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一、小丑(一更)

浪漫婚礼三重奏还在继续,宾客们已经进入到自助餐饮的流程,热切交流,谈笑,偶尔提起刚才那个吻时由衷地说:“他们真相爱。”

所有的剧本都演完了,再顾不上赵以川的愕然是否恰当。

裴哲强装镇定地给程明柏、裴照雪打了个招呼,谎称身体不适,独自走进大别墅,和正在客厅玩游戏的几个客人寒暄后,裴哲上楼,脚步逐渐加快——

他冲进房间,狼狈地嚼了一片柠檬。

酸涩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带着苦,剧烈又刺激,却并未能驱散那股诡异的酥麻。

就在十来分钟前,裴哲无法形容他听见司仪临场发挥的时候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好似山崩海啸,宇宙爆炸,血肉横飞,全身没有任何一块好皮。他差点给那司仪一脚。可理智丝丝地拖住裴哲,驱使他拥抱了赵以川。

他原以为自己会如芒在背,心率过快。

与上次过家家般的“练习”完全不同,吻是黏的,热的,软的,但却并不如想象中难以接受,手心温度逐渐回暖,呼吸紧张地停了片刻,睫毛飞快翕动。

当赵以川回抱住他,舌尖和他轻轻地缠绕的时候——

裴哲忽然十分安定。

四肢百骸都沉浸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频中,脉搏和心脏同频率震颤,一下一下,怦怦乱跳,除此外,世界没有任何声音。

全然的空白,像七月俯瞰南极洲,一片黑沉沉的苍茫寂静的大地。

太阳虽远,太阳会始终跳动。

……赵以川还捏了下他的耳垂。

发间残留被赵以川捧着时沾染上的花香,他呼吸仍然很急,连手脚都变得不协调了。

裴哲颓丧地坐在书桌边双手捂脸。

面前是一扇玻璃窗,桌角有小块的复古铜镜,他不敢抬头,知道现在的自己极不体面:脸颊潮红,呼吸急促,余光触及胸口装饰用的白玫瑰,不知被谁揉得乱作一团。

这几乎让他陌生。

早些年因为盲目的爱情犯错又受伤,从那以后裴哲开始审视自己。他善于为所有的行为归纳原因,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后针对修改,就像给精心设定的程序修正bug,定期更新版本,有利于巩固掌控,更具有安全感。

听着机械,但效果一直不错。

现在他显然失控了。

他没法解释,也找不出原因,每次试图从赵以川的行为解释逻辑时都会卡在中途。

而这个吻——主动地吻他的时候是否有期待,是否想要他,有没有渴望赵以川同样地抱一抱他——裴哲都难以面对。

相比应答一般的交缠,最后赵以川落在耳垂轻柔的调情般的一捻对他更像安慰和某种奖励……

他对赵以川产生了比一开始更亲近的感情,比如,爱?

可他不是没爱过其他人,明显不一样的。

不了解对方,不知道他的兴趣与喜好,不过问他的生活,少有单独见面,几乎没谈论过任何所谓的“协议以外”的东西——

他对赵以川还没有强烈的探究欲。

他也尚未对赵以川日思夜想,为他辗转反侧,更不会被对方的情绪牵动理智。

裴哲只是偶尔,偶尔。

偶尔一两个瞬间,愿意靠近赵以川,听他说话,暂时放下一切。

这也算爱吗?

“我……在干什么啊?”

裴哲懊恼地趴在桌面,百思不得其解。

柠檬的苦涩始终残留在舌根,却也压不住那股花香。裴哲静静趴了好一会儿,终于靠反复默念会议记录获得平复。

他直起身,狠狠搓了两把脸试图消退高温,决定现在不去进一步剖析自己的感情。

感情不可预测、不可控制,但如果他希望得到某种相对符合逻辑的结论,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观察期。不仅观察自己,也观察赵以川对他的反应——裴哲平心而论,受过足够大的打击,不愿意轻易再交付出真心了。

况且退一万步,就算他喜欢赵以川……

那赵以川呢?

无论契约,婚姻,还是爱情,从来都不是单向选择。

手机振动两下,楚畅发消息问裴哲去了哪儿,邀请他去喝酒。

是,婚礼还在继续。

裴哲捂住脸再次深呼吸几次,自觉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崩溃的痕迹。他整理衣领,把那朵白玫瑰摘下放在桌面,花瓣掉了两三片,不如清晨完美无缺。

正要起身,房间的门被敲响数下,裴哲呼吸一滞,几乎有所预感。

果然,礼貌的预告后,赵以川没有问“在吗”,径直推门而入。

裴哲瞬间不知所措,不上不下地僵在原地。

膝盖差点一软,好在赵以川没看出来,他捧着一盘水果,都是洗净切好配有金属小叉的,朝裴哲走过来:“程老师说你不舒服,让我来看看。”

裴哲:“……”

他倒没想到程明柏对赵以川简直快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

“哦,谢谢。”裴哲说,接过果盘顺便就坐下。

宽大书桌边安置了一张小沙发,和整个房间如出一辙偏美式复古的款,赵以川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放松地半躺在上面,翘起腿,仰着头看裴哲。

他的手指修长,硬朗,有着分明的骨节,敲击沙发花哨纹路时有种特别的性感。

裴哲咬一口哈密瓜,冰凉脆爽,却没来由有一股甜腻在他齿间蔓延。赵以川良久地不说话,如他所愿正安静待着,裴哲反而开始不舒服——

两人不交谈,赵以川的目光总不经意地从他身边经过,不直视,不停留,欲言又止,好像准备了开场白等待裴哲开口。

可裴哲刚有点暗示性地回应,他又没事人似的转开了脸。

吃掉果盘的一半,裴哲终于忍无可忍地打破了沉默:“你不吃吗?”

“嗯?”赵以川状似回过神,目光继续游离,“哦,我吃过了。”

“蜜瓜不错。”裴哲说。

赵以川点点头。

大约那个吻杀伤力太强,一贯伶牙俐齿思维活跃的赵以川都找不到恰当的话题。他们都在努力忽视,但裴哲发现他会有意无意去看赵以川的嘴唇。

继续独处可能会变得更糟糕,裴哲不能细想。

他三两下吃完了水果,端起盘子意图离开这个房间。

“楚畅叫我去喝酒,你去吗?”裴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好像他不该把赵以川丢下,问完又懊悔不已。

赵以川没动,答非所问:“你刚刚……在干什么啊?”

他明显意有所指,而且不怕裴哲听不明白。

咯——

果盘重重地摔在大理石表面时一声脆响,如同零下二十度折断了松枝。

裴哲胸口起伏明显,眼睛里有未退的红血丝。刚才赵以川的话仿佛扇了他一耳光,指责他不懂事才闹得大家颜面尽失。

“现在来怪我?”裴哲握紧手,压抑着冷静的尾音却在颤抖,“是我没提前说好还是我故意安排?行,如果我不那么做你打算怎么样?!”

简直在质问他了。

赵以川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

而且明显没在就事论事,他再反应迟钝,也看得出裴哲有情绪,这是借题发挥。

“我又没怪你。”赵以川说,稍微坐直了点,“就是觉得,之前不是说好就算接吻也像上次那样碰一下——”

“上次?上次你有只碰一下吗?!”

赵以川睁大眼。

裴哲被他说得憋着一股无名怒火,快步走到赵以川面前,昂着头,自上而下的骄傲:“那么现在翻篇吧,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诚恳地道歉。”

“……”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那么做,但你别误会了。”

你别误会……?

别误会我会对你一再妥协吗?

婚礼宣誓时的失重感再次裹挟了赵以川。

这场荒唐关系进行到现在,两个人都进退维谷,还都妄想能把一切都保留在签订合约的那个夜晚吗?可悲的是,他们明知绝无可能就此收束,混乱像一辆开向悬崖的列车,又或是大雨跌进一潭死水,只会越搅越乱。

退一步,那就会再退一步,今天别人起哄接吻就接吻了,那明天呢?继续放任下去,谁又会知道明天还有什么小丑戏码。

赵以川突然受够了一天天的紧逼。

他是很多年前喜欢过裴哲,他是用手段才能拥有“裴哲的丈夫”的合法地位,他能忍冷嘲热讽,能接受别人觉得他唯利是图——

但他不想被裴哲当小丑。

他还以为裴哲能感觉得到,哪知别人只觉得厌烦。

赵以川顿时窝火极了。

他正要以牙还牙地刺裴哲一句“你以为你是谁”,看清裴哲眼底红了一片,紧咬着唇,好似快哭了还非要忍。

那瞬间,他又看见了二十出头蹲在纽约街头可怜兮兮的裴哲,不会喝酒但是醉了,没闹没疯,就坐在电线杆边拿着手机等他出现。

尽管当时他们压根没见过几次。

裴哲在电话里很抱歉地说,“我通讯录唯一在纽约的联系人就是你,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但我找不到路……”

如同那个夜晚,现在,裴哲也对他道歉,赵以川也拿他的示弱没办法。

于是到嘴边的讽刺冷不丁割伤了舌头,被他温吞地咽回去。

最终赵以川深吸一口气,仍然带刺,却已没那么扎人:“不想接吻就别演戏,你跟我假结婚、提一堆要求,当时想不到现在吗?要办婚礼的又不是我,实在不行你就别跟我继续耗了——反正喜欢你的人那么多。”

“那你说有谁啊?!”

赵以川语塞。

虚张声势之后,裴哲从赵以川的沉默中捕风捉影。

几乎是瞬时,“喜欢”两个字和他、和赵以川联系在一起,裴哲慌乱得牙关一阵寒颤。刚吃过水果,清甜的味道一下子反酸,他捂着嘴偏过头,忍下不发出干呕声。

但赵以川还是察觉到了。

“哦,你还想吐。”他冷笑,“想到什么这么恶心?”

裴哲要否认,被一阵难受逼得失声,喉间一把刀子剌过似的剧痛无比,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过来。但再开口,字句都撕得不成样子,裴哲干脆闭了嘴只是摇摇头,拿起杯子给自己灌水。

该怎么告诉赵以川?

他不想听所有能联想到爱情的关键词。

他过敏。

爱情脆弱敏感,自欺欺人,又旖旎,刺激,沉醉后最难自拔。

大约所有人——包括曾经的裴哲——都只爱它美好灿烂的那一面,选择性忽略了它同时尖锐得能轻易无差别刺伤每一个人。经历过后就很难忘记那种痛苦,裴哲花了很多时间、很多精力才伪装得无坚不摧。

他不想给赵以川看以前的伤疤,也不想以己度人,觉得自己会让赵以川恶心。

裴哲再次落荒而逃。

沉默蔓延许久,房间内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站起身就被叫住了。

“裴哲。”

赵以川听上去没了几分钟前的锋利棱角,重新回到了向来温柔又阳光的状态,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朝裴哲走了两步,停在他身后咫尺之遥。

手指点了点裴哲后背,仿佛直戳心脏。

“诚实一点吧。”赵以川淡淡地说,“你不能永远这么……辛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裴哲收起那个果盘,抚摸上面一个被砸出的缺口,“先下楼了,还有人在等。”

赵以川沉声说:“我不信你感觉不到。”

冬日午后,阳光无比短暂,厚重云层去而复返遮天蔽日。起了风,窗帘被卷起一个角,半掩的玻璃缝中传来草坪上的欢声笑语。

婚礼的主角却在小小的房间僵持,互相打哑谜。

他看过那么多复杂的报表、执行案、合同,自认理解能力已没有大问题了,却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没听懂这句最简单的暗示。

赵以川是什么人呢?

明明他出口伤人,赵以川还要安抚他的情绪。

甚至赵以川看出他在逞强。

裴哲眼角又热又胀,他分辨不清赵以川哪句话戳中了他的泪腺,又或者是赵以川这个人吗,可他明明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

他又失控了,24小时内的第二次。

裴哲最后无力地重复,不像对赵以川,反而是不断地自我催眠。

“我说了现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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