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覆水难收

尽管人偶对加勒特·吉尔古德说的那句话只是一个听起来高深莫测的托词, 但是当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他却真切地感知到某种……他自己反而被触动的感觉。

凌晨四点。西列斯和琴多都醒了过来。理论上讲,他们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

琴多很快就睡了过去。但西列斯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漆黑的夜色之中,他思索着自己那灵光一闪的想法。

一直以来, 他都知道阿卡玛拉的力量指向梦境、虚幻、虚构。阿卡玛拉自己都曾经参与过《自辛西娅踏上旅途》这部剧目的演出, 而彼时多尔梅因的居民甚至会以此为傲。

在阿卡玛拉的乐园坎约农场中,位于阿卡玛拉居所十分重要位置的一样东西, 就是微缩舞台模型。

从如今西列斯的行动来看, 通过这个舞台模型和湖泊中的星球倒映, 曾经的阿卡玛拉就可以影响到现实世界的发展。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重要展现。

……而同为阿卡玛拉神格之一的“梦境”, 反而被坎约农场隔离在外。

西列斯的心思稍微转了转,思考起这个问题。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 阿卡玛拉。

这是阿卡玛拉的神格与神位。

根据骰子之前的说法,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是在世界之初相伴而生的两位神明。祂们各自象征着“真实”与“虚幻”。

李加迪亚的“真实”权柄, 似乎在祂诞生之后不久——对于人类来说, 那可能也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就被其他神明分薄,目前还不清楚那究竟是祂主动还是被动。

总之, 李加迪亚已经从“人生路漫漫”的旅途之神, 逐渐变成普普通通的旅行途中和异乡人的守护神。

相比之下, 阿卡玛拉的权柄似乎没有发生过太大的改变。梦境与虚幻,这两个神格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露思米似乎曾经窥探过阿卡玛拉的“梦境”权柄, 但是从阿卡玛拉将“梦境”这一部分的力量,从坎约农场挪到深海梦境的做法来说, 祂似乎未必那么看重这份力量。

应该说, 阿卡玛拉最核心的力量, 依旧是“虚幻”这个概念。

自人类诞生之初, 当真实的生活无法满足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就会选择在虚幻的世界中寻找满足感。或许是梦境,或许是虚构的艺术作品,他们从中品尝一种人类的大脑需要的甜美感触。

……艺术。西列斯突然想到。阿特金亚会和阿卡玛拉有什么关系吗?

他的想法只是在这上面一晃而过,随后就回到了阿卡玛拉身上。他意识到自己过往在探索阿卡玛拉的力量过程中的,一个疏漏。

也可以说是一个误区。

他从未真的,在某种意义上,承认“虚幻”相较于“真实”的重要性。他如此贴近这个世界的“真实”的那一面,但是他很少自己参与“虚幻”的那一面。

更准确一点说,始终以来,他似乎都太“真实”地贴近这个世界。

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就应该是那个西装革履、严肃冷淡地出现在拉米法大学课堂之上的年轻学者,人们无法想象他在梦境中扮演一个幽灵,也无法想象他在舞台上成为演技脱俗的剧目主角。

他的形象被刻板地定格在这儿。一个真实的、社会地位过于明确的、普通的大学教授。而暗地里?

暗地里也一样。历史学会的优秀研究者,“复现自我”仪式的发明人,诺埃尔纸牌的创意提供者,创作了一两本尚可的小说,解决了两三个旧神追随者的阴谋……

相当不错的成就,他在这真实的世界中得到的荣誉与赏识。

问题在于,他从未将自己置身于“虚幻”的力量之中。

而当他在深海梦境之中,以幽灵先生的身份,无意中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归结为一个舞台上的角色的时候,他突然置身事外,回过头来审视自己这个身份。

这个已经在现实世界留下足够深刻烙印的人类。西列斯·诺埃尔。

他意识到,他好像试图以“真实”,来获得“虚幻”的力量。

简单来说,就拿他在加勒特·吉尔古德面前提及的那个说法而言,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谁才是最优先的?

谁才是剧本中的一员?谁才是虚幻的角色?谁才是更优先的?

或许任何了解真相的人都会回答,理应是“西列斯·诺埃尔”。是这位诺埃尔教授在进入深海梦境之后,他才得到了幽灵先生这个身份。

幽灵先生这个身份是完全虚构的、是被塑造出来的、是只能在梦境中活动的假人。

但是,从阿卡玛拉的力量来说,幽灵先生才是更贴近“虚幻”的。

这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身份,是只要稍微了解阿卡玛拉性格的人,就必定会承认,这一定是个能让阿卡玛拉喜欢的角色——梦境中的幽灵,这多有趣!

而沉闷古板严苛又爱布置作业的诺埃尔教授……阿卡玛拉看见那厚厚的论文稿纸,估计就要开始皱眉了吧。

这是由力量的本质与属性决定的,实际上与获得这份力量的人性格究竟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

“虚幻”注定贴近虚幻,而“真实”注定贴近真实。

……一旦转换立场与思路,他不由得诧异地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思考怎么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简直是一叶障目,怀抱金山而不自知。

幽灵先生不正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体现吗?

事实上,费希尔世界的神明力量有着一种“概念”意义上的简单性,与“复现”这种启示者力量的机制有着相关性。

就拿马戏团的事情来说,因为过往有这么多个小丑,他们共同构成了“小丑”这个概念,所以如今想要成为小丑的人,只要靠近这个概念,就能让自己成为“小丑”,拥有小丑理应拥有的能力。

……当然这种做法会有很多问题,会导致精神污染,或者精神失活。但是,这的确是掌控力量的一种办法。

就好像一些启示者主动去迎合一些强大但危险的时轨一样。这是一种剑走偏锋的掌控力量的方式,但是,的确符合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复现”。他琢磨着这个词语。

倒不如说,是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导致了“概念升华”,出现了一个“形而上”的,并且得到许许多多人认可的,“概念”。

人们认可真实,是因为那些真实的东西的确触手可及,又或者的确指向了真实世界中的某些东西;人们认可虚幻,是因为虚构的东西只是存在于一个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里。

这些概念组成了这个世界,而其中较弱的“概念”,比如小丑,成为了较弱的神明;其中较强的“概念”,比如星星,成为较强的神明。

祂们即“概念”本身。

而他一直以来的问题是,他本身却未曾迎合这个“概念”。

当他试图掌握虚幻的力量,他是否真的思考过“虚幻”的意义,是否真的意识到自身与虚幻之间的差别?

阿卡玛拉的存在形态与人类不同,但他却是需要以人类的身份与自我认知,去获得神明领域中的力量。这是相当复杂的事情,是因为他本来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所以才达成了这个先决条件。

但是,当他进入这个门槛之后,他却好似停住了。面对“虚幻”,他始终表现得若即若离。

他本身简直“真实”到虚幻的力量无法污染的程度,因为他一直以来认可的,“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那真实世界的一员。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从“贺嘉音”的角度来说,西列斯·诺埃尔本来也不过是他正在扮演的一个角色,一个……本来并不应该存在的角色。

……贺嘉音。

他怔了一下,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似乎对“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太有代入感了。如果说这世界本就是一座属于他的、孤独的舞台,那么在过去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完全入戏。

他成为了西列斯·诺埃尔,在大学中给学生们授课,在历史学会研究着那些复杂的仪式与时轨,在拉米法城与无烬之地奔波往来,阻止着可怕而阴森的阴谋。他甚至拥有了一份爱情。

他承认这些东西是他得到的。

但是,本质上,是“贺嘉音”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得到的。

西列斯·诺埃尔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的母亲是现世唯一的神明假扮的,他的故乡默林镇与大脑中的记忆都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虚构出来的。

西列斯·诺埃尔……也是一个幽灵。一个在现世徘徊着的幽灵。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6(+1)/50,成功。】

【一次无关紧要的判定。你已经意识到这个忽略已久的问题。这是你的世界,这是你的人生,而抛开这一切不谈,真实与虚幻的距离可能并没有那么遥远。所有的一切都已坦然呈现在你的面前。】

他静默地听着骰子的解释,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之后应该做的事情。

他侧过身,在隐约亮起的朦胧天光中,望见琴多沉睡的面容。

他想,有时候,琴多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既然他掌握这命运的力量,那么他就应该小心自己说出的话,那说不定就无意中契合了命运的走向。

究竟幽灵先生是西列斯·诺埃尔的一张假面,还是西列斯·诺埃尔是幽灵先生的一张假面?

尽管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认同的还是前者,但是此刻,当这个判定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倾向于后者……也或者说,两者同时认同。

他在这一刻重新构建了对自我的认知。

事实上,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在费希尔世界生活得越久,他就不可避免地对这个身份拥有越来越多的代入感。

如果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孤独的剧目,贺嘉音、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乃至于出现在历史学会沙龙中的荷官,都是出场在他生命中的角色,那么“西列斯·诺埃尔”毫无疑问就是过去这段时间里的主角。

这个身份越来越“真实”,又或者说,越来越贴近真实的世界,越来越与真实世界的人们产生交集,越来越拥有真实世界的存在感。

因此,他仿佛也慢慢将自己的自我认知偏移为“西列斯·诺埃尔”。他得说这是一种……类似条件反射一样的本能。

就好像有无数人称呼他为“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于是他就不可避免地认为自己就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当然他的确是。但是他本质上是“贺嘉音”。

这个名字终究唤起了他对于自我的认知,他意识到,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西列斯·诺埃尔”就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角色。

……那是他人生的真实一角,又或者,真实与虚幻交织。

在一片黑暗中,他闭上眼睛,感到世界在他面前颠覆,过往与未来在这一瞬颠倒。人间万物、星辰周转、海浪潮汐、四季轮回,世界的世界……当他睁开眼睛,面前却仍旧是一片黑暗。

黑暗让他感到一阵怔忪。

“……您还没睡吗?”琴多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低声询问他怎么了。

他转头看了琴多一眼,然后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不,没什么。”他低声说,轻柔地吻了吻琴多,让他的恋人继续睡,“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琴多还半梦半醒,闻言就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一声让他也早点睡,接着就睡着了。

过了几个小时,早上的时候,当他们在阴沉的、狂风猎猎的孤岛上吃完早餐,琴多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情,便问西列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彼时西列斯正站在孤岛边缘,皱眉望着远方的风暴云团。那看起来仍旧在缓慢靠近他们。或许他们不会成为风暴的中心,但很有可能被暴雨侵袭。

琴多的问题让他怔了怔,随后他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意。

这个笑容其实一如往常。但是琴多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西列斯解释说:“昨天晚上在梦境中,我和加勒特提及了一些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他做好准备。这些事情我昨天在梦境中跟你说过了。”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昨天也去检查了塔乌墓场中独木船的情况,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西列斯便说:“实际上,加勒特正在怀疑我的身份。我是说,幽灵先生,和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是不可避免的。”西列斯客观地说,“他同时接触过这两个人,而且也十分敏锐,他能发现这两个人的关联。”

琴多也只能承认这一点,他有些好奇地问:“所以您是怎么处理的?”

“我告诉他,西列斯·诺埃尔只是幽灵先生操控着的一个角色,就好像人偶。”西列斯说,“所以他会将怀疑的重心仍旧放在幽灵先生身上,而非西列斯·诺埃尔身上。”

琴多恍然。

这种做法显然是让加勒特产生了灯下黑的莫名错觉。幽灵先生总归无比神秘,但西列斯·诺埃尔的过去却是有迹可循的。让加勒特对着空气琢磨和思考,是个相当有趣的解决办法。

琴多能理解到这一点,但是西列斯的说法与……某种蕴藏在他解释中的措辞的使用与倾向,也让琴多留意到,并且感到有些怪异。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您……我是说,关于‘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为什么您突然有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刚刚说起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的关系的时候,西列斯完全没有使用过“自己”这个代称。他仿佛突然跳出了这个身份。

“这就是我刚刚思考得出的结果。”西列斯说,“我不能说……完全这么做。但的确有这尝试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阿卡玛拉的力量。”西列斯说。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您认为这样可以让您更加‘符合’阿卡玛拉的力量?”

符合。是的。西列斯心想。说到底,就是为了“符合”。

就好像一个人想要成为“小丑”,他就得符合小丑的种种特征;而他如果想要成为“虚幻”,那么他也得符合虚幻这个概念的种种特征。

他正在做了,但或许,做得还不够好。也或许,他可以做得更好。

“的确如此,但这也只是一次尝试。”西列斯说,“西列斯·诺埃尔也可以说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是虚幻的、无中生有的,与梦境中的幽灵先生如出一辙。”

琴多皱着眉努力思考了一阵,还是感觉很难理解。

他说:“所以您觉得,您同时是一个创作者,以及,您正在创作的角色?”

西列斯惊讶地望了望琴多,他发现琴多的这个比喻相当贴切。

的确如此,他同时站在剧本之内,和剧本之外。

“是的,琴多。”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仿佛被即将袭来的风暴浸染,“这很复杂,我得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但我也不是西列斯·诺埃尔。”

他像是在说什么废话,但琴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创作者是贺嘉音。”琴多可以说相当流利地说出了那个名字,“而笔下的角色,是西列斯·诺埃尔。”

“这个角色最早不是我创造的。”西列斯说,“不过现在的确是我在使用。”

琴多怔怔地望了望海洋,然后说:“这太象征主义了——只是借用这个名词的表面含义——我搞不懂。”

西列斯失笑,他说:“放心,琴多。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什么改变。属于西列斯·诺埃尔的人生依旧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那组成了我。

“但是,或许,我也会更加贴近‘贺嘉音’……又或者,幽灵先生。我想我明白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本质,阴差阳错之中。一切都是虚幻的,包括真实。”

当他跟加勒特·吉尔古德说起自己的身份问题的时候,他可不会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样意外的进展。这是一桩奇事。

“所以这样的改变,让您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琴多问。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实际上,现在我自己也有一种……相当新奇的感觉。我还没有完全习惯这种……视角。”

他最终选定了那个词。视角。

“为什么是视角?”琴多相当意外地问。

“就好像我自己就是我正在操控着的一个木偶。”西列斯说,“一个根据我的剧本而前进的角色。”

琴多想了片刻,然后说:“这会让我有点担心您的情况。”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这种奇怪的说法?”

“……会让我感到您仿佛被阿卡玛拉的力量污染了。”琴多小声嘀咕着,像是害怕西列斯生气,又立马补充说,“我的意思不是……”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让琴多不要担心,但是却也不由自主地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

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丝警惕。这丝怪异的警惕好像一直以来都萦绕在他的心中,但是也好像若有若无。只是他的本能有些迟疑地提醒着他。

如同这样一个举动,一次眨眼:闭上眼睛之前是一片黑暗,睁开眼睛时也仍旧是一片黑暗——好像什么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他曾经产生过类似的感觉。

“精神污染”。他想。他刚刚正执拗地思索着什么……执拗地,寻找着一个答案。不同寻常的执拗。

他想到了刚刚增加的那一点意志,感到放松;但是又想到那莫名其妙的一次判定,那被骰子称为“无关紧要”的意志判定。

……所以,什么是“有关紧要”的?

他凝视着琴多那双翠绿色的、明显蕴藏着担忧的眼睛,决定进行一次尝试。

警惕,他告诫自己。别忘了命运的力量对你的侵蚀;而虚幻的力量也一样。这个世界的力量存在着危险,你早就已经知道的。

于是他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6(+1)/……】

出乎意料,又或者,不出所料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0或者100。

他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在增加了那一点意志之后,他本身的意志也已经来到了96。单就这个数值而言,这已经是可以造成大失败的数字。

……一个临界点、一条分界线。一次睁眼与眨眼。

一种出奇的冷静在这一刻掌控了他的大脑,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0。

【意志:96(+1)/0,大成功。】

【这的确是一次有关紧要的判定了,守密人。当你越发靠近真相,当你与神明的距离只差咫尺之遥,要记得保持警惕。你已经拥有足够的手牌、足够的筹码,但是,如何利用?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个问题突然地让西列斯怔了一下。

他猝然抬眸,仍旧望向琴多。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他陷入了漫长的思索,像是也在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最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认为你说的也是对的。”西列斯对琴多说,“我也不能太执迷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听见他这么说,琴多不由得有些意外。他问:“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感叹着说:“只是感到……有必要时刻保持警惕。任何一丁点儿的放松都会带来意外。”

琴多更加惊讶了。

于是西列斯解释说:“我刚刚非常执着于‘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的虚假,但就这个身份而言,真实与虚假并不是泾渭分明的。

“这个身份本身或许是凭空产生的,但如今我已经让这个身份变成真实的了。所以,从来不存在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之间的优先级,这都是属于‘我’的身份。

“我只是‘贺嘉音’。刚刚我没能彻底理清这个问题。核心的‘我’并没有发生改变,而周围的‘我的身份’也没有发生改变。我只是需要明白这个局面。”

琴多歪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很坦诚地说:“抱歉,我没听懂。”

西列斯:“……”

他无言了片刻,思考该怎么让琴多听懂这种说法。

“……简单来说,刚刚我仿佛受到了阿卡玛拉的污染。”西列斯相当简略地概括了自己刚才的状态,“所以,我过度重视了,基于阿卡玛拉的力量而衍生出来的‘幽灵先生’这个身份。”

琴多恍然明白了过来,他说:“您太经常使用这个身份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心想,是的。当他觉得自己对西列斯·诺埃尔的代入感太强了的时候,其实他对幽灵先生这个身份也一样……不能说这是一件坏事,重点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与此同时,他又始终将这个身份看作是……一个虚假的幽灵,好像那真的就是不存在的一样。

事实上,只要看看孤岛上的那些植物,就知道,与幽灵先生产生联系的人正越来越多。

况且,之前比德尔城的男孩哈尔·戈斯曾经跟他说过,因为西列斯曾经在围炉夜话中讲述的那个故事,所以幽灵先生的名声其实已经暗地里在无烬之地流行起来了,如同诺埃尔纸牌一样。

他该重视,甚至于,“经营”起这个身份。

幽灵先生不再是那个曾经默不作声地出现在孩子们的梦境中的身影,他开始象征更多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象征着阿卡玛拉的力量。

“梦境”。他思索着。

况且,现在加勒特·吉尔古德产生了一个误解。加勒特认为“西列斯·诺埃尔”是幽灵先生的力量在现实中的投射。

如果从诞生来说,那么“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还真是阿卡玛拉的力量构建出来的;但是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应该是平等的。

换言之,他们实际上都是“贺嘉音”的身份。他们没有优先级。

……只不过,在西列斯真的这么向加勒特介绍之前,他同样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此前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有必要仔细思考自己的身份认知,以及这几个身份所象征的意义。

如同骰子所说的,或许他该整理一下自己的手牌了,在真的与“阴影”一同坐上牌桌之前。

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贺嘉音。三个身份。他想。

……身体、灵性、意志。他不得不产生这个联想,因为这简直完美符合他的三要素理论,尽管他觉得这可能只是一个命运的巧合。

他又沉思了片刻,才转而说:“不过,我认为这种……‘污染’,”他停顿了一下,在心中说——其实是他彻夜未眠的思考结果,虽然在此之前稍微走偏了一点点,“也的确带来了一些新的提示。”

琴多专注地听着。

西列斯说:“我首先可以让自己也参与进来,如同阿卡玛拉也会参与进《自辛西娅踏上旅途》的演出一样。

“‘西列斯·诺埃尔’的确可以成为幽灵先生的人偶;虽然我们都知道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但是这个身份也的确值得利用。”

“一个假象。”琴多低声说,“一个……秘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灵感突然击中。他意识到,他自己也已经被包括在许许多多的秘密之中了,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的,就是这样。”西列斯近乎叹息地说,“我认为这值得尝试。毕竟,我需要寻找各种办法来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而在此之前却毫无寸进。”

琴多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也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但是,我认为您也不用太着急。就算世界末日明天就到了,但是至少今天,我们还生活在这个平静的世界。”

西列斯点了点头,凝视了琴多片刻,突然不由得莞尔。

有时候他不禁想到,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是否找错了力量的继任者。他与琴多,他们的性格仿佛是与这两位神明背道而驰的。

但是,也或许,是西列斯总忧心忡忡于未来那些可能的灾难,而琴多反而立足于现在,关注着真实世界的现状。他们或许也的确符合了这两位神明的特质。

“所以您之后打算怎么做?”琴多问。

在明白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误区和另外一个小小的误区之后,西列斯已经纠正了自己的观念,并且重新认定自己为“贺嘉音”。但是,想法是一回事,行动是另外一回事。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西列斯·诺埃尔依旧是西列斯·诺埃尔。我依旧是我。”西列斯说,“但是,这儿恰巧有一个知晓一部分内情,但又不清楚真相的人。

“他可以成为这场戏剧的‘观众’。”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望向了加勒特·吉尔古德。

此时是上午九点。

在经过了昨天一天的混乱之后,人们基本都很晚才睡下,现在也大多精神萎靡。早上八点之后,他们才陆陆续续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吃早餐,或者站在那儿望着遥远的天际发呆。

他们没有和彼此交谈的念头,整座孤岛上都显得相当沉默。

水晶号船长哥尔登大概是最早起床的人,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跑到仍旧停泊在孤岛边缘的水晶号旁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水晶号的情况,确认船只无恙,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回到孤岛中央,在露营地叫醒了水手、厨师们,让他们做点早餐。再之后,人们陆陆续续起床,在沉默以及偶然的窃窃私语之中,度过了这个沉闷的上午。

每个人都关注着风暴云团的情况。

但是风暴却始终给人不远不近的感觉,仿佛隔一会儿就会来到他们身边,又仿佛这只是一种错觉,只是为了吓唬他们一下。

然而,等到吃完午餐,天空却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昏暗起来。狂风骤雨的来临似乎只在下一个瞬间。

于是有人沉不住气了。

一开始是水晶号上的一位水手,他找到了哥尔登船长,然后又和其他一些水手、厨师们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们也感到了危险。

而哥尔登似乎也开始有些焦躁,他听着这些人的话,接着皱起眉,转而找到了加勒特·吉尔古德。彼时加勒特正与奈杰尔、西列斯、琴多、艾萨克和约翰尼等人一起在篝火这边聊着天。

当然,主要是加勒特他们在聊,西列斯和琴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等之后艾萨克和约翰尼过来了,情况反而还好一点。

顺带一提,这一上午的时间,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他们完全没见到过福斯特·朗希和他的朋友亚尔佩特,以及那两名不怀好意的水手。这四个人一直待在他们各自的帐篷里,甚至没有与彼此交谈过。

当哥尔登来到他们身边,坐下来与加勒特交流的时候,约翰尼便低声给西列斯翻译着他们的对话。

“……这位船长说,他手下的水手们觉得不安了,都在担心风暴对他们、对水晶号造成什么影响……他在问,加勒特之前说的马林号,什么时候会出现。

“他说,既然这一次的旅程似乎别有目的,那么等马林号出现,水晶号就可以离开了。他们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特别是待在福斯特身边。

“……呃,加勒特的回复很不客气,他说哥尔登也知道是福斯特·朗希雇佣了他们。而哥尔登船长还想要从福斯特手里要回剩下的雇佣费。

“所以,水晶号能不能返航不是加勒特说了算,是福斯特,以及贪财的哥尔登说了算——加勒特确实用了‘贪财’这个词,哦,他还真是相当不客气。”

性格内敛的约翰尼也忍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这足以证明刚刚加勒特对于哥尔登的讥讽有多么直截了当。

艾萨克补充说:“他还说,既然知道风暴即将来袭,那么哥尔登就应该按照港口的警告,不要在那个时候出海。他最终选择出海,那现在就该面对现实。”

哥尔登船长的脸色此刻已经是铁青。如果不是在场有这么多人,那么他可能已经和加勒特打了起来。

他用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拽起腰带上晃荡的酒瓶子,猛地喝了一口,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指着加勒特的鼻子说了一句话,然后起身离开了。

约翰尼犹豫着是否有必要翻译,最后他委婉地说:“他骂了加勒特一句。”

……可能也是某种相当不客气的骂法。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哥尔登离开的背影,感到这座孤岛上的局势正在变得复杂。

琴多在一旁低声问:“为什么加勒特要激怒这位船长?”

“我并没有提议他这么做。”西列斯同样低声回答,“所以,恐怕是他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琴多摸了摸下巴,盯着加勒特看了一会儿,不由得说:“说不定,只是他想借此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不快。”

西列斯也看了看加勒特。

加勒特注意到他们两个的视线,皱着眉望过来,然后露出一个微妙的、的确狰狞但又故作邪恶的笑。

西列斯面无表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让加勒特无趣地扭过了头。

……西列斯突然觉得琴多的说法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加勒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他自己不舒服的话,也一定要让其他人倒霉。而在场最合适,或者说,最无害的人选,或许就是倒霉的哥尔登船长了。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天色正变得越来越昏黑。他们也逐渐行动起来,开始铺设防雨罩、固定帐篷,并且将绝大部分物资都收到帐篷里。有几个不必要的帐篷被他们拆掉了,剩下的则聚拢在孤岛的中央。

下午两点,开始下雨了。

在雨水中,他们听见雷鸣的声音,也看到苍白的闪电划过寂静漆黑的天空。哥尔登船长孤独地站在那儿,目光仓皇地望着自己的船,仿佛是望着自己唯一的挚爱。

一名水手用力地叫着他的名字,也没能让他回到帐篷。那名水手最后干脆就自个儿先回了帐篷。外面只剩下一片连绵而仓促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已经回到帐篷里的西列斯才听见帐篷的拉链声音。看来是哥尔登终于回到了帐篷里。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琴多就挨在他的身边,他们刚刚在外面收拾东西的时候都淋到了一点雨,此刻多少感到些微的寒冷。那种寒冷是带着一种潮湿感的,仿佛水贴着你的脖子慢慢结成冰。

琴多从行李堆里找出了两块毛巾,首先帮西列斯擦了擦头发。西列斯回过神,便低声说:“我来。”

他们便各自擦拭着自己的头发,以及露出在外的皮肤。湿掉的外套暂且脱下,里头穿着的衣服暂时还没湿,先不用管。

他们听见风雨声越来越大。帐篷里的煤油灯早已经关掉,天色也越发漆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突然地,外头猛地传来一声惊雷,以及接二连三好几声的惊叫。可能是有人被吓到了。

琴多默不作声地伸手过来,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别害怕。”西列斯直接将他拉进了怀里。

“我害怕您会害怕。”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也不用害怕。”他低声说,“只是一场海洋上常见的风暴。”

他们实际上都心知肚明,风暴过后的那一天,才是最关键的。

琴多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下一秒,他伸手搂住了西列斯的腰肢。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嘀咕着说:“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想与您拥抱。”

在一片黑暗之中,在暴风雨敲打这薄薄的帐篷布料的时刻,在“阴影”仿佛顷刻间就将来袭的时候,他们静静地拥抱着。

此后又有好几声惊雷,有一次甚至离他们相当近。西列斯甚至被那突如其来的白光吓了一跳。随后,又是什么轰然炸响的声音,火光骤然袭来。

西列斯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他几乎想要在这一刻拉开帐篷的拉链去验证自己的猜测,但是终究忍住了。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在下午四点的时候,风暴终于变小了。琴多看起来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伸手拉开了拉链。

……水晶号彻底毁了。

雷电集中了这艘漂亮的船,点燃了船上的燃料,然后彻底将这艘船焚毁。在雨水几近倾盆的时刻,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没有完全熄灭。

天色逐渐明亮,但雨水并未完全停歇。哥尔登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他的身影显得相当迷茫与颓丧。

越来越多的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然后望见了这一幕。他们静默地站立着。

突然地,哥尔登转过了身。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然后目眦尽裂地扑向了加勒特,用力地揍了他一拳,尽管被加勒特挡住了。他几乎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什么。

艾萨克和约翰尼都静默地望着那一幕。周围有一种出奇的安静,在暴风雨的灾难过后,每个人都看起来都十分狼狈,天地间只剩下哥尔登和加勒特两个人不绝于耳的、焦躁而颤抖的声音。

“……他在咒骂加勒特。”约翰尼终于说,“他认为加勒特毁了他的船。而加勒特也在咒骂哥尔登,说后者已经疯了。”

西列斯默然站在那儿,他伸手顺了顺头发,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已经有些遮挡视线。哥尔登和加勒特的厮打已经让这两个人在孤岛上的泥水里滚了一圈,而肉眼可见的是,他们没法立刻停下来。

……谁的错?西列斯不禁这么想。

似乎很难一瞬间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福斯特的固执、哥尔登的贪婪、加勒特的傲慢、许多人的茫然,甚至于西列斯与琴多的隔岸观火,最终促成了水晶号的覆灭。

覆水难收。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等等,该死!”琴多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声,“福斯特往海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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