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安邦(2)

河汾大水,洛阳震动。然而此刻的南方小朝廷,并没有余暇北伐。江东自开春后,雨水就少得可怜,到现在已然成灾。

“都是因为陛下倒行逆施,才会惹来天罚!”大将军府中,王敦面色阴沉,语气不善。

之前安排了刘琨镇守寿春也就罢了,司马睿竟然还不消停,又下旨放免扬州境内的僮客,把他们编队成伍,交由戴渊统领。扬州世家极多,僮客更是数不胜数,这一来,等于多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把他们交给戴渊,还不正是为了防备自己吗?

“听闻天子也有重用庾亮、刘隗之意,恐怕是对太傅起了防备之心。”一旁幕僚低声道,“太傅为人宽宏,自不放在心上。但是天子之意,明公不得不防啊……”

庾亮的妹妹是太子妃,本人又姿容俊美,极善玄谈,大有名士风度。太子重用他,明显是想分去王导手中大权。若是王导真的被其他世家挤出中枢,琅琊王氏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司马小儿欺人太甚!”王敦心中也似火燎。

只是一个刘琨,就极难对付了,再加上庾亮等人,更是扎手。江东世家如此多,北地那些高门更是凭借劝进之功得了天子青眼。一旦让他们得势,自家这数年经营,顿时要成过眼云烟。王敦怎肯就此罢休?

“要不大将军先探探朝中深浅?若是不妙,亦可早作打算”又有人进言道。

这个试探,自然要拿刚刚入主寿春的刘琨下手。王敦缓缓颔首:“先看看吧。若真让奸佞乱了朝政,就要挥兵入京,清一清君侧了!”

随着这森寒话语,几份奏书递到了司马睿案头。或明或暗提及镇北将军刘琨与叛将祖逖交往密切,到寿春后按兵不动,意图投城之类的事情。司马睿惊怒之下,下旨叱问。然则刘琨是谁?当初的金谷二十四友,自元康年间就名满天下的大名士。论文字精妙,江左恐怕无一人能及!

刘琨立刻上书自辩,又恳请去职,以证清白。司马睿正是用人之时,当初刘琨的劝进表更是挠到心底痒处。听他这么一说,叱责也就变成了劝慰,天子忙不迭给刘琨加了司空头衔,以示信赖。

江东这一潭水,越发混了。然而下面百姓,可不管朝中公卿的手腕。旱灾使得粮食绝收,赋税又不见减免。越来越多不愿投入高门的百姓,收拾行囊,朝着北方的赵国而去。

“吾儿此次历练,果真大有长进。”梁峰望着立在殿中的太子,满目赞许。

水患过后,梁荣又自请留在河东赈灾安民,耽搁了两个月才返回洛阳。这一趟,可是把所有水务相关的东西都经历了一遍,连赈灾的流程也亲身参与,怎能不让梁峰欢喜。

梁荣面上也带着自豪神色:“父皇曾说过,水能载舟。这次河东之行,儿臣才明白民心可贵。若是治下百姓皆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看来这一场抗洪,也激起了梁荣的勇气和信心。不过梁峰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反问道:“如此质朴纯良的百姓,为何前朝用不得?”

“自是因晋天子分封无度,导致郡国林立,吏治败坏。才有了其后八王之乱,诸胡并起。!”梁荣飞快道。他每日都在弘文院学习,无数名师指点,还有父亲亲自教诲,这些自然一清二楚。“父皇登基以来,还未曾封过郡公,更别提异姓王。我朝定不会重蹈覆辙!”

梁峰摇了摇头:“那平定天下时,要如何封赏功臣?他们的子嗣又有多少会恩荫袭官?”

梁荣登时一噎。不说平定天下了,只这次打下长安,就又赏了不少人爵位和封邑。若无加官进爵,谁会拼死卖命?

“将来会有公侯郡国,我梁氏血脉也要分封食邑。就算再怎么悭吝,百年后,朝中仍旧会出现一批世代公卿的豪门。他们将要从百姓手中夺取田产,压榨役力,想尽办法中饱私囊。天子的圣令不再能传遍四方,就像过于庞大的树木,从根系末梢处缓缓腐朽。到那时,你眼中的百姓,也会如前朝,如黄巾军,如陈胜吴广一般,揭竿而起。”梁峰的声音不缓不急,平淡无波,向儿子描述着一个王朝覆灭的过程。

“会有法子改变。”梁荣咬紧了牙关,之前的自得和喜悦,已然消散,“有御史台,有三省六部,有枢密院。父皇定下了无数规章典制,正是为了分权,为了制衡,为了控制中枢!况且,还有屯兵和六军!”

梁峰点了点头:“也许这些能制衡文武,土地兼并也能控制在理想状态。但是人呢?那些多出来的百姓,要如何安置?二十年内,赵国的人口就能翻上一番。随后再以十五年一个阶梯的速度,层层攀高。当年后汉鼎盛时,天下有近二千万户。若是没有黄巾之乱,恐怕还会持续递增。这么多人,遇上不断壮大,只想着自肥的官僚,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梁荣答不出了。这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多少贤臣良将,多少圣人明君,都无法解决这问题。

梁峰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本没想让你这么早看它……也罢,随我来。”

梁荣不明所以,跟在父亲身后,来到偏殿一角。两个内侍随着天子的手势,拉开了覆在墙上的帷幕,一副地图,出现在梁荣面前。

那不是梁荣熟悉的舆图。

吞了口唾沫,梁荣看着眼前这副巨大无比,能沾满整座墙的大图,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是赵国疆域。”梁峰没有理会儿子的表情,举起金杖,在图的中下部,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内,包含了并州、幽州、平州、司州、冀州、青州、兖州、雍州。黄河以北尽在囊括。除此之外,还有大半豫州和部分荆州。

这是一块极大的地盘。但是在图上,只占了小小一块。

梁峰又往下方一圈:“这里是将要收复的国土。”

包括秦州、益州、梁州、荆州、徐州、扬州、交州、广州、宁州在内的所有地界。被匈奴、氐人、东晋占据的领土。这是赵国未来要陆续平定的地方。

然而两大块加起来,仍占不了图上一半面积。

“这里是西域长史府。”梁峰手一抬,金杖指向了西北。一块面积不算小的狭长地域,通过凉州和中原相连。那里自东汉起,就是中原王朝所辖,魏晋也未绝断。从天山到楼兰,曾经的丝绸之路,就是从这里延伸开去。

不过如今,凉州尚未归附,这一大片土地也成了境外飞地。连丝路都几近断绝。

那根金杖,沿着西域长史府缓缓向下,圈住了另一块广袤地域。梁峰淡淡道:“这里是崇山峻岭,有羌夷散居。”

在后世,它会被称作青海和西藏,一直延续到中印边界。

“而这里,是鲜卑人的草原。”金杖向上,自□□到贝加尔湖,一块比中原还要庞大的领域。

“还有羌胡,有乌孙、有高句丽和扶余……”最后几块散地,构成了大部分国人已知世界的全部。梁峰轻轻一叹,“这便是包围在国土之外的疆域,是高山沙漠,是草原冻土。即便汉武之盛,也未曾全部占据。”

梁荣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只要我朝能扩大疆域,就能养育更多人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虽然这些地域,不太适宜居住,但是只要一步步扩大,总能找到解决之路。

梁峰不置可否,用金杖点了点舆图:“换!”

一声令下,两个内侍手脚麻利的圈起了这张图,露出了其下压着的另一张。那张地图不算太大,而且标注极为简略,大部分地方还是空白一片。

梁荣眨了眨眼,茫然的望了过来:“父皇,这是……”

梁峰在那张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是你刚刚看到的全部。”

整个东亚面积并不小,但是在亚非欧三洲版图上,实在不怎么够看。

梁荣只觉平生所知都被颠覆了,磕磕绊绊道:“怎,怎么会如此之大?”

“这是根据海商们绘出的舆图。”梁峰用金杖在图上花了几个圈,“佛教传来的天竺,盛产琉璃的大秦,丝路连接的安息……也许大洋之外,还有大洲。”

那是图上未曾画出的南北美洲和澳洲。

“这才是天下!”梁峰吐出了一句话,“天下”二字,斩钉截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面对这样可怕的疆域,梁荣说不出此等豪言了。天下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要如何统御?如何利用?

看着儿子茫然的表情,梁峰笑了:“可怕吗?”

“父皇……”梁荣猛的回过神来,“这天下,这天下没人能尽占……”

“所以国外,依旧有国。两国之间会有摩擦,会有邦交,会有贸易。我中国之土,已能养千万百姓,再加上从他国得来的,必能养活更多!”梁峰把最终的答案抛了出来。

“所以,父皇要开海贸,造大船……”梁荣并不笨,立刻明白了过来。是啊,丝路现在不通,海上的商船就多出了数倍。如果用这些所获来养活百姓呢?

“瓷、丝、纸就能换来米粮金银,香料宝石。百工奇巧,亦能在域外卖上天价。就如当年从大秦运来的琉璃,说穿了不过是些沙子,漂洋万里就变成了稀世珍宝。人人都说为父重百工,可是他们想过,百工换来的是什么吗?”梁峰的声音里,有了某种古怪活力,“况且,在海外还有金山银山,有一年三熟的肥沃土地。只要有足够强大的水师,还不手到擒来吗?”

这是最简单的,转移国内矛盾的法子。很可能也是一种魔咒。但是梁峰不介意把它抛出来。越早知道世界之大,对于中国就越有好处。比起内敛自守,闭关锁关,他还是更希望看到尚武精神和不断开拓的勇气。中国本就不是处处沃土,还不是世世代代人开山填河,修渠铺路,打造出无数宜居之地吗?

“天下……”梁荣在口中咀嚼着二字,眼睛却越来越亮,像是看到了某种让人为之振奋的东西。

然而帷幕轻轻一晃,又遮住了那副让人震惊的舆图,梁荣不由自己,看向了父亲。然而这次,梁峰面上没有笑容:“天下之大,无穷无尽。但也不能好高骛远。在南地,还有烟瘴绝地,千里泽国。若是医术发展,能不能解决瘴气伤人?若是治水得力,能不能把云梦泽变成万亩良田?”

生产力决定了人类居住的界限。在这个时代,还有没“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因为两湖平原还是泽国一片。更别说闽粤。只是南方的开发,就能多养数千万人口。渡江的东晋王朝,也是文明南下的开端。

难怪父皇会把医科看得如此之重。难怪水利一直是诸务之首。梁荣用力点了点头:“父皇教训的是!天下之大,吾不能及,当以国朝为先!”

“是百姓。”梁峰纠正道,“别忘了你做这一切,为的是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才是你继位后要时刻牢记的。”

不是好大喜功,不是名垂千古。而是让更多百姓能够安居,尽可能逃脱官吏的压迫剥削,延续一个王朝的命脉。

“儿臣定然谨记在心!”轻狂和自得烟消云散,茫然和畏惧也不见了踪影,梁荣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变回了他在百官面前那副持重模样。只是老成不在,朝气磅礴。

梁峰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阿婉还在东宫等你。”

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两代明君,够不够让一个王朝立足?又够不够让一个国家改变?

看着儿子告退的背影,梁峰抛开了手中金杖,慢悠悠向垂拱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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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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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啊,这样教儿子一定可以越来越好的,这样贤明的国君会不会在几百年后开启与我们现存所不同的zz制度。梁大少应该留下遗作,让子孙们为更先进的social主义而奋斗呀,不能将爱民作为统治者的选项而应该成为义务。

    2021/06/17 15:33:12 回复
  2. 是啊,可惜以后的子孙后代也不可能像梁美人和崽子这样是从落魄一路发家起来的。不知明间疾苦,怎知何为爱民敬民。生的崽越多也越难有父母宠爱兄友弟恭。

    interesting 2021/09/02 11:23:56 回复
  3. 殖民主义害人不浅啊

    匿名 2023/12/26 09:34:32 回复
  4. 人家可不是殖民主義,人家是大一統

    程程 2024/03/07 13:59:4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