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生日快乐(二)

……

“她是从安全通道的楼梯上摔下来的。楼道的灯光比较暗,她的眼睛又不好。”

““那家商场的电梯坏了,顾客和工作人员都是从楼梯走上去的,所以她当场昏迷之后,立刻被人发现并送到了县里的医院。”

陈盼安很艰难地说——

“但仍旧……”

落日毫不眷恋地从尽头的落地窗逃走之后,残留了一点昏黄的余热,淮栖就坐在这一点施舍似的光芒里,盯着手中的那份冷色调的证明,脸上像是被糊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即使眼睛干涩发疼,他连眨眼都很难做到。

陈盼安没有说完,他坐下来与淮栖并肩,说道:“抱歉,如果我早点赶到,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这是已定的,淮栖想。

是因为他忽略轻视了那微弱的死亡预知,才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一丝侥幸的轻松,不必像个等待行刑的罪犯一样挣扎。

可原来意外忽然来临时的巨大痛苦,并不比等待死亡的那一段煎熬差多少。

淮栖几乎要喘不过气。大脑在欺骗自己身边的一切是梦,而真实的感官在反驳大脑的谎言。他就在这激烈的争吵中安静地坐在一旁,哭也哭不出来,就像那亲眼看见父母的婚姻逐渐的碎裂却做不了任何事的小淮栖。

“她为什么……”淮栖清了一下被沙哑堵塞的嗓子,说,“她为什么会去商场。”

老家小镇就一家比较大且体面的商场,而老人家不习惯去那里购物,她喜欢到以地为摊的集市上和卖主讨价还价。

陈盼安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他不说淮栖也知道,这老太太来看望淮栖,是一定不肯空着手的。

“阿姨之前提议将手术日期定到今天,是因为你生日要到了。”陈盼安慢慢说,“她本来打算手术恢复之后刚好留在遥城给你庆生。”

淮栖愣了一会,最后“哦”了一声。

他那些不知名的亲戚问讯赶到了,掠过坐在长椅上的淮栖蹲在门前哭泣。

他们并不关心老太太怎么走的,也不在乎她走之前都在想什么,他们哀悼的只有“死”这一件已定的事实。做完这一仪式感之后开始安排老太太的后事。

淮栖走上前去,他和这些人只有过几面之缘,甚至记不得该怎么称呼,他轻轻拽了一下一个妇女的衣摆,凭着记忆喊道:“二姑。”

那被淮栖叫做二姑的女人只是瞥了他一眼,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目光被淮栖身后的陈盼安吸引过去,激动地握起了他的手,说:“小陈啊“你为老太太的事操心了,我知道这些来回的路程、杂七杂八的手续全是你和你妻子一块做的“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没事。”陈盼安摇头道,“关于安葬事宜,我也可以帮忙。”

“不用不用,这个我们商量着来,不能再劳烦你了。”二姑眼含泪水道,“老太太这辈子活得太孤单,到头来也没儿没女替她养老送终。我们帮忙是情义之中。”

淮栖的心脏被戳动了一下,手指摩挲着,脱口而出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给奶奶……”

“节哀顺变。”陈盼安忽然出口打断了他,并将淮栖拉到了自己身边,对二姑说道,“淮栖就交给我们照顾吧。”

“淮栖?”二姑眉头皱得更深,终于正眼看了淮栖一眼,她说,“这是淮栖?他长这么大了。”

陈盼安说:“是他。”

“老太太把你养到上大学算是仁尽义尽。”二姑叹了口气,对淮栖说,“你现在也成年有独立的能力了,能不麻烦你小陈哥就别麻烦。”

“嗯,”淮栖抿唇,道:“我有工作,赚得钱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二姑听了他这话,没在说什么,打量了他半天,说道:“行吧。”

陈盼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淮栖跟他走。淮栖望向面前的那扇门,医生和各色各路的亲戚站在那里。

二姑并没有再问淮栖什么话,转身又融入到了那座人墙中。

“那小孩是谁。”

回答里带着戏谑:“老太太的那个好孙子。”

“他也算家里的男丁,棺材钱加不加他?”

“一个乳臭未干的学生,被老太太惯成个城里少爷,不懂婚丧嫁娶的规矩。”

“到时候送葬敢来看看就不错了。你指望他来操办后事,那咱家不得被乡里笑话死。”

里面是他的奶奶,外面是一堵陌生而又坚实的人墙,那里并不欢迎他。

淮栖很想问一声凭什么。那明明是他的奶奶,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外人。

他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父亲上坟的场景,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可陈盼安抓住他的手腕,说了一声:“别瞎想。”

淮栖不喜欢自己的懦弱,这翻涌的情绪但被这一句话就压制下去了,他回过神来,陈盼安已经带他走出很远了。

他正在接一个电话,是陈家二老打来的,在询问淮栖奶奶的状况。

淮栖垂着眼睫在静静地听着,直到陈盼安挂了电话,他艰难地才唤了一声:“陈哥。”

“嗯,我在这,怎么了。”

“我是不是奶奶捡来的,所以他们都不认我。”淮栖的声音始终没有凶狠、冰冷过,不像在尖锐地质问或者在寻求真相,它更像是幼鸟在颤抖地扇动畸形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恳求,“又或者我死过一次,但是忽然复活了,他们觉得我晦气吗?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不能和我说一下。”

淮栖明明感受到抓住自己腕关节的手紧了一下,可陈盼安还是那句话:““你不要瞎想。”

这时,在外等候的庭雪下车,从包里拿出一杯热饮来递给淮栖,用眼神询问陈盼安状况。陈盼安回道:“没事了,把小淮带到咱家吧。”

“不用,我回公寓住着,还得上课。”淮栖低落道。他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对陈盼安道了声谢。便披着一身残破的夕阳走了,夫妻俩并没有拦住他。

他想,陈盼安和那些亲戚,一定都瞒着他同一件事。

……

淮栖没去学校,在出租公寓里闷了一天。

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情绪一直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掩盖着,连他自己都看不清楚。

辅导员知道他的情况,给他准了假。一天之后,淮栖决定要回一趟老家,至少自己能收拾一下奶奶遗物。

外出需要亲自签假条,淮栖先回了学校一趟。遥城大学就像个庞然系统,该如何运行还是如何运行,缺了他这一块像素点也不会有谁察觉。

淮栖背着黑色背包站在空旷的艺术广场中央,仰望天空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刚刚找到的归属感和生存的意义又像天上那朵云一样了。

……

奶奶那座破落的毛坯房没有人想争夺,它原样还坐落在那里,淮栖像个幽灵似的飘完了每个角落,在自己原来睡的床上坐了一下午。

他带走的东西也没多少。只有那一箱他从小到大的奖状,老人家的针线盒,以及奶奶用坏了的那只发卡。他将这些东西装箱,用胶带打了好几圈封,才买了回去的火车票。

他坐在公交车上前往车站的时候,打开了手机,上面出现了几条消息。

还是今天上午的。

Flower for Algernon:“今天怎么没来培训?”

Flower for Algernon:“姜霄把你的请假条给我了,是家里有事情吗。”

淮栖想回复他一句,可字还在框里,之前的实习公司的组长就用一通电话打断了他。

淮栖接通,对方的意思是要派给他一个领导临时安排的急活,他不容置喙地说好了要求和提交时间,等着淮栖说一声清楚明白。

淮栖却开口回了他一句:“真的很抱歉,我在外地,现在没有空闲。”

大概是没听到淮栖拒绝过,那边愣了两秒,说道:“小淮啊,你现在只是实习生,没有我这样的经历和经验,看不出工作中的利害关系来,这个可是个千载难逢的……”

淮栖挂了电话。又将聊天软件开了免打扰,将手机往兜里一塞,任它振动了好一会儿,直到它的动静消失。

淮栖透过斑驳老旧的车窗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片的田地和大棚,在萧瑟的季节里萧瑟着。如果换成初春,应该是片不错的景象。

直到手机沉寂很久又响了起来。淮栖这次看了一眼手机界面,是一个不同之前的陌生号码。

淮栖重新戴上耳机点了接通,听见了昨天那个带着口音稍显低沉的女嗓音。

“是淮栖吗?”

“二姑。”

“你还记得我啊,竟然能听出我的声音?我都不认识你了,哈哈。”她一反之前的态度,带着笑腔道,“联系上你可真不容易,你小陈哥不肯给你的号码。我还是从老太太的座机里找到的。”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也别伤心,人生老病死那都是常有的事。”

淮栖一顿:“嗯。”

“最近操办你奶奶的后事,可真把我头发给愁掉了。”二姑愁苦道,“本来那一个个把话说的那么好听,活一块干,钱一块平摊,可到了日子就全成了懒蛋。各个都说有事没法来,光打来钱就当完事。你说我雇人不花钱吗?还尚且不说还有人汇款缺斤少两。”

她越说越生气,淮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说道:“辛苦您了,我……”他的“可以去帮忙”还在嗓子眼里。二姑忽然说道:“淮栖啊,老太太对你也不赖吧。”

“嗯,她对我很好。”

“她和她儿子、丈夫的积蓄全都花在你身上了,到头来没给自己留几个子。你现在被她养成了高材生,城里给的的工资应该很高吧?我记得你不是说你找到工作了?”

“嗯……”

“老太太没能活到享你的福,她的钱呢我们也不要求你还。但我知道你是知恩图报的孩子,这葬礼费“你能给二姑搭把手不?”

听到这儿,淮栖的视线忽然朦胧了起来,某悲伤和委屈攫住了他。好像答应了她,就是他承认了奶奶的离世,那些大脑用来麻木他的谎言就会不攻而破似的。

“能,”淮栖声音沙哑,但并没有犹豫,他道,“多少。”

似乎没想到淮栖答应的这么爽快,二姑准备了一肚子唱红黑脸的话都没排上用场,她想了一会儿,满意道:“三四千吧,看你能转多少。我给你说银行卡号啊……”

淮栖只是简单地确认了一下这个卡号的开户网点,然后将自己两个月的实习工资全部转了过去。

他现在很想找一个人一起,即使互相不说话,就只单纯地并肩坐着。

他无比地想要见到简一苏。他在包里翻出了那个作为“护身符”的红瓶盖。可公交车的发动机鸣声呻吟了一路,在他刚翻到时戛然而止。

火车站到了,天色也晚了下来,淮栖只好将瓶盖捏在手心里,抱着怀里的箱子,走下了还在颤抖的阶梯。

车站偏僻,站外面只有零星的路灯照明。人群稀疏,淮栖走下车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最高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一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一手正上下滑动着手机。

淮栖在灯火阑珊处看到简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愣了一下,低下头混进人群里,但他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淮栖接起来的时候,他视线里那个简朔的声音,与话筒中延迟的声音重叠。

简朔温声道:“到车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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