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苦昼短

戴明安死于癌症。

不知道是不是晚期,她没说,戴岚就没问。

“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今天刚好是头七。”

“那您这个电话什么意思?阿姨,有话直说吧。”

“三件事,一是你是他指定的唯一财产继承人;二是他全款买下你名下房子这件事没有经过我的授意,属于隐瞒妻子擅自使用夫妻共同财产行为,但你嫌麻烦我也嫌麻烦,这一前一后算抵了,你也不会有财产损失,就看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三是戴明安葬在了华阳,他在去世前和我说,他遵从你的意愿不再去打扰前妻,所以没有选择葬在月寒寺。”

戴岚礼貌地说了声“知道了”,并告诉对方,后续会有卫眠来联系她走程序,他什么都不想要。

挂下电话后,戴岚茫然地把手机关机,看着黑色的屏幕愣神了好一阵子,直到思绪回笼,瞧见了屏幕上映着的那张冷漠又沮丧的脸。

戴岚苦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把手机递给了宋意,然后就拉着他回家了。

开门,脱鞋,洗手,换衣服,去恒温柜里拿酒,去杯架上拿杯子……这个如同流水线一般的行动轨迹,仿佛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早已镌刻在了戴岚脑子里,形成一种很难被覆盖的肌肉记忆。

但即便是再熟悉,开瓶前,戴岚还是犹豫了一秒,他心虚地看向宋意,发现对方不仅没有反对的意思,眼里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宋意这眼神看得戴岚瞬间泄了气,他把方才牢牢攥在手里的酒瓶放下,无奈地笑了:“宋医生,你好歹也象征性地拦我一下。”

“我干嘛拦你?”宋意把酒瓶重新推回到戴岚手里,“想喝就喝吧,我心里有数,出了事我担着。”

戴岚盯着宋意看了两秒,查收到对方认真的眼神后,反倒把手上这瓶刚随便拿的酒给放了回去,说:“那不喝这个了,我们换个好喝的吧。”

戴岚单手撑着柜门,上下打量了一圈柜子里的余粮,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印着“25”字样的酒盒上,但在拿之前,他又回头问了宋意一句:“你家里有人喜欢喝酒吗?”

宋意想了想说:“算是有吧,我爸还挺爱喝的,但跟我一样,酒量都很差。”

“那行,今天喝这个。”戴岚把手轻轻一挪,最后拿了25旁边那盒绿色的,他边开箱边说,“咖啡味的,去年我去海南参会的时候顺手买的,要不要一起尝尝?”

“不了,我看着你喝。”正说着,宋意就走到了戴岚身后,从背后抱住他,像挂件一样,黏在了他身上。两个人合在一起,变成一只灵活的螃蟹,横着在厨房里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

戴岚按部就班地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蜜瓜和火腿切好,然后把它们连同芝麻叶一起,串在同一根叉子上。第一串做好后,戴岚抬起手,把它喂到宋意的嘴里,轻声问他说:“好吃吗?”

“好吃,这个蜜瓜还蛮甜的。”宋意的下巴搭在了戴岚肩膀上,咀嚼时有点像仓鼠,咯吱咯吱的,下颌骨又一次把戴岚的半边身子震得麻麻的。

戴岚笑了笑,用叉子叉了最中间那块蜜瓜,往后面递了过去,说:“甜就多吃几块。”

他边串边投喂,喂一个宋意就吃一个,以至于蜜瓜被吃完时,火腿还剩了小半盘。

现如今,下酒菜准备好了,酒也开了,一起喝酒的人也安安静静坐在阳台旁边的地毯上等着了,但戴岚却再一次失去了兴致。

他微微摇了摇手里的杯子,闻了一下酒香,雪莉桶的清甜和臻萃啡凡独有的咖啡香微妙地混合在一起,让他开始在清醒和沉溺的状态之间摇摆不定。

戴岚把杯子递给宋意,然后连人带杯子一起瘫在了他身上。

戴岚眼神空空的,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子。他一声又一声“小意”、“小意”地叫着,如同寺庙里双手合十默念着“菩萨保佑”、“佛祖保佑”的虔诚信徒——他无所祈求,只盼心安。

戴岚每唤一声,宋意就给一声回应,直到窗外的月亮绕过薄云,高悬在空中。

原来今天是十五,怪不得月亮那么亮,那么暖,和怀里的人一样。

戴岚起身,从沙发上拿了个软垫给宋意坐着,而后又和人家黏在一起,像八爪鱼一样,抱着宋意就不撒手。

他把宋意手里的酒杯拿了回来,顺便指了指窗外的月亮,说:“我在读博的时候,总坐在阳台的地上喝酒。那时候我们住二楼,公寓楼做了封窗,但我和褚知白偷摸把窗户给拆了。喝多的时候,就坐到窗户边上,大半个身子都能探到外面去。我不想透过窗户去看月亮,总是想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只能近一步,很小的一步,但只要我能走过去,我还是会走的。”

“可我在回国之后,连月亮都懒得看了。”说着,戴岚自嘲着笑了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抽烟、喝酒、做|爱,就好像是现代文明留给人类为数不多的合理且合法的解压方式。

但每次放纵着喝酒,戴岚都会觉得自己与小麦处在同一个境遇下——经过糖化、发酵、蒸馏等一系列社会塑造的过程,最终在雪莉桶中沉淀出世人所期待的样子。

或许这种庸俗的期待也有存在意义,就像麦卡伦的味道实在太吸引人,第一杯入口后,便会有第二杯和第三杯,直到酒瓶见底,直到戴岚借着微醺的酒劲抱着宋意不放,和他接了一个又一个带着酒和咖啡味的吻,告诉他说:“宋医生,在酒吧那次我就想这么亲你了。”

宋意又一次被戴岚压在了地上,他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也不想反抗,只笑着问戴岚说:“那当时怎么没亲?”

“怕你觉得我是个变态,把你吓跑了,以后就追不回来了。”

“岚哥,你是不是醉了?”宋意抬起手,顺着戴岚后背上突出的脊柱从上到下拍了拍。

“嗯?有一点,但还好。”戴岚应了一声,呼出的暖气尽数扑撒在宋意的颈间,“你就这么想看我喝醉啊?”

“想,我喜欢看你失控的样子。”宋意把手搭在戴岚领口处,就势要解他第一颗扣子。

“别撩,今天不做。”戴岚一把抓住宋意的手指,把它放在自己心口,他盯着宋意的眼睛,表情有点委屈,就连声音也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开始颤抖,“小意,我没什么心思……”

“嗯,没事,我知道。”

宋意观察戴岚半天了,他觉得戴岚的表情,不像是难受,也不像是生气,更不像是抑郁发作。这个状态看起来很复杂,如果一定要给它勾画个名词来定义的话,或许更接近于……愧疚?

宋意抱住戴岚的头,用指腹一点点梳着他的发路,慢慢引导着对方把封闭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怕了,岚哥,我们不怕了。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干嘛?你哭吧,我陪着你。”

就好像一个开关似的,宋意让戴岚哭,他还就真的哭出来了。但他哭得没什么知觉,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划过脸颊时也察觉不到湿润感,就好像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般,连问出口的问题都像块木头一样——干枯、皲裂、没有生机。

“宋意,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他刚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那你无论怎么憎恨他,怎么怨恨他都是不为过的。可如果你讨厌的那个人,他在最后一刻,露出了一点人性的善意,露出了悔过的念头,他向你主动低头,慢慢弥补,甚至在祈求你原谅,那你憎恨他的立场还会坚固吗?”

戴岚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喝多了,想什么都想不清楚,不清楚到一闭上眼,回华阳那天所见的一切就会浮现在眼前。家里每一个物品的摆放位置,每一处细微的变动都历历在目,就像是熨烫在大脑皮层上一般,怎么洗都洗不掉。

那个无比厌恶的人,开始有了新的善意;那段无比怨念的过去,也开始重现了新的回忆。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荒唐的戏剧性从未停歇,人性的复杂程度也永无终止。原本在两团黑暗的夹缝中努力向前行走寻找光明的人,也因其中一团黑暗的消失,被另一团黑暗彻底吞噬,戴岚只觉得无助。

“小意,你知道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住在华阳的老城区。有一天,邻居家暗墙的水管突然爆了,我们家发了河,水漫得到处都是,怎么堵都堵不住。天快黑了,我跑过去开灯,结果电也跟着跳闸了。我被吓得直哭,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傻愣愣地站在椅子上,等着大人回来。”

“就在我哭得岔气的时候,戴明安回来了。他没去理会水管的事,先是蹚着水走了过来,抬手把我抱到了肩上,就像哄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哄着我,说‘小岚不哭了,爸爸回来了’。”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温柔哄孩子的大人变老去世了,那个遇到困难只知道哭的小孩子在长大后还是在哭。戴岚的眼泪成股地落在米黄色的地毯上,缓慢着晕开,化为一朵朵遮挡住了太阳的暗云。

“他聪明、冷静,就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给出最佳的解决方案。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对此我从未怀疑过。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到后来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错在谁呢?”

“回华阳那天,我看着我卧室书桌上那个被拆开又拼了一半的乐高看了很久。我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这个乐高是当初戴明安送给我的,强迫自己不要去猜想,它是不是被他另一个儿子给拆开的,是不是又被他后来慢慢拼上的。”

戴岚知道戴明安这几年过得并不如意,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怀念陈清珏。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他这份深情不仅在新家不受待见,在戴岚这也讨不到任何好处,也就只有陈清珏还活着的时候能给他一点好脸色,那还得是在她正常的时候。

很多事情戴岚懒得去问,有知情者或善意或看戏地和他提上两句,他也置之不理。他想和过去做个了断,那就是真的不想再去管这些事了。

但事实却是,戴岚远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决绝,有时候思绪会控制不住地去琢磨这些糟心事。

在华阳再次见到戴明安那天,戴岚发现他确实老了太多,但那时候恨意涌在心头,觉得因果轮回,这是他的报应。但放在现在来看,这又变成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清珏去世后,戴明安也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因为失意于现状,所以开始怀念从前。

想回到过去,那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日子的人可不只戴岚一个,戴明安也逃不掉。所以他才会带着小儿子来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才会带着向日葵来妆点房间,去幻想着陈清珏还在,幻想着戴岚还在。

而时过境迁,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是一些可笑的替代品罢了。事已至此,哪还由得他做主。

“他善意来得自私,悔过也极尽牵强,甚至连低头也要故意恶心我一下……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宋意,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他死了,我心里并不好受。”

戴岚说出来的话总是断断续续的。每一句都是来自他心底的痛苦发问,都让他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抽离感。他觉得他在把自己的内核抽出来,摆到宋意面前,供他肆意审判。这很残忍,但因为负责审判的人是宋意,所以把自己交在他手上,戴岚反而很安心。

在陈清珏海葬仪式结束的时候,大蓝问他说:“你知道月寒寺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大蓝比较懂殡葬,当年很多关系都是他帮忙跑的,戴岚没掺手,也没注意过这些细节,“不知道,左不过是起了个和月港市相近的名字,好招徕游客。”

大蓝听完之后笑了:“我说戴老师,你能不能给你们文化人争口气?连我都知道,‘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不李贺的《苦昼短》吗?你也不想想,为什么月寒寺接受海葬啊?还真以为海葬是随便找片海就能撒骨灰的?也忒不讲究了,不是那回事。”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是吗?

世人苦昼短,盼日长,以求永生,唯有戴岚在期待着朝生夕死,生命转瞬即逝。

过往温情的画面,就如同一把裹满了蜜的刀,带着甜和痛的滋味,一同刺进了那个五六岁孩子的身体里。

等蜂蜜融化糖溶解,等午夜的钟声响起,等亲情被蛀虫撕碎嚼烂,刀尖便开始顺着蜜糖流过的地方,径直地刺向最深的痛处。

如果能在感到痛之前死去就好了。

戴岚经常这般幻想,但幻想终归是幻想,再怎么幻想也无济于事。

记忆未曾被消磨,反而历久弥新,以至于化成一条因猜测和疑心而纠结在一起的绳,日日夜夜地与那团黑暗一起,反复抽打着戴岚心底那片好不容易出现生机的荒地。

戴岚忍着痛,不停地拭去挂在脸上的泪,他想要看清眼前这个人,想要从他心中的太阳,他心中的月亮寻求到一个关于时间和生命的答案。他无助地颤抖着,支离破碎的声音里铺满了信徒的迷茫。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以为我都忘了,却还是想了起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呢?这让我该怎么恨他啊?宋意,我不想原谅他,可他已经死了,我还可以去讨厌他吗?”

而那双温柔的眼睛比这世间任何信仰都要坚定,他看着戴岚,给了他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当然可以啊。”

宋意帮戴岚把眼泪拭了去,捧着他的脸,端详了好一阵子,觉得陷入思维误区的戴岚傻傻的。等戴岚眼眶里的泪彻底流尽后,宋意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鼻尖,笑着和他说:“因为喜欢是自由的,讨厌也是自由的啊。”

作者有话说: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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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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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超爱这句!!

    匿名 2024/01/25 16:58:01 回复
  2.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超爱这句!!

    匿名 2024/01/25 16:58:0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