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寒雨

拳头重重砸上脸颊。

文成业擦着嘴唇, 眼眸直勾勾地看着秦敖,挑衅说:“我肯定是故意的,那不然呢?”

学生们没有在球场上打起来吃红牌禁赛, 这是因为王法果断的决定。

但愤怒是不会消减的, 当他们扶着付新书回到更衣室,还是又起争执。秦敖替付新书出头,让文成业给付新书道歉。

文成业冷笑了下。

这种把付新书当垃圾的态度,彻彻底底激怒了秦敖。

一切情绪在此刻倾泻而出,他一把拽住文成业的衣领:“你丫装什么!前年的帐还没跟你算,真当大家都忘了?”

他边骂边揍。

文成业脸颊肿得很快, 当然文少爷从不是能吃亏的主,所以他反手一记重拳,狠狠砸上秦敖腹部。

秦敖霎时闷了, 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松开文成业衣领, 痛得缓缓弯下了腰。

文成业站直身子, 眯着眼睛,看向更衣室里所有人。目光中没有任何温度。

付新书整个人裹着毛巾, 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也不知是痛得还是冻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俞明急了:“艹你妈的!还敢还手了你!”他冲上去一把推开文成业,文成业脊背重重砸上更衣柜,脸上的冷酷面具也终于碎裂开来。

刺骨的风刮过, 山野上空湿冷云雾快速流动,噼里啪啦的雨点杂落在更衣室的窗棱上。

林晚星感到自己仿佛被包裹在鼓膜中,有人在周遭剧烈擂鼓。

说不清是混战还是单方面碾压。

更衣室的空间里充斥这拳脚和辱骂声。

学生们打得拳拳到肉,结结实实。

林晚星不知所措地退到角落, 呼吸困难, 混乱中, 仿佛有冰水一样的东西滴在她天灵盖上。

她不经意地看向更衣室一隅。

在那里,王法插袋而立,正注视着更衣室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目光平和疏淡,有如静水。

耳朵里,好像还有嘶吼时的隆隆声。

但地板已变成洁白如雪的医院地砖。

禹州市人民医院,大厅。

医院老旧,但大厅人流如织。

秦敖将付新书在长椅上放下。

林晚星去挂号窗口前排队。

前面排着些人。

大概一个多小时前,男生们还是在更衣室打了起来。具体的过程,对林晚星来说就像手擦过的铅笔画,边缘都是混乱模糊的碳粉。

她只知道,金子阳最后把文成业劝走出去透透气,他们则带付新书来医院检查。剩下的学生放心不下付新书,都跟来了。

林晚星看着自己手心。可能因为室外下雨天气湿冷,她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肩头被轻拍了拍,林晚星猛一抬头,发现一张清俊而凝重的面孔,好像是王法。

“你怎么在这儿?”话说出口,她就意识到问题。

王法:“付新书说挂号可能要用身份证,让我拿来给你。”

低头,手指间露出白色卡面,果然是付新书的身份证。

林晚星伸手接过,在触碰到卡片的瞬间,她的手却被一把握住。

手掌宽大,掌心温热粗粝,林晚星忍不住打了个战。

她僵在原地,像是从水底挣出一样,周围忽然出现了嘈杂的声音。

病人、家属、医护人员的对话声声响涌入耳膜。头顶医院暖风吹拂,消毒水味弥漫。

林晚星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咳嗽。

王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们隔着半臂距离,她的额头不知不觉在他肩头上点了几下。

冲锋衣领口按扣冰冰凉凉。

刺鼻的消毒水充斥整个肺部,她终于有了那么点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我没事,就外面太冷了。”林晚星重新站直身体。

“你去坐吧,我来挂号。”王法深深看了她一眼,最后只是这么说。

付新书坐在门诊大厅的椅子上,其他人站在他旁边,保镖似地拱卫着。

王法很快挂号回来,带他们穿过一处门,从门诊大厅来到急诊外科。

急诊外科能算上医院最忙碌的科室之一。

救护车陆续送来病人,医护人员奔跑忙碌,监护仪器声音间或响起。

还有低沉而痛苦的哀鸣声。

付新书坐在医院租借的轮椅里,有些被这个阵势吓到。

“老师,其实我脚不怎么疼了,回去冰敷两天就行。”慌不择路地,付新书这么说。

林晚星蹲在他面前:“还是看看吧,你这么慌啊,以前踢球没受过伤来医院吗?”

“啊?”付新书脸色又白了,“我……踢球的时候没有。”

他这么说。

“操他妈的。”那么多人里,不知谁偷偷骂了一句。

王法推着付新书进诊室。医生检查完,他们很快出来,开了单子,要去拍X光片。放射科外都是人,王法将挂号单在医院机器上扫描,看了她一眼。

林晚星会意,安排学生们在相对较远的走廊呆着,不影响其他人就诊,然后走过去。

“前面还有多少个?”林晚星问。

“十几个,应该不会太慢。”王法答。

“怎么了?”

“付新书一年多前跖骨骨折过。”王法说。

林晚星回过头,人群中,男生坐在轮椅上,背对他们,身形单薄。

她和王法重新回到学生们跟前。

走廊安静,有那么段空白时间,他们十二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雨水扑打着医院的窗棂,顺着玻璃淌下。

秦敖用手大力搓了把脸,突然疼得喊出声。

他面容扭曲,疼得龇牙咧嘴,不过因为皮肤黑,所以脸上和文成业打架的伤痕看上去也不明显。

“要不给你也挂个号?”林晚星问。

“艹,给文狗挂还差不多,老子还能让他那花拳绣腿给伤着?”秦敖咧着嘴说。

“这就想文成业了?不过暂时没法给他挂,金老师说带文成业坐高铁先回去了。”

“老师你太恶心了。”秦敖做了个想吐的动作。

随后又是沉默。

“他早该滚了。”陈江河低声说了一句。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来,狗改不了吃屎。”

“我就知道没好事。”

学生们抱怨着。

可能突然又来到温暖的地方,剧烈运动后的疲惫就此涌现。他们一个一个挨着墙,边吐槽文成业,边不由自主靠着墙壁,坐到地上。

王法选了个能看到CT室的角度,也跟着坐下来。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话渐渐地多起来。

林晚星就听他们烦烦躁躁地说着,讲很多很多。

“老师……”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

聊天时总是会有这样的情况,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时间气氛停在那里,而接下来的问题会非常突兀地转折。

“嗯?”林晚星应道。

“我们以后怎么办?”

低沉、暗哑,说话声音不是来自于那几位活跃的球员。林晚星看过去,平素沉默寡言的智会同学,正抱着膝盖,歪着头看她。

思索片刻,林晚星说:“你是想问,‘你们以后怎么办’,还是‘你们以后和文成业怎么办’?”

“我不想再和他一起踢球了。”智会很确定地说。

话少的人总是这样,能精确地给出最后结论。

“这么确定吗,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好人。”智会说。

听到这个回答,林晚星沉默下来。

她当然可以继续和智会聊,比如该如何定义人的“好坏”。

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

文成业在智会心中,显然不合格。

“‘不是好人’,是很严重的评价。”最后,林晚星这么说。

“如果他是好人,做不好的事他会觉得‘对不起’,可是他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智会说。

“以前的事?”不经意地,林晚星看向付新书放在轮椅踏板上的脚。“钱老师说,上次青超联赛,你们没参加,后面直接解散了。”

“就是这件事。”秦敖说。

“为什么?”

“因为付新书的脚断了。”秦敖的声音很平静,又带着种从牙缝里透出来的冷。

林晚星以为,以前的事或许是和今天球场上发生的的故事类似。好比说训练意外,甚至更过分一点,文成业殴打付新书,导致付新书骨折,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讲。

可整个事情比她能设想的更冷漠,冷漠到文成业本人,都似乎是这个简短故事里的局外人。以至于提起时,会让人觉得莫名空虚和冰冷。

故事发生在去年。

付新书家境不好,常年在外打零工。有次他打工的酒吧出了事,他被店长冤枉偷了店里客人的手机。据说手机里有很多重要文件,对方是混混,纠缠了他很多次,最后竟然找来学校附近。

对方人数众多,其实对方也没有能找到付新书的把握,只是在球场附近随便找了个学生来问。

正好,他们找的人是文成业。

对文成业来说,他不在乎眼前这些人看上去有多来者不善,也不想管付新书究竟惹了多大的麻烦。虽然他大可以说“我不知道”,帮付新书逃过一劫,但他还是随意指了个路。

“然后这些人,就找到了老付。”秦敖说。

医院走廊里,付新书膝盖上是一件宏景八中的校服,他放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轻轻动了动。

窗外的天色更加暗了,雨水铺天盖地。

后来,付新书没有参加那天的训练。

他们再次见到付新书时,他在医院,脚骨折,没了半条命。林晚星盘腿坐着,脚腕竟也感到麻木的疼痛。

她很清楚在这个故事中,文成业不是亲自动手的那一个,所以并不能算真正的恶人。

可她也理解,学生们为什么对此感到愤怒。

因为在文成业的道德概念中,没有怜悯和愧疚这些属于“善良人性”范畴的东西,他只是懒得去管这些人是谁、要找付新书干什么,他只是平等地不在乎每个人。

他的血始终是冷的。

CT室移门关闭,指示灯亮起,等那位病人出来,再下一位就是付新书。

“其实都过去了。”付新书深深吸了口气,这么说。

林晚星思索一段时间,意识到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少,她只能继续解决智会刚才提出的问题。

所以她问:“那么现在,你们都不想和文成业一起踢了吗?”

一个接一个地。

她的目光从头到尾,询问着走廊里的每一位学生。

摇头,还是摇头。

“我也不想。”

“我也是。”

大家都跟着表态。

看到最后,是坐在轮椅上的付新书。

“我也不想了。”付新书确定地说。

他嘴唇皲裂,脸上还有伤痕,看似瘦弱却异常坚决,他说:“老师,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好人,但我知道他不想赢球,我不想和一个不想赢球的人一起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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