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些过去(四)

……

淮栖就像是被鬼压床了一般,他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可这个梦境仍旧没有消失。

他不知道这场放映要播到什么地方。他的心中充斥着忐忑与惧怕,却不愿意真正地醒来——因为如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他可能会在这里看见简一苏真实的死因。

方才这一段灰蒙蒙的回忆让淮栖很不舒服,不仅让人看不清楚,有时候人的脸上甚至是一团乱七八糟的黑线。

后来的画面没有之前那样沉闷,简一苏被救出来之后,视线里出现了“朝南福利院”这样的字眼。

这里有一个眼角布满笑纹的女教师,穿着一身素色的连衣裙,是她出来迎接的简一苏。

看到她面孔的时候,淮栖心中咯噔一声。

她竟然与那只尾随过她的白衣女鬼极其地相似。那白衣女鬼的灵魂腐烂度较高,因此面目狰狞,淮栖看了好一会儿,才敢将她与面前这位温柔的女士相联系起来。

看着她,淮栖不禁心中阵阵发寒。

他不由地联想起姜霄和他说过的“孤儿院屠杀事件”。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仔细询问一下细节。

朝南福利院里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淮栖深呼一口气,继续看下去。

简一苏的心智超出同龄人太多,在孤儿院不太合群,大多数时候是沉默寡言的,他省去了说话和玩耍的时间,把这里能看的书籍全都读了一遍。

因为“介子”的原因,简一苏似乎对于物理十分感兴趣,但在他这个年龄段以及这种环境下,他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更深层次的知识。

除此之外,简一苏眼里还经常出现两个青年的面孔。

这是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淮栖看其中一个面熟,正细细打量的时候,孩子们被院长带领着,齐齐地喊着:“魏先生好!”

淮栖这才忽然想到,如果将“简朔父亲”魏立辉的面孔年轻化,正是眼前此人。

魏立辉那时候还没当上遥城市长,他定居在首城,经营着一家海运物流公司,手中有些资产,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子,据院长说,这家朝南福利院就是魏立辉出钱建造的。

孩子们继续喊另外一个男人“靳先生”,淮栖看向他,但他的脸部是模糊的,大概对于当时的简一苏来说,他并不重要。

在魏立辉的资金支持之下,简一苏和其他小孩第一次来到市里小学,老师不清楚他的知识水平能否可以与同龄人一起上课,于是先将他分到了低年级适应学校环境,而恰巧和淮栖分到同一个班。

淮栖的心脏开始乱撞,任主人怎样安抚都不听话。

他记起一些回忆片段,自己曾经和简一苏似乎是同桌来着。用别人的视角去重新看一遍他与自己的初遇,这种感觉有点奇妙。

但在简一苏的视角里,所有人的脸都是灰色朦胧的,就连淮栖也不例外。

“原来自己也没给简一苏留下什么惊艳的第一印象。

淮栖看着自己脸上顶着一片灰度马赛克,每天和同桌打招呼的样子,觉得有点滑稽。简一苏虽然会微笑着回应,但实际上他都没认熟这位同桌的脸。

唯一容貌清晰的是前排的一个女生,简一苏虽然没有和她说过话,但会在路过那里的时候留意她几眼。

淮栖觉得女生的眼睛和那个黑屋子里的女孩很像,大概她让简一苏想起了他消失不见的妹妹。

过了很久,淮栖在简一苏的回忆里仍旧是一个路人般的角色。偶尔淮栖被留堂的时候,他会关心几句,但也仅仅限于关心“几句”而已。简一苏和他的对话里通常不带主宾语——因为他压根就没记住淮栖的名字。

淮栖努力地回想起当时,那时候的他一定认为简一苏是一个很好的人,毕竟大家都习惯了成绩总是倒数的淮栖被留堂做题,不会有人在放学的时候多嘴问上几句,只有简一苏这样做了。

看到那个不知所措的小淮栖在目送简一苏走后,还开心地晃了晃悬在凳子边缘的腿——淮栖就不禁想找个地缝。

他特别想去戳一下这个不认真写题的小孩的脑袋,斥责一声:你怎么这么好骗。

这段回忆尤为冗长。因为简一苏的不合群和早熟,大人对他的青睐让一群被“叛徒论”洗脑的孩子们感到十分的不满。

淮栖看到,简一苏被曾经和他一批送到福利院的小孩起哄围攻。

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是被黑色笼罩着的,甚至掺杂着刺目的红色。大概因为他们曾经是“观众”,简一苏对他们的感情里埋藏的仇恨。

简一苏并不在乎他们的言语,正当要走开的时候,但有个“大胆”的男孩冲上来,学着大人们的“惩罚方式”,狠狠地踹了简一苏的腹部一下。

简一苏不至于被踹倒,但痛觉让他的脊背发麻。

淮栖看到,在简一苏眼中,那男孩脸上的黑色遮盖物逐渐变得扭曲,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面具。

男孩模仿着那个殴打过简一苏的大汉,嘴里不断地吐出粗俗的言语。最后,他忽然提到了那个失踪的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令人心生寒意的嬉笑,他说:“你养的那个小老婆肯定不愿意跟你了,被人送进窑子里去当婊子啦——”

“……”

这一刻,淮栖感到简一苏这具身体里像是破碎掉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一股汹涌的黑色歇斯底里地吞噬掉了这具小小的身躯。

淮栖从来没想到简一苏沉默、冷静的成熟外表下压抑着这样恐怖的情绪。

简一苏抬眼,冷怒地睨着那个男孩。

——他从前没有一把防身的武器可以保护自己。

他无比地渴望能有一把刀。

但现在,他的口袋正好有一把美工刀,是学校的艺术课要用的。

男孩见他不说话,气焰更盛,拳头划过了他的嘴角。而脸色阴沉的简一苏此刻已经将美工刀握在了手里,将刀片推出,向男孩的脸上挥了过去。

淮栖一惊,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大喊了一声:“一苏!”

“咚”得一声,被捶中太阳穴的男生跌倒在地,捂着脑袋,用手抹下一摊血迹,满脸惊恐地看着满手是血的简一苏。

淮栖的呼吸滞停了一刻,但却发现这血迹不是来自男孩的头顶,而是简一苏的手心。

他在一念之间,将拳头翻了过来。刀柄只将男孩的脑袋砸了一块淤青,而简一苏握住的是刃的出口,未完全缩回的刀片在手心上划了一道极深的伤。

由于太过用力,刀片还嵌在肉里,简一苏在孩子们安静的注目之中,艰难地张开手心。

用本子纸将刀擦干净之后,收了回去。他只有这一把可以上课用,没法像普通孩子那样让家长再买一把。

简一苏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声音沉哑地对地上不敢吭声的男孩吼道:“滚。”

淮栖心中泛起一阵悲哀。

简一苏在愤怒,也在同情。

这些孩子明明与他、与那女孩经历过相同的噩梦 ,为什么会心安理得地将噩梦当做了攻击同类的武器?他们只敢去践踏同类,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脚下这些懦弱的灵魂和自己悲哀地相似——不敢去反抗施暴者。

简一苏不知道自己的心底是否也藏着这样令人作呕的人性。如果有,他宁肯去死。

淮栖大概明白为什么简一苏的视角一直是灰黑色了,这大概是他心底的一种折射。

环境影响着人的成长,虽然有书本、和深蓝介子的笔记伴随着他,但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简一苏不可能只是一朵纯真善良的温室花。

他有讳莫如深的根系与腐烂。

简一苏更像是平静无垠的海面上,一座关着负面情绪的岛牢,他在用冷漠和寡言抑制这些东西放出来。

……

“一苏,你的手受伤了吗。”

淮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一所真正的教室。外面还有朗朗的读书声。

小淮栖伸出了一只手指,轻碰了一下简一苏缠上了洁白绷带的手。简一苏没理他,视线仍在桌子的课本上,只说了一声:“嗯。”

他冷淡的表情让淮栖没再继续问下去。但他似乎对简一苏的伤非常好奇,又忍不住歪头看了看他的脸上的伤口,在书包里翻找出了一块创可贴,给简一苏贴到了嘴角。

简一苏被吓了一跳,看向他的时候。小淮栖脸上的阴霾扫掉了。

淮栖苦笑一声,自己终于能在简一苏的回忆里看清楚“自己”的脸了。

因为是美术课,小淮栖并没有继续问他的手是怎么伤的了,而是指着他的厚绷带说:“我可以在上面画画吗?如果你喜欢的话。”

简一苏无所谓地将伤手挪了过去。

淮栖特地挑了影响不到伤口的手背位置,认真地画了起来。简一苏垂眸看着他,发出了很小的一声:“你……”

小淮栖的眼睛很亮,像是一点杂质都没有,看向他,问道:“嗯?”

“没事。”

简一苏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转移视线。

他本来想问的你是叫“淮栖”吗。

但问出来似乎不是很有礼貌,于是憋了回去。

简一苏的目光还在同桌的桌面上找练习本、试卷之类有署名的东西,以确定淮栖的姓名。对此毫不知情的小淮栖叩上了彩笔盖。将简一苏的涂鸦手“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

但他似乎觉得还缺点什么。再次看向简一苏的脸,拿起一支红色彩笔,忽然趴在简一苏的肩上,小心翼翼地在创可贴的边角写着什么。

一头雾水的简一苏皱起眉来,没有动弹,任他画了。

大功告成之后,淮栖满意地给他一面小镜子。

简一苏看着倒影,一挑眉。

将镜面上的文字倒过来,淮栖在创可贴上写的是:“HQ 到此一游。”

“……”

简一苏忍不住轻笑一声。

笑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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