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危机意识

“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

月港大学西门咖啡店里,戴岚机械性地搅着杯子里的冰块。吸管、冰块和玻璃杯之间发出清脆又嘈杂的水声。

事还没个影的时候,蒋新明就把为学术献身的大局观给家里人交代得一清二楚了。这是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把提前量打好的人,自然也就理解不了戴岚怎么就能够火烧眉毛了还假装淡定。

蒋新明像看笨蛋一样看着戴岚,觉得这恋爱还真不如自己去替他谈。

笨蛋老师空长了一张嘴,连话都不会说。这平日里伶牙俐齿,嘴仗就没输过的主,一谈上恋爱就智商掉线。你说你长这张嘴有何用?

“怎么说?直接说啊!要不你还能怎么说?况且,就算你说出花来,你们两个还是要谈一年的异地恋啊。咱就说这还是个最理想的情况。老师你不是比我都清楚吗?上一个去东西伯利亚考察的丹麦学者,前前后后加起来,在那可是待了小两年了。难道你晚点说,就能把宋意缩小了放到口袋里,一路带到科迪维耶去吗?”

“不是,这是你的工作,老师你理解不理解什么叫做工作?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曾经说过,人类和动物的有效区分,就在于有意识劳动这一过程。工作,就是劳动,劳动就是人类进步的标志。宋意他还能阻拦人类迈向进步的步伐不成?”

戴岚沉默地盯着手里的冰美式出神,咖啡点完之后他一口没喝,冰都化了一半了。

他在心里百无聊赖地计算着冰块融化的速度,看着水蒸气在玻璃杯上液化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雾气,而后又聚集在一起,结合成一个抵抗不住重力的水滴,沿着杯壁缓缓落下。

玻璃杯上还印满了的带着自己指纹的水渍,戴岚皱了皱眉,用着几乎是静止的语速问蒋新明说:“新明,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个项目呢?这段时间读文献你也应该知道了,哈勒米诺人很少说法语。许璐想来我能理解,但你和我一样,语言不通,质性研究的水平在学术界上半斤八两,碰壁是难免的事,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为什么?”蒋新明觉得戴岚会问这个问题,实在是离谱到近乎是荒唐,“因为我喜欢‘万物有灵’的人观,我喜欢弗洛伊德定义的‘死亡驱力’,我喜欢拉康的‘镜像理论’,我想知道‘爱欲’与‘文明’的界限在另一个价值体系里是否也和马尔库塞说得一样。这现成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去理解、去消化我喜欢的理论,我难道要错过吗?”

“老师,你到底怎么了?咱们搞学术的,不就是为了去探索一个细枝末节的点,再把它追求到极致吗?这过程让我快乐,所以我想去啊。”

“是,你说的对。”戴岚放下手里的吸管,想想就笑了,被自己学生这样耳提面命怪难为情的,“我好像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问过你,拉康和弗洛伊德你看没看过原著。现在你看懂了,我挺欣慰的。”

蒋新明是个比自己更适合做社会学研究的人,这一点戴岚早就看出来了。

他本来没想带任何学生去考察地,甚至两年前和柴老师申请立项的时候,戴岚都没给自己的学生说过这件事。但项目审批文件正式下来后的变动太多,可能是西伯利亚的冷风把柴老师那边的学生给劝退了,蒋新明和许璐想加入的意愿又太强烈,几经转折,带着她们俩去考察地到底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戴岚的学生基本上都和他一样,非常擅长量化,各类数据分析软件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不过,有强项肯定就有弱项,除了小组作业,她们就没做过任何质性相关的实操了。

但蒋新明和许璐为了这个项目,一早就制定好了学习计划,准备在动身前啃完所有质性研究的专著了——《大吉岭的盛名》是第一本、《学做工》是第二本……只要周五的读书会有这类书籍,分享人名单里总会有她们俩的名字。

今时今日,戴岚都觉得有点羞愧。

蒋新明问得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打得全都是退堂鼓,没一点精气神。

和蒋新明截然不同的是,戴岚对这个项目没抱做出任何研究成果的期待,两年前是,现在也是。他只想去一个偏远的、人少的、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去静心地去思考一些,他在有生之年尚且能思考明白的事。

明明那时候,自己还没得抑郁症,但今时今日,项目摆到了眼前,戴岚才不得不承认,当初在做决定时,不是没动过求死的念头。他早就替生命做出了选择——如果能死在社会科学研究的路上,那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这是戴岚在没有遇到宋意之前,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死法了。

但其实,在去年确诊抑郁症的那一刻,戴岚很向往来自贝加尔湖的冷风,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被困在了一个想象的世界里——看着万物在镜子与镜子间,无节制地反射,以至于映现出一个他觉得自己不再与任何人、任何事物产生关系的世界面貌。

抑郁症、精神病、常人无法理解的受害者……戴岚想把这些所有的身份都抛弃干净,去获得一个内心的宁静。

想去,要去,必须去。

戴岚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春夏之交,如此美好的季节里,他的心却像一个老大爷的拐杖,颤颤巍巍,摇摆不定,每迈出一步,都是对生命责难与拷问。

前些日子,戴岚总是尽量减少在家待着的时间。

但在外面也无事可做,他只是不想回家,绕着小区的路,走了一圈又一圈,望着树枝上停留不到两秒的麻雀发呆,脑子空空的,有时候下起毛毛雨来都等是等淋湿之后才发现的。

戴岚会在估摸着宋意睡醒的时间,他会在那之前悄咪咪地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发现宋意并没有睡觉,而是一个人缩在客厅里看恐怖片。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了——一个在装睡,一个在装没出门,结果都被捉了个正着。

那天的电影时间有点长,褚知白在过年时买的投影仪投出来的色彩过分精准,画面定格在屋檐上红艳艳的一片血上,在漆黑的空间里格外地醒目。

看到戴岚后,宋意手忙脚乱地就把投影仪给关了,他明显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宋意走到门口,把戴岚抱住后,家里又是一阵沉默。

戴岚身上的衬衫是湿的,宋意抱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要把人推开说:“淋雨了,等我换件衣服吧。”

而宋意却没撒手,手臂从戴岚后背折了一下,回手抓住他的肩膀说:“不用换,带了点青草地的香味,好闻。”

那天是这段时间以来,最适合戴岚开口和宋意说这件事的机会,但他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他隐约地开始感知到,宋意已经猜出来了,只是再等自己开口罢了。这事也没有那么难猜,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那个考察项目已经在学校里被预热得有点离谱了,教务都没给戴岚排下个学年的课表,连戴岚之前和宋意说过的,想在下学期开的双语课,他最近也没再提过了。

戴岚知道,只要他开了这个口,宋意不会有任何阻拦。但话到了嘴边,心里那句“算了,我不想去了”会变得格外响亮,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阻拦声带发出任何声响。

戴岚搭在宋意后背上的手,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一样,无意识地上下摆动着,在这个慢节奏的牵引下,戴岚怅然若失地开了口:“小意,我最近心情很差,不知道是不是和天气有关。就感觉明明在转暖,我却依然觉得天阴冷冷的。”

“可能吧,我心情也不好。”宋意不想说任何专业术语,只是在淡淡地去描述一些客观事实,“每到这个即将转暖的季节,三院的医生都会特别忙,到了夏至才能松泛些。岚哥,你还记得吗?我之前和你说过,主任总是有意把双相的病人往我这排。”

“嗯,记得。”是在他们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宋意说的。

“我很烦,我不喜欢。我不是不看不出来主任的小心思,他也是好心。他知道我擅长双相的治疗,所以想让我多出临床项目的研究成果。在医院里,本来就是有人重临床,有人重科研。如果想升职称,那主要就是看科研。SCI摆在那,无论是患者还是家属,看了都安心。但我既然当初没选择带学生,我就不想走科研这条路了,更不想通过临床出研究成果。”

“尤其是遇到你之后,我一直在想,我如果能像你一样,遇到一件自己特别喜欢的事该有多好。岚哥,我很羡慕你。”

“是吗?”戴岚把宋意松开,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最喜欢亲宋意这个位置,总觉得只要透过最外层的皮肤,就可以把自己对宋意的爱尽数地传递过去,“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你。”

“这几天复习拉康,我一直在想,人类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得到一个是肯定会想要得到下一个的。就像我对你,最开始只想着‘要是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而现在我会想‘要是能够健康地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小意,我可以抛弃很多欲望,但是面对你,我总是很贪婪。”

“贪婪不好吗?”宋意笑了一声。

“没什么不好,就是过程有点难过。”

自那天之后,戴岚就不再出门闲逛了,两个人话又多了起来,但宋意还是不补觉,下班就缩在客厅里看恐怖片,还要关灯制造氛围地看。

戴岚对恐怖片没什么兴趣,鬼不鬼的,又没有人可怕。他对宋意这个新爱好也不介意,宋意在客厅里沉浸式观影,他就去书房看书,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但今天,在和蒋新明喝咖啡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戴岚提了一嘴,说宋意最近迷上了恐怖片和恐怖游戏的事,蒋新明却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杯掀到地上。

“他……在看恐怖片?”

彼时戴岚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但蒋新明却紧张地替自己老师捏了把汗,她连忙道:“老师,你不用怀疑了,宋意肯定是知道你要去西伯利亚的事了。”

“为什么?”

“因为听徐医生说,也就是他妈妈,按辈分我应该叫姨奶,但她说听着显老就不让我叫。我也只是听说,但听说的事却是,看恐怖片是宋意从初中就开始养成的解压习惯,他只要一有重大的情绪波动,觉得自己难以解决、难以控制的时候,就会去看。他的近视就是小时候总是一个人蒙在被子里看恐怖片看出来的。”

“……”

“这我确定,因为以前我们无论聊到什么恐怖片,宋意都知道,无论是犯罪心理的还是什么妖魔鬼怪的。但他应该好几年都没看过了,新出的那几部他都不了解。”

前面蒋新明念叨的那些恋爱真经,戴岚左耳朵听右耳朵冒的,忘得已经大差不离了,但这段话,他却牢牢地刻在心里。

戴岚烦躁地一口喝完手上那杯冰已经全化了的咖啡,苦得他直皱眉毛。

还是不喜欢深烘的豆子,无论喝了多少次都适应不了。这杯也是,苦得他脑子里乱乱的,乱到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没有喝瑰夏的美式了,那个豆子能喝出最喜欢佛手柑味,还是佛手柑最好。

出门后,蒋新明把自己手机扔给戴岚,屏幕上是录音界面,她让戴岚自己听。

戴岚一脸迷茫地按下播放键后,听到手机里一个带着广播腔的男声说:“怎么可能撩不动?你老师和你那个所谓的师丈看着生疏得很,两个人各看各的书都不带对话的。更何况,那个帅哥还夸我特调做的好喝呢。”

拿回手机时,蒋新明看了戴岚一眼,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刚我拿蛋糕时那个店老板有点烦,我就录了个音。老师啊,这回有危机意识了吗?你得和宋意说,你真的要和他说,就算他知道了,你还是要和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师?”

戴岚面无表情地“啧”了一声,一边手里拿着车钥匙还在找钥匙,一边思索着说:“宋意什么时候夸过他做的特调好喝?昨天那杯荔枝冷萃能甜死卖糖的,现在的咖啡店老板,能不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蒋新明:“……”

把烦人精蒋新明劝回学校之后,戴岚就紧锣密鼓地奔向三院接宋意下班了。

明天清明,没有值班任务的医生会放个单天的假,今晚宋医生难得准时上了车。

宋意刚一系上安全带,就发现戴岚表情不对劲,笑着问他说:“咋了这是?这脸色跟吃到发了霉的面包似的,谁惹到我们戴老师了?”

戴岚皱着眉,没什么情绪地开火挂挡,嘴角一撇,就开始打起了小报告:“今天和新明去喝咖啡了,就昨天那家。我觉得他们家豆子好像过期了,一点也不好喝,下回再也不去了,你也不要去。”

“哈?你昨天不是还夸他们家那个什么,埃塞还是哪的豆子,说有一股巧克力味,喝起来很独特吗?而且我觉得我那杯荔枝的也挺好喝的啊。”

戴岚不耐烦地打了个左转向,烦躁地反驳道:“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荔枝榨汁然后加糖浆和冷萃带冰摇匀吗?我也能做,而且做的肯定比他店里的好喝。”

“是是是,”趁着堵车,宋意伸出手指,挠了挠戴岚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开始给这只生闷气的大型犬顺毛,“太难喝了,把咖啡做得那么甜怎么不直接去卖奶茶呢?而且他们家咖啡杯也不好看,花里胡哨的。店里面学生又多,吵死了。过两天让小墨帮忙挑个杯子,咱们在家里自己喝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下57章,上一个版本我没有把想表述的“死亡驱力”给写出来,现在把本来想在后面写的心路历程给挪到了前面,然后感觉好多了,看过之前版本的宝贝就相当于多看了一点小明同学的视角,没看过的就正好,直接顺着看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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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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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宋意什么时候夸过他做的特调好喝?昨天那杯荔枝冷萃能甜死卖糖的,现在的咖啡店老板,能不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哈哈哈笑死了

    老子宇宙最A 2023/12/18 21:45:3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