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 134 章 三民

第134章 三民
林晚星从未想过,她会如此深入了解何教授的过往。
当然,何教授并不可能在演讲台上对着初中生们,大谈自己的感情生活。
整个讲座在一个很恰当的时间点结束。
学生们在老师带领下, 按序离开。
她们到三民县已是下午,结束讲座又被安排和学校领导座谈, 真正得以“解放”,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何教授借口要和亲朋好友聚餐,谢绝县领导招待, 偷偷带她去吃好吃的。
柔和夕阳遍撒整个县城, 林晚星跟在何教授身边,漫步在沧江边的石板路上。
江边人家飘出炊烟, 仍有原来的柴火香气。
“我今天表现怎样?”何教授问她。
“比我想象中更有趣。”林晚星如实回答。
何教授哑然失笑:“你也觉得我以前很古板吗?”
林晚星听到这个问题, 总觉得何教授可能是听到了什么评价, 于是说:“我没有, 如果是其他学生背后偷偷这么说你, 我的建议是:挂他科。”
何教授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她继续向前, 来到江边的一片老居民楼前。
楼与楼之间是仅容两三人同行的小巷, 巷口挂着个霓虹灯的小招牌,上面写着“天上飞”三个字。
等走进巷内, 林晚星终于知道, 为什么那家店要叫这个名字了。
小巷尽头有一道狭长的铁质楼梯,楼梯直接依附在居民楼外墙上, 通向4层一户人家。因小巷空间有限, 所以铁楼梯陡上陡下, 看起来很是吓人。
林晚星拿手机仰头拍了张照片, 忍不住微信发给王法。
何教授则熟门熟路,扶着栏杆一马当先。
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 林晚星走上去才发现,踏板还是镂空的。她走了一半,站在半空中,想掏出手机再拍张照片发给王法,可肢体不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
“倒也不是学生说的,是我同事,讲我最近和以前不一样了,感觉心态都年轻不少。我就想,是不是我以前太生人勿近了。”
楼梯顶端的店门,应该原先是个外墙窗户,何教授弯腰踏进店内,回头这样说道。
林晚星的手机正好震了下,她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进店里,然后把心里话不小心讲出来:“您同事是不是想找您换班?”
何教授身形一顿,忍俊不禁。
“天上飞”是典型的苍蝇馆子。店堂很小,菜价低廉,一到饭点就坐得满满堂堂。
何教授应该与老板是旧识,店里明明还有客人等位,老板娘一招呼,老板立刻拿着铁铲冲出厨房迎接,将她们领到靠窗的两人座前。
坐下后林晚星才发现,窗外便是沧江江景,夜色降临前,江水与天幕近乎同色。
老板应该是何教授曾经的病人,坐下后,何教授仰头,很温和地问老板:“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就感觉什么都好,这不铲子也挥得得劲。”老板嗓门很大,说着还挥舞几下铲子。
“还是要注意,三个月后再复查。”何教授叮嘱。
“去永川还得麻烦您。”老板娘立刻接话。
“提前挂我的号就行。”何教授说。
老板夫妇二人又是一阵感谢。
对话停下,林晚星正在拆一次性餐具,感到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何教授说:“老张,来份腊排骨火锅,请我远道而来的好朋友,尝尝我们三民的美食。”
林晚星很清楚,何教授是怕老板问出“是不是您女儿”一类的话让她尴尬,所以才提前打断。
她搓着刚掰开的一次性筷子,一时有些感动。她们明明是坐在一起,也没办法向旁人解释原委的关系,但又自然而然是何教授口中的“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何教授的坚持。
回忆她们曾经唯一一次见面,何教授是她鲜少参加学校活动的师母。
几乎第一眼,林晚星就知道她不爱与人交际,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那天还是来参加活动。
林晚星很了解“社恐”,人多时如坐针毡,所以她单独拉着何教授给她拍照。
何教授夸她照片拍得好,她就现场给何教授展示科技修图。
因为何教授很喜欢她那些调亮精修后的图片,所以林晚星才想到做一本小册子,送与她留念。
在林晚星的记忆里,何教授可爱而有亲和力,她对年轻人的新玩意儿感到好奇。
“我从不觉得您古板。”她很认真地对何教授说。
店堂内吵吵闹闹,很多桌都点了腊排骨火锅。整个空间有些烟熏火燎,又充斥着丰满的人间烟火气息。
何教授正出神地望着窗外涛涛江水,听到她的话,她骤然回神,像未从回忆里醒来:“这样啊,可他总这么说我。”
她两鬓斑白,言辞和神色都淡淡地。
几乎一瞬间,林晚星就猜到那个‘他’究竟是谁。
“他是很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贬低你是他的天性。”林晚星这样说。
或许是她太严肃认真,何教授很快回过神。
“没关系。”何教授用柔软的语气宽慰道,“他已经死了。”
火锅很快端上桌。
老板点燃酒精炉,蓝色火焰轻轻荡漾。
林晚星这才意识到,舒庸的死对她来讲是解不开的局,可对何教授来说,或许是彻头彻尾的解脱。
何悠亭与舒庸的过去,几乎是那个年代婚姻的模板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彼此有几门重叠的专业课,但并非自由恋爱。
“他的母亲是我们马哲课老师,很喜欢我,我大四的时候,介绍我和她儿子认识。”何教授这样说。
林晚星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好像自然而然,何教授就接上了那段她在学校礼堂未讲完的故事。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应该都不太能理解这种婚姻,但那时候的我不一样。我是山里出来的姑娘,虽然读了大学,可终归觉得自己在大城市里低人一等。我的大学教授能看得起我,介绍儿子给我认识,那是实实在在看得起我,我是没办法拒绝的。”
林晚星点了点头,几乎能感受到那种时代和家庭加身后,无法挣脱的思想束缚。
“好像自然而然,我就结婚了。他们家认为我是老实本分的女人,我觉得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高知中的高知,没什么不好。”
火锅汤已经烧开,腊排骨和软糯的土豆在锅中沉浮。
“但其实,这世界上最难的并不是选择,而是你得知道,你其实还有得选。”何教授说的声音怅然若失。然后她举起手,问老板娘点了一瓶桂花米酒。
虽然米酒几乎没有度数,但林晚仍担心她的身体:“您可以喝酒吗?”
“我是医生。”何教授说。
米酒很快上桌,林晚星给她们各自倒了半杯。甜口的米酒,中和了腊排骨火锅的咸味。
没什么不好,也意味着什么都不好。
婚后,舒庸家为她安排了医院的岗位。
但何悠亭自己知道,那明明是她靠自己能力也能得到的位置。
何教授的故事平静而悠长,可不知为何,林晚星越听就觉得越冷。
她知道舒庸的家庭有问题,一个会听母亲话娶自己不爱的姑娘的人有问题;她也清楚舒庸虽然待她相敬如宾,可骨子里从来看不起这样一个养猪家庭出身的女孩。
但最可怕的永远是,你明明可以、却不知自己还有得选。
于是她分明已经走出大山挣脱命运,却又陷入一段新的命运中。
“知道他有问题,我们无法生育的时候,我甚至还松了口气。”
在压抑的婚姻生活中,何悠亭唯一能做的,就是全身心投入工作。她早出晚归,鲜少顾及家庭。
这让她在舒庸自杀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茫然与不解中。
然后,林晚星听到了最让她心痛的一段自我剖析。
“人在困境中,是没办法清楚意识到自己生活有问题的。我就这么生活了几十年。好像没什么不好,但已经不知道快乐和幸福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能是我潜意识里也清楚我的婚姻生活问题,所以一直醉心工作。只有在完成重大手术,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来回来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我是活生生的有价值的人。”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滔滔江水,何悠亭举起桂花米酒,喝了一口。
明明几乎没有酒精度数,也令她目光迷离:“可能是因为长期压抑生活,我得了癌症,而是他的死,活生生撕开了我的世界。第一眼看到他的遗书,我才知道世界崩碎原来是有声音的。我好像还是坐在泥栏前面的那个小女孩,猪病死了一大半,我却要交学费了。那么多年了,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江风夜凉,林晚星低头喝了口汤,才发现碗里的早就凉了。
抿一口咸涩发苦,令人喉头哽咽。
“我当然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你的存在和他的自杀,让我不至于在同事面前丢尽颜面。”何悠亭的眼神迷离又清醒:“比起我的先生是个从未爱过我的心理变态,他被年轻女学生勾走魂,显得没那么难以接受。更何况他自杀是因为对我的愧疚,说明他还爱着我。我那会儿就是这么自己骗自己的。”
面前的女人难过极了,她的一生清高而忙碌,明明足够优秀,却也错过太多。
“那天你站在我的门口,我知道,我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你应该去把门打开,听听她这么坚持到底是想说什么,那对你很重要,可我还有没有勇气那么做。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
林晚星用力摇头,她要开口,何教授却用目光温和阻止了她。
“但人会逐渐清醒的,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只有自己最清楚。”何悠亭的声音愈加温和柔软,“我的世界是碎了,但也有光透了进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也为我曾经的婚姻选择,而深深后悔。所以关于你的事情,我不想再后悔,我想看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答案。”
她的语气坚定而明确。
林晚星很清楚,何教授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才在痛苦迷茫中保持理智。
虽然她们从未彼此依靠,但又在冥冥之中互相扶持,走过了这段漫长道路。
林晚星把杯中的米酒一饮而尽,告诉何教授:“我想过无数次,我反复反复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有无意识勾引过他,给予他错误暗示,但我的答案始是没有。”
“我相信你。”她说。
“所以何教授,在这段婚姻里,你也没有错。”林晚星同样坚定地说,“人很容易将选择失败带来的问题,归结到自我身上。但他的错就是他的错,他卑劣怯懦,你堂堂正正,你没做错任何事。”
何悠亭眼眸低垂,排骨火锅的配料轻轻翻滚。
店里的客人走了一些,终于有几张桌子空了下来。
江岸光色迷离,她抬起头,轻轻点了点。
可林晚星知道,那些道理谁都知道,但要走出来,还需要很长时间。
幸好,他已经死了。
锅里的腊排骨汤已经煮得足够软烂,林晚星拿了两个新碗。
她告诉何教授,虽然舒庸看起来极度变态,但他始终是个弱者。
新达尔文主义范式认为,自然是冷酷无情的,道德准则是互相竞争的利益集团为繁衍所捏造的。只是近些年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研究的进展,冲击着舒庸坚信的这套理论体系。
他一直伪装得很好,很少有人知道。她也是后来在不断回忆中,才逐渐意识到的。
研究受挫,舒庸或许将自己视为真理的殉葬者,也想让她看清人性真相,狠狠动摇她。
可无论他自以为的理论多么充分,但他始终是信仰之争中不敢再看下去的弱者。
她们边吃边聊,毫不避讳地谈论舒庸,讲起过去和未来,也聊到付新书最后的选择。
“或许我没办法证明我的老师是错的,但我的学生可以。”林晚星最后说。
何教授欣慰地笑了起来。
锅底的酒精灯已经熄灭,店堂中,只剩下老板夫妻在做清扫。
按照计划,在今日三民中学之行结束后,她要去往韩岭,接受每周一次的固定心理治疗。
而何教授是三民人,要回老家住一晚再离开。
也就是说,分别时刻已至。
林晚星点亮手机,王法发来了最新的照片,是俯拍的一段江岸。
“他来接你了吗?”何教授问。
林晚星点了点头。
何教授笑了起来,让她拿好手机和背包,送她走到小店门口。
王法双手插兜,正站在巷口,不知来了多久。
“你眼光不错。”何教授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地笑了起来,“回去吧,这次出来的照片,记得P好了发我。”
“那您呢?”
何教授回望店内的老板夫妻:“我还要和老朋友再聊会天。”
站在四层楼高的铁质平台上,林晚星背着包,有些不舍得离去。
像看出她心中所想,何教授说:“我们玩个小游戏,向对方提个问题,作为结束。”
林晚星点了点头。
“你今天送我那束花,花语是什么?”何教授问。
“很高兴能陪在你身边。”林晚星回答。
“又学到了点你们年轻人的新东西。”
何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望着她。凛冽江风吹乱了她的发丝。
林晚星知道,现在轮到她提问了。
“您母亲在中学门口,听过的那首诗是什么?”林晚星问。
“是《木兰辞》。”何教授笑着说。
几乎是可以猜到的答案。
那瞬间,望着她的静默容颜,回想她曾走过的路,林晚星终于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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