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迷雾影响

幸灾乐祸是很不好的行为。所以阿方索只是幸灾乐祸了一秒钟。

他很快就收敛起自己的表情, 十分学术地和西列斯探讨起他构思的几个课题。餐厅里周围的探险者听到他们嘴里蹦出来的专业术语,纷纷投来费解而错愕的目光。

西列斯一共列出了三个可能的方向。

其一是继续研究神明对费希尔世界文学发展的影响,这是接续他此前对于流浪诗人的研究;其二是回归文学本身, 着重沉默纪晚期“人的文学”的发展情况。

其三则是他最近才刚刚意识到的,一种可能的研究方向,即比较文学。他从福斯特·朗希那儿得到了一些关于米德尔顿的沉默纪文学的相关资料, 并且意识到那与康斯特的文学理论发展不尽相同。

考虑到他如今已经通过人偶而掌握了不同的语言,研究不同国家的文学并且进行比较分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现在西列斯对于第三个方向更为感兴趣, 不过阿方索倒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现在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的确更加频繁了。但是,迷雾仍旧隔绝了许许多多人对于外国的好奇。”阿方索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的确是费希尔世界的现状。他们站在历史的拐点, 但是,未来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到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阿方索便说:“所以, 就算您真的能写出这篇论文,对于某些人来说, 他们也会认为您是在胡编乱造。毕竟,他们并不了解国外的文学是如何的。”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 说:“但这正是我构思这篇论文的目的?”

“您可以先在其他地方,比如学术交流会、在报纸或者期刊上发表文章,慢慢展现自己的学术观点,构建一个小范围内的讨论热度,然后您再来书写一篇完整意义上的论文。”阿方索相当有经验地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阿方索说:“流浪诗人的那篇论文给您带来了不菲的声誉, 我猜许多人认为您是未来文学史专业的学术新星。我知道一些历史学家也十分赞赏您的发现。

“但是我想, 这篇论文可能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对您的年轻会感到出乎意料——对了, 您说您现在已经成为了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的主任,这一点就更加深了这种情绪。

“我认为您可以更加……稳当一点。这不是说我不看好您的这个选题,我认为这相当有意思,甚至有可能引领学术风潮。

“但正是因为这样,您不觉得,这完全可以出本书,或者以更大规模的课题形式进行吗?以年度学术任务的标准来衡量这个选题——您只有半年的时间吧?——我认为有些短暂了。”

阿方索的说法是从两个方面来谈论这个问题:一方面,文学比较对于西列斯来说是一个崭新的领域,他的论文未必能够服众;另外一方面,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体量庞大的课题。

此外,对于阿方索来说,他并不知道西列斯已经通过人偶掌握了繁多的语言。在他看来,如果要进行文学比较,那么第一步就是相当繁琐的翻译程序,这是很难一步到位的事情,需要时间与人力。

这一点显然也会是其他人的想法。没人能想到西列斯已经掌握了神明的力量。

……神明的力量。在讨论普通的学术话题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想到这一点。这让他感到一种轻微的割裂感。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在我成为专业主任之后,恐怕有不少学术交流会等待着我去参与,到时候我可以将这个课题摆放到明面上来。”

他心中想到的其实是之前布莱特教授遮遮掩掩跟他提及的学院内部交流,他对那地方保存的资料十分期待。不过这事儿没法跟阿方索提及,得保密。

阿方索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说:“至于您前面两个方向……老实说,我更赞同您继续研究神明对文学的影响。”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问:“为什么?”

“因为这比较简单。”阿方索耸了耸肩,“您得在年底之前完成这篇论文,而您显然掌握了不少……呃,与旧神、旧神追随者有关的秘密。这显得容易得多。

“就像您之前那个流浪诗人的课题。当然,我知道您的重点放在流浪诗人的文学价值上,但是,人们显然更加关注,‘流浪诗人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这一点。

“说真的,人们总归会关注旧神的话题,这不可避免。所以,我认为您干脆就拿旧神的秘密写篇论文,十分可行。”

西列斯:“……”

他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要说与旧神相关的、文学领域的信息,他还真掌握了不少。但是,那些显然都是不太能对外公开的事情。

阿方索的说法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时间只剩下半年,西列斯的选择并不算多。

事实上,西列斯自己也逐渐倾向于这个方向了。那能节省不少时间。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建议,阿方索。”西列斯真诚地说。

“这没什么,教授。”阿方索说,“我认为您能再给学术界一个惊喜的。”

关于旧神的惊喜?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论文课题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下午的时候,他们在梅恩驿站外侧转了转。

阿方索给西列斯指明了方向。他们需要从梅恩驿站出发,往西走上好一阵。在迷雾附近——那儿已经是盖恩斯德了——会有一个更小规模的村落可以让他们暂且休息一晚。

“所以我们可以在那儿等待着琴多先生。”阿方索说,“时间上正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更加关注另外一个问题,说:“我们步行过去?”

“是的,教授。我知道您不会骑马,不过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马行不会乐意将马匹租给我们,如果我们坦诚说我们是要去盖恩斯德,甚至说是去迷雾的话。

“欺骗不是一个好选择,而我们也没有自己的马匹。所以,步行是最好的办法。我们可能得走上一阵了。”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他心想,感谢往日教会、感谢安缇纳姆。【自然之靴】在这事儿上非常能帮助到他。

“所以,下午和晚上就好好休息吧。”阿方索的语气反而轻松起来,“希望明天不要太过于闷热。”

“希望如此。”

大概明白了明天的路线与目的地之后,西列斯与阿方索便回到了旅馆各自的房间里。西列斯将意识放到一号人偶那儿,告知琴多后天在哪儿和他们汇合。

小小的人偶在大幅的地图上蹦了一下,然后用木头小手拍了拍无烬之地的一块区域。

“好的。”琴多说,他正在船上吃午餐,“中部这边的区域,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下午就可以探明。或许我们傍晚的时候就会出发前往东北部。”

当然,琴多最终还是要依靠塔乌墓场的独木船来快速抵达那片区域。

他已经选定了那片迷雾附近的一座孤岛,打算首先在这儿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观察一下迷雾中的情况。

普拉亚家族的船只已经在那附近等候他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普拉亚家族可以说是为这段旅程提供了相当强力的帮助。

而结果也令人欣喜。

人偶跳到琴多的肩膀上,然后与他一同观看着那副即将完成的海图。

这就是之前加勒特·吉尔古德通过人偶转交的那份初版海图,但是如今已经有了修改的痕迹。原本被灰黑色云团覆盖、用细线规整圈出的区域,如今已经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只剩下东北部的那块区域。

“……我认为船长们会对这幅地图趋之若鹜的。”琴多低声说。

而这是好事,至少这能大大减轻在福利瓯海上航行的危险性。

当然,并不是不危险。海图上也仍旧标记了好几处危险地带,那儿可能是漩涡、可能是礁石群、可能有变异生物出没、可能有凶悍疯狂的原住民占领。

但无论如何,在沉默纪之后,这几乎被视为禁地的海洋,也逐渐被发现、被探明。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已经逐渐走出沉默纪的阴霾与迷雾,至少世俗世界是如此。

而神秘侧的世界?

他们正在努力。

确认了琴多那边的情况之后,西列斯的意识便回到本体。他锁好门,拉上窗帘,然后从行李中取出了短笛,打算与骰子进行一次沟通。

原本他也考虑过上午进行这事儿。不过那个时候他不确定阿方索什么时候会来找自己。他认为没必要冒着被打断的风险,所以就决定现在来做这事儿。

“下午好,骰子。”他说。

“下午好,守密人。”短笛优美的音色出现在房间里,“我甚至觉得有点想念您了。您知道的,我总是期盼着与您聊聊天。”

“我们现在就正在聊天。”西列斯客观地说。

短笛默然片刻,然后说:“好的,守密人。您想聊什么?哦对了,我正想跟您说说前段时间的事情。您开始看重灵性这个属性了,是吗?”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灵性是一个波动着的属性,更能反应出自身的状态。”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短笛忙不迭附和着,“并且……虽然我不乐意这么说,但是,有些人灵性高、意志低,那就得对这样的人产生警惕了。这样的人相当容易成为旧神追随者。”

“这让我想到了小丑。”西列斯说,“他似乎就是灵性高、意志低。”

“哦……您这样的想法就错了。小丑的确拥有很高的灵性,但是他的意志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低。”短笛说,“至少不是跑团剧本中那个相当低的数值。”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说:“因为‘小丑’这个身份?”

“可以这么说。”短笛巧妙地让自己的身躯转了一圈,于是它的声音也给人一种……绕梁三尺余音不绝的感觉,“您也明白马戏团的特殊性。而小丑,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成为了‘小丑’。

“他没法摆脱这个身份,没法像那位占星师女士一样。但是,这个身份又的确保护了他。命运总让人觉得奇妙,是不是?您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命运总是将好的坏的东西一起给予一个人。”

西列斯在这一点上赞同短笛的说法。命运是中立的、是残酷的、是温情的。命运从未对任何人青睐有加,也从未对任何人刻意冷血。

即便西列斯掌握了命运的力量,但是他也尽力不去干涉他人的命运。持有力量的人反而应该更加谨慎。

他的想法在这事儿上转了一圈,随后回到了他真正想问骰子的事情上。

他说:“所以,跑团剧情与跑团角色的设定,不是完全可靠的。”

一直在转圈圈的短笛猛地停下,然后心虚地咳了一声。

短笛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而西列斯也耐心地等待着。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西列斯开始怀疑侦探乔恩的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他的心中了。正好今天骰子提及了这事儿,西列斯便决定仔细问问。

在侦探乔恩与流浪汉伯恩的身份问题上,两张同时出现在跑团剧情中的角色卡,但在现实世界中却是同一个人,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并不是不可能。毕竟,原本的跑团游戏已经变为了真实的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当然一切皆有可能,那或许只是一个人的两个身份罢了。

但是,这件事情却让西列斯对跑团剧情、设定的真实性产生了困惑。

不……也不应该说是真实性,而是完整性。这些信息的确都是真实的,但是却也都隐瞒了一部分重要的相关信息。

在更早之前,他就曾经感叹过,这些跑团角色似乎都有着自己的秘密。

切斯特医生的身世之谜、商人兰米尔曾经参与到星之尘的生意里、马戏团受到旧神追随者的雇佣而来到拉米法城、赫尔曼·格罗夫前往的考古遗迹是个骗局……

应该说,这些事情似乎都与这个世界的某些本质相关联,比如旧神追随者的存在、比如星之尘的信息等等。

结合乔恩与伯恩的关联,西列斯不得不怀疑,这种隐瞒是刻意的。

当这个跑团游戏的剧本出现在地球的时候,骰子——或者安缇纳姆——刻意将其中一部分与费希尔世界直接关联的信息隐藏了起来,让这个剧本看起来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与邪神对抗的故事。

而如果将这些信息填充上,那么这个剧本就显得丰满、真实得多。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西列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仍旧以原本跑团剧本中,那些刻板、单薄的信息来看待那些角色们的话,那么他对于许多事情的调查也就没那么顺利了。

就拿侦探乔恩来说,这位侦探可以说是相当敏锐、理智的一个人。如果西列斯以更为傲慢的态度对待他,又或者提前一步发现了那个放大镜的问题,那么这位侦探说不定早就消失于人海之中了。

……剧本的薄弱之处,就像是一个十字路口。能发现与不能发现、发现之后是否能做出正确的应对,都是相当复杂的问题。

骰子仍旧没有说话,西列斯沉吟片刻,便说:“你曾经说我是个被选中的人。所以,这种挑选,与这个跑团游戏有关?”

短笛总算又让自己飘飘忽忽地转了一个圈。它说:“是的……我本来以为能把这个问题推给安缇纳姆,让祂来回答的。结果居然还是轮到了我……哎呀。”

西列斯:“……”

他突然开始有点好奇骰子和安缇纳姆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短笛又说:“当我们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的时候,我们得寻找‘概念相关’的人士,来掌握命运的力量。您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所以,我们发现地球上跑团游戏的守密人——这个身份,十分符合我们的需求。于是我们就决定围绕跑团游戏来做文章。

“我们依照费希尔世界发生的事情,构思了一个粗略的、简单的跑团剧本,然后由我带去地球,在游玩这个游戏的人群中,准确来说,在这个游戏的守密人中,寻找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然后你选中了我。”西列斯说。

“……是的。”短笛迟疑地说,“呃……虽然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这么说……但是……守密人,您会因此而生气吗?”

西列斯想了想,语气还算平淡地说:“不会。”

西列斯本身的性格就冷静理智。他很少真的愤怒或者生气。另外,坦白的时机也是个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骰子在他穿越后不久,就突然冒出来说,“守密人,恭喜你被选中了,让我们一起来拯救世界吧”,那么他可能真的会产生了那么一些些微妙的愤怒与莫名其妙。

但是如今,他已经如此深刻地了解了费希尔世界,已经如此亲切地贴近了费希尔世界的本质。他在这个世界生活、工作、恋爱。某种意义上,他定居在这个世界。

对于西列斯来说,现在让他去拯救这个世界——好吧,不能说有多殷勤,但他的确乐意。

只能说,他仍旧不免因为骰子的说法而感到一丝哭笑不得。

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谁,通过游戏玩得好不好来决定。骰子与安缇纳姆可以说是相当……勇敢。

当然,西列斯的大脑中也产生了一个念头。

或许对于骰子和安缇纳姆来说,这个身份是谁都无所谓。他们挑选了其中最为优秀的守密人,但并不代表着,这个人就非得足够可靠。

当他来到费希尔世界,当他被命运的力量浸染,他自然而然会成为命运的神明。

西列斯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摆脱命运与梦境的力量的接连侵蚀,这是他自身的力量——如同骰子说的那样,意志永远是他最为强大的武器——但其他人,却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位“穿越者”,他只要老老实实地被命运的力量侵蚀,成为命运的神明,这或许就已经符合了骰子与安缇纳姆的要求。

换言之,是西列斯做得太过于优秀,而不是骰子的选择过于儿戏。

……当然,这也意味着,这种做法很有可能会摧毁一个人类的灵魂。这显得残酷,让人不得不庆幸,是贺嘉音成为了西列斯·诺埃尔。

短笛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它连忙说:“果然,我知道您是个相当高尚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是命运的力量选择了您,而不是我选择了您。

“您注定来到这个世界,注定成为命运的神明,注定成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而费希尔世界反而会因此感到庆幸。如果不是您的话……”

它长篇累牍地赞美着西列斯,西列斯几乎心不在焉地听着。

隔了一会儿,短笛的话停了下来,它老老实实地说:“总之……的确,跑团剧本只提供了一些粗略的信息,而非全貌。”

西列斯便问:“所以,乔恩与伯恩?”

“您已经猜到了。”短笛狡猾地回答,“我不能说您的猜测是错的。但是,人的观念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话让西列斯产生了不少联想。

骰子似乎是在暗示,西列斯的猜测中仍旧有着不太正确的部分,但是整体上,乔恩与伯恩的确存在着特定的关联。

在跑团剧情中,流浪汉伯恩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站在往日教会的对立面,暗中与那些旧神追随者合作,妄图复活神明。

但是,侦探乔恩,不管在跑团剧情中还是在现实世界中,他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是什么改变了乔恩的观念?

“复现自我”的仪式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因素;但是,那复现出来的自我,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的过去。乔恩的过去就已经有了伯恩的影子,不可能仅仅只是这个仪式,就让乔恩发生了改变。

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因素的影响。

在略微闷热的房间里,西列斯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想,既然得到了骰子的确认,那么他或许可以更加坦诚地与乔恩聊聊。

乔恩那边也已经通过那些家族档案,展现出了自己的态度——他乐意与西列斯合作。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直接揭穿乔恩的身份,那这位敏锐的侦探真的不会被他吓坏吗?

西列斯因而产生了一丝笑意。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问你。”

“什么?”

“‘父亲’。”

短笛猛地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它干巴巴地说:“您的父亲吗?在我们的安排中,您的父亲很早的时候就已经……”

“旧神的父亲。”西列斯说。

短笛停下话头,然后突然跳起来,用笛身敲了敲桌子。那让人觉得有点痛,但短笛看起来只是想表达自己的不可思议。

“有时候我为您的信息获取能力感到赞叹。”短笛说。

“谢谢。”西列斯说。

短笛难得叹了一口气,它说:“这事儿不适合我来告诉您,守密人。”

西列斯因为这个回答而怔了一下。

“……安缇纳姆会告诉您的。”短笛说,“关于漫长的过去、关于遥远的历史……那是祂的权柄范围。祂会很乐意跟您讲述那些故事。而我,我认为我不在这件事情上拥有什么立场。”

骰子的语气难得如此严肃。它看起来是在暗示着什么,但是西列斯也很难从它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中明白过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但是,我要怎么与安缇纳姆见面?”西列斯问,“我考虑到了乐园。我是说……”

“哦,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不用继续往下说,免得引起‘阴影’的注意。祂一直想知道安缇纳姆……存放力量的地方。”短笛像模像样地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问:“所以我该怎么过去?”

“其实您已经得到相关的线索了。”短笛说。

西列斯有些意外:“是吗?”

“是的。”短笛说,然后就一言不发,好像这话就是它唯一能透露的信息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目光深沉地瞧着短笛。

短笛轻轻晃了晃,好像是发抖。它很小声地给西列斯弹奏了一曲轻快的小调。

西列斯:“……”

有时候骰子的人性化程度,让他觉得……人工智能一定是有前景的,毕竟连神明力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表现得相当像人。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好吧,骰子。我会思考一下我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短笛立刻得意洋洋地说:“您一定能发现……事实上,您已经距离安缇纳姆很近很近了。”

西列斯对此多少有些怀疑。

在深海梦境与坎约农场外面的那片黑暗之中,他怎么想、怎么思考,都很难把握住那种微妙的“感觉”。而骰子却说他已经很接近了。

这种说法,会让他感到,线索实际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一直没有意识到。

……或许他该继续换个思路与想法?或许以人类的大脑,很难理解黑暗之海的情况。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总不能主动去迎接旧神的污染,然后让自己代入到神明的思维模式之中。那显然也是相当愚蠢的做法。

……不过,此刻西列斯望着短笛,却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他没急着思考,只是转而说:“我马上将前往迷雾中的一片绿洲。那地方恐怕与‘阴影’有关。你知道这事儿吗?”

考虑到“阴影”可能始终窥探着现实世界,西列斯也没有将话说的太明白,尤其是那个坟包的问题。

短笛像是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下子反应过来:“哦……您是说那地方。别担心。‘阴影’已经将那当做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了,祂应该不会太关注那里。

“……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神明再成为祂诞生的温床了,我只能这么说。当然,那……‘东西’,对于人类来说,仍旧是可怕的玩意儿。”

“是的,所以我打算早点将其解决。”西列斯说,“也总有一些旧神追随者想要利用这东西。”

他们说的是坟包里的那具尸体。

短笛上下动了动,像是个失败的仰卧起坐,不过它的确在努力表现出自己的赞同。

聊完这些话题,时间也差不多了,骰子得离开了。在骰子与他告别离开之后,西列斯才放任自己沉浸在刚刚想到的问题中:为什么骰子能够这么人性化?

说到底,骰子是神明力量的集合体。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说是比神明还神明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旧神显然拥有着令人胆寒的、扭曲而疯狂的力量。这种力量体现在那些残酷的、血腥的历史,也体现在那些疯狂的旧神追随者的行动之中。

许多人受到旧神污染,许多人因此而精神崩溃,甚至于出现身体上的变异。

但是骰子却显得相当无害。不仅仅是无害,它甚至对人类……过于友好了。

……是的,友好。西列斯想到这个词语。

骰子只是神明的力量。而“阴影”也是神。西列斯能理解,作为费希尔文明的一员,安缇纳姆与骰子会想要对抗“阴影”。

但是,如果与“阴影”相比较起来,骰子和安缇纳姆未免也太……人类意义上的“正常”了吧?甚至都不怎么像神,而是像人了。

曾经就有人怀疑,安缇纳姆也是人类,只不过是掌握了神明力量的、更加强大一点的启示者。那些复现旧神力量的实验与做法,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安缇纳姆的神明权柄的怀疑。

……是因为安缇纳姆与骰子的诞生,基于费希尔文明吗?西列斯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所以,对于这个世界,安缇纳姆与骰子始终保持着正面意义上的善意。

……但旧神的诞生同样基于费希尔文明。旧神们可没有这么友好。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想,他还是得尽快与安缇纳姆见上一面。

他不禁叹了口气,心想,难道是需要他亲自去一趟默林镇?但是,之前写给默林镇“母亲”的信却并没有回音,安缇纳姆就像是不在那儿一样。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依旧是迷雾中的绿洲的问题。

他思索着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整理着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明天会是漫长而辛苦的旅途,他心想。

傍晚的时候,阿方索又一次过来敲门,与西列斯一同去吃晚餐。晚餐他们选择了昨天见面的那间酒馆。

酒馆里仍旧热热闹闹,西列斯听闻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尤为引起他注意的,是某位探险者提及了马戏团的事情。

那位探险者使用的是堪萨斯语,他似乎是刚刚来到梅恩驿站不久,现在正与他的同伴一边喝酒,一边高声聊着什么。

他们提及在无烬之地更中部的地区,在一些大驿站中遇到的马戏团。而他流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他说那些马戏团,没一个拥有小丑,还算是什么马戏团。

他的同伴对这事儿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敷衍了事。

这位探险者就立刻不快地说:“但你也遇到过曾经黑尔斯之家的马戏团的那位小丑。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丑。你不觉得那相当厉害吗?”

“小丑当然厉害。不过,黑尔斯之家已经毁掉了,你忘了吗?”他的同伴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他死在哪个角落了。”

这话令这位探险者相当愤怒,他说:“我前不久才见到过那位小丑!他一个人在无烬之地流浪。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的马戏团不乐意招募这位小丑。”

“因为是小丑啊……只是一名小丑而已。”他的同伴仍旧敷衍着他,“要我说,你为什么对一名小丑这么关注呢?”

这话让这位探险者噎住了,他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隔了片刻,他流露出一丝狐疑:“难道我被污染了?”

“哦,真的吗?”这话终于让他的同伴回过神来,打量着他,“那你用用‘复现自我’的仪式吧。”

那位探险者点了点头,这回反而轮到他有点心不在焉了。他们没有再谈论小丑的话题,而是转而说起了其他事情。

……西列斯从他们的身上收回了目光。

那名小丑。他不禁想。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以来,比起其他的跑团角色,这名小丑的存在感并不是很高,与西列斯的接触也就那么三两次。

但是,西列斯仍旧对小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小丑似乎知道点什么,但是他又……不确定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疯癫癫,总之,他没法和西列斯正常交流。

这算是一个糟糕的问题。但是,联想到小丑曾经递给他的那张商人牌,以及小丑与夏先生接触过的可能,西列斯也不得不在意这个问题。

他想,回到拉米法城之后,他或许可以问问海蒂女士,是否有可能联系到小丑。

在梅恩驿站的这两天似乎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落幕了。7月21日,周一上午,西列斯与阿方索踏上了前往迷雾中的绿洲的旅途;而琴多也抵达了福利瓯海东北部的迷雾附近。

前往那个小型村落的路途是相当乏味的,他们只是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荒原中步行着。因此,西列斯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琴多那边。

琴多的表情相当严肃,他站在孤岛的边缘,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定定地望着远处的迷雾。

人偶坐在他的肩膀上,同样望着远处。不过,西列斯没法从人偶的视野中看出来什么。

他只能看出来,那是一片较为广阔的迷雾,几乎遮天蔽日。站在距离迷雾十分近的孤岛上,他甚至感到周围都阴沉灰暗了下来。并非风暴,而只是迷雾的影响。

在不远处的海洋中,偶然可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翻腾的身影。一些几乎可以称之为可怕与恐怖的“鱼尾”会翻涌起一阵浪花。

隔了片刻,琴多突然伸手摘下了眼镜。

“……有许多人。”他低声说,“不,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能被称之为人。”

人偶侧过头,静静地聆听着。

“他们陷入了永恒的迷醉与狂欢之中,在我凝视他们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只是疯狂地喝酒、吃肉……又或者啃食彼此。他们的肢体与血肉都仿佛可以不停地涌动生长。

“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孤岛上,但一些距离较近的孤岛上也连接着绳索,好像是为了方便他们来回走动。他们都衣不蔽体,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

“有一些人的身上,出现了近似于海洋生物的变异。这些人似乎是更经常被人食用的。人们会在吃了他们的肉之后,露出十分惊叹和赞赏的表情。

“……他们没日没夜地吃喝。偶尔,他们会从孤岛中挖出……星之尘。他们会直接吞食星之尘,并且露出痴迷和狂喜的表情。

“迷雾影响了岛屿上的采光,所以所有的孤岛上都点燃着火把。那硝烟弥散进迷雾之中,更加深了迷雾的厚重程度。火光永远照亮着这些岛屿。”

琴多的讲述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说:“我庆幸您没看到这一幕。那真恶心。”

这话让西列斯放心了下来。刚刚琴多的语气,几乎让他觉得琴多受到了污染。不过,这只是突如其来的画面的冲击,而非潜移默化的改变,所以琴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只是那种恶心的感觉,仍旧驱散不开。

人偶伸手拍了拍琴多的肩膀,算是安慰他。

“谢谢您的体贴。”琴多说,“我想,那地方如今已经成了埃尔科奥和贴米亚法的信徒的聚集地,并且是相当疯狂的信徒。他们可能已经丧失了自我认知,只是成为了食欲与狂欢的囚徒。”

西列斯赞同琴多的看法。

这群人一直生活在迷雾之中。按照琴多的说法,他们是一直被迷雾笼罩,而非如同迷雾中的绿洲那样。绿洲只是被迷雾包围,但并非笼罩。

因此,在这样的孤岛上长期生存,势必会对这些人的精神状态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确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记录可以证明曾经有人进入过这片迷雾。换言之,这其中生活着的“生物”究竟还算不算人类,已经是一个未知数了。

他们说不定已经与人类有了生殖隔离,说不定与某些海洋生物更加接近,同时,他们的繁衍、出生与死亡,都已经直接地与“食物”这件事情挂上钩。

……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近乎可怕的联想。

他想,在未来许许多多年之后,这里的迷雾消散,人们还能认得出来,那些孤岛上生活的“东西”恰恰就是曾经的人类?

如果他们没法认出,那么那些看起来十分“美味”的变异生物,是否会成为某些食客疯狂追捧并且欣赏的食材?成为昂贵而小众的热潮?

这是个令西列斯不寒而栗的想法。

食材、食材。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语。

他突然意识到,格雷森事件造成的食物恐惧症,或许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与琴多同时沉默了片刻。随后,琴多低声说:“我会让普拉亚家族关注着这里。至少确认迷雾的情况。或许有朝一日,这里的迷雾也将消散。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人偶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孤岛上耗费了比预期中更短暂的时间。他们原本的打算是,首先确认迷雾中的情况,然后再考虑是否有必要进入迷雾一探究竟。

而如今的结果自然是,没有这个必要。迷雾中的孤岛已经彻底成了狂欢中的不夜之地。

……联想到这里恰恰是费希尔世界的北方极地,现在又正是夏天,所以,“不夜”这个形容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然而,如果仔细想想其中的根源,那么极地的寒冷可能又成了新的恐惧根源。

琴多裹了裹外套——这儿的温度还比较低——他说:“看来我们可以离开了。明天的凌晨我就能去到您的身边了。”

人偶想了想,便拍了拍琴多的肩膀,然后跳到琴多的手上写了几个字:“我等待着你。”

琴多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要是让某些探险者瞧见他这个笑容,那说不定会怀疑琴多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只有那涌动的迷雾、潜游的海洋变异生物,以及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偶,得以见到这个笑容。西列斯控制着人偶,相当轻柔地抱住琴多的无名指晃了晃。

“我也爱你。”琴多呢喃着说。

这是上午,琴多很快就返回了普拉亚家族准备好的船只。他们立刻就出发,远离了这片海域。

下午的时间,琴多打算将这份海图彻底完善一下,然后将草图交给家族合作的出版商与印刷厂,进行后期的排版、美化、制作与生产。这份工作终于将进入尾声了,他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事儿对于他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进度的影响,暂时还没法看出来。或许得等到海图真正开始贩卖之后才能有成效。

确认琴多这边的情况之后,西列斯就将注意力转回了本体这边。

那个阿方索口中的小村落,如今也已经隐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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