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源头尽头

那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但是西列斯却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凝视着面前这位古老的神明,不禁说:“但是, 人们并不应该遗忘历史。即便是现在,人们也仍旧记得过去这些纪元的存在。”

“这是你的想法,西列斯。我明白你的意思。”安缇纳姆轻声说,“但是在费希尔世界,情况是不一样的。人类可以记得过去的辉煌,比如帝国纪;但是人类也必定会遗忘神明。”

“……因为污染?”

“是的,来自过去的污染。”安缇纳姆说, “对于人类来说, 但凡神明继续存在, 他们就不得不困扰于此。

“因而,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他们一定会逐渐遗忘神明;或许有一部分人仍旧会记得旧神,但是那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那无伤大雅。

“费希尔文明如果想要继续发展下去, 那么人类就需要摆脱旧神的阴影——我是说, 旧神, 与,‘阴影’。所以, 人类必定要遗忘我。

“……‘我’不再需要我了, 西列斯。”

祂依旧使用着相当温柔平和的语气, 那种柔和模糊了祂自身的意志。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真正令他困惑的是, 安缇纳姆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想法。

祂如此平静地、坦然地接受死亡,以至于西列斯甚至很难脱离祂的这种语境, 来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他说:“您就是费希尔文明。所以, 如果您想要活下去的话, 那您就一定能够活下去……只要这个文明仍旧被称为费希尔。是因为您在自责吗?”

“自责?”安缇纳姆像是在体会着这个词。最后,祂轻轻地摇了摇头。

祂露出了一抹近乎于苦笑的无奈表情。祂说:“不,不是这样的。一方面,我已经足够苍老,如同人类一样,我不想应对改变。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随着费希尔文明的改变而改变。

“我已经能够望见命运的道路通往何方。那会是与过去的时日截然不同的模样。而我并不太喜欢被改变成那样。是的,我的确是费希尔,但正因为这样,我也被这个文明束缚着,尽管我心甘情愿。

“我的确可以活下去,随着费希尔文明一起。但那真的还算是我吗?我从这个文明的初生之火中诞生,但是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思考着孤独这回事。

“我思考着……我自己。除却文明之外的我自己。我宁愿承认自己只是安缇纳姆,而非安缇纳姆·费希尔。这个姓氏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难以想明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事情也发生了无数的改变。我沉睡了这么多年。我情愿坦然地迎接我的死亡,如同我的孩子们那样,陨落。”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他想,安缇纳姆的确相当像是一个人类,祂正思考着自我存在的价值,并且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

安缇纳姆又说:“而另外一方面……这事情也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一点,西列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暂时放下了关于“死亡”的这个话题。

他仍旧保持着平静,是因为安缇纳姆看起来距离陨落还有一段时间,这并非立刻发生;但是,这个消息也的确让他感到意外与不安。

他便问:“复杂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意识到一个……应该说,真正与“安缇纳姆”有关的话题,“……启示者?”

安缇纳姆轻轻点了点头,有一段时间,祂并没有说话。祂如同人类一般惬意地、舒适地品尝着热茶与点心,并且随口与西列斯分享着自己对于这顿下午茶的评价。

祂说,人类的有些享受是令神也觉得愉快的。

祂静默了片刻,西列斯也让自己的大脑中纷乱复杂的信息中逃离出来,休息了片刻。

随后,安缇纳姆说:“当神明陨落,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我没法将祂们的力量回收。”

西列斯微微一怔。

“……我听说了你的三要素理论:身体、灵性、意志。的确是这样没错。”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在心中快速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三要素理论,对于人类和神明来说,这都是通用的:意志=认知=神名、灵性=力量=神格、体质=存在=神位。

他说:“神明陨落,意味着……”

“意味着,意志的溃散、身体的崩坏、灵性的溢散。”安缇纳姆简单地说,“对于神明来说,祂们的三要素是高度紧密结合的。

“也就是说,这三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神格、神位、神名,全部交织、结合起来才可以说是一位神明——这一点你也得注意一下,西列斯。

“身体的崩坏结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星之尘。星之尘中也蕴藏着力量。

“之所以任何星之尘都可以用来制作启示者的魔药,是因为我是祂们的‘父’与‘母’,祂们的身体归根结底也来自于我。我分割出了我的一部分,成为祂们。

“而意志与灵性,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对于旧神来说,或许你也可以理解为祂们的灵魂,也就是,我分割出来的力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意志与灵性加在一起,才意味着力量?我此前认为,灵性就意味着力量。”

“一攻一守,对外与对内。这并不矛盾。”安缇纳姆评价说,“不管怎么说,灵魂始终是一体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明白。

安缇纳姆便继续说:“因此,当祂们陨落,祂们的灵魂也就崩散为迷雾。如果祂们仍旧活着,我可以将祂们的力量收回来。但是,祂们已经陨落了。

“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块破碎的玻璃。如果那只是破碎成许多块,那我还能用胶水将其拼凑起来。但是现在,那却已经变成粉末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祂们……变成粉末?”

“因为这样才能让一位神明彻底陨落。”安缇纳姆柔声说,“彻底碾碎其存在、其灵魂、其本质,以及其力量所依赖着的概念。”

祂依旧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起“杀死旧神”这件事情。

在这种语气中,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过来。

生与死,对于安缇纳姆这样的神明来说,也不能简单用人类概念上的活着与死去来定义。当安缇纳姆提及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对于祂来说,那或许也不过是一段新的旅途的开始。

如同任何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都盼望着自己因此得以进入塔乌墓场一般。

他想,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重新问问安缇纳姆,祂的“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在,另外一个困扰牵动着他的思绪。

他斟酌着说:“既然您无法回收旧神的力量……那么,迷雾是如何消散的?”

安缇纳姆温和地笑了一下,祂说:“我猜到你能联想到这个问题。”祂顿了顿,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启示者。”

西列斯怔了一下。

“启示者……哦,启示者。”安缇纳姆低声叹息着,“人们都以为,启示者借用着我的力量。不,其实不能完全这么说。

“过去的神明的力量覆盖着世界的方方面面,或许应该说,我只是提供了一座桥梁,让人们得以借用过去的神明的力量;又或者说,将这里的‘神明’替换成‘人类’,也完全没有问题。

“……启示者的力量是一个骗局、一个秘密。他们从未拥有力量,他们之所以能够使用这份力量,是因为这世界仍旧被迷雾笼罩,迷雾才是这份力量的真正来源。

“他们使用着这份力量,就相当于消耗着那些迷雾,也就相当于拯救着这个世界。而当这世界不再被迷雾笼罩、不再需要拯救,那么,他们也将失去这份力量。

“或许他们可以通过我——我是说,过去与历史之神——重现这份力量,但是,随着迷雾逐渐消失,随着费希尔文明重新迈步,我也将逐渐变得衰弱。

“过去与历史将不值一提,启示者的力量将不值一提。人们只有在衰弱和无力的时候,才会怀念曾经的强大;如果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强大,那么何必要怀念过去呢?

“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一个问题:为什么启示者的力量如此粗糙、如此不成体系?

“是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人们越是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他们离失去这份力量的临界点就越来越近。终有一日,他们将告别超凡。

“既然如此,那么何必要让这份力量变得太过于精美、太过于细致?真要如此的话,那说不定当人们失去这份力量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感到不舍与悲伤。

“所以,不,并不需要。就让这力量粗糙、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怎么也摸不着门道和精通的办法。这只是过渡的办法——只是为了,让人类努力去消耗、使用迷雾。”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不由得停顿了一会儿,给西列斯一些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西列斯露出了相当惊愕的表情。这表情对他来说可谓是十分不可思议,毕竟他向来冷静与从容,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惊讶到他。

但……但这可不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世界上的超凡力量,是注定将会失去、将要遗落的力量,是神明为了解决这个世界的困境,才人为……不,“神为”刻意制造出来的力量体系。

所以这力量的入门、培养、进步——甚至没什么进步的余地!——都如此粗糙、简化。所以启示者的体系,居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庇佑者的体系。

迷雾是那些陨落的神明的力量;那笼罩在这个世界的、噩梦一般的灰黑色迷雾,是在人类启示者兢兢业业、不辞辛劳的使用仪式的这四百年间,逐渐消散的。

没人知道迷雾为什么会消散,好似这功劳只是归结于命运的恩赐。但实际上,这功劳、这荣誉,属于过去四百年里每一位人类启示者。

他们并不自知,并不知晓启示者的本质。但是他们的确已经在无形之中拯救了这个世界,也或许,拯救了他们自己。

即便是旧神追随者,他们也被包括在这个宏大而无人知晓的救世计划之中。毕竟,就算他们看不起安缇纳姆这位过去与历史之神,他们也仍旧在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要是让这群旧神追随者知道了,他们使用的每一次仪式,都是对于他们所信仰的旧神的力量的消耗,那他们恐怕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可神明早已经陨落;现世唯一的神明正苟延残喘地与不为人知的外神对抗着,指望着在这事儿之后默默无闻地功成身退。

神明的时代将会过去,终将会过去。人类的自救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不禁说:“您的决定相当明智。”

当安缇纳姆选择“历史”作为自己如今的力量所在的时候,祂恐怕考虑了方方面面的事情。

比如,当时的沉默纪,人类文明衰弱到极点,但是过去却成了人人都怀念、人人都向往的时代。过去的力量如此昌盛,因此,安缇纳姆可以使用这份力量,用来对抗旧神与外神。

又比如,这力量可以让祂为人类打开一扇通过过去的门。门中满是阴影与迷雾,但人们却可以将其点燃为火光,照亮光明坦荡的未来。人类可以借此自救,甚至于借此摆脱神明的束缚。

安缇纳姆甚至将祂自己的衰弱、祂自己的功成身退也算了进去。

再比如,当祂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祂就已经知道,祂必定会逐渐弱小。因此,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让骰子离开费希尔世界,在外面寻找帮手。

考虑到“阴影”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命运,让骰子暂时离开恐怕也是为了躲开风险,暂时给安缇纳姆与“阴影”一个较为简单的对抗环境,让安缇纳姆没有后顾之忧。

一个令西列斯在意与关注的地方就是,安缇纳姆信任了人类的力量。

曾经的庇佑者是受到旧神庇佑的人类,因而才能使用旧神的力量。而安缇纳姆,祂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过去的力量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人类。

贪婪的人类会想要得到这份力量;理智的人类会想要使用这份力量;绝望的人类会想要求助于这份力量。人人都会乐于成为启示者,即便是旧神追随者。

而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也“回报”了安缇纳姆的信任。他们的确做得相当成功,在雾中纪的第四百年,他们已经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重新探索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但是,这做法、这真相、这故事,却让西列斯感到一种模糊的、朦胧而深重的震撼。

他想到安缇纳姆苦心孤诣、倾尽一切的谋算,想到祂乐于在这一切之后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想到祂不愿改变、宁愿留在世界之初的黑暗之中的固执与孤独……

西列斯突然叹了一口气。

“……母亲。”西列斯说,“我能这么称呼您吗?”

安缇纳姆怔了一下,祂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但是又习惯性地保持着那副柔和的面容。

“呃……当然可以。我很高兴你能这么称呼我。”祂依旧温柔地说。

“作为一名家长,母亲,您总是太一厢情愿地为您的孩子们付出了。”西列斯以一种虽然冷静但又有点微妙的语气说,“在我的故乡地球,您这样的家长,最好去了解一下教育学理论。”

安缇纳姆沉默地望着他。

“……这会把孩子宠坏的,会让孩子没法独立。同时,您这样的一厢情愿,也是一种冷酷,因为您没将您的孩子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毕竟,在您离开之后,您的孩子也需要走上自己的人生。”

安缇纳姆像是有些吃惊,祂几乎干巴巴地说:“所以……所以我并不希望人类知道我做的一切。”

“可我已经知道了,母亲。”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安缇纳姆怔怔地盯着他,像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西列斯其实也算是个人类——呃,“算是个”,没错。

“……神明不用学习人类的教育学理论。神与人的关系毕竟与家长和孩子不同。”安缇纳姆缓慢地说。

“的确不同。但您也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西列斯说。

他心想,他刚刚是在和安缇纳姆分享什么来自地球的育儿心得吗?感谢万能的互联网,他居然还能头头是道地说上几句。

西列斯让自己摆脱这个奇异的想法,继续说:“如果您离开之后,‘阴影’这样的威胁再一次出现在费希尔世界呢?”

“如果人类摆脱了神明,那么他们就不会吸引‘阴影’了。”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凝视着安缇纳姆片刻,然后十分冷静地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您的确是在自责。”

安缇纳姆有一瞬间的无言以对。

“……我并不是说您的做法错了。”西列斯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我感到‘启示者’这个做法相当令人震撼,是十分奇妙的巧思。

“我也并不是说,您对于未来的设想是不好的。我不能否认,旧神的确给人类社会带去了很多的问题,直到现在,旧神追随者也依旧给人类造成了许多的损失。

“但是,即便抛开神明的影响不谈,人类本身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在我的故乡地球,即便没有神明,人类社会也未必就能一切顺利地发展下去。这世界总是好的东西与坏的东西并存着。

“只不过,我感到您总是一边怀疑自我存在的价值,一边又十分对费希尔文明的身份有代入感。而您的选择对于您这样的困境、这样的自我矛盾——对于您本身,毫无益处。”

安缇纳姆说:“因为我的确是费希尔文明。”

“是的,您的确是。”西列斯客观地说。

安缇纳姆:“……”

祂觉得西列斯的语气不太真诚。

祂看了西列斯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只是觉得,我没必要死。但是小说中的圆满结局,并不意味着现实。”

“难道我不是掌握着命运的力量吗?”西列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

安缇纳姆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祂倒也没否认这一点。

“……我们来聊聊‘阴影’吧。”安缇纳姆转移了话题。

西列斯察觉到了安缇纳姆态度的松动,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当然,他也不指望自己的这几句话就能改变安缇纳姆的决心。

安缇纳姆似乎决意让自己与费希尔世界的过往历史陪葬。

祂的确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错误又牵扯出其他的错误。但是,这又不是一场考试;再者说,就算是考试,没得到满分也不意味着人生的末路。

西列斯总归是这么认为的。

……呃,虽然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向来给学生们布置很多作业,还会用拉米法大学闻所未闻的考试来衡量学生们的学业水平……但是,的确,他并不认为“成绩”就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

所以,当然了,“成绩”也不能决定一个神的未来。况且安缇纳姆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也并不存在一个冥冥中的考官来为祂判定成绩。

他便说:“好的。关于‘阴影’……之前骰子曾经跟我说,‘阴影’是文明之外。我一直对这种说法相当好奇。”

“‘文明之外’,是吗?”安缇纳姆相当耐心地解释说,“我得首先跟你说说这个世界……整体意义上的世界、宇宙,而不仅仅是费希尔世界这颗星球。

“整体意义上的世界,是个辽阔、广袤到近乎无边无际的地方。但是那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你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看到了那片黑暗中潜藏的东西,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也仍旧佩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安缇纳姆解释着:“在阿卡玛拉陨落之前,这个孩子特地制作了……或者说,准备了这副眼镜架。这其实并非主要在现实中发挥作用,尽管的确可以如此使用。

“实际上,祂就是为了给继任者在‘世界之外’使用的。不过,我必须得在现实中通过往日教会交给你,那个时候你还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

西列斯的确承认这一点。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也不过是去年的事情。他在费希尔世界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安缇纳姆解释了一下这个眼镜架的事情,然后接着说世界的事情。

祂说:“所以,我所指的‘世界’,就是这片黑暗……概念意义上的世界。你现在看到我这个圆滚滚的‘乐园’,是吗?但实际上,在更古老的年代,我的居所是概念意义上的费希尔文明。

“那是无形的、那是高于现实又或者低于现实的。一个文明就是这虚幻的世界的‘星球’,这些文明——以及文明的神明——组成了这片地方。我该怎么称呼这片地方……‘神明宇宙’,或许说。

“只有神明可以发现并且探索这里,不管是强大还是弱小的神。这里充满了文明的投影、神明的乐园,这里是现实宇宙中那些碰触不到的东西的集合地。”

西列斯尽可能让自己理解安缇纳姆的话。

神明宇宙是抽象意义上的宇宙,这里并非实物、并非存在,就像是物质与物质、元素与元素之间那层人类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感知的缝隙。

生活在现实世界的生物无法进入神明宇宙。而即便偶尔有幸或者不幸进入黑暗之海,他们恐怕也没法来到神明宇宙。

想到这里,西列斯确定地说:“骰子就在神明宇宙?”

“是的。”安缇纳姆说,“黑暗之海的尽头就是神明宇宙。‘世界之外’这个概念同时包括了黑暗之海与神明宇宙,但是也并不是完全包括。

“……我们的话题稍微走歪了,让我来说说‘文明之外’这个概念。‘世界之外’还可以说是某种距离、近似于空间一样的概念。世界与世界之外,的确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但是文明与文明之外,就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在神明宇宙,每一个文明都存在一个对应的……呃,‘泡泡’?或许可以这么理解,就拿阿卡玛拉的乐园来做类比吧。

“无数的泡泡组成了这片海洋——不是指黑暗之海,顺带一提——但是,我们假设,只是假设,而不是真实存在。我们假设,海洋之上,有一个太阳,照射着海水。

“既然是‘泡泡’组成了这片海洋,那么理论上,被太阳照射着的‘泡泡’也应当存在着……”

西列斯怔怔地说:“影子。”

“是的。”安缇纳姆柔和地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互对照的,有光就必定有影。‘阴影’就是这个影子。祂是泡泡的影子的集合体。祂是文明的对立面,是……世界的阴影面。

“虽然我将胡德多卡分割出去的时候没这么想,但是,这是个尴尬的巧合。世界的阴影面,这恰好可以用来形容‘阴影’,非常形象与恰到好处。”

集合体。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意识到。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您刚刚说,李加迪亚在阴影纪的时候出发寻找‘阴影’的根源?但是‘阴影’既然是文明之外,是集合体,那么……”

“是的,‘阴影’并不像我们这样的神明。‘阴影’并不拥有着文明的根源。”安缇纳姆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者说,只要这个世界上仍旧存在着一个文明,哪怕只是一个,那么,‘阴影’就是不死的。

“如果说我与费希尔文明相伴而生,那么,‘阴影’同样与文明相伴而生。祂是我们的影子。或许……从某个角度来说,只要我活着,那么‘阴影’也会活着。

“李加迪亚,这个我亲爱的、笨拙而稳重的孩子,祂做了一个令人难过的选择。”

他们都不由得默然了片刻。

李加迪亚的做法是无用功吗?在这一刻,这个问题只是轻轻地划过了西列斯的大脑,随后就弥散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与动容。

踏上旅程的、至今不知去向的李加迪亚,祂或许正在这茫茫如深海的神明宇宙之中,绝望地、平静地、努力地,寻找着那侵入祂故乡的外神的根基,意图将其一网打尽。

这漫长的努力、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这广袤的世界,与这位渺小的、被父神切割了权柄的,甚至在旅途之前抛下了自己绝大部分力量的神明……

这样鲜明的对比带来一种轰然作响的触动。

“……我们能重新找到李加迪亚吗?”西列斯顿了顿,“祂是否陨落?”

“我不知道。”安缇纳姆温和而平静地说,“或许没有。但是,在神明宇宙,祂也可能遇到其他的、强大而古老的神明。”

言下之意就是,说不定李加迪亚已经被其他文明的神杀死了。

当祂这么说着的时候,祂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的变化。

西列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侧过头,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着那玻璃罩上费希尔世界的场景。

他试图用一个比喻来驱散这种阴霾,他想,这玻璃罩,就像是正在播放电影的巨幕影院。

……好吧,苦中作乐。

他转而问:“所以,我们没法杀死‘阴影’。”他思索了片刻,“只能驱逐?”

“只能如此。”安缇纳姆总算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在过往的无数年里,也曾经有一些文明被‘阴影’污染。它们当然不乐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但它们最终都失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也只是在垂死挣扎。

“在我醒来之后,我在神明宇宙中也与不少其他文明的神进行了交流。祂们跟我说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老实讲,直到这个世界,我才意识到,原来费希尔世界之外有着如此辽阔的宇宙。

“往常我沉浸在孤独之中、沉浸在自己分割力量的愉悦之中,以为这世界只是我所处的这个婴儿摇篮中的一切。

“而当我知道外界的辽阔的时候,时间却也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没法正面对抗‘阴影’了。

“年轻的时候,我未曾珍惜自己的年轻;等到年纪大了,年轻时候不值一提、随手可得的东西却也已经弃我而去了——相当人类的感叹,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我打算试一试。我不能就这么放弃费希尔文明。祂们也提供了不少的信息,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我宁愿那全部都是真的。

“我做出了一些努力,尽可能削弱‘阴影’的力量。”

“……抱歉,母亲,我想打断一下。”西列斯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安缇纳姆就停下来,并没有因为西列斯的打断而生气,只是温和地说:“没关系,你想问什么?”

“‘阴影’的力量。”西列斯说,“在费希尔世界,‘阴影’似乎……没表现出,力量?“

安缇纳姆点了点头,祂明白了西列斯的问题,便说:“‘阴影’的力量,就是‘文明之外’。祂是我们的对立面。”

祂斟酌了一下,然后用了一个稍微简单一点的说法。

“祂可以污染我们,使我们所象征着的、文明的概念垮塌。当然,不是说现实世界中相关的概念就消失了,而只是我们,消失了。”安缇纳姆说,“如果我们是磁铁的话,那么祂就可以做到消磁。”

西列斯多少有些吃惊,他不禁说:“这听起来相当强大。”

“当然十分强大。”安缇纳姆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祂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一些东西感兴趣,那么祂完全可以直接毁掉这里,如同祂曾经做的那样。文明就是祂的猎物。”

西列斯在这一刻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阴影”似乎显得过于强大了。“阴影”是文明之外,但文明与文明之外,理论上应该是相互克制的。

为什么“阴影”这么强大?费希尔文明的神明都毫无还手之力?难道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克制“阴影”吗?

一旦涉及到“阴影”,问题就显得非常之多。西列斯决定首先听安缇纳姆继续讲下去,回头再来研究自己的这些疑惑。

安缇纳姆便接着说:“那么回到我刚刚的话题。为了对抗‘阴影’,我做出了一些努力。你应该知道,费希尔世界阴影纪的历史发生了断层?”

西列斯一怔,他不明白安缇纳姆为什么会提及这事儿。他谨慎地说:“是的。许多历史学家对此都十分遗憾。”

“那是我做的。”安缇纳姆简单地说。

西列斯这下是真的又吃了一惊。他仔细思考了一下安缇纳姆前后的说法,便若有所思地说:“您是为了,削弱‘阴影’在费希尔世界的影响力?”

安缇纳姆叹息了一声,说:“是的。现如今,人们都不知道‘阴影’的存在,但实际上,在阴影纪,情况并不是这样的。那是……一场灾难。

“你知道阿卡玛拉的乐园中,也就是深海梦境中,位于海底的文明与城市的废墟。那就是‘阴影’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造成的。

“那甚至都不是祂的本意,至少不是祂主动这么做的。是因为祂是文明的对立面,所以祂一旦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文明就将发生垮塌。

“……不是说物理意义上的垮塌,而是……比如说,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战争,却真的爆发了;一场不应该发生的天灾或者人祸,却顷刻间毁灭了城市。

“又比如本就矛盾重重的我的孩子们,祂们又开始闹一些明明无关紧要,却让这会儿的祂们彻底翻脸的小矛盾。

“这些都是‘阴影’的到来的影响。事情总归在这一刻显得无法挽回。人类在那个时候以为是旧神之间的矛盾造成的,但是也有一些人认为……是‘后来的神’。

“他们认为是新神出现了,是新神与旧神之间的矛盾。那是段混乱的日子,不管对于人类还是神明来说,都是这样。

“直到……旧神们发现了不对劲。

“实际上,发现不对劲的旧神有不少。李加迪亚虽然被我分割了力量,但祂也终究算是‘真实’的神明,所以祂意识到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然后发现了‘阴影’的存在。

“佩索纳里发现了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不对劲。祂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要诞生了。祂做到了阻止,但是也让自己被‘阴影’盯上了。那个时候祂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阴影’。

“梅纳瓦卡发现了胡德多卡的不对劲。要我说,这位商业的神明可能是所有旧神中最为……狡诈的。这个形容词无关褒贬,祂的确相当敏锐。

“阴影纪是段疯狂的日子。我该怎么说……那污染了费希尔世界的‘历史’的概念,不太恰当地将‘阴影’囊括其中。

“如果我继续在人类的群体记忆中保留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相关记载等等,那么我的力量之中也就多了‘阴影’的存在。那就相当于我也被‘阴影’污染了。可我毕竟需要与这位外来的神明抗衡。

“所以,我最终决定剔除人类对于阴影纪的印象。这是我作为‘费希尔文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在我做完这件事情之后,我就成为了过去与历史之神。

“在我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之后,我又进一步仔细地在自己的权柄范围内,剔除‘阴影’在历史中对于费希尔世界的影响,包括历史学界、文化界、一些遗迹等等。

“……所以,西列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学者。但是,别去相信那些关于阴影纪的考古遗迹、墓穴、文献记载之类的东西,那都是骗局和胡编乱造的。我明明都把那些东西扔干净了。”

安缇纳姆十分温和、十分体贴地提醒着。

西列斯:“……”

可惜的是,赫尔曼·格罗夫却一脚踩了进去。

……而且,既然安缇纳姆都这么说了,那么写下《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的詹·考尔德,又是谁?他记得,在那本书中,詹·考尔德也提及了“后来的神”,他指的就是“阴影”吗?

西列斯思索着,不过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或许也是安缇纳姆选择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的目的之一。祂想要将“阴影”的影响彻底踢出费希尔世界的历史……就如同祂也打算对自己做的事情一样。

安缇纳姆接着说:“尽管我隐藏了、销毁了阴影纪的历史,但真正发生的事情却不会改变。在阴影纪之后,就是沉默纪的一切。

“为了得到祂想要的东西,‘阴影’选择换个做法。祂其实也并不想毁了费希尔文明,祂对这儿其实很感兴趣。”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命运’。”

“是的,祂想得到命运的力量。”安缇纳姆叹息着说。

西列斯稍微有些困惑,他不禁问:“难道其他的文明没有命运的力量吗?”

“的确没有。”安缇纳姆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答案。

“……这是费希尔世界独有的?”

“是的。”安缇纳姆回答,“因为,其他文明的……神,其他的‘文明’,我是说,像我这样的‘文明’。祂们不像我这么愚蠢、不像我这么孤独,祂们很少切割自己的力量。

“我刚刚说了,最初的时候,我将‘真实’与‘虚幻’的力量分割了出去,之后所有的旧神,都是基于这两份力量诞生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突然有点明白安缇纳姆的意思了。

“……而我给自己留下的力量就是,”安缇纳姆稍微停顿了一下, “时光与命运。”

“为什么您会选择留下这两个力量?”西列斯突然想到一些什么,他流露出一丝惊愕,“因为这是……”

“因为这是我的眼睛。”安缇纳姆说,“时光是我的左眼,命运是我的右眼。”

西列斯怔住了,他望着安缇纳姆,随后又望向了那座巨大的雕像。

刚刚安缇纳姆说,这是祂的本体。而就在西列斯抵达这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座雕像的右眼……如今是闭上的。

安缇纳姆说:“你可能听说过往日教会的教义,他们说我的目光可以穿透历史的迷雾……是的,差不多是这样,虽然可能和他们想象得不太一样。

“当我分割自己的力量——三要素,神格、神位、神名,我都需要分割给祂们。神名好说,我可以给祂们起个名字;神格也好说,因为那是虚无缥缈的力量。

“但是神位,那需要切割我的身体。

“当我思考着怎么对自己的身体动手的时候,我有点不愿意分出我的双眼,因为我还乐意望向这个世界——时光的初始与命运的尽头,我还保有着好奇心。

“于是,我将我的眼睛留下了,剩下的则全部分了出去。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诞生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太过于虚弱的原因,因为我只剩下了我的眼睛。”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想了片刻,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真是做了一件愚蠢到其他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我只给自己保留了时光与命运,于是,这也招致了‘阴影’的贪婪。

“当祂注意到这个世界,最初祂或许只是因为胡德多卡这个傻孩子,但是在那之后,祂亲自来到这里,却是因为祂想要得到命运,因为这是祂无论如何掠夺,都不可能掠夺到的东西。

“因为其他的文明不如我这般愚蠢、这般孤独。祂们不会给‘阴影’可趁之机,不会像我这样直白地将这份力量暴露出来。”

“……‘阴影’十分需要命运的力量?”西列斯问。

安缇纳姆这几段话蕴藏的信息量太大了,关乎西列斯过往的一切。但是他一时之间也只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

“是的。”安缇纳姆点了点头,“因为祂是文明之外,祂只是影子。你知道,命运的力量是由人类……也不能说仅仅只是人类,但至少是现实世界的生物的生命轨迹,凝聚而成的。

“但这些东西,对于我们这样的‘文明’来说是司空见惯,对于‘阴影’这个生存在影子里的、生存在文明之外的神明来说,却是匪夷所思。

“‘阴影’的世界——文明之外的世界,那是一片荒芜的废墟……不,连废墟都算不上,那儿只是什么都没有。

“所以,祂意识到,或者祂自认为,得到了命运的力量,就可以让祂补全自己,让祂从文明、文明之外这样的概念中脱离出来,成为更高一层的存在。

“就好像我那两个孩子,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祂们都代表了一个极端。于是祂们以为,只要吞食了彼此,就可以让自己达成圆满。

“‘阴影’也希望这样。祂也希望追求‘神’的圆满,祂想获得更高层次的力量。

“我想,过去漫长的时光,祂之所以会吞食那些文明、污染那些世界,就是因为祂在本能地追求着自己的完整,或者说,更多。

“但是,直到在发现文明的命运的力量之时,祂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缺失了什么。我的孤独,最终提醒了祂。”

安缇纳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更高的生命层次。西列斯心想。这就是“阴影”的追求。

……这听起来还真是……相当有道理。让西列斯不得不想到了自己故乡的某些小说设定。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真的存在这样一种……更高一层吗?”

安缇纳姆凝望着西列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祂说:“是的,当然存在。只不过,那形式可能与‘阴影’想象得不一样,甚至说不定还会令祂感到失望。那是只有‘文明’才知道的事情。

“我也是从其他的‘文明’口中得知的这事儿。那让我,以及费希尔文明,得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那是一个秘密,一个‘阴影’不曾知晓、多半也不屑知晓的秘密。”

西列斯怔住了,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可能性,但是又感到微妙的不可思议。应该说,在这一刻,在等待着安缇纳姆公布答案的时刻,他几乎不安和紧张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有点忐忑。

“那就是地球。”安缇纳姆言简意赅地说,“足够普通、足够弱小、足够一无所有,却也足够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那就是我们所有这些不同的文明的源头与尽头。

“这个秘密,就是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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