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子

齐轻舟没想到下一次见面来得这样快。

初九是福亲王的八十大寿,福亲王是齐盛帝的皇伯父,当年有拥立之功,是京中声势显赫、最有名望的宗亲。

京中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福亲王邀请的多是京中的皇亲贵族,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人,不说熟识也多是脸熟的。

大齐朝民风外放,并未过多讲究男女大防,世家大族设宴听戏从不拘着,衣衫鲜丽的各家小姐与锦衣王孙公子坐在一处,更显热闹。

齐轻舟被南书房的太傅留了堂,最后一个来,他作为皇子,是皇亲国戚里最里边那一圈儿,自然是要坐高位的,最中心那桌就剩了两个位置。

齐盛帝闭关炼丹不来,太子齐亦风便坐在最上位,他朝齐轻舟亲昵地招招手,笑得如沐春风:“舟儿,到为兄这里来。”

一副慈爱好兄长的姿态。

齐轻舟懒得陪他演兄友弟恭,拱手谦声推辞:“我不喝酒,坐那儿扫了太子的兴。”

齐亦风嘴角一凝,笑意收了收,眼睁睁看着这个皇弟在众目睽睽之下踱步到殷淮面前,朗声问道:“掌印这儿没人吧?我能坐吗?”

殷淮这才抬眼看他,一段时间未见,小皇子好似又长高了几分,一袭青色的太学监服衫外披了件月杏色玉带绸锦,木簪束发,脸色更显得白净,像一枚质地温润的良玉。

看样子是刚从学堂直接过来的,殷淮不禁又想起前几日午后他经过南书房时无意间听到的墙角。

南书房那几个酸儒对他不满已久,不知说到哪篇课文借题发挥,提问齐轻舟,其实就是逼他表个态。

“如今佞臣当道,搜刮民脂民膏铺张奢靡,草菅人命乌云蔽日,学了这课,殿下认为当如何?”

殷淮靠在宫墙边笑了笑,这是就差没有明着点出他的名字了,他倒是向来不在意自己的恶名,只是心里忽然有些好奇,小皇子会如何应答。

齐轻舟将自己在课本上画的猫儿和王八偷偷掩住,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摇头晃脑张口就来:“夫子,咱们上一课才刚学了‘君子不背议,不证不言断。’说的是君子不在背后议人,没有经过求证的事情也不能妄加论断。”

老夫子长长须眉一皱。

他又说:“再说了,我跟那些个佞臣又不熟,怎么清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呢?就这样红舌白口地说人家坏话岂不是非君子所为。”

“夫子饶了学生吧,本王还想做个君子呢。”

太傅气得胡子一翘:“我看殿下是文章没参悟到家,下课留堂半个时辰!”

“……”约了侍卫去捉蛐蛐的齐轻舟叫苦不迭。

门外的殷淮,一双漂亮狭长的凤眼忽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谁说七殿下天真无邪来着,看似呆呆愣愣,不愠不争,其实心中那把称拎得比谁都清.

他不是不懂人心险恶权势利弊,他只是不上心,磊落地与人为善,也磊落地防设,谁也伤不着、套不着他,通透地用自己的方式在与这个被权势争夺的人世周旋,心思清明又姿势轻松。

真不知该说他是璞玉藏拙还是大智若愚。

齐轻舟还站在宴席中央等殷淮的回答,身上沾满了来自四面八方天潢贵胄们的目光。

到场的自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目光复杂,心思迥异。

齐轻舟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他和掌印……好像也没熟到同坐的程度,是他太冒昧了,刚想开口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说“要不然我还是到那边去坐吧。”

谁知下一秒,就听到对方沉稳有力又含着点笑意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徐徐落入耳朵:“荣幸之至。”

“?”齐轻舟的嘴角不敢翘得太明显,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在殷淮身边坐下。

他一个皇子,没带一个伺候的人就直接赴宴,殷淮看不过眼,例行公事地尽一点臣下的责任,简略地用公筷为他布了一些菜。

齐轻舟腮帮子鼓起来,有些惊奇道:“掌印也会这些?”

他看着殷淮菜的动作都被做得优雅利落,握上筷著的手指白皙修长,赏心悦目,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能被皇帝信任重用,也不是全然靠的一张脸。

就连布菜这种小事也一丝不苟,比别人更上心认真些。

虽然殷淮面色既不殷勤也不热络,但伺候人的功夫却是非常精细,夹到自己玉瓷碟子上的菜色齐齐整整,荤素搭配也得当。

各种菜色的顺序也十分讲究,不会撞味或抢味,若是宝福给他布菜就考虑不到这些。

但是掌印,就连果子都是挖了最嫩最甜那块果肉才放到他面前,剩下的就不要了。

好奢靡,齐轻舟在心中叹道,这可都是尚宫房精挑细选过果肉饱满的精品。

殷淮听到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掀了下唇角。

这有什么不会的,隆冬腊月的雪水,七月流火的炼金炉,为嫔妃梳头掌心挨过的刺鞭……

这些年,他从宫里最辛苦最下层的地方的一个小奴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其中曲折不足为人道也,今日若不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子提起,他都忘了。

殷淮舒展了眉心,略略敛下眼睑:“臣之本分。”

齐轻舟笑着比了比筷著:“掌印你也吃,我吃饭不用人伺候。”

他没有再称“本王”。

殷淮也没再同他客气,放下了筷子。

齐轻舟看殷淮很少出筷,知道他挑剔,问道:可“是菜色不合掌印胃口?”

东厂提督吃穿用度奢侈铺靡世人皆知,殷淮倒也没否认,长睫一眨,语调慵懒地品评今日这一桌:“平白浪费了好物材。”

齐轻舟眼神一亮,像屋檐下悬挂的灯火:“正是!”

齐轻舟这个人,琴棋书画都不行,吃喝玩乐第一名,想不到掌印也是识货的同道中人,颇有种偶遇知己的激动。

他咽了咽喉咙,往殷淮身边凑近了一点儿,面色严肃地在他耳边小声道:“您看到张翰林面前那道翡翠松花蟹卷了么,蟹应该是澄湖运过来的蟹,只是去味的酒不该用陈年花雕,金玉阁那家店用的就是菊花酿,一口咬下去满腔清气……”

“还有吴尚书正在夹的那一道金瓜露芝鸡丝,熬的南瓜浓汤太过甜腻抢了味,倒是浪费了越地盛名的霞烟鸡。”

“掌印若是有兴趣,就应该到立柳巷十八号尝尝,那可是正宗的手撕鸡!”

“……”殷淮只觉得耳边有个鼓着腮帮子的小松鼠在悉悉索索地叨絮,温热的气流缠绕着颈脖的皮肤,掀起一阵痒意。

他不动声色微微偏开了些,兴致正浓的小松鼠却尚不自知。

侍女每呈上一道川菜,小皇子就又要认真地点评一番:“这个牛肉切片怎么能直接浸入椒麻油里呢,熏腊出来的川味会被遮住……”

殷淮揉了揉额角,后悔默许了个话痨坐自己旁边。

站在身后的徐一直看得心中大惊。

两个人间看似是单方面的交流输出,却无端端地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和谐的氛围,将周遭的觥筹喧嚣隔离开来。

“掌印,你觉着呢?”齐轻舟讲得有点口干,一停下来两人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齐轻舟终于觉悟自己好像话过于多,好像对方也不是多有兴趣的模样。

殷淮这个人,给他的感觉矛盾且复杂,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让你如沐春风,备受照拂,不想理你,就客气疏离得你丝毫够不着他的边界。

是远是近,疏离还是亲近,他不动声色却全局掌控,不受任何人影响,对方只能生生受着,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齐轻舟咽了咽唾液,也罢,美人高冷一些不是什么大过错,他向来心大,装作一脸平静地瞟了一眼殷淮,发现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齐轻舟:“……”

殷淮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

齐轻舟愣了下。

“殿下说了说这么久,不渴吗?”殷淮晃了晃杯子,将热气撒去一些以防烫着他。

“渴,刚我就渴了。”只是没来得及说。

齐轻舟有点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水,细细地嘀咕了一句,指尖不小心扫到对方修长白皙的手指。

殷淮感受到温暖柔润的触感,顿了一秒,施施然将手收了回来。

齐轻舟喝了水,最后总结道:“若是掌印对京中的吃食有什么疑惑或者要请人吃饭找不到好去处,只管来问我。”

“难怪西南宫门闯夜禁的薄子上回回都有七殿下的大名,原来是钻研这些个去了,”殷淮眉梢一挑,啄了一小口酒,揶揄他。

“咳咳咳……”齐轻舟口中吞到一般的水喷了出来。

殷淮皱起眉头,轻轻拍上他的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顺气,带着些微责备的意味肃声道:“殿下喝这么急做什么?”

已经陆陆续续有打探和审视的目光悄悄落到这边来。

桌子对座的另一边,太子齐亦风一面与各位大臣周旋寒暄逢场作戏一面不自觉暗暗握紧了放在桌子底下的拳头。

这个草包七皇弟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满朝忌惮的东厂魔头走得这么近的?

方才他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模样竟让他觉得有种耳鬓厮磨的亲昵,齐亦风眯了眯眼。

如今朝堂局势分明,文臣武将相争,他身后的丞相明显压倒了齐轻舟的外家陈将军府。

但东厂是块硬骨头,自成一派,不站队不下场,任他使了多少劲殷淮这个老狐狸都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偏偏东厂权势滔天手握重权,他绝不能让这块肥肉落到齐轻舟手中。

他得不到的也绝不能让齐轻舟得手。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辽!国庆假期疯狂存稿,10月8日就开始日更!啵啵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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