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转眼已是端午。

这几个月大理寺司直贺敏之极是伤心难过。

四品降为七品倒也罢了,月俸却是少了整整十两雪花银,至于禄粟、薪炭诸物、增给、公用钱、给券、职田等都同等的减少,更要罚俸半年——意味着要坐吃山空了!

贺敏之登时觉得心都碎了,每日在大理寺的司直殿无语问苍天,透着窗户却发现整个靖丰的天都是昏暗一片。

偏偏家里还有个吃相虽是翩翩佳公子,饭量却堪比一匹饿狼的聂十三。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当如是也。

聂十三却是松一口气感谢上苍。

刚从临州回来的一个月里,贺敏之因大病初愈奔波劳心的缘故,时常头晕高热,聂十三整日暗自担心黄泉三重雪第三次发作,食不能安夜不能寐,眼瞅着他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忽忽悠悠的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原处,却已数不清这些日子冷汗湿透了多少件衣服。

略微放心之下,去少林的心思更是急切坚定,主意一定,胃口反而好了起来。

这天饭桌上难得出现了一钵大块炖肉,色泽红润,味美汁浓,酥烂而形不碎,浓香而不腻口。

聂十三吃得高兴,就着肉吃着米饭,吃了一碗,又盛一碗,再添一碗。

放下筷子,却见贺敏之的眼睛里似乎要迸出火花射出飞刀来,不禁想起了传说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

心知他老毛病犯了,好笑道:“其实我有钱……中原各钱庄都存着些,至少也有十万两,咱们下辈子都够花了。”

贺敏之大惊失色,雷劈了似的怔怔道:“银子难道是用来花的吗?”

另有一桩事,也成了贺敏之心中的一根刺,自回靖丰后,也曾去过宫中,但只见到了徐延,文帝从未接见。

端午这天下午,贺敏之与聂十三在院子里裹粽子。昨夜聂十三已把鲜肉片好,用各种佐料腌了一夜,此时正好入味。

裹好鲜肉粽,锅里煮着的豆沙粽已熟,透着清香甜美。

拆开一个放在碗里,豆绿的瓷碗,雪白的糯米,朱红的豆沙,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两人笑着分食,聂十三夹出一块,先给贺敏之,再夹一块,送到自己嘴里。

贺敏之见他嘴唇沾着一小块豆沙,用手指帮他揩去,却被聂十三一把捉住手,咬了手指。

正嬉笑打闹,突然听到门环被敲响,打开一看,却是徐延。

徐延赞一声好香,笑道:“今日端阳节,皇上请贺大人入宫用晚膳。”

贺敏之眼睛一亮,捡了几个豆沙粽,笑道:“聂大人,我去宫里,你呢?”

聂十三知他心里放不下文帝,想了想道:“我去找苏缺。”

文帝在丹鹤苑侯着,他这几个月瘦得厉害,面色苍黄,见了贺敏之,微笑道:“来这么快?”

贺敏之看着他,又是歉疚又是欢喜,递上粽子,道:“我以为皇上再不会见我了。”

仔细打量他的脸色:“皇上要保重身子,最近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

文帝听他出语真诚,尽是关心,不由得笑道:“是被你气着了。”

说着咳嗽几声,徐延忙过去捶着。

贺敏之低下头:“是我不对。”

文帝一笑,道:“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可是两码事。”

吩咐他坐下,续道:“你那一招胆子大,手段也漂亮,连我都拿你没办法。只可惜,你却不肯帮着太子……”

贺敏之剥开一个粽子,放到青瓷碟里,直言道:“太子不能容人。”

文帝尝了一口,道:“这粽子倒比宫里的强……太子不容他十四叔那是对的,为储君者,又怎能对卧榻之侧的强敌手软?”

贺敏之声音平静:“太子量狭气躁,只怕不是慕容之恪的对手。”

文帝放下牙筷,瞳孔微微收缩。

贺敏之似若未见,说道:“慕容氏于复国一念,已是深植骨髓的疯狂。慕容之恪能忍能狠,有实力、有野心,他十五岁时便领兵征伐烽静,布连环马,一战而平巨寇,再举而拔坚城,这种人,就像蛰伏的兽,只要活着一天,只要有一丝机会,终会作乱。”

“皇上,战乱一起,人死如林,白骨遍野,粟贵于金,天下苍生何其无辜?当年我从西州一路逃到玉州,便暗暗发誓要尽我所能保住宁国这难得的太平。”

燕亦虽已亡国,铁骑余威犹在,文帝心中暗惊,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逼不得已看着一生挚爱远嫁的憾事。

扶着额,叹道:“你这性子,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太子之事,我再想想。”

话锋一转,笑道:“我罚了你的俸禄,降了你的品级,你怪不怪我?”

贺敏之摇头,眼神有几分狡猾:“我判案糊涂,罚俸降职是应当的。”

文帝大笑。

笑着却又猛烈咳嗽起来,徐延忙端过一盏燕窝。

等咳嗽平息,贺敏之发现,文帝已经显得苍老了。

心中一酸,不自觉的已站到他身后,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文帝的背微僵了僵,伸手握住贺敏之的一只手,仰头看他。

五月的夕阳照得贺敏之的脸清晰如画,文帝咳得有些气喘目眩,一眼望去,竟恍了神,喃喃道:“丹鹤……你回来了?”

徐延大惊失色。

贺敏之静了静,温言道:“皇上,我是敏之。”

文帝定定神,放开他,勉强一笑。

入夜,一条人影闪进了睿王府的东南角门,便有人接着送他进了檀轻尘的书房。

那人脱了披风,正是皇后宫中的小太监叫做小英子的。

小英子伶俐的请安,道:“今日太子与众臣宴罢,便进宫陪皇后用膳,却和皇后哭了一场。”

檀轻尘微笑着问道:“太子侍母至孝,大节日里,怎会引着皇后哭呢?”

小英子道:“原是欢喜的,只后来太子问到皇上去哪儿了,底下人就说跟大理寺的贺大人一起用膳呢,太子就急了,骂了一句怪难听的话。”

檀轻尘笑道:“我倒要听听太子骂人的话。”

小英子声音崩脆:“太子骂道,那个没有人伦的狐媚子二十多年前走了,如今却来了个长得一样的,虽是个男儿身,偏还是一样的不要脸!”

“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卷画来,扔在桌上,说道:母后还一直瞒着我,却不知我早从父皇的寝宫里把这幅画偷了来!如今也给母后看看,以后对他死了心吧!他何尝有一天真心待过您?枉您日日夜夜的念着他,等着他!他却日日夜夜的对着这幅画!”

“皇后尖声哭了起来,说:我不看我不看!你给我拿走!我十五岁就嫁给你父皇,当初那几年,也是好过的,你只不知道!如今夫妻都做了半辈子了,却待我益发冷淡,你让我怎么死心?”

“太子便也哭了,只顾安慰着皇后。底下人乱作一团,我便悄悄将这幅画儿给藏了。”

这小英子口齿清楚,言语爽利,一番话说出来清脆利落,令人只觉亲见了一般。

檀轻尘神态温和,问道:“手脚可利落吧?下次莫要这么行险,万一被捉了,你让我去哪里找这么个又机灵又忠心的奴才来?”

小英子只欢喜的手脚发抖,颤声道:“为睿王爷死了,奴才也是甘愿的。”

檀轻尘挥手道:“且去罢,以后有你的好日子。”

檀平自送小英子出门,檀轻尘在灯下打开那幅画,一看之下,略怔了怔。

画中女子眉目宛然就是贺敏之。

再一看画旁小字,只见写着端康十七年,傅隆赠五妹丹鹤的字样,当即明白,这女子就是远嫁的五姐傅丹鹤。

当年傅丹鹤远嫁时,檀轻尘不过三岁,且一直被母亲拘在身边,也只远远见过她几次,因此早已淡忘了这位五姐的容貌。

初见贺敏之,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却没往傅丹鹤身上去想。

檀轻尘手指在画中人脸上抚过,轻笑道:“原来如此!”

画卷略显陈旧,显是旧物,但因用了价比千金的李廷圭墨(注1),故二十多年来,画中人仍是历历清晰,彩色焕发,连发丝都不渗不晖,面上那粒朱砂泪痣,更是鲜活得仿佛在明灭闪动。

画旁题了一阕《画堂春》(注2):

婷婷绿盖可怜人,分花处怎销魂。不知天上有佛神,万卷经纶。

醉柳石榴堪恼,遮了桃影鹤云。心尖一点赤砂痕,拭罢犹存。

读到“不知天上有佛神”一句,檀轻尘心中一凛,莫不成贺敏之是姓傅?

仔细一想,年纪却又不对。若是姓傅,最多也就比自己小上三岁,而事实上,却是比自己小了六岁,一算应是傅丹鹤嫁去西州三年后才生的贺敏之。

念及他的身世,心中一痛,不禁叹道:“原来你对我如此,不过是物伤其类。”

凝视画卷,低声念道:“心尖一点赤砂痕,拭罢犹存——好一个拭罢犹存!大哥竟是个多情种子。”

指尖触及画中那点痣,出神半晌,轻声一叹:“只怕我心尖上,也早刻上了一点赤砂痕。”

第二日散朝后,龚何如正在睿王府闲话,檀平拿着一封信函进来呈给了檀轻尘。

檀轻尘看罢,微微一笑,顺手给了龚何如,道:“龚兄不妨帮我拿个主意。”

却是拥兵九王傅落风从凉州发来的密信,龚何如一看之下,脸色刷白,半晌方道:“微臣该死,断不来这等大事。”

觑了觑檀轻尘,见他神态自若,喜怒难辨,心中更是惴惴,忙道:“微臣只知一颗忠心,唯王爷马首是瞻,听凭王爷决断!”

檀轻尘似笑非笑,只看着他点头。

龚何如额上渗出冷汗,背心凉飕飕的,初夏的穿堂风一过,竟轻轻打了个寒颤。

良久,檀轻尘笑道:“既然龚兄看了我九哥的密函,我便多说几句罢。”

“九哥愿出兵助我,那自是兄弟情分,但我却只能心领,毕竟这太平盛世得来不易,想必龚兄也不愿见天下再起刀兵吧?更别提大宁百姓了。所以谁先动了手用了兵,谁就是与天下人过不去。”

龚何如诚心道:“确是如此。”

檀轻尘起身踱开几步,背着阳光,面目浸在阴影里,平日优雅淡泊的姿态终被深博强烈的欲望冲破,尽显统御四海的大气势。

声音低沉浑厚,上古神兵一般:“乱世中,宜掌重兵,挟天子令诸侯;太平盛世,却该挟诸侯百姓令天子,兵不血刃,掌控人心,方是正道。”

龚何如细细一想,心悦诚服。

下跪的姿势近乎虔诚,语声激动:“微臣龚何如,愿效犬马之劳。”

聂十三紧抿着唇,在院子里放飞了铁灰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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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廷圭墨:南唐安徽徽州李廷圭所制。李廷圭本姓奚,因为南唐后主制墨,赐李姓。李廷圭墨以松烟、珍珠、龙脑、白檀、鱼胶为原料,制成的墨坚如玉,宫中用来画眉毛。到明代李廷圭墨贵如珍宝。

注2:《画堂春》是钻石墨镜大人所填,在下不会填词,故钻石大人慷慨相助,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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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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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皇帝和自己妹妹也是不伦之恋……贵圈儿真乱呀。

    矮油 2023/12/03 17:26:4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