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一个孩子

傍晚, 在费恩家吃过饭之后,西列斯独自沿着道路慢慢走回凯利街99号。

夜幕黑沉沉地笼罩着拉米法城,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西列斯回去的时候不得不问费恩家借了把伞。这种阴沉的天气也让他的心情沉闷起来。

这一天下午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上, 贵妇仍旧没有出现。算起来,这已经是她连续三周没有出现在聚会上了。

报童和骑士也十分担心这种情况, 不过从荷官沉默的暗示中, 他们也明白了什么,只能叹息一声。

贵妇恐怕是去处理商队那些成员们的后事了。

在这个年代, 死亡不是什么稀奇事。许多人去无烬之地冒险,许多人空手而归、许多人满载而归、许多人未曾归来。但是,这毕竟发生在他们身边, 于是一切都添加上了几分阴郁和悲哀的色彩。

因此这几次的聚会也总是潦草收场。不过他们还是坚持这样的聚会, 或许也是等待着贵妇回到这里。

西列斯也难以完全摆脱这件事情带来的些许的复杂情绪。

况且, 他还想到了更多关于整件事情的信息。

……孩子。

时间在这个事件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曾经二十年一次的惨案, 如今变成了十年一次。而距离布鲁尔·达罗的死亡, 也过去了快十个月。

这是个相当微妙的时间。的确,一个婴儿的诞生需要十个月;一个人的成长可能需要十几二十年。

……玛丽娜·凯兰怀孕了吗?而五月中下旬,就是那个孩子出生的日子?

但是他们从未真的往这个方向想过。

或许是因为, 布鲁尔·达罗与玛丽娜·凯兰不过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从之前布鲁尔透露出来的口风来说, 他也可以说是一个较为传统的贵族青年, 不太可能与未婚妻发生婚前关系。

又或许是因为,当他们从死去的布鲁尔·达罗的口中听闻“容器”这个词语, 当布鲁尔·达罗说那些人需要一个复活旧神的“容器”的时候, 他们从未联想到这可能是通过生育的方式。

当时布鲁尔的话语凌乱琐碎, 他们都以为, 布鲁尔的意思是达罗家族成为了一个复活旧神的容器。而实际上, 布鲁尔的意思可能指向了他的未婚妻。

母亲就是一个孩子的“容器”。母亲的子宫将成为旧神复苏的“容器”。

而“容器”的意象也同时出现在刻有金盏花图案的杯子这儿。杯子当然也是一个容器,不是吗?

金盏花象征着“太阳的新娘”。西列斯不能确定这究竟意指露思米,还是露思米的信徒,但是显然,在这群藏身于幕后的人群中间,“孕育生命”是一个特殊的概念。

而恰巧,西列斯就曾经读到过,关于撒迪厄斯与露思米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的说法。作为繁育与生命之神的佩索纳里还因为这事儿和祂们闹翻了。

……那个孩子,是谁?

曾经西列斯想到过,露思米是否会是“阴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受害者。

毕竟,蛛网与星图、宇宙与星星,这两位神明似乎拥有相当多的相似性。但是骰子说露思米是第一批,而非第一个,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否认了西列斯的想法。

但是仍旧是那个问题,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孩子——死亡和星星的孩子,会是谁?

这个孩子的确存在吗?是真正意义上的后代吗?神明与神明是如何孕育一个孩子的?

但如果对号入座的话,那么西列斯得承认,“阴影”或许就是最大的可能性。

况且,撒迪厄斯与露思米拥有一个孩子这个说法,本就来自《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描述阴影纪旧神情况的小书。

换言之,孩子的事情发生在阴影纪,佩索纳里同样是在那个时候和祂们决裂的。

詹·考尔德。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随意编造的作者,写了一本内容听起来同样像是随意编造的路边摊文学,然而他的所有说法又慢慢得到了印证。

他说李加迪亚在阴影纪销声匿迹是因为祂踏上了旅途;的确如此,李加迪亚的确踏上了旅途,祂是为了寻找一个与“阴影”有关的东西,希望借此找到对抗“阴影”的办法。

他说阿莫伊斯沉迷战斗而忘记回应信徒;也差不多可以这么说,毕竟阿莫伊斯始终在福利瓯海上对抗“阴影”,的确没时间回应信徒,以至于祂的信徒说不定都以为祂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陨落。

他说埃尔科奥酒精中毒,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吃了顿饭;逻辑相当顺畅,埃尔科奥酒精中毒失去反抗能力,于是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把祂吃了。

他说阿卡玛拉睡过头了;这都是个很难验证的问题,不过从深海梦境和坎约农场的情况来看,当时露思米的力量已经侵入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范畴,这很有可能导致阿卡玛拉的状态变糟。

至于詹·考尔德说梅纳瓦卡暗恋翠斯利……这倒是个相当微妙的问题。一位神明暗恋另外一位神明,真的是人类情感意义上的暗恋吗?

不会是梅纳瓦卡吞食了胡德多卡还不够,还想吞食翠斯利——胡德多卡的力量与梅纳瓦卡相近,而翠斯利的力量却恰好是梅纳瓦卡的对立面——结果却被佩索纳里抢先一步吧?

基于这些情况,詹·考尔德的“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佩索纳里因此和祂们决裂,露思米力量流失因而在阴影纪毫无声息”这个说法,显然也有一定真实性。

只不过这得看理解的角度问题了。

或许詹·考尔德的意思是,“阴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想要以露思米的力量伪装自己。而露思米原本就已经受到了“阴影”的污染,所以毫无反抗之力地成为了“阴影”的容器。

生与死的神明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还不得而知,不过祂们恐怕并不站在“阴影”的对立面。

……所以,“阴影”真的通过露思米这个容器,成功脱胎换骨了吗?

西列斯有点怀疑这一点,至少无法找到证据。

夜晚的凉风吹拂过他的面颊,路过马车的油灯光芒照过他的视野。有那么一瞬间,这光芒让他联想到露思米,那位传闻中在高空永恒闪烁的明灯。

他怔了片刻,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旧神们的恩恩怨怨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他们如今需要解决的,是近在咫尺的五月中下旬的事件。

会是一个孩子的诞生吗?他这么想。

过去死亡与星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如今,“阴影”的信徒也希望人为地促成一个孩子的诞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过去这个世纪中其他发生的案子,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这群人似乎是以这种方式,让群体内的女性信徒,成为旧神复苏的温床;这类比曾经露思米之于“阴影”的意义。那些诞生下来的孩子,从出生至成长,或许都会被认为是旧神的化身。

而刚巧,二十年、十年这样的时间,就可以让这些人看出来,这个孩子是否真的成为了旧神。

……一场漫长的、费心费力的、邪恶而冷酷的,实验。

这个关于“孩子”的猜测,让西列斯想到了之前地下拱门事件中纳尼萨尔·布莱恩特。这个孩子曾经被称为“圣子”,他从出生起,就是乔纳森·布莱恩特为旧神准备的身躯。

彼时,孩子是容器;而如今,母亲是容器。

母亲与孩子是这样;而那些男性死者,西列斯认为他们或许就是孩子的父亲。这种猜测基于布鲁尔·达罗与玛丽娜·凯兰的关系;也基于……撒迪厄斯和露思米。

死亡是祂的父;星星是祂的母。祂诞生于沉寂如死亡的黑夜之中,成为这世界呢喃低语中的阴影。

如今祂的信徒妄图再一次通过死亡与星星结合的方式,复现祂的存在。

……“复现”。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力量表现形式。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禁感到些许的困扰,就“复现”这个问题本身而言。

正如他曾经想过的那样,“复现”是安缇纳姆的力量,一位神明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却可以直接对其他的旧神产生效果吗?

力量与力量不分高低?西列斯对此表示怀疑。

或许他回头可以问问骰子。

而关于这些人妄图复苏旧神的做法,或许也有一些其他的可能。

“父亲”的概念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毕竟“母亲”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容器。从他们抛弃那些男性死者的尸体的随意性来看,很难说他们对“父亲”的角色有多重视。

在最初的两次实验之后,这群人便决定改良实验的前提条件。他们让死者穿上了女骑士盔甲……为什么?他们怀疑男性在整场实验中的……“纯洁性”?

是因为需要一个“父亲”,所以他们才找到这些男性死者;这些死者的存在是功能性的,因而他们的各种特质也是可以进行调整的。

但是“母亲”的角色,似乎就显得重要得多。从始至终,“母亲”似乎都隐藏在迷雾之中,甚至直到不久之前,因为玛丽娜·凯兰的存在,西列斯才产生了这个联想。

……不管怎么说,用正常的理智的逻辑去分析这些人的想法,还真是有些困难。西列斯心想。

总之,从第三次实验开始,这些人做出了一些改变。但或许这一次实验的结果也不怎么好。因此,他们进一步改变了实验的内容,将二十年一次的实验,改变成十年一次。他们需要提高效率。

……有多少人参与这实验、这骗局、这阴谋?

这个问题与其可能的答案,都令人相当不舒服。

金盏杯。西列斯想到这个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得知的物品。这似乎是有人故意给他们留下的提示,尽管或许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悟到,什么是“金盏杯”。

重点不仅仅是金盏花,也同样是这个杯子本身。一个容器。

这群幕后黑手,他们在这一刻似乎消解了人类本身的存在价值;似乎这样一群人,他们诞生就只是为了迎接旧神的到来、他们出现只是为了提供旧神复苏的容器。

而这样想法,甚至来自于他们的人类同胞。有的时候,人类对于神明的信仰之虔诚,或许会令神明本身都感到吃惊。

如此费心费力,在过去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重复着未知结局,甚至也几乎不可能成功的邪恶实验……西列斯对此感到荒谬而悲哀。

他轻轻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望见了凯利街99号那温暖的昏黄灯光。那是门厅的壁灯。

他的思维也随之一转。

真的是玛丽娜·凯兰怀孕了吗?真的是布鲁尔·达罗的孩子吗?

但是布鲁尔·达罗通过【死者的话】这个仪式,已经向他们透露了一些相关的信息。他似乎知道“容器”的事情,并且明显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

他让玛丽娜·凯兰杀了他,而玛丽娜也的确这么做了。

在明知道“容器”的用途是什么的情况下,布鲁尔主观上恐怕不会想和玛丽娜发生什么。而在一定程度上,玛丽娜似乎也和布鲁尔站在一块。

所以,这个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又或者说,是在布鲁尔死后……?

想到布鲁尔尸体上那些被凌辱、虐待过的痕迹,西列斯感到背后生寒。他头一回意识到,那可能还象征着某些更为邪恶与冰冷的做法。

这寒意直到他来到凯利街99号门口,才逐渐褪去。

琴多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目光望着侧前方。西列斯的出现让他一下子将目光望过来。

“您回来了。”琴多说,目光中带着轻柔和缓的笑意,“玫瑰花开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惊惧、冰冷的情绪逐渐被某些柔和温暖的东西覆盖。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偏头望向屋子前方的小花园。

凯利街99号自带一个小花园,不过他们都没什么时间来收拾和整理这个小花园。琴多说他将这事儿交给了普拉亚家族的人。

然后普拉亚家族的人在小花园里种上了玫瑰。

……西列斯相当怀疑,这花究竟是琴多决定的,还是琴多的下属自行决定的。他认为是前者,毕竟他不觉得琴多会真的将这事儿假手于人。

不管怎么说,五月份也的确是玫瑰花开的日子。玫瑰既是爱情的象征,也同样是阿卡玛拉的象征,因而这绽放的玫瑰,仿佛预示着什么。

西列斯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后感到心中的郁结逐渐消失。他低声叹了一口气,收起伞,然后走到琴多的身边。

琴多困惑地问:“怎么了?玫瑰开得不够漂亮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将自己今天得知的事情告诉琴多,包括多琳·卢卡斯和对于五月中下旬这个时间点的猜测。

多琳·卢卡斯的出现并没有在这个时候惊讶到琴多,毕竟西列斯的身边总能出现这样的巧合,不知不觉就将所有人都扯了进去;好似每个人的命运都与西列斯有关一样。

不过后面的这个猜测的确让琴多有些惊讶。他不禁说:“如果单纯从时间上算,从去年八月到现在,确实差不多是怀孕的时间周期。但是……”

他皱了皱眉,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困惑。

他低声说:“真的是一个孩子吗?”

听起来很符合五月连环杀人案的发生规律,但是……一个孩子?

那令人感到错愕。

真的会有这样一个孩子诞生吗?

“……况且,为什么今年的事情就闹得这么大?”琴多说,“他们确定今年能达成目标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这很难说。”他拉住琴多的手,带着一种难以避免的叹息的情绪,“或许他们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信息。”

“的确有可能。”琴多首先说,然后皱了皱眉,反手将西列斯的手握住,“您的手有点冷。不过今天晚上的气温的确不高。”

“拉米法城的五月。”西列斯低声说。

他们返回了屋子里。这是个注定阴沉沉的夜晚。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至少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已经一目了然。

周三。5月13日。距离5月23日还有十天的时间。

这一天下午,瑰夏文学社举办了一次阅读活动。西列斯也参与进来。

最近瑰夏文学社发展得相当不错。他们在校内也拥有了一点浅薄的名声,因为这个社团的神秘——拥有一位年轻英俊的教授,并且只有这么十几名社团成员。

说实话,西列斯对这发展也感到些许的好笑。

此外,西列斯之前在某一次的俱乐部活动中用到了自己习惯的八瓣玫瑰纸,因为需要将某些信息传达给学生们;而学生们反而觉得那纸张十分符合“瑰夏”这个名字。

于是下一周的社团活动上,西列斯便给学生们带上了一些八瓣玫瑰纸,赠送给他们使用,大概一人十来张,他没仔细数。

这种纸原本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只是因为西列斯喜欢钢笔在这种纸质上书写的感觉,所以才一直使用。如果他需要的话,他也可以问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再要一些。

但是学生们相当小心翼翼地使用这些纸,只有在进行相当重要的活动——比如彼此分享自己摘抄的词句、进行一些诗句创作的时候,才会郑重地用上八瓣玫瑰纸。

对于外界来说,这种做法自然也加重了瑰夏文学社的神秘氛围。有瑰夏内部的学生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沾沾自喜的情绪,导致他们对外更加故作高深。

西列斯对此感到些许哭笑不得。不过,这或许就是大学时光。

在这一次社团活动进行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安吉拉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多琳·卢卡斯。她做得有些明显,因而当她无意中对上西列斯的目光的时候,她不由得心虚地笑了笑。

之后安吉拉就收敛了不少。

在活动结束之后,安吉拉悄悄来到西列斯身边,低声问:“您打算和她聊聊吗?”

“是的。”西列斯说,“别担心。”

安吉拉点了点头,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有点无法想象自己熟悉的同学会与旧神有关。

多琳·卢卡斯向来是教室里最后离开的学生。她向来安静、寡言、低调,像是一抹活动在大学中的影子。最近这段时间她似乎越来越沉默。

西列斯便叫住了多琳·卢卡斯,让她先别离开。

这个年轻安静的女生有些困惑地望着西列斯,她低声说:“教授,您有什么事吗?”

作为助教,琴多也在场。他立在门口,帮他们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终决定更为言简意赅一点。

他说:“多琳,我注意到你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多琳最近的确有些出奇的安静与内敛,“并且你之前还问了我那两个问题。所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为了保险一点,西列斯在心中对自己进行了一次社交技巧判定,然后选了一个“0”。大成功,作为保险。

多琳怔了一下,表情很快展露出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不知道基于她本身对于西列斯的信任,还是基于西列斯那个社交技巧大成功的判定——或许后者的确相当重要——她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低声说:“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来,但是……”多琳的声音相当轻,“我很感谢您的关心。或许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的意思是……您还记得,当我们第一次在小说家聚会碰面的时候,那一天我们提及了一个话题……如果,一个孩子并不是因为父母的爱情而诞生的。”

说着,多琳垂下了眼睛。西列斯注意到她抿起了自己颤抖的嘴唇。

西列斯也因为多琳的话而沉默了。

卢卡斯太太。他想。

……多琳的诞生。

现在想来,二十一年前的惨案,实际上相当符合多琳如今的年纪,但是……这可能吗?多琳就是曾经某个实验的失败品?

她就是那个诞生于二十一年前的“孩子”?

“我记得我们当时的话题。”西列斯说,“……所以那一天你才会在我离开的时候,跟上来询问我关于旧神的话题吗?”

“……或许可以这样说。”多琳低声说,“教授,我信任您,至少我认为您可以给我一些意见。而我也没想到我会在那儿遇到您。这让我更加感到一种巧合……仿佛命运推着我让在那个时候询问您。”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

窗外,阴云密布。这又是一个雨天。没有七月的雨季那般恼人,但也令人烦躁。而那敲打着窗户的雨点,也仿佛让多琳的心脏颤抖起来。

隔了片刻,多琳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一个私生女。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跟妈妈姓。妈妈是个很……奇怪的人。她不怎么和我说话,总是随手扔给我一本书让我看。

“以前我只是觉得,妈妈或许是觉得我太碍事了,又或者只是想要从这种生活中解脱出去……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妈妈却带着我去见一些人……给我介绍一些……一些,男人。”

她像是羞于启齿。在教授面前讲述这种事情当然显得不怎么体面,但是真的说出来之后,她反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就是这样。”她终于敢于抬起眼眸,认真地注视着西列斯,“抱歉,教授,这可能会让您感到困扰。不过,这的确是我家庭中的一些琐事,也或许是我最近在烦恼的事情。”

多琳歪了歪头,她开始低声地自言自语:“是这样的……教授。他们跟我提及一些……神明的事情,妈妈也在说这些事情,那些人也在说……他们说我是一个合适……

“‘容器’。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真是一个怯懦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有一些猜测,您也是小说家,您应该能明白那种感觉。

“我能隐隐约约地猜到他们想做什么。他们对我身体的打量,对我整个人的打量。妈妈甚至都对我的态度友好了一些,给我买一些昂贵的补品。

“……但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容器。我的身体。旧神。这很奇怪……好像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二十一年,就只是为了这事儿……我真的很不明白。

“可是他们仍旧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事儿。他们甚至乐意问问我,我喜欢他们介绍的哪个男人,好像在这事儿上我就真的有什么选择权一样。可实际上,那都一样。

“只是结果……他们要的只是结果。您懂吗?结的果。我的身体结出的果!真恶心……我曾经还以为我诞生于我父母的爱情。

“我的确是个私生女,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有的时候我会产生幻想,认为或许,是因为我父亲有另外的家庭,而我母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所以才会生下我。

“……那甚至都还算是一种爱情!不那么道德,不那么体面,不够真诚和完满,受人唾弃……的确,但是……但是,那总比另外一种可能的原因来得……简单一些。

“您知道我多么希望,我宁愿是个婚外情的产物。婚姻在这一刻显得可笑,爱情同样如此。我只是他们的工具。一个容器……多可笑,一个容器!”

她的表情逐渐扭曲起来,随着她的话。

琴多往这边走了两步,皱眉说:“多琳?”

多琳毫无反应,她仿佛已经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之中。她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目光空洞,仿佛看着西列斯,又仿佛只是望着这空气,就好像这充斥她身体的空气让她如此不适,甚至于恶心。

琴多已经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他将西列斯往后拉了拉。西列斯配合地让后退了两步,一边专注地望着多琳·卢卡斯。他感到一丝不妙。

多琳继续说:“而我呢,教授,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或许我是一个不够成熟的人。您看,我甚至在我的小说中也谈及爱情。

“而实际上,这爱情与我毫无关系……我感到我的母亲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而那甚至令我感到欣喜和激动。就为了那一刻的愉快,我都乐意充当这个容器。

“这种事情是很难言说的。我的确乐意。但是……但是,情况好像又发生了什么改变。最近我母亲又变得冷淡了,她甚至也不让我去见那些男人了,好像我根本没用了一样。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甚至认为,我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容器;可是此刻,我又是一个没用的容器了。”

她颤抖了起来,迷茫地望了望窗外。那从天而降的雨点仿佛也是她,自云端,至地面,粉身碎骨。

她突然大喊大叫了两声,然后猛地望向了西列斯。那双原本温和安静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红血丝,狰狞地望着她对面的人。她又撕心裂肺一般地呼喊了两声。

琴多已经打算动手了,因为此刻的多琳显得十分神经质,好像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不过西列斯制止了琴多的举动。

他说:“我来。”

琴多明白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站在西列斯侧前方一点,警惕地观察着多琳的动静。

多琳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话,谁也听不清楚。

西列斯认为没必要再拖下去了,便在心中默念:“判定多琳·卢卡斯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多琳·卢卡斯(容器的孩子)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32/……】

展开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不多。而多琳的意志也在一个较常人比较低的范围内。

西列斯没在这个时候多想,而是选择了一个合适数字。

【意志:32/18,成功。】

【一个将秘密压抑了太久了的孩子。她真的知道她在做什么吗?或许是的,可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会将自己葬送在深渊。也或许,她就是希望这样?毕竟,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处。】

多琳·卢卡斯已经猜到了,她正因为二十一年前的那场实验而诞生,如今也将要参与二十一年后的新一轮实验。她如此厌恶自己的来处,因而也想要断送自己的去处。

故事循环往复。她无知无觉,又或者,相当刻意地踏上这条道路。

……多琳猛地倒在了地上,隔了片刻,她才从刚刚那种类似谵妄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西列斯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谢谢您,教授。”多琳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她十分平静地说,“刚刚我有些失态了。”

“‘容器的孩子’。”西列斯说,他的目光堪称严肃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这就是你的自我认知吗?”

多琳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扶住了桌子。隔了一会儿,她说:“……抱歉,那可能吓到您了……我的意思是,那只是……”

“旧神复苏的容器。”西列斯低声说,“如果你想了解这个事件相关的更多事情……你想吗,多琳?”

“您知道?!”多琳近乎不可思议地问,下一刻,她有些慌乱地说,“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那就好像是我的命运,我注定迎来那样的结局……”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注视着多琳,尽可能温和地说:“不,命运不会是那样的。重要的是,如果你相信命运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那么未来就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多琳怔怔地望着他,像是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做法。

琴多适时地敲了敲桌子,说:“那么,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怎么样?”

多琳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他们去了西列斯的办公室。

多琳一直保持着安静,又像是有些恍惚。在办公室的沙发坐下之后,多琳才鼓起勇气说:“我恐怕……教授,我是说,我恐怕必须得在晚饭之前回家。

“我可以跟妈妈说,是因为您也写作,我想跟您探讨一下小说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在大学里留一段时间……但是,我不能拖延太久。妈妈在这方面总是很严格。”

一旦提及她的母亲,多琳的表情就会变得怯懦而惶恐。她的母亲就如同笼罩在她头上的一层阴影。

西列斯敏锐地注意到,多琳的母亲显然知道社团活动的事情。这就意味着,这位卢卡斯太太,恐怕十分清楚女儿的日常作息,甚至于,掌控着女儿的生活。

西列斯便说:“当然可以。我会注意时间的。”

琴多为多琳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就坐到了西列斯的身边。

“谢谢您,助教先生。”多琳低声说。她用力地喝了一口水,像是连喝水都需要强迫自己去做。

随后,西列斯斟酌着将一部分事情的内幕告知了多琳。当然,没有提及“阴影”。那还是太超过人们的想象了。

随着他的讲述,多琳逐渐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就如同赫德·德莱森一样,这个年轻的学生此前也完全没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曾经在其他人身上无数次地复现。

等到西列斯说完,多琳差点失手让水杯掉下去。她匆匆忙忙地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紧张地问:“所以……您正在调查这件事情吗?”

“是的。”西列斯说,“因为我有一位朋友就丧命其中。另外,当我发现你似乎也与这事儿有关的时候,我就更加感到,我们必须得解决这事儿。”

多琳呆呆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低声说:“我能问问……您是怎么发现,我与这事儿有关的吗?”

西列斯顿了顿,便说:“二十一年前的一位死者,人们说,他的身边曾经出现过一个被他称为卢卡斯太太的女士。”

多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说:“那是……那是我妈妈?”

“不确定。”西列斯坦诚地说,“多琳,我只是因为这个姓氏而想到了你,然后想试试看你是否知道一些相关的事情,或者牵涉其中。但是……”

“但是我的确,我的确牵涉其中。”多琳露出一个近似于扭曲的表情,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地绞紧自己的手指,“我也会成为那个所谓的‘卢卡斯太太’。”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琴多在一旁说:“正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会成为‘卢卡斯太太’。”他的语气比西列斯的冰冷得多,也可以说是残酷得多,“自寻死路。”

多琳的表情空白了片刻,然后捂住了脸。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能说出口。琴多也安静下来。他们静静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年轻的受害者。

隔了一会儿,多琳终于哭了出来。或许哭泣能让她好受一些。

她哭了一阵,然后突然神经质地看了一眼时间。

“……快来不及了……”她低声说,“教授,我得……我得趁这个机会,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然后我……我不知道,我会尽量让自己活下去……是的,活下去。应该还来得及。”

她像是在对西列斯和琴多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隐藏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的,那个阴郁而敏感的年轻女孩。

西列斯望着她,低声说:“你能做到的,多琳。”

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用力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在脸颊上留下了几道手印。湿润冰冷的泪水却仿佛灼伤了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

她说:“该从哪儿说起……就从‘卢卡斯太太’说起吧。”

她不再使用“母亲”这个称呼,而用着生疏而冰冷的“卢卡斯太太”。

“几乎所有人都称呼她为‘卢卡斯太太’。她似乎对这个称呼无所谓。她今年四十三岁,二十一年前,就是二十二岁。我不知道她的过去经历如何,她也不怎么谈起这事儿。

“不过我知道她会弹琴、会唱歌、会画画、能跳舞。她在艺术方面是全才,尽管没到什么大师的水准。但是她似乎不希望我继承她会的那些事情。

“所以,从小她就培养我阅读和看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人……卢卡斯太太让我去见的那些人,他们就曾经问过我都会什么。

“……对于阅读、写作这一点,他们似乎不怎么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他们似乎认为,容器也得是个漂漂亮亮的容器。

“我是……我是其中不怎么出挑的一个。我的意思是,他们同时选了好多个女孩,和好多个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们似乎有点着急。

“……又没那么着急。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某个结果,或许。在去年年底到今年春假之前,他们十分着急;在春假结束之后……或者上个月,他们似乎就不着急了。

“我说不上来。我只是去过那边五六次。在东城的一家秘密俱乐部……具体的地址是……康斯托克街。具体什么门牌号我不记得了。

“很多人似乎觉得那就是一个……相亲的地方。的确有很多人来相亲。我和那些男人们见面的时候,周围还有一些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他们……他们只是为了婚姻,而我们是为了旧神。

“……所以,关于那些男人。他们似乎不太清楚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似乎只是以为,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贵族大小姐,或者有什么隐疾,所以才会被父母推过来相亲。

“但是也有人好像知道什么。我没法确定。那些男人的说法我都没怎么听懂。他们好像觉得,只要我看上了他们,他们就可以立刻得到一大笔钱,或者立马拥有自己十分想要得到的东西。”

说到这里,多琳犹豫了一下。

西列斯则眯了眯眼睛。他想到他们之前曾经讨论过的一个话题。

西城的流浪汉,以及东城的启示者。这个幕后组织似乎会专门创造一些传闻和说法,来吸引这些想要一步登天的人。

那是既甜美也恶毒的诱饵。

多琳没在那些男人的问题上多说什么。看得出来,她大概是没怎么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男人的身上。

“所以……关于容器。”多琳又焦躁地看了一眼时间,似乎要来不及了,“这是我最后要跟您说的一件事情。我没法给您写信,卢卡斯太太会看我的信件内容。

“或许周五的俱乐部……如果可以的话。不过我也不知道太多。我会回去好好想想。总之,关于容器。我知道容器,是因为在我去到那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幅……”

她又浑身颤抖了一下,仿佛恶寒,仿佛恐惧。

她说:“一幅画。”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又补充说:“我不知道那是谁画的。那只是平平无奇地悬挂在那儿。我们所有女孩儿都要看一遍。

“那幅画原本被白布盖着,我们过去的时候,会有人小心翼翼地将白布掀开,然后只给我们看。其他人都不能看。”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没在这个时候立即问那幅画的内容。他注意到多琳的表情有种异常的恍惚。

多琳又说:“那幅画上的内容是……一片漆黑的线条缠绕在一起……像是,蛛网、阴影、乌云……”她喃喃念着这几种比喻,“他们说,我们需要容纳这些……东西。”

她露出了难以遏制的、惊恐而嫌恶的表情。但是那表情中同时还蕴藏着一丝茫然。

……显然,多琳已经受到了污染。

而如果她受到了精神污染,那就意味着,她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不过多琳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卢卡斯太太掌控了她的人生。

“多琳。”西列斯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你知道启示者吗?”

多琳怔了一下,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启示者,这是掌握神奇力量的人吗?”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说:“那么,最近这两天你不要去想这些事情。如果你带回家什么东西,会被卢卡斯太太发现吗?”

“会的。她会检查我的包。”多琳低声说。

琴多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便问:“如果放在外面呢?”

“我不知道……您想给我什么吗?”多琳问。

西列斯说:“是的。你需要做一件事情。”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需要找到一个,你最喜欢、使用的时间最长、最值得纪念的物品,将其随身携带。

“如果你觉得精神状态不太好,那么你就将这个东西拿出来,重复你最经常拿着这东西做的事情——比如一支笔,你就拿着它写字;重复写,直到你感到精神状态好转。”

多琳认真地听着,她惊讶地说:“这是用来维持理智的办法吗?”

“是的,这可以让你不失控。”西列斯说。

多琳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她想了一会儿,“我用来写小说的钢笔可以吗?”

“当然可以。”

琴多在一旁提醒说:“魔药?”

西列斯想了一下,便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5%纯净度的魔药。他说:“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着,或者寄存着。每天出门的时候可以去喝两口。”

多琳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说:“或许我可以寄放在我每天都去的早餐店。然后在那儿吃早餐的时候喝……这是什么?”

“一种可以帮助你进行那个仪式的辅助物品。”西列斯说。

多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焦虑地说:“我得走了。”她顿了顿,然后非常认真地说,“我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帮助。非常。”

她用力地强调着最后两个字,也没有给西列斯回应的时间,就立刻起身说:“周五见,教授。”

于是西列斯顿了顿,便转而说:“周五见。”

多琳带上了那瓶魔药,称得上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西列斯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的确是巨大的进展。”琴多说,“我会让人去查查康斯托克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在路上吃顿晚餐?”

“听您的。”琴多愉快地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在返回凯利街99号之后,他们又听闻了一个消息。

来自普拉亚家族的信件。海蒂女士乘坐的火车将在明天下午的时候抵达拉米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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