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些过去(八)

……

心脏。

一颗心脏正在自己身体里活着。

简一苏感受到,胸膛里那正在有节律地跳动着的,仿佛一个独立的生命。

它在梦里驱逐了一切抽象与具象的事物,以一种压迫的姿态凌驾于他的认知之上,整个世界、宇宙的中央几乎只剩了这颗心脏。它像是一切生命的源头,万物诞生之初的混沌体。

这颗巨大如恒星的心脏一整晚都压迫着简一苏的神经。

直到简一苏醒来的时候,这种重力感仍然没有消失。

他恍了一会儿神,体感彻底离开梦境之后,他才轻轻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胸口处枕着一个脑袋。这脑袋的主人还在酣睡,却把简一苏的可动空间给霸占得死死的。简一苏尝试了抬四肢、起身、翻身,挨个失败之后,只好一捏淮栖的后颈,无奈道:“起来了。”

……

自淮栖高考完毕。录取通知书下来,淮栖压线进入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当地大学。

而在这个时间段,淮栖班上的许多同学已经被父母安排去了打零工赚学费。淮栖知道简一苏不会这么要求他,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趁着空闲多,去给简一苏减轻一些经济上的负担。

就在昨天淮栖提出,想和简一苏一起到魏哥的公司打工。

他虽然没法担任一些核心职业,但保洁、搬运之类的简单体力活还是能做的。

可简一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即使是淮栖,也不会估摸到简一苏对自己过度“溺爱”的深度——简一苏巴不得淮栖在家里打一个暑假的游戏,又或者淮栖想去哪儿玩、想要什么东西,他都会尽全力地满足他。

但淮栖说他要去打工,绝对不可以。

淮栖只好妥协了一下,他说,那我不去你们公司,去餐馆、书店之类的其他地方。

简一苏仍旧不同意。

淮栖皱眉问道:“为什么。”

简一苏也没法具体说一个原因。他的性格所使,在他认定自己养在手心里的金丝雀羽毛丰满之前,放心不下让他吹到一点风。

这个“认定”并没有一个标准。可能淮栖再活个二十年,简一苏也不能放心将它从手心里放走。他的想法活像个杞人忧天的大家长,觉得淮栖现在还不能适应社会、还没到该赚钱的年龄“诸如此类,不过要是说出口,可能把淮栖的叛逆心理给勾起来,于是简一苏只说:“听话。”

“只是一些简单的工作,不会太繁杂,就像在家里做家务。”淮栖道,“好不好,哥。”

简一苏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好。”

“我生你气了。”

“这气能撑过三天我就答应你。”

“我……”

淮栖泄气了。

但他没放弃,看着正在整理西装的简一苏,在他出门前说了一声:“也就是说,我只要不理你三天,我就可以去你们公司打工了,是吧。”

简一苏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淮栖严肃的神色,饶有兴趣地轻笑一声,说:“哦,没错。”

淮栖说:“好。”

不出简一苏所料,淮栖的这场挑战的记录到昨日晚餐时间。该睡觉的时候,他一手夹着枕头推开简一苏的房门,简一苏也毫不吃惊地给他让出一席空地,淮栖见他从容的样子,垂头丧气地埋怨了一声:“哥。”

对方的回答仍然没有让他惊喜。

……

被捏着后颈的淮栖,也不从简一苏身上下来,只闷闷地说了一句:“你别想下床,除非答应我。”

简一苏哭笑不得:“你还想着呢。”

“嗯。”

“放手。”

“不。”

淮栖的死缠烂打并没有用,因为如果他诚心要闹,简一苏只用一只手就能将他抱起来。

简一苏的肩膀硌到了淮栖的胸口,他的身体滞在半空,刚想挣扎,却由此看到了简一苏手臂上细细密密的伤痕,心中冒出来一些不太好的滋味。

简一苏并未察觉,他说:“还不听话吗。”

淮栖一只手揽紧了他的脖子,说:“不听。”

“行吧。随便你闹到什么时候。”简一苏摆脱不了他,像扛个瘪麻袋那样轻松地将淮栖带进厨房,顺势准备起了早餐。他单手将炉灶打开,熟练地磕进去两个鸡蛋,叹道:“我还得给不听话的小白眼狼做饭。”

“……”

淮栖耳廓沾上了一点红色,他皱着眉,狠狠地咬了简一苏脖侧一口。

简一苏无动于衷,像是早就习惯了他这些报复性的小动作,温声道:“说你是小白眼狼,你还真打算属狼。”

淮栖另提了一个要求:“那让我去你们公司参观一天,我什么也不干,只是看看。”他真诚道:“哥,好吗?”

淮栖听到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简一苏关小煤灶,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说:“行是行。”

“谢谢一苏。”

淮栖话音刚落,就听到简一苏狡黠的声音:““但是要补偿。”

淮栖用手抹了一下刚给他脖子上咬的印子,像是轻柔的道歉,他蜻蜓点水亲吻了一下牙印。

简一苏说:“不够。”

于是淮栖这只好哄的蜻蜓,点水之处又落在了简一苏的嘴唇上。

简一苏的接吻和性爱技巧都有一种侵略性。强硬、热烈,这和他本人给人的印象并不一样“又或者有些相似:他可以处变不惊地克制住自己本性中的獠牙,像是一个完美又贤明的君主——只要淮栖不主动招惹他。

暧昧厮磨时,是淮栖唯一觉得简一苏像个坏人的时候。他的声调会和平常一样温柔无害,可是干的事却跟这四个字不太沾边。

于是淮栖尝到简一苏口腔中的温度时,会出于习惯地向后躲。简一苏只单手揽在他的臀部与大腿之间,让淮栖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小臂上,只要怀中人向后倾斜一丁点角度,就十分容易失去重心。

不过,他接着被简一苏的另一只手及时按住了后背,托了回来。

简一苏离开了他的嘴唇,紧接着关闭了煤气灶,调侃道:“枝枝,想下锅当早餐吗。”

“……”淮栖顶着发红到耳根的脖子,理直气壮地说道:“是你没抱稳。”

简一苏:“嘶。”

“……”

犟嘴的后果就是被放到干净餐桌上,稳稳当当地被亲好了几轮。

在某种意义上淮栖已经被简一苏折腾饱了,早餐只匆匆地喝了一碗粥。简一苏不准他吃得太少,去公司的路上特地给他买了个煎饼果子充饥。淮栖的食量被简一苏拿捏的很准,和小时候一样,到地淮栖正好啃完。

淮栖的目光被窗外的渔船与海吸引过去。简一苏解开安全带,顺手抽了张纸给淮栖擦了一下嘴,说道:“等会你参观完了,我带你赶海去。”

淮栖没回答,看着无际的海面,一时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简一苏问。

“没事。”淮栖下车。

他们所在的城市虽然靠海,但淮栖自从被简一苏接出来,就再也没亲眼见过这广阔的蓝色。

一方面是因为淮栖的学业太忙,简一苏的工作空闲也不多,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淮栖的父亲。

淮栖时时做梦,梦见巨大的船体下沉,冰冷的浪将他的整个世界逐渐吞没的场景。他在挣扎着的、扭曲着的痛苦面孔当中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海水在他的周身变成了鲜血的颜色。

以前只是在梦里,现在他亲自置身于海风之中,他竟然产生了一点眩晕感。

他努力地不让脑海里的恐怖浮现出来。下意识地往简一苏身边靠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说:“我们走吧。”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连这些心理问题都克服不了,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和简一苏一起来打工。

淮栖叹了口气,迎面转上几个看起来和简一苏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他们连喊了几声“小简总”。见淮栖是张生面孔,便问:“小简总,这位是?”

“我弟。”简一苏介绍道。

淮栖礼貌地打了招呼。

“您还有个兄弟啊。”年轻人说,“还是第一次听说。看这模样,还是个学生吧。”

淮栖点头,说:“在市立第一高中。”

他们只和简一苏聊了几句,淮栖全程噤声。等陌生人的身影离开了,简一苏才说道:“枝枝。”

“啊?”

“再不松开,今晚回家给我熨西服。”

淮栖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拽着简一苏背后衣摆的手,悄悄地把皱巴的衣料给捋平了。简一苏不懈地劝道:“你要是想去打工,适应和陌生人打交道是最基础的。你可以吗。”

淮栖沉默一会儿,说道:“我可以。”

“哦。”简一苏的脸明摆着不信俩字。

淮栖随着他走了几步,回味刚才,觉得他们喊简一苏的称呼很有趣,便走到和简一苏并排处,试着喊了一句:“小简总,我真的想来。”

简一苏瞥了他一眼,不回应。

淮栖伸出一只手指,说:“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要求。”

“我只要求你好好在家里待着。”简一苏说道,“我认真的,枝枝,我还没有到你来替我分担压力的地步。我不需要你一定要为我做些什么,明白吗。”

简一苏想让他无忧无虑地当个小孩,只要淮栖听话,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

而这些话里,不知有什么触动了淮栖心底的一根弦,他忽然对简一苏说:“你不需要我吗。”

简一苏停住了脚步,不解注视了他几秒,道:“为什么要这么想。”

““没事。”

淮栖继续跟着他走。

他和简一苏的关系与自己想象中理想恋爱关系的不一样。他有时候会认为,只是自己是单方面的需要简一苏。证明这个结论只需要做两个假设条件:如果自己失去了简一苏,淮栖无法想象自己往后的生活该如何继续。而假如简一苏失去了淮栖,简一苏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会比现在更轻松一些。

或许是父母离婚给淮栖留下的阴影。他知道了一段感情是可以破裂的,无论一方如何珍惜、挽留。感情的逝去就像是如同悲欢离合一样的既定命运。

只不过他想不通,究竟什么可以让一段感情出现瑕疵,就像是低维的人类在畏惧一种高维不可见的怪物。它的存在仿佛薛定谔的猫,淮栖不会一直在意它,但恍然某天想起它的存在时,便会发现它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自己和简一苏的依赖度越是不平衡,他越是害怕这只怪物的注视会更加的频繁。

于是淮栖想了很久,这才慢慢催生了他想要外出打工的想法。

简一苏自然看不到在这些淮栖世界里茂盛生长的忧虑的。他揉了揉淮栖的头发,只说了一句:“不要这么想。我需要你“非常地。”

话很短,声音轻得像鹅毛。但对于简一苏来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但除了他自己,谁听不出来。

“枝枝?”

淮栖听到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他抬头,两人迎面遇上了魏立辉和魏朝南。魏朝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淮栖,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喜,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手在两人的头顶来回的比划,得意地问道:“你怎么变矮了。”

淮栖看向魏朝南。

年岁让他们三个人都拔了个不少的个头,即使如此,魏朝南也要比他高半个脑袋,不过他的身体瘦薄,脸色中有掩不住的苍白和疲倦,是病痛与卧床所作下的罪孽。淮栖和他从小是朋友,交流起来总比其他陌生人要轻松。他回怼道:“你怎么不跟一苏比。”

魏朝南拿手背一拍简一苏的手臂,理所当然地说道:“小简总比咱们大,高也是应该的。”

简一苏朝他一挑眉。

“老早就想让一苏带我去见见你,可惜咱俩空闲时间一直对不上。熬到现在,你可终于考完大学了。”魏朝南久别老友,和淮栖亲热了半天,问道,“你们俩现在还住在一起吗?”

“嗯。”

“你们关系还这么好,”魏朝南打趣道,“这要是以后各自成了家要怎么办,一对小两口面对面吗?”

“……”淮栖轻锤了一下嬉皮笑脸的魏朝南。

“暂时不太可能,”简一苏顺着这玩笑说下去,“枝枝的枕边人由我把关审核着。”

“啧,那还真是,”魏朝南蹭了蹭下巴,严肃地说道,“枝枝你要惨了,让小简总满意可不容易。”

他们只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魏朝南就跟着魏立辉走了。

魏立辉说自己与魏朝南要准备出国一趟,而这些天公司就全盘交给了简一苏打理。他满目欣喜的说,那里找到了适配的心脏源。魏立辉的鬓边生了几根白发,但这抹不符年龄的白色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之下显得没有那样苍凉了。

魏朝南上了他爸的私家车,摇下车窗来和淮栖与简一苏挥了挥。他说,等他回来,三个人就可以尽情地在一块住、一起玩了,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车子开动。淮栖发愁到时候该怎么去和他坦白自己和简一苏的关系,在扑面的海风中向他摆了摆手。

“如果淮栖此刻能拥有第二条命之后的死亡预知,或是看穿未来的话,他大概会上前拽住魏朝南的手腕,以什么理由都好,拼命地挽留住他。

因为简一苏和淮栖收拾出来的另一件房子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这场手术以失败告终,魏朝南的生命也结束在了异国他乡的白色幕布下。

可惜的是,现在的淮栖并接受不到未来给他的提示。

反倒是简一苏在望向魏朝南的时候,似乎有些心事。

他懂事以来记得的生日和魏朝南的出生日期是一天,这是一件很巧的事情。

更巧的是,他的心脏与魏朝南配型成功了。

检查是他曾经去医院看望魏朝南的时候,心血来潮去做的,只有他与魏朝南两人知道,魏立辉并不知情。

魏朝南经常说自个儿和简一苏是女娲在一个原产地里捏出来的,于是硬件的出厂配置高度相似——没想到这句话变成了现实。

但得知结果的魏朝南只是吃惊地说了一句:“咱俩还真的是有缘分,怪不得我爸老跟我说,看你有眼缘——他可喜欢你了。”

而简一苏看着嘴唇苍白的他,却说:“抱歉。”

他并不是为不能给魏朝南移植而道歉,他可以帮魏氏父子去寻找心脏源、他可以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他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可以舍弃现有的一切来救自己好友的圣人。

他是后悔不该为了和魏朝南打一个赌就去做检查的、或者不该将结果告诉魏朝南。

这相当于给了他一个海市蜃楼的希望,是一件残酷的事。

魏朝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咱俩不是闹着玩吗,你抱歉什么。”

他看着简一苏严肃的神情发笑,拍拍他的肩膀,故意把生死的事情说得轻飘飘的,好像这样就能骗过死神了似的,他说道:“再说我要是不行了,我还指望你给我照顾爹呢。”

简一苏当时只是给他掩了一下被子,说:“别瞎想。”

……

“枝枝,等我回来,你要长得比我高。”

魏朝南从车窗探出头来,风吹乱了他的短发以及留下的笑声。

他看见魏朝南的笑容,也被感染得笑了起来,远远地做了一个把他塞回车窗的动作,无奈地道:“你小心点,快点缩回去!”

简一苏最终也对他说了声:“平安回来。”

这一面之后,车子远了。

淮栖这才有空瞅向身旁这位搅浑水爱好者,对简一苏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自己感到很满意。”

“嗯?”简一苏想起刚才和魏朝南一起开的玩笑,勾了勾唇角,道,“你觉得呢?不满意你现任的枕边人吗。”

淮栖道:“不满意。”

“晚了,”简一苏一手罩住他的脑袋,每次言语上欺负淮栖的时候他的语气就十分愉悦,他道,“我看你要找谁换去。”

淮栖去抓他的手,正好此时来了几个员工。

魏立辉这才前脚刚走,港口就招来了事。

听到他们的耳语,简一苏表情一凛,立马换了一副脸色,他让淮栖好好地在屋里待着,自己很快就回来。走之前他不放心,让一个跟淮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守在门外,把淮栖看严实了。

“靳氏的事?”简一苏说。

“是,上月 27 号的时候靳氏生物的一批货被抽检,在海关扣了两天。当时已经和靳氏那边的负责人说过了。”身边的助理说,“但今天来了一个自称是新负责人的男人,他说那批货物有明显的运输损坏,需要我们赔偿。”

“怪事。”简一苏淡然道,“确定这人的身份吗。”

““他出示的证件的确不假。”

靳氏是个不小的企业,两家老板是朋友关系,且和之间合作的时间也不短。且不说为何出了问题要过这么多天才来追责、不是第一时间致电相关负责人员,单说解决方式竟然一群人来他们的港口进行“人数威慑”,这种地痞行为着实不体面,靳氏从前的作风大相径庭。

闹事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也不进屋,仿佛故意给人制造热闹看似的,专门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跟公司的人交涉。他仿佛以人的目光为食的饕餮,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足了,唾沫也不喷了,于是他往凳子上一坐,道:“你们老板呢,你们叫了半天的老板怎么还没出来?”

“魏老板他不在……”

“不在?魏立辉不在?”仿佛不断地重复可以让话语变得更有气势似的。男人的眼睛溜了一圈,仿佛听到了耗子叫的猫。不知道的听他语气还以为他和魏总平起平坐,“不在你打电话叫啊。我们这么重要的事,你们就糊弄我们啊。”

“这……”

说话的人脸色难堪,他搓了搓手,听到身后的人开始叫“小简总”,憋了一口长气终于舒了下去了。回头看见简一苏的面容,赶紧给他让开道。

简一苏利索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包烟来,熟练地给他递过去,点上。男人看到烟的牌子不见,疑惑地看着简一苏手中跳动的红色,问道:“你是简一苏啊。”

“我是,”打火机“啪嗒”一声关上,简一苏说,“这位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再次阐述了一遍自己蛮横的理由,要求,并随口对简一苏起了一个不合理的赔偿数额。然后撇嘴叼着烟,斜眼上下打量着正在思考的简一苏。

他早就听说过这里来了一个手腕强硬的小简总,但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简一苏的外貌与传闻给他的印象不符,他于是更好奇简一苏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只见简一苏的眉心微微皱起,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道:“我觉得这些赔偿不太合适“哦,您别误会,我只是说其中有一部分数额是可以避免的,我们可以进屋子和律师谈一下。”

男人一挑眉,唾了一声,道:“如果我非要这些呢。”

“如果讨论之后我方律师觉得合理,当然可以偿还。”

“这样吧,”男人捏软柿子来劲,反复无常道,“看在咱俩家交情的份上,你把你们公司经手货物的相关人员全部揪出来,开除,怎么样。”

“这种惩罚,不太符合规定吧。”简一苏笑道,“而且我们暂时还不知道货物的损伤情况。”

男人眉头一拧,说道:“哦,靳氏难道都不配让你们开除几个犯这种错的员工?”

“不是的,我是说……”简一苏叹气,目光瞥向周围聚集的目光,轻声道,“我们先离开这儿,慢慢说,行吗大哥。”简一苏说:“老板不在,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难堪。”

男人斜睨着与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嗤笑了一声,粗糙的手将大度摆了出来:“行吧,也不能光叫人看你笑话。”

他让自己手下的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大摇大摆地跟着简一苏和来报信的助理走,叼着烧了半管的烟,还有心情看沿路风景。但他的脚步被拦截在公司的大楼外,简一苏进去走了一趟,很快便回来跟他道歉:“对不起啊大哥,我们律师说这赔偿金不合理。”

男人烧起了一股疑惑的怒火,问道:“这么点时间你去问鬼了吗?我连律师影都没看到。”

“我们可以在这儿再商量一会儿。”

男人坚决道:“没得商量,赔吧。”

“没得商量?”

“没“操!”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便被助理抓住摁到了集装箱上,脸上的肥肉顺着垂直的纹路挤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男人骂了一声。

他极力扭动脑袋,想要挣脱,但面前却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礼貌地将他嘴里的烟摘掉,扔下,踩灭。

他这才发现这只手的主人,也就是简一苏,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就像是刚脱下羊皮的狼,身上还沾着带有迷惑性的柔弱体温。

他没对他废话,在男人连绵不绝的骂声当中,以方才的温和语气说了五个字:“那就别商量。”

这时,有人从简一苏方才走过一趟的房间里送出一只接通的手机来,两只手指夹着放到了男人的耳边。

简一苏冷冰冰说:“他现在就在这儿,您亲自和他说吧。”

“货物是由于卖方未做好相关化学防护才变质的,与运输无关。这位负责人前几天刚刚上任,是我们没有做好培训和审核,不好意思,给你们带来了麻烦。”话筒对面传来一个仓促又带着歉意的女声,随即她严厉道,“蔡西先生,你擅自以我司的名义寻衅滋事,违规处理事务,严重违反了公司规定。现在你已经被开除了。”

蔡西瞪大眼睛,说:“你他妈说什么,这一趟是可是靳文……”

助理将蔡西脑袋再次用力一摁,疼痛的闷哼取代了他后面的话——这一下打断是简一苏示意让助理做的。对面的女人假装没有听见蔡西的话,尴尬道:“再次对我们的失误感到抱歉。”

挂断之后,简一苏对蔡西说:“您对现在的处理结果,满意吗。”

“我呸,”蔡西说道,“你还真以为你能让靳文博处理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简一苏笑了笑,把原句式还给他:“你觉得魏哥的面子配不上让靳总开除一个被他当成刀使的替罪羊吗。”

“你……”

“行了,让他滚吧。”简一苏让助理松手。

而恼羞成怒的蔡西突然袭击,便宜没占到,反被简一苏用腿肘击中了腹部,再次摁了回去。他差点吐出口酸水,一边呲牙咧嘴地扶着墙壁,一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把刀。

助理连忙喊道:“小简总!”

……

海水和血都是咸的,简一苏对着味道很熟悉。

水流哗哗地冲打着石板水槽,血迹来不及在水里洇开,就被洗淡了。

“靳氏做事不可能这么莽撞、大意,况且他都提到了靳文博,”简一苏边洗手边说,“大概率是他们得到了靳文博的授意,自导自演。”

“但是靳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们之间的合作难道不是一直很顺利吗。”助理心不在焉地说着,注意力全在简一苏手心横着的狰狞伤口上。

“他偏偏挑这个时间来,不一定是巧合。”简一苏的警惕心让他有些怀疑那批货物的用途。但他觉得这与此次争纷的关联不大。

简一苏甩了甩手上被水冲淡的血珠,拧上开关,说,“魏哥才刚离开,他的闹事有趁虚而入的嫌疑。但搞得这样明目张胆、逻辑却又不攻自破,不符合靳氏一贯的作风,反倒像是故意抛出诱引在试探什么。”

“看看公司里还有没有能管事的二把手吗?虽然这么说有点玄乎“他们可以快速地知道您的管理能力、领导态度之类的。”助理扩展了一下思路,一锤手心,说道,“难不成他们其实想在魏哥不在的日子里,和您谈些什么生意吗。”

“那就看靳文博接下来因不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赔礼道歉’了。”简一苏一边猜测,一边用卫生纸简单地擦了手,堵住了血迹。

“小简总,您要不然……”助理终于忍不住,看着他手心的刀伤,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样处理容易感染。”

“不用,过会儿我自己上药就好。又不是第一回 了。”简一苏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无奈说,“我今天把我弟带来了,他鼻子太灵,要是被他闻出消毒水的味,我得编好久的理由。”

助理见他毫不在乎,只能随着他笑,道:“您的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简一苏拜托助理去车上去来碘酒和绷带,并替他将淮栖送回家。自己则将包起来的手往裤兜里塞了塞,完美隐蔽之后,打算绕路去港口巡视一下情况。

但没走几步,自以为完美的隐瞒计划就被一个声音给打破了。它从一个老旧集装箱的旁边传来,幽幽的:“我耳朵也灵。”

本来闲庭信步的简一苏僵成了块木头。

淮栖从声音源头处绕出来,死死地盯着他,说:“你能自己处理。”

“……”

“不是第一回 了,是吗?”

简一苏并没有将手拿出来,而是扯开话题,道:“你怎么出来了。”

淮栖说:“一楼的窗口很低。”

简一苏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但欲言又止,八面玲珑的小简总登时没了灵魂,只有三个字从他脑子飞速编了半天理里被蹦了出来:“我没事。”

淮栖转身就走,简一苏的喊声没有拉住他。

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从助理手里接来的小医疗箱。

简一苏的伤手还是被暴露了,淮栖解开被血染透的纸巾,看着他的伤口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始给他清理。

淮栖的无言让简一苏看伤口也不是,看他也不是。一边稳稳当当地伸着手,一边俯下身来,歪头,以看清淮栖低下的脸,说道:“枝枝,我有错。”

简一苏用指弯蹭了一下他的眼角。沾到了一点晶莹,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没有,你是对的。”淮栖说,“你不需要我。”

简一苏愣了一下,紧接着皱眉:“不可以这么认为。”

“人们组成家庭,是要让责任、欢乐、和苦痛担在两个人的肩膀上。只倾斜向一方的畸形平衡是没办法长久的。”淮栖看向他沉默的新伤与旧伤,说道,“一苏,我不想让你什么事都瞒着我,也不想总是依赖在你的背后。这样不会让我觉得轻松,反而会认为自己没用——你的世界不需要一个为你挑一边担子的淮栖。”

简一苏道:“我并没有这么想。”

“可你让我这么认为了,”淮栖执着道,“你不需要一个没用的淮栖。”

如果这话出自别人之口,简一苏会觉得很可笑,甚至都不屑于反驳明知故问的言论——他二十多年的年岁里,有一半的念想都是生长在淮栖身上。所以这话的荒唐程度不亚于有个人对魏朝南说:“你不需要一个没用的心脏。”

可这样的句子通过淮栖的声音说出来的时候,简一苏只有无尽的空白的默声。终于,他深深地望着淮栖,他深呼了一口气,说:“抱歉。”

他的嘴唇第一次翕动的时候,想说的其实是。

你不会知道的,枝枝。

连我都不知道的。

如果你离开,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一苏,我没想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淮栖的眼角有些泛红,他小心翼翼地挑着伤口里的纸巾碎屑,说,“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简一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伴随着微微的疼痛,他似乎决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他道:“枝枝。”

“嗯?”淮栖的目光仍旧凝聚在他的伤口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简一苏温声道,“我可以和岑老师商量,让你在朝南福利院打工。那里的孩子和大人们都熟悉你,你也自在一些。”

淮栖的手里的动作一停:“真的吗。”

“嗯。”

可淮栖没有明显的开心,他说:“一苏,是不是还有别的要求。”

“没有,”简一苏拨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柔声说,“你只要开心,然后不要再那样想了“知道吗。”

他话音才刚落,淮栖一抹眼角,擦掉泪水,声音中隐约透出的可怜兮兮的哽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平静道:“这是你说的。”

简一苏脸上缓缓地露出:“?”

他的语气变化太大,以至于简一苏看着淮栖比翻书还快的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啊?好你个小骗子。”

小骗子仔细地给他绑好绷带,虽面无表情,但一边的脸颊被简一苏捏起,说话句句漏风,淮栖说:“生气是真的,话也是真的,没有骗你。”

简一苏说:“我要反悔了呢。”

“你不会。”淮栖期待地盯着简一苏,他是瞒不住惊喜的,他说,“哥,等我发了工资,给你买礼物。”

简一苏没有当面拒绝他,松开了捏他脸的手,说道:“随你吧。”

简一苏蜷缩起的手指被淮栖小心翼翼地捏着。

淮栖看着他手心洁白的绷带,微微低头,蹭了一下。像是把担忧和心疼都摊在了他的手掌心里。脸上只剩下了柔软的神色,淮栖垂着眼睫说:“你受过好多伤。”

他忽然觉得很不公平,简一苏在珍惜所爱的东西,却忽略了自己也是淮栖视若珍宝的人。淮栖认真说:“一苏,你等我有足够能力,不让你受一点伤。”

简一苏笑道:“好。”

淮栖此时十八岁,简一苏二十一岁。

他的手被淮栖包扎得很干净、洁白,闻不到一丝血腥味。

淮栖本以为等待自己上了大学,逐渐成长,他们会有一个崭新的未来。

没有死亡预知的淮栖再次没有预料到——允许自己升学前的暑假回到朝南福利院打工,是简一苏短短的一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而那段时间的尽头等待着他的,是淮栖同样短暂的一生里,做过最恐怖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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