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连车也没几辆,打工的、上学的都回了家,这座城市一年到头反而是过年这几天最冷清。

他们的车停在街道对面,隔着不长不短一段马路,只能步行。地上的积雪因为无人清扫,结了厚厚一层冰,黎邃左右手都拎着东西,一个没注意脚底打了个滑,险险擦着疾驰而过的轿车。

陆商听到动静,回身等他走近,递给他一只手。黎邃在原地一滞,笨拙地把袋子都移到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握了上去。陆商的手指很凉,没什么温度,大冬天里触碰实在算不上舒适,黎邃却盯着交握的手,耳边仿佛听见了暖流淌过的声音。

晚上回去,露姨给他俩熬了姜梨汁,睡前一人喝了一大碗,解酒又御寒。

“明天不用去公司了吗?”黎邃已经摸出陆商的规律了,一等他从浴室出来,就把热水和药片都递了过去。

“嗯,”陆商用浴巾擦干头发,接过药片,“新手机,不拿出来试试吗?”

黎邃闻言迅速把袋子翻了出来,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陆商坐到床上,扔了包装盒,给他上好电话卡,又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递回给他:“打一个。”

陆商给自己存的名字就叫“陆商”,简单明了,没带任何称谓。黎邃盯着通讯录里多出来的一条,心情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这种感情,大概常人无法理解,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就像这条通讯录,而现在,看,多了一个人,多么不可思议。

很多人见面互留号码时都会说一句“常联系”,留下这串数字,也就默认了接受对方与你建立联系,在他的小世界里,这样的人,陆商是第一个。

“是这样吗,好像没有反应?”黎邃拨出去,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陆商单手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亮光:“是我调了静音,你再试试这个。”说完把平板递给他。

这东西对黎邃来说就复杂了,但也不是没接触过,酒吧点单用得也是这个。黎邃一向对这类电子产品兴趣缺缺,总觉得操作太复杂,屏幕也过于花哨,能不用的时候绝不会去碰它。

陆商递过来的这个界面非常简洁,纯黑色背景,字调得很大,上面只有几个图标。

“这两个是英文入门的,这个是学成语的,”陆商耐心教他,“这个用来做题,上完课让老师教你用,知道吗?”

黎邃:“好的。”

陆商又划了几下,问:“生日是几号?”

黎邃没答话,陆商抬头一瞥,就知道自己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直接把他的手指头扯过来,摁在了中间的按键上。

录完指纹,陆商给他亲自示范了一遍:“这样,就打开了。”

A公司的产品一向人性化,上手非常容易,黎邃抱着平板试了一会儿,迅速掌握了要诀,转头想跟陆商报备,却发现他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黎邃曾听梁子瑞吹牛的时候无意提过,说陆商意志力惊人,人前看起来总是精神百倍,但事实上他的身体很容易疲劳。细想他这一天下来几乎没休息过,晚上还冒着大雪开车带他东奔西跑,想必是累极了。

黎邃轻手轻脚地把平板手机全部收进屉子里,悄悄关了灯。

卧室暖气很足,陆商的体温却偏低,尤其是下肢,腿脚冰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黎邃不由轻轻靠了过去,传递给他一点体温,他从小冻惯了,反而练出了一身无论穿得多单薄都暖呼呼的体质。

睡到半夜才感觉被窝里热乎起来,黎邃觉得热,下意识滚到一边继续蜷成一团。这动作扰醒了眠浅的陆商,没睡醒的人自制力都差,他也不例外,皱眉伸手把身边的火炉捞过来,贴在怀里了才满意。

抱得太紧,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出现了尴尬的局面。陆商是个正常人,一般男人早上会有的反应,他一样会有,鉴于身体的缘故,多年来他过着禁欲的生活,但那不代表他在这方面会与别人不同。黎邃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之后,直接窘出了一头汗,他僵在床上,陆商不动,他也不敢动。迷迷瞪瞪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昨晚店老板有意无意说的那句“肉偿”。

天,他为什么正经学问不懂,偏偏这种词汇却这么精通!

过了一会儿,陆商应该是醒了,手背靠在额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黎邃七上八下,心里那点小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在酒吧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久了,限制级画面多少是见过的,加上陆商之前半开玩笑地提过包养,他忍不住忧虑起自己是不是应该有点被包养的自觉……他仿佛用尽莫大的勇气般翻了个身,抬头和陆商对上了眼,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游鱼似的一个猛扎就要往被子里钻,被陆商手疾眼快地钳住下巴提了上来。

陆商盯着他,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想干什么”。

黎邃仰着的脸红了,红得非常彻底,他眼睛大,又才睡醒,熠煜的黑眼珠就显得尤其不镇定。陆商见到他这模样,领悟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就笑了,他极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平时的笑容也以礼貌性质居多,黎邃头一回近距离感受他的鼻息,感觉到这一刻传递过来的信息都是温暖愉悦的。

“我会有罪恶感的。”陆商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很宽容地给了个台阶下。

罪恶不罪恶黎邃不知道,但现在他确定,陆商确如露姨说的,不是个随便的人。他对伴侣的要求似乎非常高,不然以他的条件,不会这么多年都保持单身。

浴室传来水声,黎邃鸵鸟似的把头埋进被子里,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十分窘迫,却也在这一刻安下心来,他好像不担心陆商会把他送走了。

两人起来得迟,露姨给他们煮了砂锅粥,放了虾仁和鸳鸯贝,配上包好的春饼,黎邃一口就能吃下一整个,满嘴都是甜酱。他吃饭总是很香,带动着让旁人也很有胃口,作为厨娘的露姨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自从家里有个这个孩子,她的手艺几乎没被浪费过。

陆商一向节制,吃了小半碗粥,剩下的全给了黎邃。

“陆老板,你吃那么少,不会饿吗?”黎邃疑惑。

陆商不打算和他解释过食会使消化系统占用太多资源导致心脏工作困难的事情,只说:“我像你这个年纪,也是很能吃的。”

黎邃脑补了一下陆商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不太可能。

露姨前来询问午饭菜单,陆商点了几个家常菜,又让她熬一锅冰糖梨水。这些天吃饭都在一起,陆商也渐渐观察出来了,黎邃的口味像小孩儿,喜欢甜品,尤其是梨水,一次能喝好几碗。

“陆老板真是体贴。”露姨直笑。

黎邃对此一无所觉,接过陆商递过来的春饼,咬进嘴里:“会不会变成胖子?”

陆商给他擦了擦嘴角的酱汁:“胖点儿才像个男子汉。”

露姨知趣地退出去了。

今天难得没有工作,也没有人来叨扰,两个人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陆商闲暇时间基本都靠看书来打发,偶尔靠在椅子上小憩,黎邃则抱着平板在旁边做题,间或观察陆商。

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陆商对节日并不重视,因此陆家也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只是袁叔告了假,他家里刚添了个小孙子。人年纪大了,总是会对亲人格外依赖,陆商二话没说就准了假,还亲自送他到车站,这几天是公司的司机小赵在给他开车。

露姨过年那天只做午饭,晚饭会给他提前准备好,热一热就能吃,她家里晚上团年,自然都是要回家的。

往年他一个人,倒不觉得有什么,看看书忙忙工作也就过了,今年家里多了一个人,陆商看着暗下来的天色,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不是该去办点年货。

临近晚饭的时间,这份宁静还是被打破了,陆商接到电话,严柯要请他吃饭。

黎邃看着他回卧室换衣服,两步跟上去:“要出去吗?”

严柯约饭自然是要谈股份转让的事,陆商原本没打算带他,但想到左超那天跟他说过的枪支事件,又觉得还是带在身边安全一些。

严柯和陆商年纪相仿,家世经历也颇有类似的地方,但性格却完全不同。严柯是个厌世的文艺青年,立志走画家这条路,对商场上的事情并不上心,也因此对父辈留下来的股份显得不怎么重视,这才让陆商抓住了机会。

地址约在温泉山庄,在郊区的一座温泉山上,到了之后,陆商发现孙茂也在,出于那两千万的人情,他现在对陆商是言听计从,严柯出让股份的事情,他在中间也出了不少力。

“李岩最近在做什么?”陆商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

孙茂看了身后的黎邃一眼,道:“他最近倒挺安分,听说开了一个国际化妆品公司,还专门买了条船运货。”

才拿到批文就急急地开始运货,这种各方面都不完备的时期最容易出岔子,陆商对李家人那暴发户般的做事方式一向不敢苟同,眼高手低,又急功近利,出问题是迟早的。

他们进去,看见人来了不少,坐了小半个厅,严柯坐在中间,他的头发略长,扎了个小揪揪在脑后。

“带朋友来了?”严柯直笑。

“来还礼,”陆商也笑,让黎邃把手上的食玩模型给他,“还要谢谢令千金割爱。”

严柯愣了一下,目光在黎邃身上一阵游移,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徐蔚蓝说要借他女儿的玩具,原来是给这位了。严柯一直觉得陆商这人太古板严肃,因此这次聚会才找了这么些狐朋狗友一起来作陪,他天生浪漫细胞过剩,又自诩情种,不到法定年龄就结了婚,因此对这类禁欲系美男看不顺眼,没想到陆商给他玩儿了个大的。

“你这真是……一鸣惊人啊。”严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个适合的词语。

陆商笑了笑,对黎邃说:“这是你严叔叔。”

“别别别……”严柯连忙摆手,黎邃识趣地笑道:“严大哥。”

“哎!”严柯站起来,掏了掏兜,拿出一叠美金,也没数就塞过来,“来来,压岁钱。”

“这……”黎邃吃了一惊,没听说叫了声大哥还有钱拿的,回头征询陆商。

严柯是个直脾气,他要给钱就一定是想给,在他老家,有家人头一回带女朋友见面要给钱的礼数,严柯这是站在陆家世交的位置上表达对黎邃的认可。陆商深知这些,却只字未提,只淡淡一笑,点头应允:“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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