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却未栽倒在坚硬的石地上。

见贺敏之摇摇欲坠,聂十三早已身形闪动,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檀轻尘稍慢一步,双手缩骨,从手枷中脱出,扶住了他的肩。

两人眼神一撞,檀轻尘微微一笑,聂十三面无表情,却都不放开手。

贺敏之阖着眼定了定神,缓过气来,不自觉的往聂十三身上靠了靠,避开了檀轻尘的手。

檀轻尘极低的叹口气,默默退开几步。

贺敏之落座,头晕得几乎坐不住,脸色惨白若纸。

太子目露喜色,吩咐着即刻给檀轻尘换上十三斤半的铁枷。

贺敏之心头突突乱跳,恨得牙痒,蹙着眉,却已想到了对策,只是还有些踌躇不定。

天命难违,御心难测,逆了龙鳞,再多的皇恩浩荡肯定也成了雷霆震怒。

天威之下,自己会不会粉身碎骨?

仰头看向身侧立着的聂十三,却见他眼神是极冷静的坚定纯粹,毫无犹豫不定之色。

似乎知道他心中想问,聂十三轻声直言道:“凡事都要诚于己心,不受外力困惑摧折。”

凝视他苍白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决然道:“你尽管去做。万一皇帝降罪,我能护你周全。”

贺敏之心中一定,眼神濯然,扬声道:“圣旨已下,既由大理寺结案,诸人犯也应由本官带回大理寺侯决。”转眼瞧着太子:“太子殿下可有异议?”

太子见局势瞬间挽回,心中欣喜,笑道:“辛苦贺大人。贺大人素来慧眼明断,望你尽快返回靖丰,父皇等着这桩谋刺重案的结案文书呢。”

贺敏之淡淡道:“微臣不敢怠慢。”

傅临意一直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大声道:“太子贤侄,你谋逆的十四皇叔现在脚底也被烫烂了,手指也被生生拔断了,浑身都是伤,十一叔讨您个恩典,让你十四叔且在我车上将养几天,回了靖丰再把他塞到大理寺重狱可劲儿折腾吧!”

这话说得又刁又恶,一口一个“贤侄”、“你皇叔”,分明就是躺在地上耍无赖了。

只气得太子面红耳赤,却发作不得。

傅临意对他视若无睹,起身跪在檀轻尘身侧,含泪笑道:“老十四,十一哥没用,只能做到这些。”

铁枷边缘甚是粗糙,毛刺已将手腕磨出了些微血迹,檀轻尘却大笑道:“十一哥的情分,轻尘铭刻在心,永世不忘。”

即便是在大笑,也丝毫不见张狂跋扈,听起来尽是愉快雍容之意。

又对着贺敏之一拱手,笑道:“也谢过敏之费心。”

贺敏之淡淡道:“不用客气,王爷也不必觉得冤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想开些罢。”

檀轻尘听了,目光闪动,终凝成了一个全然信赖的温暖眼神。

一行人晓行夜宿,十日后返回靖丰。

贺敏之回都当日便拟好结案文书,抄送六部,明发各府。

这文书一出,一时间满城风雨,朝野俱惊。街头巷尾,朝堂官府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贺敏之在大理寺文书中批道:檀轻尘谋刺案疑点纰漏甚多,未能定罪。然逼奸民女、强纳为妾、逼死正妻之事证据确凿,依律可处斩首之刑。

匪夷所思不伦不类的批文,把一桩谋刺重案翻得干干净净,硬生生判成了逼娶杀妻案。

文帝盯着文书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气得怔住了,半晌拍案怒道:“好个贺敏之!好一招釜底抽薪!”

咳了几夜都未曾合眼,御医看了三四回,进了汤药,这夜终于小睡了片刻,清早上朝。

早朝时,监察御史果然群起而攻之。

檀轻尘雄才大略,足堪济世,偶一露之,已让朝中重臣颇为推崇,更兼人品谦和,一心为民,本就深得人心。

这桩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太子一手构陷,朝堂中人人憋着心寒不服,如今再一看,竟被大理寺判得如此胡搅蛮缠,登时暗里的不忿都炸到了明里。

御史趁机连夜写了折子,弹劾大理寺丞贺敏之倒行逆施,昏聩胡为,并请另行择人,重审此案。

文帝原因着近日常感神困体乏,咳嗽带血,心知病势已成,怕万一病重,太子无法辖制檀轻尘,便改了放他一命的主意,想着让贺敏之速速结案,在民怨未起时先杀檀轻尘。

不想贺敏之一个结案文书,却不是引水灭火,而是在火上浇了一勺滚热的油,竟是拼着被千夫所指,也要将这桩案子判得人神共愤,捅得尽人皆知,掀起滔天巨浪,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青天白日来。

其时躬逢盛世,民敢直言,臣敢死谏,这一桩重案,终于闹到了不可收场的地步。

数日来,参贺敏之的折子雪片似的纷纷而至,堆满了文帝案头。

江南诸州、临襄封地民怨沸腾不说,连靖丰城的百姓都传着太子设计陷害,睿王含冤受屈的闲话,对那个胡乱定案的贺大人更是污言秽语,百般咒骂。

这天江南百姓为檀轻尘鸣冤的万民表送到靖丰,文帝一看,连诸州知府的姓名竟均在其上,一个不落。

不由长叹一声,端起盛着浓黑药汁的玉碗,一饮而尽,只觉得满口满心的苦涩难言,正待吃一粒蜜饯,却见淑华夫人带着小皇子傅算韬过来,小皇子年方四岁,极是聪明可爱,深得文帝宠爱,见了父皇第一句话就是:“十四叔冤枉,太子哥哥是坏人。”

文帝含笑看了淑华夫人一眼,却不言语。

淑华夫人略有些不自在。

一时徐延进来禀道:“方尚书和龚侍郎在宫门外求见皇上……”看着文帝的脸色,迟疑道:“大约也是为了睿王一案而来。”

文帝神色微变,闭目道:“让他们回去吧,就说朕已有了决断。”

次日文帝下旨,着大理寺少卿杨陆重审此案。

这天贺敏之照例溜达着去大理寺,一路上照例听着三姑六婆贩夫走卒翻着花样痛骂狗官贺敏之。

杀猪的郑大叔骂起来声音格外大,打雷也似,骂一声剁下一块猪肉挂上,姿势之美妙堪比聂十三练那指天划日的江河剑;卖绣花鞋的王大娘骂词格外精彩,骂得一双昏花的老眼明亮闪烁精光四射,挣得粉红的面颊看着和十六岁的少女不差分毫。

贺敏之听得津津有味,低声笑道:“幸亏他们不认识我。”

聂十三照例冷着一张俊脸不说话。

到了大理寺,贺敏之直接找上了杨陆,将自己临州审案的笔录连同仵作验尸记录尽数交给了他,笑道:“可算把这烫手山芋甩掉了,只是要辛苦杨大人。”

杨陆接过卷宗,道:“你又何必瞒我?没有你这出拼了官声性命不要的葫芦判,睿王只怕已经下了死囚牢,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审?”

翻着看了看,蹙眉道:“塞瓶入腹的是哪位?”

贺敏之道:“应是临州府的文书殷星,此人专爱琢磨试演各种毒刑。”

杨陆冷笑:“这种人最好办,用他琢磨出的法子细细的拷打一番自然什么都招了。”

贺敏之点头,正色道:“我在临州已把齐云永和燕夜来审问明白,不知睿王妃的供词你可曾看过?”

杨陆道:“看是看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不出的古怪。”

贺敏之知杨陆一向偏精于刑讯,也不多话,翻出睿王妃的供词和檀轻尘的供词,道:“这十四份供词的指印,都不是活人捺的。”

“睿王妃的七份供词里,指印有横有竖,杂乱无章,且太子只知盗取死人指印,却不知人死后指纹与生前不同。”

“去年我把二十年来的旧案卷宗都看过一遍,其中一份南疆冤案的结案文书中提到过人死之后尸体的变化。大抵是半个时辰出现尸僵,两个时辰就会全身僵硬,十二个时辰后尸僵开始减弱,肌肉逐渐变软,若不收敛,便开始腐烂。”

将供词映着日光,道:“你瞧这指印形状纹路,想必他们一份份誊写供词花了几个时辰,这七个指印分明就显示出由软而硬、由宽到细的变化。”

杨陆拿起檀轻尘的供词一看,十分佩服:“果然!睿王爷这七份也是。”心念一转,怒道:“难怪睿王爷右手拇指被割。”

贺敏之沉吟道:“只是此案还有个难处……便是太子。”

杨陆默然,半晌道:“昨夜徐公公登门。”

面有不豫,苦笑道:“此案纵然水落石出,只怕首犯也是个替罪羊了。”

“莫太微?”

杨陆点头。

贺敏之一时无言,此时结案,死的是檀轻尘,重审此案,死的是莫太微——终究是要屈死一个。

见杨陆神情黯然,想了想,安慰道:“那莫太微虽有可能是受太子所迫,却也是从犯,并不算屈。”

杨陆摇头,叹道:“改天请你喝酒罢。”

贺敏之答应了,告辞而出,刚走到天井,只听脚步声响,杨陆从后面追上,唤道:“贺大人留步。”

大理寺天井中,黑石铺地,数棵大树虽不复青碧,却仍是挺拔参天,在寒风中岿然凝重。

少卿杨陆整理官服,平心静气,展袖、躬身、屈腰、长揖为礼,良久起身而去。

大理寺重狱。

聂十三看着檀轻尘,突然开口:“檀师兄,你都是算计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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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就觉得檀轻尘是最阴险狡诈虚伪的大boss,而且对外甥产生不伦之心,好恶心。

    矮油 2023/12/03 14:39:2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