子监国,重臣们也留下辅政。这放在大多数皇帝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偏偏他如此做了,还没有半点心里负担。

孔府可是新开辟的路线,奕延有些讶异:“主公要追封褒成侯吗?”

汉平帝时,始封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孔子后裔得封“褒成侯”,食邑八百户。后来曹魏崇法,西晋崇道,儒家的地位渐渐下滑,褒成侯也数代无人问津了。

问题是,大赵也不像尊儒啊?倒是佛释大兴,百工复起,颇有当年诸子百家之相。怎么会不封山,先封孔呢?

“儒家还是有可用之处的。”周遭没有旁人,梁峰倒也不在乎多说两句,“只是效仿三代,尊万世师不行。必须重现儒家初始之相,生出‘新儒’。”

儒教是一成不变的吗?其实并非如此。相反,在它形成之初,经过无数争辩和更改。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千锤百炼下,才塑造出了形态。每一次变化,除了儒生心血外,也不乏统治者有意识的取舍。

既然后世能有理学,能有心学,为什么不能有一种更为开拓包容的儒学呢?说穿了,儒教不过是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当然能依据经济基础进行微调。而当天文台出现,当显微镜问世,当科学的种子开启萌芽后,这“善变”的儒,又怎会一成不变?

用千年前的经验,去套千年后的社会,必然是一条封闭的死路。因而,梁峰想试上一试。虽然不知有生之年能否成功,亦不知这变化会打造出何等古怪的产物。但是“尝试”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发扬的思想。亦是百家争鸣,最核心的关键。

看着主公那高昂的神态,奕延眼中闪过一抹柔色:“怕是礼部那些官员,会头痛的厉害。”

出来走走,果真是对的。主公有多久未曾显出这样的神采了?

“怕什么?反正是巡幸嘛,还有谁敢拦御驾吗?”梁峰笑吟吟的扶住了木栏,“若是微服私访,才更妙呢……”

像是想起了早年经历,奕延唇角也勾起笑容:“可惜这不是宫中,也非上元佳节。主公恐怕走不脱。”

“有内应也不行?”梁峰扭头问道。

“还有内应?那臣可是要恪尽职守,把心怀不轨之人抓个干净。”奕延答得义正词严,尽显大将军派头。

梁峰笑了:“走,随朕钓鱼去!”

就算奕延再怎么不善水,也知道行船时钓不到鱼。然而金口玉言,怎敢反驳。带着隐隐笑意,他跟在天子身后,向下层走去。

虽然是船,但是龙船修得富丽堂皇,整整两层专供天子起居,比起行宫也差不了多少。加之船身庞大,可以走马,根本没有眩晕感。梁峰每日都会抽出几个时辰,用千里镜观看岸上景色。

成片的田亩,高耸的水车,奔驰在官道上的四**车,还有时不时要避开圣驾的船舶。每一样景致,都让梁峰挪不开目光。反倒是奕延时不时帮他披上大氅,送上糕点,劝他休息片刻。入夜后,船舶会停在岸边,清风伴着河岸的土腥,飘入梦中。

并未赶路,从洛阳出发,到冀州海岸,整整花去了一月。当下了龙舟,换上马车,驶入那座城池时,梁峰忍不住微微挺起了身形。

这便是海兴!城池修的极高,满地都是三四层的高楼。平坦宽阔的道路,能让载货的四**车顺畅通行。在港口处,高耸的龙门吊足有四座,只从船上吊货,就能省去无数人力。

当登上码头,望向无垠碧海时,梁峰忍不住长长吸了口气。海风腥咸,海鸟轻鸣。还有比记忆中,更加明净洁白的沙滩。

以及那泊在港口的巨船。

这是东海舰队最新式的舰船,足有十五丈长,可容三千兵士。定名为“瀛洲”。有朝一日,它将能驰过风浪,越过深海,直抵大洋彼岸。

一艘可以发现新世界的无敌战舰!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那句诗跃上心头,梁峰张口吟道。

“好诗!”就算补了无数经史,奕延也不会写诗。但是这不妨碍他听懂诗中豪气和锐意。

“这不是我作得,是……”梁峰卡住了,半晌之后,才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笑容,“……是谪仙人所作。”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梁峰极喜欢的一首诗,也曾在梦回时分,反复诵念。这何尝不是他今生写照?是他一路披荆斩棘,走到此刻的见证。

然而写诗的诗仙,还未降世。也许会因自己的出现,不复存在。他当然没法说出那人名姓。

“主公?”奕延发现了梁峰情绪不对,立刻踏前一步。

谁料对方扭过了头,对他道:“伯远,你可信我真的是自仙境来?”

心头一紧,奕延不顾旁人,死死抓住了梁峰的手:“主公要回去吗?”

他是信的,比旁人更加深信。奕延并不蠢笨,在读书识字,走上官场后,他自然能发现主公和旁人的不同。那些超越凡俗的话语,那些迥异常人的行为,若无神佛恩赐,该从何而来?

然而自仙境来又如何?只要主公留在现世,他就会牢牢抓住他,不让他离开!

“要回去吗?”没有疑问,没有猜忌,只是拉住了他,心惊胆战的一问。

那片乌云,飘开了。

梁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轻笑摇头:“不回去了。此间,既是吾乡。”

一个全新的,由他一手打造的世界。怎能言弃?这神州,亦是故土。

况且,还有身边之人。

那笑容,落在了奕延眼底。让他猛地哽咽一声,含住了泪水。

海风吹拂,大袖飘摇。两只手就那么旁若无人的握在了一起,再也不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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