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黑色的圈

剧院的舞台上仍旧残留着暗红色如同铁锈一般的血迹。

那种血腥的、晦涩的气息, 始终残留在这阴森黯淡的剧院表演厅的空气之中,萦绕在人们的鼻端,难以缓解和消弭。

这是剧院区凶杀案发生的那家剧院。时间是案发的第二天凌晨, 也就是那一周的周五凌晨。

这桩凶杀案发生在周四的凌晨,也就是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拉米法城的三天之后。

……现在想来,这是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阴影信徒就已经决定好凶手、受害者、作案方式、作案地点等等,实在是令人惊叹的效率。

但奇异的是,在那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发生之后,阴影信徒却并未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意味着,他们的效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他们恐怕是提前做好了一个计划。但在计划失败之后,却也很难迅速做出临时的补救措施。

夏先生站在表演厅的入口处,居高临下地望着舞台。仅有的些许光线照亮了舞台,那朦胧的大面积的血色斑点给人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

他察觉到,这家剧院与兰斯洛特剧院几乎别无二致, 许多细节当然不同,但是大差不差, 整体给人的印象十分类似。

当然了, 这些小剧院在建造的时候,或许都依照着类似的模板。

……但是, 这让这家剧院如同兰斯洛特剧院的影子一样, 又或者相反。这种相似给人一种微妙的镜面感。

夏先生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而他的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剧院区的凶杀案发生, 并且他们意识到这个地方就在兰斯洛特剧院的对面的时候,他们认为这似乎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但或许, 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样。

如果真的是为了这样,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兰斯洛特剧院的舞台上杀人呢?他认为阴影信徒们是可以做到的, 并且兰斯洛特剧院也的确更加与凯兰有关。

但是,他们却选择了对面的那家剧院。

这是特地挑选的,是为了与兰斯洛特剧院形成对照——实物,与,影子。

……如果仔细调查一下对面这家剧院的投资人、赞助人名单,那他们说不定能有意外的发现。比如,克米特家族给予了大量的投资,要求剧院老板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进行装修……

反正克米特家族对于这些剧院、剧团和剧作家的指手画脚,已经出了名了。他们做点什么也不奇怪。

或许,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个用以谋杀的舞台——这一抹“阴影”。

发生在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实际上也是这样一种情况,而这种对照其实还更加明显一点,也就是,地上与地下。

交易会正是在地下通道里进行的,不是吗?拉米法西城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正是其地上城池的无形阴影。

……夏先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

当他确认历史学会那边已经发现自己留下的告别信,沙龙空间彻底封闭的时候,在拉米法城的另外一边,兰斯洛特剧院的梦境泡泡也恰巧破灭——西列斯·诺埃尔与琴多·普拉亚离开了剧院。

两边的情景刚好对照发生,如同阳光下的一个泡泡破灭,于是其影子也随其一同破灭。

而这一点给了他一丝灵感。

他突然意识到,在谋杀未遂之后,阴影信徒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或许是因为他们暂时找不到一个合适——足够对称、足够相互映照、足够符合“阴影”的概念的地点了。

即便有,他们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构思一个完整的计划。

难道有什么比拉米法城的地上与地下,更适合“阴影”“影子”这样类似概念的地方吗?

……坎拉河。

这个名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

一方面,坎拉河将拉米法城分为了东西两城,这原本就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对照,另外一方面,坎拉河的河水本身,就像是一面镜子,河面与河流正如同地上与地下。

相当奇妙的地理特征。夏先生不禁感叹起来。

在这寂静平静的深夜之中,他静默立在这发生了凶杀案的漆黑的剧院之中,沉思了许久。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并不打算继续停留在这儿,便让球球带自己离开。

“您下一站打算去哪儿呢?”球球问。

夏先生原本想到了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他几乎就想直接去看看其死亡的真相——那真相诱惑着他。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依靠时光场合的力量得知真相当然是简单的,但是那违背了他的本意。

他更希望的是,只有在他们毫无头绪、望不见出路的时候,再借助时光的力量。事实上,他宁愿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来解决整件事情,尽管这不太现实。

完全依赖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又是不够安全的。当然,骰子和球球都是善意的。但这种善意是基于神明立场的善意。

……就好像一个巨人,他递来一根鸡腿认为这可以让你饱腹,可你要真的吃下巨人食量的鸡腿,那可能会被当场撑死。

夏先生不想冒险。他宁愿等待着侦探乔恩那边对于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的调查。

事实上,他今天之所以来到这家剧院,也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而非调查真相。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那仍旧充满了血腥气息的案发现场,静默地凝望着黑暗中漂浮着的琐碎空气。

……仿佛每一粒微尘都诉说着那个年轻人死亡时的痛苦。他曾经在梦境泡泡的画面中见识到那一幕,也曾经在种种信息中听闻那一场死亡的惨烈与邪恶。

但他终究没有第一时间目睹那真相。他是依靠着自己以及同伴本身的力量,一点一点将整个真相调查出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夏先生甚至难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奇怪的是,当一份力量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还有些心生抗拒。他意识到那份力量会将他改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他会习惯这种力量,正如他曾经习惯了命运的力量、习惯了梦境的力量一样。

而命运——时光与命运的力量,或许比梦境的力量还更加令他抗拒一些。

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足够成熟、足够理智的人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且也知道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乐意付出什么、不乐意付出什么。

……他依旧认可自己为人类,而非神明。

或许安缇纳姆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他提供了那多出的一点意志。一个长期生效的仪式。他想。

他可以让自己的意志停留在99。因为安缇纳姆赠送的那一点意志,可以帮助他99的意志突破到100,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为了神明。

他只是暂且拥有了那个位格、拥有了那个身份,如同得到了这世界的认可,于是他暂且成为了这世界的神明……如果他的意志真能到达99的话。

而他已经意识到,想要从99突破到100,那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不可思议的蜕变。那是从人到非人的蜕变。

……他得承认他不是很乐意成为“非人”。

比如说,脑袋上长满了花、腐烂眼睛里爬出了蜘蛛……好吧,单是这两样,他就已经挺不乐意了。但那还只是表象上的不乐意。

主动受到神明的污染、主动接收这份力量、主动抛弃自己原本的身份与存在……转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的身份。那是种痛苦的改变。

其实他挺喜欢自己现在的身份的——贺嘉音、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夏先生)。

……他可以得到更多的力量,但是他不需要。或许是某种东西拖住了他的脚步。

他现在需要的只是……真相。

作为这世界的守密人。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力量所在。

“……阴影纪。”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这么说,因为只有时光长河能让他望见阴影纪的真相,“我们去阴影纪看看吧。”

“好的,守密人。”球球语气轻快地说,“我们这就出发。”

骰子在一旁欢呼:“球球号,出发!”

在球球小声的抗议中,夏先生眼前的画面瞬间发生了跳跃与变化。仿佛这画面被打散、拆分成无数色彩缤纷的不同色块,随后这色块又被打乱、搅浑,重新排列组合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又或者,相似的模样?

他有些惊异地发现,他从一家剧院,来到了另外一家剧院。

这是傍晚的无人街道,一场戏剧正在上演,好似所有人都挤在剧院里观看那一出剧目,因此才会万人空巷。不远处的告示栏上贴了一张油画涂绘的海报,描绘了正在上演的剧目的相关内容。

那文字是陌生而奇怪的,但二号人偶的身体让夏先生得以明白海报上字句的含义。

“《熔化之星》盛大上映!人们仰望天空,常能望见星星闪烁的景象,但永恒高挂于星空的星星是否也有熔化之日呢?”

海报上描绘了一颗流星坠入海洋的画面。

那相当令人惊讶,毕竟……这可是阴影纪。神明仍旧存在着。而这幅海报上描绘的画面,以及这个剧目的相关描述,都十分明确地指向了露思米,仿佛是在亵渎神明一样。

夏先生思索片刻之后,便想起了自己的某次俱乐部活动。

当时凯洛格向他提供了一份关于阴影纪的书单。他也大致将其阅读了一遍。那里头有一本名为《阴影纪文学摘要》的书籍,提及了一部分现存的阴影纪文学,主要是虚构类作品。

阴影纪的相关真实资料,比如历史书、档案记载等等,都完全被安缇纳姆销毁,不过一些虚构类书籍仍旧存在着,比如其中的一部剧目。

……事实上,有一些神明是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消失的,比如李加迪亚和露思米。

尽管人们并不知道这两位神明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是相关的一些记载,或者人类的共同记忆,的确存在着。

在这两位神明消失之后,祂们的信徒自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露思米的信徒,在露思米消失之后,几乎魂不守舍、自暴自弃,彻底萎靡不振。

因此,就有一个剧团创作了一部剧目,用以讽刺露思米的信徒的可悲状态。

单纯就其立场而言,很难说这种近乎亵渎神明的事情是如何被此时的人们接受的,甚至这部剧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上映了。

难道在阴影纪,人们反而对旧神没那么尊敬吗?

夏先生正思索着,面前的剧院内部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几乎震动着他的耳膜。

他不禁侧头好奇地望了望,思索片刻,便朝那边走过去。

他走进剧院入口厅。

这是一家装饰相当高雅的大型剧院。他甚至觉得这比雾中纪时候的剧院更为时髦一些……以他的地球审美来说。他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极为典雅精致的装饰细节。

售票窗口的年轻女士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她显然觉得夏先生穿着打扮十分古怪,并且还探头探脑,显得不怀好意。她立刻警惕地盯着夏先生。

夏先生露出了一个相当友好而温和的微笑,只是问:“女士,这儿正在上演《熔化之星》吗?”

他使用了那种陌生的语言,一开始还不太娴熟,不过很快就流利了起来。当然,这也让那名女士越发警惕了。

“……是的。”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呃,只是我刚好错过了这场演出。”夏先生说,“下一场会是什么时候呢?”

“不会有下一场了。”像是突然意识到夏先生的无害,那名女士的语气也放松下来,她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再表演下一场了。”

夏先生怔了一下,便问:“为什么?”

此刻已经是黄昏,街道上又是空无一人,显得寥落而冷清。年轻的女士目光望向那街道,带着一种懒散和怠惰的情绪。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说:“‘星星也有对应的熔点。熔化的星星落在海里,会让星星和海水一同蒸发。’”她顿了顿,然后说,“这是台词。”

夏先生点了点头。

“……可是,或许这成真了。从戏剧的台词变成了真实的景象。”她喃喃说,“那么,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夏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凝望着这名年轻女士。

“你看,人类信徒会因为神明的消失而自甘堕落。”这名女士说,“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神明真的消失了,那么事情反而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夏先生逐渐领悟过来。

倒不如说,这名女士在暗示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在说,“神明的陨落”。

在一开始,当露思米消失的时候,或许祂的信徒只是以为,祂因为信徒们做得不够好,才不乐意回应他们——所以这叫“消失”。

信徒怎么可能知道神明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所以这群人类信徒只能责怪自己、只能自暴自弃、只能在绝望中陷入疯狂,他们认为是他们信仰的神明“不理”他们了。

……但是,当时间过去千百年,当时间来到往后的沉默纪与雾中纪,那些旧神追随者们,他们什么时候“自甘堕落”了?

他们不照样十分活跃、十分努力地进行着各种阴谋与计划,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复活自己信仰的神明吗?这与阴影纪时候露思米的信徒截然不同。

……短暂的消失与永久的消失,那是不一样的。

“您信仰什么,女士?”在沉默过后,夏先生问。

“阿卡玛拉。”那名女士微微笑了起来,“那位喜欢睡觉的神明。”

她的语气中带着那种相当轻微的亲昵,像是因为提及这个名字、提及这位神明的嗜好,就能让她感到十分的愉快一样。

于是夏先生也笑了一下,他说:“这很巧。”

“哦,您也是祂的信徒吗?”女士有点意外,“不过也是,这里是剧院。我们都喜欢阿卡玛拉,喜欢戏剧的人们总是喜欢阿卡玛拉。

“……我们今天这样经常提及祂的名字,说不定能让祂在晚上的时候进入我们的梦境,为我们放映一场祂喜欢的戏剧呢。”

这名女士的语气带着一种宽松的笑意,好似她果真在梦境中如此经历一般。

夏先生有些惊讶地问:“祂果真会这样吗?”

“当然。像是小女孩的恶作剧一样。”女士微微笑着说,“当然了,您肯定也知道,不同的神明与信徒之间,有着不同的相处方式。只是阿卡玛拉如此仁慈而已。”

这句话令夏先生不是那么想回应。

他顿了顿,然后说:“那么,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谢谢。”那名女士大笑起来,“这可是对阿卡玛拉的信徒最诚挚的祝愿!也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他们正聊着,一旁剧院表演厅的大门猛地被拉开了。里头的观众走了出来。几乎没人注意到站在售票窗口这儿的夏先生。偶尔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或者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有一名年轻男人,他走在最后面,用着类似咏叹调一样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我们仰望着世界,但或许有一天,世界将为我们倾倒。’哦!世界为我们倾倒!那会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走过了夏先生的身边。

“是个痴迷于此的人。”售票员女士为夏先生解释说,“他总是很好奇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但是,要我说,做什么都好,完全没必要痴迷于这事儿。”

夏先生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他问:“您觉得……真的会那样吗?”

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售票员女士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了一下:“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神明是不是会抛弃我们……”

在夏先生的沉默中,她接着说:“我指望阿卡玛拉永远给我一个好梦。可是,也许祂也会顺手给我一个持续好几天的噩梦。没人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观众们渐渐散了。街道上又只剩下寥落的夕阳。

“……如同此刻。”她喃喃说,“谁都希望整日只是迎接清晨的朝阳,可是,黄昏终究会来临,夜幕终究会笼罩这片大地。那是人类的黄昏与深夜。”

而神明的黄昏与深夜呢?

夏先生的目光也落在那儿。他突然感到自己不应该来到阴影纪,至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正如这个纪元的名字一样,那是一片令人难过的“阴影”。

他说:“但是,在凌晨的黑暗过后,黎明就将在眼前了。”

“哦,先生,我可不是跟您说什么天文知识。”售票员女士开了个玩笑,“……您还想看什么别的剧目吗?虽然《熔化之星》不再上映了,但是也还有别的可以看看。”

于是夏先生问这位女士要了一份演出单。这份演出单并不只有这一家剧院名列其中,也提及了其他一些剧目。

他惊讶于这些剧目的丰富数量,那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一些。

夏先生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将这份演出单还给了售票员女士。

“没有中意的吗?”女士问,“……我明白了,您是专程为了《熔化之星》而来的吧?怪不得您的通用语说的不是很标准呢。这相当遗憾。”

通用语?在阴影纪,费希尔世界已经出现了各地通行的语言吗?或许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或者某一片地区对语言进行了整合。

夏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又转而说:“您这儿有报纸吗?我赶了好几天的路,没怎么注意最近的新闻。”他默认了这名女士的猜测。

“哦,当然有,晚报才刚刚送过来。”女士说,“就送给您吧,我刚刚才看完呢。都是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她这么一说,让夏先生对报纸上的内容有了些许的心理准备。

报纸的排版等等都是他熟悉的情况,但内容却并不是。那仍旧令他感到陌生的文字,也带来了一些触目惊心的内容。

头版头条是两国战争,底下的一条新闻则提及某场地震造成的救灾工作仍旧在进行。翻开第一页,则是饥荒、瘟疫、冲突、对峙、风暴、海啸、经济崩溃、物价上涨……

……扑面而来的灾难、灾难、灾难。

每一条都离不开死亡、每一条都离不开灾厄、每一条都离不开痛苦。

夏先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往后的人们会认为,阴影纪巨量人口的缺失与撒迪厄斯有关了。

售票员女士又惫懒地打了个哈欠。她说:“总是些老调重弹。所以最近生意不怎么好,街上也没什么人了……不,应该说,并不仅仅是最近,这些年都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熔化之星》不再继续演出的原因吧。或许星星的确是熔化了,但恐怕我们也将迎接属于我们的黄昏了。”

她的语气中颇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情绪,但那也并非是冷漠,而仅仅只是……见怪不怪。

她又想说什么,不过这个时候,不远处表演厅的门又被人推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

“瞧这儿,先生们!”售票员女士突然喊了他们一声,“这儿有位你们的忠实观众呢!他远道而来,却没能赶上最后一场演出!”

那几人吃惊地望过来。他们的面容都出乎意料的年轻。

夏先生迟疑了一下,便随手将报纸折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朝着那几个人笑着点了点头。他想,或许,的确也算是远道而来。

他从遥远的未来而来,只是在这里停留片刻功夫,瞥见这时代万千奇妙景观中的一隅。

那几人像是也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人便和另外几个人交谈了几句,然后独自走了过来。

“你好!”他说,“我是《熔化之星》的作者……感谢你的捧场。”

他的语气不是很激动,带着点天生的慢吞吞的口吻。他不怎么认真地与夏先生握了个手,然后抓了抓头发,便说:“很遗憾……这部剧目已经不打算继续上演了。”

“因为时代发生了变化吗?”夏先生问。

“……啊,或许是吧。”那人含糊地说了一句,“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所以,它也不再需要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受够了吧。”

他突然这么认真地说了一句,让夏先生和售票员女士都吃了一惊。

他说:“或许是因为,神明好像永远控制着我们的生活一样。即便我们嘲讽露思米的信徒,而我们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售票员女士不太高兴地说:“神明也是不一样的。”

那人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外头冷清的街道,便说:“战争就要来了。”

他对面的两人都沉默了。

“……死亡在我们的头顶投下了阴影。”他喃喃说,然后离开了。

售票员女士茫然了片刻,然后向夏先生道歉。她说:“他的亲人因为传染病去世了,所以他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或许,他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放弃这场剧吧。”

夏先生沉默不语。阴影纪的氛围给他一种压抑的、踹不过气的感觉。

他突然问:“这里是哪里?”

“哪里?”女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这里……这里是陶赫蒂亚。您不知道吗?”

“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夏先生说,“我只是听说要往这个方向走,却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也听说过陶赫蒂亚,但却从未真正来过。所以,这里就是陶赫蒂亚?”

“是的。”女士喃喃说,“……天黑了。您该找个地方休息,然后迎接全新的一天。您不该继续停留在这儿……正如您说的,您该去迎接黎明。”

“而你们呢?”夏先生问。

“我们?”女士想了一会儿,“明天我会去找一份工作,这家剧院将要停业了。虽然这样的命运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真正决定,但我总得提前做点打算……至于未来,我没什么想法。

“……至于其他人的未来,我就更加没有什么想法了。或许会下雨,或许会刮风,或许会迎来新一天的日出,或许会沉在旧一天的黑暗……什么都有可能。”

“您期待有什么人来改变这一切吗?”夏先生低声问。

“改变?”售票员女士像是敏锐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起来,“那当然好。但是我想……”

她站了起来,像是打算下班回家了。

她说:“任何改变都有可能是痛苦和残酷的。”

她从售票窗口里走出来,穿上外套,盯着夏先生瞧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便说:“先生,我送您去附近的一家旅馆吧。可不能让您在这儿迷路……陶赫蒂亚最近的治安不怎么好。”

夏先生欣然接受,他向这位好心的女士道谢。

他又问:“为什么您会认为改变是残酷的?”

这名女士有点心不在焉地分辨着道路,她说:“因为我们不可能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

夏先生怔了怔。

“……既然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那么也不可能知道,这样的改变会让我们通向什么样的道路,是好是坏。”女士说,她拿上了自己的手提包,然后让夏先生跟上。

她的语气中依旧带着那种惫懒的、漠然的底色。

她说:“所以,我只是跟随着这个时代去前行。今天我正常下班,明天我正常去找份新工作……事情就是这样。未来怎么样,我不想去思考。

“……总有人来帮我思考,我认为。比如刚才那位年轻的剧作家,比如那些神明……但是,或许我只是指望阿卡玛拉今天乐意给我一场好梦。我并不指望更多。”

夏先生默然听着,他说:“或许这是我的奇思妙想……我只是想,如果有人知晓未来的存在,知道未来可能通向什么样的道路,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哦……先知?”女士笑了起来,“像是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十分有戏剧冲突。”

夏先生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与这位女士交谈了许多东西。他想。但是,直到现在,骰子和球球也没有给他任何预警。这就意味着,这场交谈并不会给未来带来任何的结果。

对于面前这位女士来说,她或许只是在某个无聊的傍晚,迎来了另外一位无聊的客人,因此在自己无聊的售票员工作中与他搭搭话,聊以打发时间。

她不会将这场交谈看得很重要,正如这事儿不会给她的未来带来任何改变——注定如此。

在他们尚未与彼此告别的时刻,夏先生就已经清清楚楚地预料到了这一点。这让他的心中快速地划过一抹复杂而深邃的思绪。

女士说:“一位先知……对他自己而言,或许那会是幸福的吧,一种痛苦的幸福,至少他能清醒地迎接未来……也或许他会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痛苦。

“他会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承担更多责任、更多复杂而深刻的东西,因为他‘知道’。那真是令我想想都头疼的东西,但是对他而言,力量也意味着责任——人们都这么说。

“或许人们这么说,只是指望着那些掌控力量的人能好心点,能别折磨他们、能别对他们做出残酷的事情,说不定,最好还能拯救他们……仅此而已。

“……我不太抱这种希望。对我而言,或许我会宁愿没有这位先知吧。”

夏先生有点惊讶地望着她。

“这很奇怪吗?我可不希望有谁能预知我的命运。”女士笑了起来,她显然是在开玩笑,毕竟谁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位命运的神明。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当然,如果真的存在命运的神明,如果祂足够仁慈的话,那么我会乐意信仰祂的。”

夏先生也温和地笑了笑。

他们随后静静地走了一段路。那名女士给夏先生指明了那家旅馆的所在地,然后与他道别。

在离开之前,她说:“回到您的那个话题……如果一位先知将会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她像是在思索着,最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都无法假设这样的场景。”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假设。”夏先生说。

“……或许……”这名女士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很符合“阿卡玛拉的信徒”身份的笑容,她说,“或许,我会很乐意观看这场剧目。

“我并非这剧目的演员或者创作者,而仅仅只是台下一名观众……那离我太遥远了,我无法想象。但正因为这样,我会十分期待。人总是会期待生命中无法得到的东西。”

夏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售票员女士与夏先生挥了挥手,然后说:“那想必是一场十分精彩的剧目,不是吗?错过了会让人感到遗憾的。”她笑了起来,“再见了,先生!

“希望您能喜欢这里的其他一些剧目,毕竟,人生可不能只执着于一场剧目!”

“……再见,女士。”夏先生微笑起来,他说,“这是个很好的答案。”

在那位售票员女士消失在街角的时刻,夏先生的身影也消失在阴影纪陶赫蒂亚的一座小旅馆之外。

……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睁开了眼睛。二号人偶自动自发地小步跑到了他的身边。

对面,两颗玻璃球像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您觉得这场旅途怎么样?”骰子问。

西列斯沉默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令人印象深刻。”

他只是与一名普普通通的售票员女士和一名剧作家交谈了一会儿,又简单地目睹了阴影纪时候陶赫蒂亚的模样——原来在那么遥远的时代,沉默纪萨丁帝国的首都城市就已经存在了吗?

这是简短的旅途,但却令人印象深刻。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从人偶的手中接过了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报纸。

阴影纪,788年,8月15日。这是来自那一天的晚间报纸。与他的现实是同月同日,只是年份不一样——但这就是最大的不一样。

“您不能将这张报纸带到现实世界。”骰子提醒他说,“不过在这儿看看是没什么关系。”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将这张报纸放到桌上,然后又将自己的茶杯压在这张报纸上。那报纸上陌生的文字仍旧令人感到一阵凉意。

这一趟阴影纪之旅并未给他带来什么信息上的收获……或许也有一些,但更多的,只是那个时代给他留下的某种深刻的烙印。

他感到,那就像是一个将死未死的时代、一场末路的狂欢和一群疲惫的人们。

……费希尔世界遗忘这个时代,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茫然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收敛思绪。他与骰子、球球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费希尔之镜。他去了趟坎约农场,也与人偶们聊了聊。

这种做法总是能让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不久之后,他去了趟琴多的梦境。他们也是时候离开梦境了。

凌晨四点的拉米法城。凌晨四点的雾中纪。

“……您怎么了?”琴多有点困,但他还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西列斯的情绪。

西列斯微怔,随后失笑,他也没有隐瞒,便说:“我去了趟阴影纪……虽然只是待了短暂的时间。”

琴多恍然。他知道西列斯并不如同表面那般冷淡,因此必定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影响。他便问:“那是个怎样的纪元?”

“或许……这个纪元的名称就可以解释一切。”西列斯说,“那是一个被阴影笼罩着的纪元。”

他们在凌晨四点微熹的天色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具体呢?”

“许多的灾难。”西列斯说,“……天灾人祸……呃,神祸?我并没有了解那么多,我只是感到那个时代的氛围令人印象深刻。那是一种……”

他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该如何形容。

然后他说:“灰黑色。”

“迷雾的颜色?”琴多说。

西列斯却反而怔了一下,他在使用这个描述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但是当琴多这么说的时候,他却立刻意识到,的确如此。

迷雾就是灰黑色的。

当他们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旅途,或者在无烬之地行动的时候,那灰黑色的团团迷雾总是静静地翻涌在他们的不远处。只要眼睛稍微一瞥,就能注意到。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与某种压力、与某种可怕的东西共存的感觉。人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却同时又感到无可抑制的歇斯底里。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琴多往他这边挤了挤,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低声喃喃说:“您不能将整个费希尔世界的过去,都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我这么做了吗?”

“您想这么做。”琴多说,“我猜是这样。”

“我只是被那样的气氛影响到了。”

“那影响的后果呢?”

西列斯默然地思考着。

琴多笑了起来。他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他总是在西列斯的事情上相当相当敏锐,让西列斯都无话可讲。

“我乐意您去创造这个世界的未来。”琴多用一种懒洋洋的、好商量的语气说,“我相当乐意,我也想成为您创造的那个未来中的一员。

“但是,我不希望您总是望向过去、关注过去……哦,我不是在说安缇纳姆。”

他这话让一切严肃的气氛都崩盘了。

西列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琴多轻轻用额头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他不满地嘟哝说:“这些神明总是有自己的代号和概念,惹得人们都不好说话了。”隔了片刻,他又说,“……但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过去与历史会塑造这个世界的未来与命运。”

“……时光与命运。”琴多喃喃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见窗边那一个圆溜溜的太阳。

一开始太阳只是轻轻地、像是小心翼翼地照亮他们的窗角,把月亮轻轻地推开,然后一点一点变得张扬、变得趾高气昂、变得理直气壮地把这世界都热坏了。

他望见这一幕,仿佛与这世界同行。

他知晓了这世界的过去、存在于这世界的现在、创造着这世界的未来。他望见岁月流转、光阴变换,望见世间百态、命运图景。

……他仿佛听见这个世界的心跳声。

命运让他来到这里,不是吗?而时光让他驻留在这里,见证这世界的秘密与真相。他近乎不可思议地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他刚刚自阴影纪回来,回到雾中纪。

“……下一个纪元就叫黎明纪怎么样?”西列斯突然说,带着些许的微笑,“回头可以跟教会那边提议。”

“黎明纪?听起来很不错。”琴多说,“况且是您亲自命名的。”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

他知道,通常来说,一个纪元的名称是由神明来决定的。他并不是神,他甚至总是抗拒成为神,未来他也不可能认为自己是个神。

但……或许……事情从来也不是那么严肃与泾渭分明的。

他不能在拥有神明的力量的同时,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可以拒绝“神明”这个名头。

即便他可以做到如此低调,但在现在这个关头,却又很难实现。他终究要以“神”的名义去面对“阴影”。

此外,神明与神明的力量,那同样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仍旧希望他们尽量利用“人类”的力量来解决面前的难题,这是他始终坚持的原则。由人类来对抗阴影信徒——人与人,这十分对等。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们真正要对抗的,却是“阴影”。

……而他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与整件事情相关的一个秘密——一个核心的秘密,一个与神明的力量有关的秘密。

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他的那个“黑色的圈”。“阴影”将会困在其中,不可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已经望见未来的道路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神明的力量很好用,很能帮助他们创造一个新纪元,不是吗?那是阴影纪、沉默纪与雾中纪的人类,期盼了许久许久的,黎明的纪元。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7(+1)/98,成功。】

【当你增长这一点意志的时候,你就注定要进行这样一次判定了。世界的大门就等候在那儿,等候着你亲自去开启,而那把钥匙,其实早就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了。你对此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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