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聂十三不说话,半晌道:“苏缺死了。”

“他虽听命于檀师兄,却没有杀我,反是救了我。要不是他偷袭得手,七释受伤分心使得那一杖力道稍懈,我早已是个废人。”

顿了顿,一字字道:“苏缺死了。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贺敏之静静听着,说道:“檀轻尘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苏缺和你的情分。”

轻叹了口气,眸中有了然和痛惜之色:“苏缺绝不会害你,他虽是杀手,却重情重义,可惜了。”

聂十三有些气力不继,低声道:“等我好了,咱们去找檀师兄要菩提生灭丸。”

贺敏之似被毒蜂蜇了一口,一口拒绝:“不,我不想再见他。”

聂十三奇道:“为什么?”

贺敏之不答。

聂十三见他神情悲愤羞耻,心中咯噔一下,却不追问,只道:“这两天你也没好好睡,是不是?眼睛下面都乌青了,快过来睡会儿。”

贺敏之转身放下水杯,脱鞋上床,搂着他一条胳膊,只觉得再无所惧,满心的满足,困倦涌上,打了个呵欠,笑道:“我什么都不想啦,只等你养好了伤,咱们便辞官归隐,从此天地遨游,逍遥自在,好不好?”

朦胧说着,不一时就睡着了。

聂十三重伤之下,原本神困体乏,却忍着经脉脏腑针扎火燎的剧痛,提一口真气,缓缓运行。

需知重伤之后,若就此搁下静养,纵然伤好,也会功力大损,甚至再无恢复的可能,唯有一口真气长转不息,越是伤重,越是不懈怠,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更精纯精进。

微弱的真气在破损的经脉流动,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重重阻碍之下,聂十三毫不气馁,一点点突破,直至倦极痛极而眠。

他的躯体就像是铁打的,意志更是百炼纯钢。

哪怕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筋,都断了、裂了,只要一口气在,聂十三就还会站起来。

七月末的靖丰白天虽热,夜晚却已有了几分秋凉如水。

新皇登基后,各地驻军也都派使者前往靖丰朝拜。

南疆侯沈陵、西州侯商青广均亲自前来。

镇守北线凉州的九王傅落风却因近日草原异动频频,不敢亲离,只派了手中最得力的骠骑将军颜牧进靖丰给建平帝与摄政王见礼。

颜牧刚抵靖丰,未及休息,一身戎装便上了殿,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得赐平身后甫一站起,满殿大员心中都不禁暗暗喝彩:天下竟有这等人才!

摄政王双目异彩涟涟,凝视颜牧,嘴角含笑。

触到他的目光,颜牧毫不退缩,亦微笑回视。

散朝后,摄政王与颜将军把臂同行。

龚临近来被提拔为礼部郎中,远远看着他俩,脱口赞道:“双双玉树,日月当空。”

龚何如怒道:“闭嘴!”

龚临一惊,方知自己无意中一句“日月”,犯了忌讳。

檀轻尘笑道:“颜将军可是第一次来靖丰?本王与将军一见如故,将军不妨就住摄政王府,与我盘桓几日,也好随时请教。”

颜牧全无受宠若惊之态,落落大方:“摄政王厚爱末将心领,只北线日前恐有战事,九王爷交代,朝拜后速速回凉州,末将甲胄在身,不敢耽误。”

檀轻尘叹道:“也是,草原诸部落虽一直分崩离析,却时常小股扰掠我凉州城外。近年来朗羯部落出了个李魏,倒是个人才,广结盟友,选贤任能,尤擅骑兵作战,颇具燕亦遗风,大有统一草原的意图,前些日子陈兵燕支关,只怕秋高草肥之际便会有所异动。”

颜牧转眼凝视檀轻尘,笑道:“摄政王不出靖丰,心中却是山河尽在丘壑分明,末将佩服。”

他的眼珠并非纯正黑色,在阳光下透着清浅的琥珀色泽,凝望的时候,格外专注深情。

檀轻尘看着他的眼睛,含笑问道:“颜将军今年贵庚?籍贯何处?可是暄靖四年加入军中?”

颜牧鼻梁高挺,脸色有种殊异常人的苍白,这种苍白细致而干净,不显病态,只见尊贵,只听他笑道:“末将今年二十有七,西州人氏,的确是暄靖四年进了凉州军,得以报效大宁。”

檀轻尘不禁大笑,扬眉道:“好!颜将军身负重任,本王也不留你,来日北线抗敌,还望将军奋勇为国,只待边关烽烟寂静,必将倾朝为我大军庆贺。”

颜牧一笑:“将军百战报国死,份属应当。”

檀轻尘颔首,突然问道:“靖丰城中,可有将军要寻的故人?”

颜牧的笑容有些寂寞有些血腥气,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和愉悦:“有。”

聂十三恢复能力惊人,那么沉重的致命伤势,半个月竟已能下地走动,与常人无异,只是尚不能动用真气内力。

贺敏之见他一天天好起来,喜不自胜,妙语如珠,喂着吃个药喝碗粥都能讲出一朵花来,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跟聂十三说完笑完。

一天夜里突然心神不定辗转反侧,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院里,在井台上跪下,喃喃道:“前些日子我说只要十三活着,便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立刻拿我的命去……现在他活啦……那还是让我也再多活几年罢……也不要多,再活七年就够……”

想了想:“只要在一起,七年不行,六年也好……三年五年也可以……”

这天太阳落山后,贺敏之汲了井水浇地,一会儿热气蒸完,两人便铺好了竹席,在院子里纳凉。

聂十三回来后,发现贺敏之新添了一毛病,连茶都舍不得喝了,整日只喝清水。

聂十三嗜茶,自己用君山银针掺了香片,取香片之浓馥,兼银针之清盈,喝着果然口感绝佳,倒了一杯给贺敏之让尝尝。

贺敏之静默片刻,把茶杯推回,淡淡道:“我戒酒戒茶,只喝清水。”

聂十三以为因自己受伤,他花费了不少银子买药,便想从茶里把这点银子抠省出来,不禁好笑,道:“你这个贪财的毛病还是得改改。宁律中受财枉法,赃满百两处绞;受财不枉法,赃满百两处加役流。你床底下藏的那些,足够让你秋后就斩头。”

贺敏之笑道:“床底下的乾坤天知地知鬼神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你总不会大义灭亲去罢?”

聂十三见他笑得一派天真无耻,心中一动,喝一口茶,起身一把按压住他,堵上嘴唇,不由分说,把茶度了过去。

却发现贺敏之挣扎得异常激烈,推拒着自己的双手透着入骨的凉意,心知不对,忙放开了他。

却见贺敏之神色惊恐欲绝,头发散着,衣襟也敞开了,胸口赫然一道又宽又深的伤痕。

这些日子贺敏之连睡觉都衣衫整齐,聂十三竟一直未发现他胸口的刀伤。

贺敏之满口茶香,勾起了那晚的记忆,羞愤恶心之极,弯下腰,已呕吐了出来。

聂十三眸光一动,似有所悟,帮他拍着背顺气,待他平静下来,道:“有人在茶里给你下毒?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贺敏之心一横,承认道:“七夕那晚在宫里,太子给我下了春药。”

偏过头不看聂十三:“把我和淑华夫人、檀轻尘一起关在海棠馆……”

略一思衬,咬牙道:“檀轻尘也被下了药……他……”

“这个伤痕,是我自己用刀子割的……”

一番话只说得混乱不堪,正待继续说下去,聂十三突然一把抱住他,把他整个人死死拥进怀里,用力之大,两人的骨头几乎嵌进对方身体,贺敏之觉得窒息,却又说不出的安心。

聂十三心跳沉稳有力,声音里有怒意,更多的却是安抚:“我知道了。不要紧,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能害到你。”

贺敏之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半晌,聂十三放开他,伸手抚摸他胸口的刀痕,触感粗砺狰狞,与周围细致的肌肤对比鲜明,低声问道:“还痛不痛?”

贺敏之摇头,却笑道:“当然痛,我跟你不一样,我又不是木头……”

正色道:“十三,等你大好了,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可以去草原、去西州,还可以回墨凉镇,我还想去白鹿山看看……”

凝视着他无限向往的神色,聂十三迟疑片刻,正打算开口,突然门环传来叩叩之声,声音响得恰到好处,既不太高,却也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傅临意每次过来,都是急惊风似的把门拍得山响,自不会这么礼貌。

贺敏之抬起头,心中隐隐有恐惧之感,只觉得这敲门声似极了钩魂铃。

聂十三已走过去打开门。

颜牧几步踱进院子,含笑看着贺敏之。

三分明月,尽数被颜牧踏在脚下。

颜牧一身白衣,腰悬弯刀,静静站着,却带来金戈铁马尸山血海的沉重压迫,空气紧绷如弓弦。

聂十三喉咙一甜,身形微晃,竟被他的煞气激发了伤势。

贺敏之见到颜牧,血液顿时涌上头顶,心脏胀痛得几乎要炸开,脸色却只略白了白,眼神陡然锋利冷酷。

笑了笑,道:“十三,你先回屋里躺着,他是我一位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我和他有话说。”

说完拉着聂十三一路回屋,正待转身出门,聂十三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贺敏之毫不迟疑:“穆恪之。”

聂十三哼一声,扬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颜牧听到了他们一番对答,却笑道:“颜牧。”

聂十三凝视贺敏之,道:“他是你大哥慕容之恪,对不对?”

贺敏之见他眼睛里瞬间点燃的凛冽战意,冷冷道:“我和我大哥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聂十三,今日你若是敢出手,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

聂十三一震,盘膝坐下,气府为源,丹田为海,强提一口真气散入经脉,也不看他,闭目道:“你去罢。”

贺敏之领着颜牧一路走到后院。

后院粉白的墙,青灰的瓦,种着竹子花树,墙角处放着一个鸡笼,里面铺着干草,却没有养鸡。

颜牧立在竹林前,袍袖舒展,道:“八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也这么大了,时光当真如流水一般……”

说着用手比着高度,笑道:“我看着你从这么高,长到这么高……再到这么高……嗯,你第一次骑马还是我把你抱上马背的,还记不记得?”

贺敏之道:“记得,大哥那时候待我很好,我不爱习武,大哥便教我救命三招。”

颜牧颔首道:“不错,看来倒是没忘了我。”

又问道:“这些年过得可好?三重雪可曾复发?有没有被人欺负?”

贺敏之道:“还好,复发过一次,也没怎么被人欺负。”

颜牧见他神情镇定,淡淡一眼扫过,笑道:“八年前不过被我打了一掌,知道自己中了毒,便哭哭啼啼一副活不下去了的孬种样子,杂种就是杂种。”

话锋一转,却又赞道:“如今倒比以前出息了,勉强有了些我慕容氏的架势。”

贺敏之半垂着眼,鼻梁弧度挺秀,冷笑道:“大哥说笑了,我怎敢再姓慕容?”

不待颜牧说话,直接说道:“大哥如此赞我,可是想拿玉玺金印?”

颜牧微微蹙眉,见他如此主动提及,倒有几分疑惑。

贺敏之却不动身,只凝视着鸡笼,声音异常柔和:“拔列伯伯和我住在玉州的时候,家里一直养鸡攒钱,现在他去了,我也就没那个心思了。”

颜牧不语。

贺敏之道:“大哥,当年你一刀重伤了他,可还记得?拔列伯伯看着你长大,你心里可曾有过愧疚后悔?”

颜牧一笑:“慕容之恪所求,是颠覆宁国、马踏靖丰,复我燕亦帝国,成就一番大业,拔列千里与我所杀的千千万万人有何不同,记住他又有何益?”

贺敏之气得打颤,拎起鸡笼砸向颜牧。

颜牧一步不退,拔出腰间弯刀,一刀斫下,霸道肆意的刀气映得月色惨碧。

鸡笼被砍成两半分别坠地。

贺敏之手中早就拿起两块垫鸡笼的黑乎乎的石头,直砸向颜牧。

贺敏之虽未曾领兵作战,但燕亦皇族,从小也学得一身骑射功夫,这一掷之下,角度准头都甚佳。

颜牧嘴角含笑,刀意不尽,一个十字,两块石头均被斩为两半。

突然面色突变,收刀从半空中接住一个半块石头,只见黑色铁皮下,碧光流转,温润莹莹。依稀可见“既寿永昌”字样。

颜牧怒极:“慕容之悯!你敢毁掉传国玉玺!”

历代帝王皆把玉玺奉若奇珍,实为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受命于天”,失之则有“气数已尽”之嫌。凡身登大宝而无玉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底气不足且为世人所轻。

颜牧苦心经营,在凉州军中暗自勾结朗羯部落,只待北线开战,坐收渔人之利,借机拥兵复国,正踌躇满志之际,却被贺敏之算计亲手毁了玉玺,心里只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贺敏之大笑道:“这么些年,大哥的脾气一丝未变,这一招对别人无效,对大哥却是好用。”

敛了笑容,冷冷道:“你若是有一丝人性,我便不会用玉玺砸你。”

“你若是懂得退让一步,玉玺即便落地,也未必会毁掉。”

“你若是刀下能留一点余地,玉玺也不会被你一刀劈碎。”

“大哥,是你自己毁掉了玉玺。”

“你这种狠绝无情嗜血好杀的性子,根本不配君临天下。”

番外1

慕容之恪十三岁初次领兵,征伐西赵。

一万骑兵突袭西赵营地,西赵军大乱,五万人互相惊扰,弃甲而遁,慕容之恪乘胜追击,西赵大将龙涛迦无处可逃,被迫投江自尽,五万兵马全军覆没。

占领瑕城后的慕容之恪,如日初升,西赵无人再敢应战。

三个月后,西赵第一名将赵黎被俘,西赵十万降卒尽数被杀,西赵覆灭。

燕亦尽取西赵领地,掌控整个西部。

班师回都,已是春节过后。

慕容弋翰亲自迎于城外。

十四岁的慕容之恪一举成为天下最为耀眼的少年名将。

同年,江慎言五岁,初上白鹿山。

山顶积雪的苍松下,檀轻尘孤单一人,白衣端坐,膝上横着大圣遗音琴,静静思念亡母。

次日,江慎言行拜师礼,礼毕,一身着黑貂的华贵少年走近,微笑着拉起江慎言的手:“我叫檀轻尘,大你八岁,是你的师兄。”

江慎言挣脱开手,漂亮的小脸上尽是严肃,抱拳正色道:“檀师兄!”

慕容之恪刚回西州不久,傅丹鹤病故。

这天慕容之恪正在宫中花园内弯弓射雀练准头,慕容弋翰携着四皇子慕容之悯踏雪而来。

慕容之恪与慕容之悯虽为兄弟,但极少见面往来。

一则因为慕容之恪自小就在军中历练,二则大妃拓拔颜极为鄙视宁国血统,傅丹鹤也不让慕容之悯往外跑,只把他拘在宫中读书写字。

所以慕容之恪视若未见,抽出羽箭,搭上弓弦,只道:“父皇看我这一箭!”

正说着,天空飞过一双大鸟,正是西州的猛禽食火雕。

慕容之恪弯弓,箭去恰如流星闪电,一箭洞穿一鸟的头颈,激射而过,余力未衰,直透第二头雕的肚腹。

一箭双雕,从空中直坠落地。

慕容弋翰赞道:“好!”

走近前,将慕容之悯的手放到他的手掌中:“之悯的母亲不在了,以后跟你们一起住,你母亲也已答应。你是哥哥,要好好待他。”

慕容之恪掌心覆有薄茧,却因练刀,触感敏锐之极,只觉得掌中的这只小手柔嫩而冰冷,因紧张微微颤抖,像蝴蝶扑簌着翅膀,一颗心顿时柔和温软。

慕容之悯仰头看着他,一双眼光华流动,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一颗小小的泪痣在阳光下闪烁,颈中长长的银狐毛簌簌而动。

慕容之恪蹲下,已见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之悯,叫我。”

慕容之悯轻轻眨着眼睛,声音清朗,又有一点软糯的清甜:“大哥……”

戎马一生只流血不流泪的燕亦帝王慕容弋翰眼圈微红,低声道:“你们俩这一生都要相亲相爱。”

慕容之恪从十岁起便常住兵营,这年却一改常态,每日练兵后,都回宫吃住。

春日午后,慕容之恪软甲未脱,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直奔入宫,大喊道:“之悯,出来!”

慕容之悯听到,忙忙的跑出来,欢呼一声:“大哥回来了!”

飞奔着过去。

慕容之恪大笑,策马上前,弯下腰来,一把抱起他,放到身前,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咱们去马场,我教你骑马!慕容家的孩子,没有不会骑马打仗的。”

两边树木快速往后倒去,慕容之悯又是兴奋又是激动,雪白的脸蛋染上红晕,眸子宝石般发亮。

慕容之恪大声问道:“怕不怕?”

慕容之悯道:“不怕!好玩得很!”

慕容之恪的声音仿佛风吹过刀锋,俊美的脸上尽是霸悍之气:“好!等你长大了,也要当个大英雄,为咱们燕亦征战纵横,杀尽敢阻挡我们的人,夺尽全天下的土地!”

扬鞭纵马,豪兴横飞。

慕容之悯迟疑道:“大哥,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大哥想让燕亦东临大海,南抵蛮疆,北至草原,西连烽静,普天之下,太阳所照耀的地方,都是我燕亦的辖地!”

慕容之悯想了想:“我不喜欢打仗杀人。流那么多血,占那么多地方,也没什么用处,西州已经够大啦。”

慕容之恪勒住马,跳下马背,帮慕容之悯矫正坐姿,调节好马镫,见他在阳光下春衫轻软,一尊白玉娃娃也似,不禁笑道:“之悯现在还小,等你十岁了,我就带你出征,到时候你就会习惯。”

半年后,慕容之悯策马飞奔,骏马四蹄几乎腾空,箭矢般直射往草场远处。

慕容之恪紧随其后,对他的骑术极是满意,微微含笑。

起手教他武功时,慕容之悯却笨得不堪入目,笨也就罢了,还一脸无所谓,嘻嘻笑着胡闹鬼混。

慕容之恪大怒之下,手提起来,一巴掌便想打下去,看着他春水般的眼,玉似的肌肤,一脸无辜却强忍笑意的促狭神情,咬牙生生忍住了。

打了他心疼,不打他气得浑身疼,想了想,一手抓着腰提起,一手重重落下,却是选上了屁股,狠狠打了十来下,放下来,冷冷道:“再不好好练,我就要打你耳光了!”

慕容之悯含着眼泪,仰脸看着,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倔强不出声。

慕容之恪哼一声,硬起心肠不理他,转身回了寝宫。

等了小半个时辰,慕容之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时见不着大哥便要来找,不禁有些担心,正待出去寻,却见大妃拓拔颜盛装高髻,缓缓走了进来。

拓拔颜出身名门望族,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年轻时有西州第一美人之称,眼下虽已年近不惑,却仍然艳光迫人,只嘴角眉心几道竖纹,平添了严峻冷厉。

拓拔颜开门见山:“慕容之恪,你近来对那个杂种太好了些。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他的身份!”

慕容之恪素来对母亲既敬且爱,却道:“之悯也是姓慕容。”

拓拔颜厉声道:“之凡、之羽都姓慕容,怎不见你如此厚待?他们的母亲出身虽低,却非异族。”

走动两步,繁复的裙裾拖在地上沙沙作响:“你是燕亦储君,迟早要与宁国一战,你现在却对个敌国杂种百般呵护,慕容之恪,你可对得起你的祖先?”

慕容之恪不禁动容。

“你父亲人老了,也糊涂,对他毫不防备,也不想想,将来两国交战,留着他岂不是养虎为患?”

“百年来慕容氏的血统一直纯净尊贵,岂能让这个宁国杂种玷污?”

从宽袖中取出一只黑色木瓶,淡淡道:“黄泉三重雪,三天内找个机会给他服下。”

慕容之恪默默接过,第一次对母亲心生寒意。

这个当年以不逊男子手腕帮助丈夫夺得皇位的奇女子,一个淡淡的眼神,已抵得上千万句威胁命令。

拓拔颜微笑了,轻轻抚摸慕容之恪的发:“好孩子,下手不狠,将来怎么做燕亦的帝王?羊羔养肥了能吃,野草却要及早根除。”

入夜,慕容之恪握着木瓶,神情凝重。

雪峰魔师推门而入,道:“殿下叫我?”

慕容之恪点头:“宫中是不是有种药,发作症状与黄泉三重雪一模一样,却不致人于死?”

雪峰魔师道:“有,阳春三重雪。”

慕容之恪沉默良久,直到灯芯哔剥一声,爆出一朵灯花,手指一紧,吩咐道:“拿来给我,莫要让任何人知晓。”

第二天,慕容之恪照常去军营,慕容之悯一天未见踪影,问了问,有军士回禀道:“在草场骑马习箭。”

下午回到宫中,林荫道上遇到拓拔颜。

拓拔颜一身戎装,手持弯刀,道:“之恪,对刀。”

一中年美妇,一半大少年,刀气森森中,俊美的面目均有些扭曲狰狞。

慕容之恪一刀斫下,拓拔颜踉跄几步退开,刀法散乱,慕容之恪凝刀不发,一手去扶自己的母亲。

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却是拓拔颜一刀横掠,划过他的胸膛。

慕容之恪抵挡不及,危急关头空手入白刃去扣拓拔颜的手腕,同时腰身下沉,错开刀锋。

拓拔颜手中刀当啷落地,慕容之恪松口气,直起腰,胸口微凉,肌肤已被刀气割破。

拓拔颜道:“明白我要说的道理吗?”

慕容之恪点头不语。

回到寝宫,慕容之恪让宫人去叫四殿下过来。

案几上一个玛瑙盏,里面是紫红的葡萄汁,芬芳甘美。两个木瓶,一只纯黑,一只浅褐。一死,一生。

慕容之恪打开黑色瓶盖,里面看着只是无色无味的清亮一汪,手却有些颤抖。放下,拿过褐色小瓶。

胸口刀伤隐隐作痛,力气似被抽干,竟打不开褐色瓶子的木塞。

不多时,慕容之悯进来,低着头叫了声“大哥”,却立刻扑到他身上,再不肯起来。

慕容之恪觉得肩头衣服迅速湿了一大块,扶起怀中孩子一看,只见他一双眼睛哭得不似桃花,更似桃子了,笑道:“我打你一顿,你就哭成这样?”

慕容之悯揉着眼睛:“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慕容之恪端起玛瑙盏:“先喝了这个,润润嗓子。”

怔怔的看着他一饮而尽,心里一酸,柔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会好好练武功,再不会偷懒……以前大哥跟我说过,要杀很多人,当大英雄。”

凝视慕容之恪,小声却坚定:“我不想杀人,也不想当英雄,我要练好武功,只是因为想保护大哥。打仗很危险,我不能让大哥一个人……”

慕容之恪阖上眼睛,低声道:“之悯。”

慕容之悯的这个诺言在五年后的春天完成,其时燕亦内乱,十二岁的慕容之悯亲率铁甲兵深入东辽腹地助其兄长剿灭叛军。

慕容之恪睁开眼,笑道:“从今天起,大哥不逼你学武,你喜欢读书,那便读些兵书,若是不爱读,就好好玩,大哥会保护你,直到你死。”

慕容之恪的这个诺言却在五年后的寒冬,燕亦国破、大妃殉国时碎灭,一掌几乎要了慕容之悯的性命。

次年秋,慕容之恪领兵征伐烽静,布连环马,一战而平巨寇,再举而拔坚城。

回西州后,教慕容之悯救命三招。

同年,江慎言用小重山身法,在三晚的失败后,终于攀上了二十余丈的峭壁,登临白鹿山最高峰。

喘息未定,却见清风明月下,檀轻尘对他伸出了手:“恭喜你,小师弟。”

江慎言奇道:“师兄怎么在?”

檀轻尘笑道:“三天前你开始试演小重山时,我便在了。”

白衣飘飘,小小年纪却一派淡定自若的谪仙风范:“我担心你出事,一直在这里看着。”

江慎言一笑。伸出手与檀轻尘击掌。

他年纪幼小,容貌秀美,却素来冷硬坚忍,此时展颜一笑,说不出的可爱灿烂:“檀师兄,多谢你。”

说完坐在松树下的大石上调息运气。

山巅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檀轻尘亦坐下,横过琴,随意扣弦,发出仙翁仙翁之音。

良久,江慎言运功完毕,看着那具琴,声音稚嫩,道:“师兄弹首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檀轻尘想了想:“正是秋夜,我弹平沙落雁给你听。”

只听曲调悠扬流畅,起而又伏,尽显鸿雁回翔瞻顾,上下颉颃,翔而后集,惊而复起,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

曲意既取清秋寥落之意,更有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鸿鹄远志。

江慎言虽不懂音律,却被琴声中秋日晴空的大气象所迷,听得心驰神醉,琴声停顿良久,才如梦初醒,赞道:“这曲子好极了,师兄胸襟开阔,青天一碧,万里无云。”

檀轻尘笑而不言,收起琴,负于背上,道:“天色不早,咱们回去吧。你明天还要起早练功,太一心经起步极难,莫要急躁。”

江慎言点头答应,忍不住牵住檀轻尘的手:“师兄待我真好。”

檀轻尘轻轻叹口气:“我很羡慕你,小师弟。”摸了摸他的头发,抬眼看着明月孤寂:“你不知道自己多幸运,有父母疼爱,又是武学奇才,想学什么,便可以好好去学,爱干什么,就能一心去做,也不必有任何顾忌……小师弟,我望你一世都这么幸运。”

时光如流水。

慕容之悯与江慎言都不会想到,自己那样纯净甜美的幸福童年却结束的那么突然。

人生的境遇,永远无法预料。

暄靖四年春,燕亦内乱。

宁国厉兵秣马。着十四王檀轻尘襄助太子,剑指西州。

檀轻尘立在半山腰,山风猎猎,遥望靖丰。

对着虚空伸出手,张开五指,指间有江山,有天地。

天下已是棋盘,十八岁的檀轻尘,正式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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