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旧朋友(1)

邮件发出后一日,柏嘉丽阿康戴着口罩上班,大家台面上表现自然,实际都在偷偷观察:眼眶红的,大约哭过整晚。

老总的决定是风向标,CO2全员夹紧尾巴,办公室氛围旖旎不得,男男女女不再调笑,闲时公放金刚经。戒骄戒躁,去淫除邪,个个庄严肃穆,同事情谊纯过白纸。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丁昭听得头大,关电脑,起身穿衣。

杰西卡看他今日行头,“晚上有约?”

“同学聚会。”丁昭扬手看表,时间紧,速速打车,临走嘱咐杰西卡早点下班,他们明天要去丹斐开会,可别迟到了。

“了解了解,”杰西卡做个ok的手势,“也祝你今晚顺利,别搞得太晚呀。”

聚会邀请昨天他才收到,显然是临时被组织方拉来,填人头用。丁昭在大学常扮演充场群众,习惯不被看见,对类似行为并不陌生。

算起来,快有两年没怎么和大学同学碰过面。CO2工作太忙,做阿康私下应酬已经花掉很多时间,广告人看似触风摸云,真实的交际圈不比厕所隔间宽阔,找同事交友恋爱,有时也是本能之举。

组织人给的地址在浦东某酒店自助餐厅,下班车多,高架段段见红,丁昭迟了半小时,他到后,找到聚会人群,充满歉意说不好意思,路上太堵,来晚了。

准时到的人们早已安排好座位,聊天氛围热烈,未将迟到的丁昭放在心上——没事啦,到时再加把椅子,他来不来,没影响的呀。

失算了。丁昭现身,引发一阵哗然:“我天,丁昭吗?差点没认出来!”

这人原来有这么高,身型有这么挺拔吗?三件套服帖,衬得举手投足平添风范。刘海也不留了,额前爽利,他笑一笑,挨个友好招呼,声音都比过去响亮两分。

众人瞧得眼花,他们在朋友圈常见丁昭分享品牌项目,知道他从事广告业,没想到再遇竟比读书时潇洒几倍,纷纷感叹不得了,后来居上,真真一支潜力股。

话是甜中带酸,丁昭立刻被拱到中心位置。他本来不打算这么引人注意,摆手说不了,我坐边上吧,刚说完就被人按住肩膀,热情说坐呀坐呀,和我们客气什么。

填数的变焦点,他左右的座位也有人抢占。眼生的与丁昭叙旧,说我和你是隔壁学院、前后宿舍楼云云。丁昭也不戳穿,温声说是,我有印象。

同学聚会,安于回忆往昔的只是个别,更多是冲着拓展资源。丁昭身边不缺聊天对象,明明暗暗中,十几双眼睛打量他穿的衣服戴的表,做估算,组模型,试图将他填进一个六边形。

众人工作五花八门,抱怨居多,将提前退休挂在嘴边。聊到丁昭,他说最近在准备去海外拍片,丹斐年初官宣江天禹代言人的信息,公众皆知。旁人得知拍摄对象,向他打听影帝八卦。丁昭开个玩笑,避过去,未透露分毫隐私,只说见过真人,长得的确非常不错。

又挑几个工作时的逸闻趣事,与大家分享,引来配合的笑声,说广告人真好,做两年,比十年都长见识,还能全球飞,免费旅行,真叫人羡慕。

席间常有过往并不相熟的人来加微信,与丁昭重建联系,他的二维码页面几乎没有暗过。念大学时,他曾经想多认识朋友,报名运动社团,还去学生会面试。进是进了,体育比赛轮不到他上场,部门活动也不叫他参加,丁昭的工作是在场下鼓掌,或者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帮忙买水订餐。

众星拱月这种事情,体验起来新奇,但从入座局促到坦然接受,不过杯酒距离。自助餐厅饮料畅饮,酒水收费,丁昭主动付钱,开两瓶普罗塞克,作为迟到的赔罪。

起泡酒一开,气氛更上一层。中途他看手机,未读信息长不见底,丁昭划过去,停在程诺文的对话框上。

那头安静如死。

喝酒助兴,吃完饭,有人说要续摊,征集大家意见。到丁昭时,他委婉推了,说要回家。

众人起哄,是不是回去陪女朋友?

他想起程诺文,思绪一时飘远,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真有对象啊!有人瞧出门道,不免语带失落。丁昭笑笑,说下次再聚,出门打车去了。

上车后,微信提醒闪个不停,仍无最想收到的那条。最后半点喜悦也消失了,丁昭按灭屏幕,拉松领带斜靠在后排。桌上别人举杯来敬,他没拒绝,不自觉多喝两杯,不至于过量,稍稍上头,此刻思维活跃,一大堆事情挤进脑子。

程诺文回来也有几天了,在家时间却很少。不是因为忙,上司工作量如何,丁昭现在也有点底,程诺文是单纯不愿意早回去,似乎有意避开与自己私下相处。

今晚出来聚会,他赌气,没和程诺文说。程诺文摒功了得,一条消息也不来。丁昭通过宠物摄像头,见程诺文八点到家,下去遛狗,自然得像是回到独居时期。

太阳穴有根神经跳起来,他紧紧按住。昨天去小会议室找程诺文,对方也是一样动作,见他进来,放下手问什么事。

偏头痛是程诺文的老毛病,平时发作吃片药起效最快。程诺文自己不记得买,都是丁昭代劳,便说止痛片在我那里,我拿给你。

程诺文看他一眼,说不用了,挥手让他出去。二十分钟后,药房外送上门。

明明自己有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丁昭抚摸腕间银表,刚才老同学问他价格,他含蓄说低一些,换来惊叹,说这么贵啊,抵我半年工资了。

他想起程诺文那块,脱口道,只是入门款式,还有更贵的呢。

那天程诺文回来,给他戴上表时,没有任何言语,但某个瞬间,他想程诺文是要说什么的。

想说什么?为什么不说?他这么努力,学会穿漂亮衣服,和人交流也不露怯。今天多少人夸他,找他,向他发出这样那样的信号,他一个不理,全部挡回去。

回家上楼,他站在门口,没用指纹锁,故意摁门铃,一下两下不解气,干脆开始瞎按,毫无规律节奏。

按完一首曲子,门开了。客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餐桌上一盏吊灯亮着。他们说好的,只要有人晚归,就会留盏灯,不至于开门眼盲。

程诺文躺下被叫起,头发稍显凌乱。

“睡了?我吵醒你了?还不到十二点,你今天睡好早。”

程诺文一看他样子,就知道出去喝酒了,嘴唇抿成一条线,不说话。丁昭心里气,撞开程诺文进家门,脱掉外套甩在地上,不捡,也不肯回房间,杵在那里,拦住对方去路。

“你不问我啊,我晚上去哪里不关心吗,我要不回来怎么办,你没想过找我吗?消息也不发一个吗?”

他提问不带停,控诉意味很浓,但程诺文只是拾起地上衣服,挂好,随后抱着手臂靠在餐桌边上。

没有表扬就算了,话都吝啬一句,哪有这样的。丁昭又气又恨,那我说好了!他从吃的什么菜,喝了几杯酒,再到有多少人找自己搭话,问自己有没有对象,全部说一遍。

一个个说,一个个形容,那些人有没有拍拍他,借着姿势靠近他。有些说得过头了,夸张些,是想激起对方反应,程诺文却依旧沉默。

到最后,丁昭都说累了,他长出一口气。听众此时打破沉默,来一句,不早了。

才几点,平时加班,你怎么不说晚?他向前一步,站到程诺文跟前,将对方堵在自己和餐桌之间。

“丁昭,”程诺文说,“你喝多了。”

“我没,我酒量比以前好很多,”他低下头,靠到程诺文肩膀上,“你不在,你不知道,程诺文,今天好多人夸我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表扬,真心的,也有不真心的,反正很多,很多很多,所以我是有进步吧,进步多大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晃晃脑袋,头发刺到程诺文脖子,对方喉咙动一动,有什么快速产生又消失。

“我还是你带过阿康里最差的吗?有没有好一点?第一个做不到,第二个可以吗?实在不够,倒数第二个也不是不行……”

丁昭。程诺文又喊他名字,语气疲惫。

不想听这个!他猛地仰头。程诺文不老说他笨,脑子不打弯吗?可他就是笨啊,不会处理这种关系,什么事情都非得用一个肯定句确定。

他稍微放开程诺文,手指移上去,摸到对方嘴唇。

表情再严肃,程诺文嘴角都是上翘的,总惹人想亲一亲。看完电影那个晚上,好可惜,如果没有叉烧捣乱,是不是早就实践成功,验证他们之间到底走到哪步,也无需拖这么久来确定心意。

急的只有自己吗?他用力扳正程诺文,想吻上去。对方却别过头,只让他吻到脸颊。

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意思,程诺文有感觉的时候那张脸什么样,丁昭见过,肯定不是现在这种,看他像看麻烦。

“闹够了吗?就说你喝多了。”

他圈住程诺文的那个牢笼实在不堪一击,只要程诺文想,轻易就能挣脱。丁昭呆呆看着他,程诺文关掉餐桌上那盏灯,两人之间登时剩下一片漆黑。

自己身上有道门,程诺文有钥匙,能打开,他却当没看见——为什么不开呢?是因为喝了酒,身上不好闻吗?

丁昭嗅自己,没有啊,不难闻啊。

一头热的人永远不愿意承认只有自己发烧。他躺床上想了整晚,替程诺文找借口,比如太晚了,或者没心情——对对,心情是该不好,毕竟A组刚出那种事情,他不高兴,是应该的。

翌日开会,他还在给程诺文找补,走神走到南太平洋。丹斐客户在对面提问,没立即作答,幸好杰西卡咳嗽一声,将自己的笔记本分享给他看,丁昭及时补上,不至于当众卡壳。

他感激杰西卡,会议结束请她吃午饭。餐后,杰西卡说下午有事,准备回公司,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整夜没睡,身体和心情都不好。丁昭摇头,说待会写个请假邮件,下午不回恒光了。

以为他是昨天玩得太晚,熬夜没精神,杰西卡揶揄道你还提醒我呢,自己先破戒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见。

他送走女孩,也不想回去,无事在商场闲逛,打发时间。经过B牌店铺,看见江天禹那张巨型封面照,停下脚步。专柜导购在门口送别客人,发现他,诚邀他进去看看。

本不想进去,眼睛一瞥,独立的玻璃柜中躺着两枚袖扣,珍珠贝母经过射灯一照,流光溢彩。

看价格,5188,吉利数字。

近来花钱太凶,加上那块丹斐,丁昭的年终奖所剩无几,但他其实一直想给程诺文买个礼物,感谢对方长期以来的教育,和照顾。

之前想了很久,没有好主意,直到看到这对袖扣,横空出世般。他的第一感觉,好适合程诺文,理应出现在他的袖口,映衬那双手。

导购工作多年,一眼摸出他想法,笑眯眯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经典款式,很多情侣都买来做礼物的。

听见情侣两个字,丁昭抬起头,导购露出笑容,细心取出展示盒,放到他面前。

“绅装的配饰,老实说来去就那几样,领结胸针口袋巾,对外彰显品味的功能更强些。唯独袖扣,私人感无可取代。”

丁昭流露一丝疑惑,导购嘴角弯起,转动袖扣,流光不停。

“占有欲呀,你看,袖扣钉在手边的位置,你将这个东西看作是你的印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感觉到你,时刻想起你。”

又一转,露出袖扣的白金镶边,隐秘处一行刻字:“本柜提供定制服务,能够按照客人的意愿刻印字母。”

能力出色,很会说服消费者。丁昭暗想,越看越移不开眼,5188似乎也只剩下88两个数字。

余额不够,最后刷上信用卡,他才买下这份礼物。一个轻巧小盒,不知是否能讨程诺文一刻开心。

手机跳出消息,某个熟悉头像问他:晚上有空吗?

算有。

哈哈哈,让我猜?那我就当有了。

边晔继续回:一月太忙,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升职,今晚想请你喝一杯。

又打什么算盘呢,明知自己是程诺文下面的人,还跑来邀他。丁昭正欲拒绝,想起今天下楼,坐电梯时碰上Kate。谈及和程诺文的这趟出差,她叹气,说不算理想,现在的行情易守难攻,品牌都在搭自己的in house团队,拓展广告业务没以前那么简单了。

前有手下触犯天条,后有新业务进展不顺,难怪程诺文心情差了。脑筋绕个圈,丁昭给边晔准信,说去,探探竞争对手那边的口风也好。

礼物,只能迟点给了。他给程诺文发信息,说今天有事,要晚点回来。

程诺文:几点?

丁昭:零点前吧,不会太晚的。

他手指动动,本想说,你先别睡啊,有东西给你。转念一想,这不就提前预告了吗?还是留着不透露才够惊喜。

于是忍住,隔两分钟,程诺文那边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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