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饭店老板屋里屋外也不知道在忙碌什么,寒风伺在门口,逮着每一个门扇开合的机会往屋里拱,炒菜从热气腾腾端上桌到彻底冰凉成一滩也用不了多久,沈母仿佛出窍了一般,嘴唇紧闭,无动于衷。

温让把能说的都说了出来,在表舅妈家楼下听到的话,沈既拾文身下的伤疤与温良小腹的胎记,全部说给沈母听,企图撬开她的嘴,仍无果。温让疲惫得闭闭眼,一口灌下扎嗓子的凉水,他心急如焚,偏偏又拿这妇女毫无办法,胸肺里一股浊气四蹿,无法排解,瞧见桌子上的烟灰缸便从衣兜里掏出烟来衔上,打火机凑到脸前时又顿了顿,出于自身的涵养问了一句:“介意我抽烟么?”

沈母掀起眼皮瞅他,神色颇有些复杂,终于说了进饭店以后的第二句话:“你抽吧。”

短短一会儿,她的嗓子竟然也哑成一眼枯喉。

温让呼出一口浓重的烟气,无望的交流让他烦闷愈盛,他想直接跟沈母说“您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的话,我就直接去找沈既拾了。”这句话已经滚到嘴边儿,呼之欲出,他突然想起与表舅妈的对话,那无知女人对于“犯法”的可笑理解——“承认不就是犯罪了么?”

一种猜想在心里成了形。

“阿姨,”温让摁灭烟头,把音量压到最低:“您是害怕我们追究法律责任么?”

明眼可见沈母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温让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太慌神儿了,为什么没能早点捉住这点儿心理漏洞。

他把在南城对表舅妈说过的话又跟沈母说了一遍,仔细观察着沈母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言语间的真挚几乎要让自己也相信,他对这一家子没有任何怨恨,只有感激不尽。

“阿姨,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就是天大的运气,我们没有别的想法了,这么多年真的太累了,也没心思再去追究责任,只想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沈母审视着他,足足过了一分钟,她眼里的戒备化为一股自暴自弃的悲悯,终于开了口。她哆嗦着嘴唇,脸上是一种谨慎的小心翼翼,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不是我们买来的。”

接下来从沈母嘴中所听到的一切,击溃了温让苦苦支撑十七年的理智。

沈氏夫妻并不是土生的N市人。沈家祖辈扎根在南城乡下的山里,那是一个贫困到地里长不出稻谷的村落,及至90年代也通不上电。穷山恶水养不活挣扎着传宗接代的人们,村里的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往山外走,去乡县,去城镇,靠力气干活吃饭,努力把根基从山沟里拔出来,安插进更加丰沃的土壤,改写后代的命途。

连根拔出的还有一些未被开化的蒙昧。

沈父沈母,与表舅妈家的长辈,几十年前共同从山里来到南城乡下落户安家,同村人本就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到了外地更是感情浓郁,两家在陌生的地界儿相互帮衬,谁家出了事儿就多多照顾,出出主意。

二十年前对于表舅妈家来说出了一件大事——她结婚三年,却生不了孩子。

医生说女方的体质不易受孕,男方倒插门本来就足够难堪,生不出孩子更是脸上无光,终日觉得抬不起头来,一家子成日又吵又打,各种偏方试了个遍,没用,表舅妈的肚子始终空得像个蝉蜕。

彼时沈父沈母刚结婚一年,生了个健康的胖小子,就是沈明天。表舅妈的脸上流露着酸意,来看望新生儿都带着一腔忿忿。

沈父的老娘——沈明天的奶奶,抱着孙子美得一脸褶子花儿开,细缝眼睛往表舅妈不争气的肚子上溜了一圈又一圈,嘴唇一磕碰,出了个主意:要么你们两口子,买个孩子吧,反正这几年也攒了不少闲钱。

老太婆一句话扎进表舅妈一家人心缝儿里,种下一枚恶果。

“他们家买来的小孩儿,就是沈既拾。”沈母说。

温让听得后背发凉:“为什么他最后去了你们家?”

沈母看着温让,幽幽说:“我们家造了嘴孽。”

孩子是被塞在行李箱里,半夜偷偷带进表舅妈家的。20寸的小箱子,扎了几个窟窿眼儿用来透气,一路在地上碰撞拖行,脏的没眼看。可能注定这不会是一笔一帆风顺的交易,箱子临进家门时被门槛磕了轮子,表舅一下没拎住,箱子直直摔进门里,传出小孩儿细闷的哭声。

箱子一打开,一股熏臭味儿扑鼻而来,温良躺在里头,他被绑了手脚,嘴上贴着胶带,团成一个畸形的方球蜷缩着,呼吸太困难,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紫,汗泪鼻涕一直淌到脖子里,覆盖着一头一脸的巴掌印,额顶的头发似乎被硬生生扯掉一撮,突兀的发着青,短裤湿糊着贴在腿上,全是屎尿,裸露着的皮肤遍布青青紫紫。小孩子这一路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早就被打骂吓坏了,一双眼睛呆懵懵的,叫也不敢叫,怕挨打,看着一群围着他的陌生大人,只咬着嘴唇呜呜噜噜流眼泪。

大概是这姿势保持了太久,表舅把他从箱子里掏出来后他也不动,骨头绷着,浑身的肉都僵了,癔症一样躺在地上发抖打哆嗦,只能硬拽着他的胳膊腿儿把身子捋直。

捋直了才发现,这孩子贴在肚皮上的衣服有血。

“带小孩儿过来的人说,他肚子上有块胎记,太明显了,就用火钳子烫掉了。烫了也没怎么处理,又是药膏又是溃脓又是血,跟衣服都粘一起了,揭开的时候就跟撕肉似的……”

沈母脸上泛起酸涩的心疼,她低头揩揩眼角,再抬头却被温让吓到了。

那么冷静自持,那么清冷淡漠的一个人,此时眼眶猩红,目眦欲裂,眼球里凸起细红的血丝,眼皮也不眨,大颗大颗的眼泪直直的往下坠,脸皮像窒息一样胀红,修长的颈项上爆起青筋,肌肉都在颤抖痉挛,他的手指紧紧抠着桌角,沈母眼睁睁看着他温润的指甲一点点发白扭曲,“啪嗒”一声齐齐断在桌面上。

温让紧咬着后槽牙,喉咙里溢出颤抖的呼喘,他必须紧紧咬着,像咬着血咬着肉咬着骨头,才能不让自己疯狂咆哮起来。他瞪着眼前滞愣的沈母,眼泪不停往外涌,什么都看不清,沈母口中描绘的画面让他快要发疯了,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大手揪着,拽着,要活生生掏出他的胸窝,剧痛让他只能挤出气若游丝的呻吟,一张嘴眼泪就汹涌的淌进嘴里。

“四岁……他才四岁……他才四岁……”

他的温良才四岁,一个四岁的孩子,最最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最该被家人抱在怀里宠爱撒娇的时候,他的温良却被硬生生捆着塞进箱子里,隔着千山万水被卖去穷乡僻壤,明明是他们温家的宝贝,是被捧在手心里、护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娇气的小娃娃,是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得碰,摔一跤都要心疼的弟弟,却在不知道的地方被陌生人肆意殴打,被恐吓吵骂,被拽断头发,还被火钳子活生生烫掉胎记,就那么活生生的烫上去,多疼啊,他得哭成什么样子,连个哄哄他的人都没有,他只有四岁,他才四岁啊!那些人是疯了么?是没有心肝么?怎么能对一个四岁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他们真的是人么?我的温良该有多害怕,他该有多恐惧啊,他一个人遭受着这些,身边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哥哥,他可能扯着嗓子哭过,挣扎着想跑过,到底是被怎么样的虐待过,到最后被拎出箱子时连哭叫都不敢了?他那么小,那么弱,他一个人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想着温良肚皮上的胎记,再想想沈既拾小腹上的伤疤,那么多画面重叠在一起,仿佛去到了当年的现场,温良凄厉的惨叫就在耳朵里飘,像针一样扎透了他的耳道,捅进脑子里,把他搅成一滩混沌稀烂的水。

我的温良受了这么大的苦,我却衣食无忧,健康平安的活到现在。

温让的心尖儿被活生生割掉,自责几乎要把他杀死了。

店里的老板娘被异常的氛围引着频频看过来,沈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了一脸眼泪,她哆嗦着手给温让揪了节卫生纸,温让极力压下滔天的恨意与懊悔,道谢后接过来,沙哑着问:“……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就像一场闹剧。

温良又惊又伤,在表舅妈家里一住下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40°高烧不断,差点把人烧没了。表舅妈一边念着晦气一边舍不得花出去的钱,中西偏方紧治慢治,总算是把人救了回来,四岁的小孩儿瘦脱了相,也不知是福是祸,脑子被烧出了点儿问题。

——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清了。

表舅妈抱着他指着自己说:“我是你妈妈。”

温良眨眨眼,面无表情地喊:“妈。”

就这样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那也就这样了,偏偏表舅妈一家命格一波三折,把温良买回家还不到半年,她竟然怀孕了。

一家人大喜过望,再看看买回来的温良,眼神儿就变了味。

这算什么,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买回来的算什么,如果讨人喜欢也就当半个儿子养下去,可这小孩儿除了吃就是自己玩儿,既不讨喜也不亲人,活像喂了条白眼儿狼。毛病越挑越多,越看越不顺眼。

表舅妈觉得自家吃了个天大的闷亏,这想法成了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温良在家里成了个如刺在骨,如鲠在喉的尴尬地位,思来想去,竟然琢磨出个没有良心的法子——干脆把这孩子再卖了吧。

反正他什么也都记不得,个头也小,再卖依然有人买。

人的心一黑起来,蛇蝎毒蛛也比不上。

表舅妈家与沈家表示出这个想法,抱着大孙子的沈老太当即拉了脸,她不信神佛,一辈子面朝黄土靠天吃饭,只信老天爷,怒斥:“人再贱也得有点儿人性,你买孩子老天还当你有苦衷,你卖孩子,成什么了?”

表舅妈一听这话也不乐意:“要不是你们家出的馊主意,我也不会动脑筋想这损招儿来折寿,那我能怎么着,我自己怀亲儿子了,哪还养得起这个累赘?”

本来只是句气话,然而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表舅妈越说越觉得有理,越说越委屈,真就把一切过错的源头都推到老太婆身上,她嘴毒又快,掐着腰骂起架来撕天扯地,这一耙把老太太打得气不过,气在头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赌气一样开口说:“你把孩子给我,我们家养!”

“当时我和老沈——就是我丈夫。正要来N市发展,老沈知道后气坏了,甚至要跟他妈断绝关系,老婆子一辈子爱拿主意,孩子接到家里她就后悔了,可就是要跟儿子死犟,说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儿自己养他,一老一小两条贱命,捡破烂儿也能养活了。”

沈母叹口气,她在这叙述的过程中动了感情,唠家常一样喋喋起来,十分疲累的揉揉眉头,接着说:“他表舅妈是铁了心不要沈既拾,一直到现在,宁愿每年都拿钱——沈既拾从小到大的学费也都是他们家出的——也不愿意自己带回去养。第二年老婆子病死了,他表舅妈根本不算个人,小孩儿守着老婆子的坟都要饿死了,她说不要就真不要。有什么法儿,老沈家除了我们老沈就只有个小姑子,最后还是我们接来养着了。”

“我这个婆婆,算计了一辈子,跟街坊邻里吵了一辈子,自私刻薄了一辈子,最后临死做了这么一件事,也不知道她是积德,还是造孽了。”

说着,她又以先前那种幽幽的眼神望着温让:“这一养就养了十几年,养大成人了,孩子有出息,考了好大学,也养出感情了,你找来了。”

温让没有搭她的话,从沈母后半段的念叨开始,他的思绪就几乎飘离了她的话。他想了一会儿,轻轻问:“所以,你们跟沈既拾说,他的名字是按着家族字辈儿来取的,也是骗他的?”

“根本不是什么字辈儿,根本不是什么‘既’字辈儿,‘沈既拾’这个名字,只是随口一叫,只是为了赌气,‘既然捡了,那就养着吧’,是这个意思么?”

沈母沉默。

温让鼻根儿酸疼:“你们就让他顶着这样一个名字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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