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麻烦

齐轻舟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抱他身体的双臂骤然收紧了一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道不冷不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殿下艺高人胆大,臣不敢。”

讥讽意味浓重。

“……,那掌印还是怪我。”他抿抿嘴小声嘟囔道。

被这么亲密抱着,虽然舒服,又觉得有点奇怪,他可不是小孩子,心里这么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蹭着殷淮的胸膛。

“掌印怪我也没办法,”小皇子也有些委屈和苦恼:“我的身体不听我的话呀。”

殷淮抱他的手一僵,低头看着怀中之人下意识的小动作,清冷的眸底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波光,瞬间又被压制平息。

小皇子皮不听话的时候能让人担心得牙痒痒,但一旦对谁掏心掏肺起来,倒是窝心得像一把熊熊的小火苗。

齐轻舟的头越来越重。

殷淮的体温由于冰蛊的缘故,常年都比外界的自然温度更低一些,齐轻舟窝在他怀里像是浸泡在意池清浅冷冽的水里,驱走身上和心里的躁意。

他有气无力地扯了扯殷淮的宽袖:“掌印我好困啊,能不能睡一小会儿。”

殷淮不答。

齐轻舟挤出个可怜巴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到了记得叫我啊。”

他显少有这么乖的时刻。

殷淮印象中这个小孩永远精力充沛生机勃勃,他将人搂紧了一点,往上托了托,沉声道:“睡。”

回到宫里自然也没叫醒他,殷淮不许属下或宫人碰他,自己直接将人抱到房间里去。

在宫门迎候的徐一看到督主横抱着个人,心里大吃一惊。

东厂权势滔天,督主权倾朝野,这些年旁人赶着送上门来的极品美人男男女女从未断绝过。

督主也留下过一些在养在宫里,但都是为了逢场作戏、掩人耳目罢了。

这么个抱法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的关系。

待他借着宫灯看清那张安然酣睡的脸庞时,惊讶的眼中又浮现出一丝了然。

殷淮将齐轻舟放到床榻上,吩咐跟在身后的徐一:“传医正。”

东厂不用常规的太医,自己培养有特殊的医疗队伍。

首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清洗了齐轻舟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的杂污被清理了之后,露出狰狞裸裂的骨肉。

医正皱起眉,摸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殷淮靠在床边,寸步不离,眯着眼睛不耐道:“有话直说。”

医正弯腰拱手:“殿下腿骨里头有旧伤,这回又刚好伤了筋脉,切断了筋元,怕是有些棘手。”

旧伤?殷淮脸色一沉,窗外的月光都更冷清,惊飞几只夜鸦,他冷声问:“怎么治?”

老医正的腰身鞠得更低了几分:“臣……臣估摸着要缝上十八针,再用天子山的名贵药材制一味药,每日涂上三回,这些药物有的性寒,有的极烈,老臣的这个方子一下去,好多东厂的京羽卫都未必能坚持下去,殿下年纪尚轻,臣怕……”

齐轻舟早就醒了,原本还懒洋洋地瘫在软被上,这会儿被吓得险些跳起来,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似的:“那个,医正,我不……”

殷淮一把按住他蠢蠢欲动的肩膀,下颌线绷得极紧,像影卫腰上锋利的箭弦,问医正:“可会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医正擦擦额头的汗:“若是殿下配合治疗,药物精准用度,再把复建坚持下来,恢复如初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

“那可会留疤?”

齐轻舟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现在是担忧这个的时候吗?

医正也不敢妄下定论:“臣这里倒是有一个去疤的古方子,只是这其中的几味药材难找,宫里头大都未必有的。”

“这个不用你担心,只管开方子,缺什么找人管本督要。”

殷淮面目清冷萧肃,一双狭长的眼眸中七分压迫三位威胁:“只一条,我要他这腿完好如初,无论里子还是外皮。”

他用茶碗的盖子撇了撇茶面,长睫垂下,沉声问:“本督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医正今日就要给我个准话,做得到吗?”

医正一摸脑门上的冷汗:“臣自当尽力。”

几个医正手托药箱,一字排开,镊子钳子、各种型号长短不一的细针闪着亮光。

齐轻舟咽了咽口水:“不是、等……”

医正用刀片刮去他小腿上流脓的烂肉,薄薄的担任刚切入伤口,齐轻舟脸色就骤然一变,面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净,过了两秒钟才缓过神来,提着嗓子尖叫起来:“疼疼疼疼疼……”

几人平常对东厂的伤员的反抗习惯以武力镇压,此时也下意识去牵制住齐轻舟。

齐轻舟两只扑腾的胳膊被压住,凄厉的哭喊声将场上之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唯有殷淮仍姿态端然地低着头喝着茶,即便沾着满身血腥依得体优雅。

朱红嵌金丝线外袍在皎皎月光下异常妖艳,如同一株沐血的莲。

没有人看见的是,那双一贯冷漠的眼睛像一个挣扎回旋的漩涡,不明的情绪不断翻涌,最终又归于了平静。

殷淮在掌领东厂这么多年,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有手无寸铁的老妇,也有呀呀学语的幼儿。

他是天下众口相传的嗜血魔头,作恶多端,无论多么惨绝无人道的哀绝情境都已经不能激起他心中的半点波澜。

这点小场面在他眼里更是排不上号。

但此刻小皇子的哭喊却像悲号的鸣笛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尖,那细细簌簌的音腔随着他的呼吸钻到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深处去。

仿佛只要齐轻舟再这么哭一哭,他的胸腔也要跟着起伏崩塌下陷一块。

心被捣烂一片。

殷淮烦躁地挥退两名学徒,英眉紧蹙。

麻烦!

他上前揽过齐轻舟的肩膀,略微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白惨惨的脸庞上的清泪,抵在他发红得可怜的眼角,沉默了几秒,忽而略微用力地按了按。

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睛好不可怜,泪汪汪蓄满微微翘起的眼眶,像一池湿润清澈的秋水,被他一挤就要泄堤。

殷淮别过视线,唇线抿紧。

手却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跟给小奶猫儿顺毛似的,帮助他放松,音色冷似寒夜清霜,不喜不怒地压低声音诱哄道:“殿下不想要这条腿了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听话。”

殷淮一边哄着人,一边给医正使了个眼神,让齐轻舟趁其不备,赶紧动手。

医正的刀伸过来一寸,齐轻舟便往后挪退一寸。

他现在知道了,这时候求谁都没用,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他免于承受这刀刮针缝的痛苦。

齐轻舟也知道这样十分地不够男儿气概,但他实在无法直视这些灸针与钳镊。

母妃过世后那些日夜纠缠的梦魇仿佛洪水猛兽卷土重来,当年那间透不进一丝光亮来的黑屋子也曾摆满这些。

洁白的额沁出细密的汗,齐轻舟紧紧地抱着殷淮的手臂痛哭流涕,祈求:“掌印,求你……”

殷淮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宽袖抽出来。

疗伤是大事,不可能由着小孩子乱来。

再说,一个皇子在他手上受了重伤不医治算怎么回事,传出去又该如何交代?

齐轻舟看他无动于衷,一半是真害怕,一半是浮夸演技,爪子一伸,直接一把圈住殷淮窄细的腰身软着声音呜咽:“掌印,我怕疼,我从小就特别特别怕疼,真的受不住……”

齐轻舟就这无赖地趴在他身上颤抖哭泣,像一只准备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殷淮眉心深锁,若有所思,看他这强烈的反应好像也不是真的腿上有多么疼,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恐慌和应激反应,他总是下意识地缩着腿不让医正碰。

还有,旧伤又是怎么回事?

殷淮“咻”地将人反手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伸出双臂环住他,拍了拍他颤抖的背,又捏住他的后颈,冷声命令:“别哭了。”

齐轻舟缩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视若罔闻。

殷淮摩挲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一张汗泪沾湿了的白脸,低声道:“丢不丢人?”

彼时冲出去为他挡剑时那股子英勇无畏的气概呢?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殷淮命他们都下去,屋子里只留了几个医正。

齐轻舟眨巴眼睛,还有没来得及掉下的一滴泪堪堪悬在湿润的羽睫上,殷淮无奈,抬手用指腹一抹,拿出手帕给怀里那只仍是忍不住颤抖的红眼睛小兔子擦脸。

心里叹气,养一只小动物竟是如此麻烦。

作者有话说:

舟:别乱说!我不是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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