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秘密武器

路言一直觉得, 入夜的时候,天都暗的格外慢。

他没有特别留意,可好几次, 一张卷子都快写到最后了,一起身,外头还没黑透。

尤其是这个时节。

可天亮不是。

天亮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

林季他们跑累了, 一个接着一个往回走。

刚你追我赶闹了好一阵, 现在身上都不怎么好看。

几个穿长裤的,裤腿边已经全是泥水, 还有丢了拖鞋的。

可没人在意,大喇喇往地下一躺, 嘴上开始哼起海阔天空。

整片海滩,好像也跟着升起的太阳一起醒过来。

“你这唱的都是什么?”

“海阔天空啊, 听不出来吗?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

“可别爱自由了,这调都从尔海跑到大西洋去了。”

“朱瑞, 你他妈再踩一脚毯子试试!”

“我靠, 班长, 你刚刚竟然说‘他妈’了唉,我们都做两年同学了,这是第一次!”

“班长没事,我们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老周和老曾都不在,你可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这样妈一天。”

“谁要妈一天!”孙雨蒙还是笑出了声, 咳了一声, 强行让自己严肃起来,“你们要是不太过分,我会妈你们吗?”

“这毯子是拿来披的, 不是给你们踩的。”

“尤其是朱瑞!”

被拿来做典型的朱瑞为自己辩驳:“我光着脚呢,鞋子在那边,没往毯子踩!”

“你看看你那裤脚再说话,光脚跟穿鞋有什么区别!”

“能不能学学戚哥和言哥,好好坐那边看日出它不香吗!”

众人被孙雨蒙这么一说,才转身去看了一眼。

知情如林季他们,不知情如朱瑞他们,所有人都沉默。

因为他们看见路言在笑。

很浅,可却是实实在在的笑,眉眼都带着笑意的那种。

“言哥是在笑吧?”朱瑞有些不肯定地说。

“嗯。”尚清北点头。

朱瑞感慨了一声:“尔海日出真是名不虚传,言哥都喜欢!”

“可能也不是喜欢这尔海的日出。”林季在心里啧了一声。

起码不只是喜欢这尔海的日出。

再起码…言哥身边那个不是。

林季一抬头,才发现好几个人偏头在看他。

目光最盛的,就是陈蹊和孙雨蒙。

林季:“……”

“什么叫可能也不是喜欢这尔海的日出啊?”尚清北疑惑道。

陈蹊拿起摄影机,对着那边拍了一张,云淡风轻道:“可能是喜欢陪他看日出的人。”

可能是喜欢陪他看日出的人……

喜欢,陪他,看日出,的,人???

林季悚然一惊。

人?

什么人?

是他理解的那俩人吗?

不不不不是吧,这里除了他们寝室外,竟然还有人看出来了?!

蹊姐都知道些什么?

蹊姐还知道些什么?

林季心中问号正汹涌,又听到陈蹊波澜不惊的声音:“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

“如果今天我是一个人来看日出,没有蒙蒙,没有你们,我肯定也不至于这么高兴,说不定连看日出的念头都不会有,就算来了,也可能拍两张照就走了。”

“看日出什么的,其实看看也就过了,今天能在尔海看,明天去学校后山,其实也可能看,也不见得景色会差多少。”

“谁陪你看的,为什么看的,才是最重要的。”

快门的声音闪过,陈蹊的几句话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尚清北先拎着毯子,朝着那边走过去,然后在顾戚他们身后不远的位置坐下。

紧接着就是林季、郑意和杨旭之。

再然后,五颜六色的薄毯,就铺满了沙滩这一小块地方。

孙雨蒙盘腿坐在毯子上,半晌,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快。”

“明年的夏天,来得可能会更快。”尚清北道。

所有人都知道尚清北是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高二了,还有一年。

过完这个夏天,等到下一个夏天,哪怕还能到这尔海来看次日出,哪怕还能有这种好运气,撞上个好天气,可能身边也凑不齐这群人了。

尚清北坐的位置,离路言只有几步的距离。

很近。

他说的话虽然轻,可路言听得很清楚。

还有一年,也只剩下一年了。

路言很少去想这些东西。

以前上学的时候,他对时间其实没什么概念。

哪怕放了寒暑假,在他眼中,也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学习而已,没差。

可现在,听着尚清北的话,他忽然觉得,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就像那天晚上,顾戚说的那句“不是过完剩下的一年时间,只能挂个同学名分的那种喜欢”。

剩下一年时间,挂个同学名分……所以顾戚说了这样的话。

因为没有一段足够牢固的关系,他们是会分开的,就和所有人一样。

高考,毕业,天南海北。

路言不想去假设如果没有提前招那件事,他会不会安安稳稳参加考试,安安稳稳进入一中。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不是顾戚,不是九班,他大概率还会跟以前一样。

路言垂下眸子。

到现在,他好像才开始弄懂一些事。

而这些事都在告诉他,两年前那场提前招考试,其实不是他遇到的最大的意外。

……顾戚才是。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孙雨蒙浅浅吸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语调已经轻快了很多。

“北北,你小时候夏天都是怎么过的?”

“我小时候?”尚清北有些愣神,“班长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孙雨蒙:“就有些好奇,感觉只要上了初中,就没什么属于自己的夏天了。”

“我初中就基本都在补习。”

“人间真实。”其他人附和道。

尚清北倒是想了想:“小学的时候吗?我在上少年班啊。”

尚清北只说了这一句,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尚清北:“怎、怎么了?”

“我的北,你都没有童年的吗?”朱瑞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会啊,少年班很好玩啊。”

也是到现在,听孙雨蒙提起这个,朱瑞他们才发觉,他们这群人,做了整整两年的同学,原本以为所有话题都老生常谈了,可小时候什么的,好像真没怎么说起过。

可似乎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下,离了教室,离了学校,才合适。

“我以前就没参加过什么少年班,我妈倒是给我报了什么小提琴、钢琴,没几节课就吃不消了,一出门就哭,后来我妈看我朽木不可雕,也就算了。”林季往后一仰,手撑在沙地上,“实际上,我不去上课的时候,我妈更高兴,因为她也嫌出门热,没好意思说。”

“我也是,我们那边什么乐器课,只要是开班的,刚开始几天教室是满的,没两天就空了大半,到最后基本就没什么人了。”

“我小时候倒没去什么补习班,一放寒假就往我姥姥家跑,你们吃过井水里浸过的西瓜吗,那味道绝了,跟现在冰箱都比不了。”

“还有我姥门前有一片小塘,我们就专挑下雨天的时候,踩着雨鞋去那边捉小蝌蚪,看谁捉得多,捉完再给放掉,最后评个蚪王出来!”

“蚪王?亏你们想的出来。”

“那我小时候还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在空调房里看动画片,吃冰棍。”

“言哥,你呢你呢?”徐乐天见路言和顾戚都没说话,立刻开了口。

“是不是都是瑞典滑雪、夏威夷冲浪什么的?”

路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好说了一句:“没有。”

滑雪、冲浪什么的,是真没有,出国倒是经常去。

徐乐天:“那一般都做什么啊?”

路言想了想:“夏令营。”

“啊?你也要参加夏令营啊哥,这个不就是少年班吗,最无聊了。”徐乐天非常失望,他原本以为以言哥的家庭条件,肯定全世界到处飞、到处玩,谁知道也这么接地气。

路言笑了下:“嗯。”

是挺无聊的。

顾戚这时候却突然开了口:“什么夏令营?”

路言默了下,随口报了几个。

等徐乐天听完两人的对话……打扰了。

夏威夷冲浪的确是没有。

但夏威夷夏令营什么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竟然还以为言哥口中的夏令营跟他参加过的夏令营是一回事!

“那戚哥你呢?”朱瑞道。

顾戚笑了下:“你们想听什么?”

徐乐天他们一听顾戚这语气,简直就是明晃晃在说“我做的事不少,你们要听哪桩”,登时来了精神。

就连路言也怔了一下。

半个小时后,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名声在外的煞神小时候各种夏令营,听起来就乖得不行,而他们一中的定海神针状元预备役,却好像一件事都没落下?

等天彻底放亮,一群人才起身回了别墅。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冲干净身上的泥,然后跟断电似的,一沾枕头就着。

路言其实并不困,可那边顾戚已经躺在了床上。

他正在想要不要下楼坐一会儿,顾戚问了一句:“不困?”

路言不置可否。

顾戚起身,走到窗边,把帘子拉上,只留下一小条缝:“不困也躺着松松神。”

“只睡了几个小时,又吹了风,别感冒了。”

路言有种预感,要是他不睡,顾戚也不会睡,只好躺下。

路言闭着眼睛,也想听顾戚的躺着松松神,可很多念头却不听使唤,一股脑冒出来。

有读书时候的,有年纪更小一点的,还有这两天的。

很杂,偶尔还错了位。

“言言。”顾戚的声音像是一隙风,一下子拐过来,将那些念头轻飘飘吹散。

路言下意识应了声:“嗯。”

顾戚被路言这带着点鼻音、所以听起来格外软乎的“嗯”,弄的心都停了一拍。

他笑了下:“要不要说说话?”

路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回:“说什么?”

“以前读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却没做的事?”

想做却没做的事……

“没有。”路言回道。

路言没有骗顾戚,是真的没有。

他好像天生就缺少一种“冲劲”。

就像诊疗室那个医生不下一次跟他说过,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易也跟他说过,要找到自己的目标。

考试、比赛、拿奖,他都在做,可好像也算不上什么目标。

因为所有人都在做,他只是做的稍微好一点,仅此而已。

好像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也很少从这些所谓的“成绩”里,找到满足感,越长大越是这样。

“有意思的事呢?”顾戚似乎对路言的答案一点都不惊讶,直接开口。

路言这次没回答。

因为他没什么特别想做却没做的事,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

而顾戚已经侧过身来,从仰躺着变成了看着路言。

“那现在呢?”

路言一下子睁开眼睛。

当他再度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所有错位的记忆,全都清空了。

只留下顾戚说的那几句话。

“以前没有的,就留在现在,留给以后。”

“你可以慢慢想,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试。”

“不急。”

“我陪你。”

最后一天的行程,被林季他们一条一条删去,那张满页的计划单上,最后只留了两项。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补”字。

补作业,补觉。

本来林季他们打算心一横,牙一咬,全都罢写,要挨罚罚一群,挨骂骂一筐。

可架不住他们里头还藏了几个在来之前,就已经把作业熬通宵写完的“学习の小走狗”。

于是一群人在离尔海只有几分钟路的豪华海景别墅里,没游尔海,在学海里畅游了一天。

等回到学校的时候,觉是补足了,肉体是醒着的,可灵魂却在学海里游抽筋了。

看起来跟霜打的茄子没什么两样,缓了两三天才缓过来。

高三一走,高三楼彻底空了。

连灯都没有再亮起来过。

学校只是少了一个年级段的人,却好像突然安静了很多。

期末考只剩下一个星期的时候,周二晚自习,周易坐班的那天,把路言单独喊了出来。

路言以为还是去办公室,可最后周易却带着他去了操场。

主席台两侧的夜间照明灯已经亮了。

据说是设好时间,到点了会自己亮,也会自己熄上。

曾宏有时候气急了,还经常拿这个跟他们掰扯。

说他们还不如主席台的照明灯省心,起码那东西还每天到点了亮一下。

虽然直到现在,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个“到点了”是什么点。

操场上除了周易和路言外,只有几个眼熟的老师在跑步。

见到周易的时候,还稀奇了一下。

“老周你也是该跑跑了。”一个跟老周差不多年纪的人跑过来,顺手拍了拍周易的肚子。

周易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挥了下:“不跑,带孩子来走走。”

“你学生啊?”光线不算亮,那人只认出路言身上的校服,没认出人来。

“嗯。”

“行,那你忙。”

“要不要也跟着跑一圈?”周易乐呵呵说了一句。

路言摇了摇头:“老师,顾戚还在办公室?”

晚自习前,顾戚就被周易喊到办公室去了。

现在周易都把他叫到操场来了,路言也不见顾戚回来。

“嗯,在帮我整理一份竞赛的资料,”周易解释道,“他做顺手了,可能比我还有熟悉。”

“等他从办公室出来,应该会找到操场上来。”

“找到草场上来”,听起来就好像周易料定了顾戚会来找他一样。

路言还怔了一下。

“期末考有什么打算。”周易喝了一口水,话说得格外自然,就好像无论路言回答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路言在来之前,就猜到了周易找他来是为了什么。

所以当周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心里没一点意外。

其实路言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知道,他自己到底可不可以。

起码现在,他听到那些广播的时候,不会拿不住笔,耳边也不再杂声一片。

只是和考试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考场只有两个人,一个他,一个顾戚。

半晌。

路言轻声说了一句:“会参加。”

周易笑了下:“好。”

周易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你这么说,老师就放心了。”

“不过不用急,这次考试你照常考,流程都一样,只是不用跟他们一起。”

路言听到这话,脚步一顿,抬眸看着身边的周易。

一个星期后,一中高二段期末考正式结束。

当曾宏拿到路言试卷的时候,禁止抽烟的办公室,烟雾缭绕宛若仙境。

他听周易说过路言成绩很好,只是出了点意外。

具体什么意外,周易没有说,只是校领导那边跟他通了通气,让他放权限给周易。

放权限,就是路言考不考试、怎么考试,随周易安排,他们这边不用管太多。

曾宏刚开始并不想对路言搞特权。

可后来见这孩子挺乖,往那边一站,都跟小翠竹似的,挺拔挺拔的,还文气,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看起来一点都不沾边。

见他跟九班人处得好,也就随他去了。

那时候校长怎么说的,曾宏还记得。

“路言说不定是个好苗子,周易心里有数,我们支持就好。”

曾宏那时候信了一半。

主要是信那句“周易心里有数”。

是对他们一中和周易的信任,对路言这孩子,真说不上。

还曾经担心过万一不适合,这小翠竹会不会折在他们一中。

顺便再把其他人给一块儿撅折了。

可谁知。

现在。

他看着手上的试卷,手都有点抖。

周易说的成绩很好,竟然是这么个好法?!

周易说的心里有数,竟然是这么个有数?!

好苗子?

这哪是什么苗子?

这根本就是一棵已经长出墙的、翠绿翠绿的大树。

曾宏掐灭最后一根烟,给周易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周易就听到一句。

“你说,下次联考的时候,如果路言还是这成绩,别的学校会不会觉得我们花三年培养了一个秘密武器?然后在高三的时候才放出来?”

“老周,路言这孩子,这、这这看上的原来是顾戚的位置啊?”

作者有话要说:  顾戚:曾主任,您误会了,他看上的不是我的位置,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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