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闭上眼

戴岚怕宋意不喜欢烟味,后来闻越再递给他烟的时候,他都拒绝了。

为了把身上的味道散干净,在闻越回家后,戴岚又绕了小区走了两三圈。到了家门口,他还是不放心,左闻闻右摸摸,确认衣服上和手指上都没烟味后,才进的门。

家门一开,戴岚便发现宋意给他留了灯,客厅和卧室都亮着暖白色的光。而好心留灯的那个人,却已经躺床上睡着了。

戴岚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迅速冲个澡换了衣服。

躺到床上后,还没来得及伸手关灯,就被抱了个满怀。

被窝是暖的,一个劲地往自己怀里钻的人也是暖乎乎的,戴岚笑着坐了起来,揉了一把宋意的头发,捏着他脸说:“原来你没睡着啊,装得真像。”

宋意就势往戴岚身上贴,贴上了就亲,亲完就学着戴岚咬自己那样咬他下巴,咬完就把头枕在戴岚胸口,闻着他锁骨上的沐浴露味发呆,懒洋洋地说:“岚哥,佛手柑在你身上真好闻。”

戴岚把宋意搂在怀里,闭上眼,低头亲了一下他软软的头发,“这话听着,不仔细琢磨都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夸自己。”

“怎么每次我夸你都这么多心?下回真不夸了。”

“因为你也特别好闻。”

戴岚往前倾了下身子,右手没怎么用力,轻轻一掀,就把宋意压在了床上。戴岚看着他的眼睛,俯身亲了一下,低声地提醒道:“宋医生,我今晚还没吃药。”

“嗯,那就不着急吃……”宋意伸出手指,放在了戴岚锁骨的位置上,顺着他睡衣的V领边缘,一点点地往下滑,直到滑到第一颗扣子,宋意舔了舔嘴唇,小声问戴岚说,“你着急吗?”

“我不着急。”戴岚把宋意的手指抓了过来,放在自己唇边,含住了他的指尖,然后拽着宋意的手一点点往下移,指引着它移动到应该触碰的位置上。

相碰的那一刻,宋意全身跟着颤抖了一下,他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眼睛直直地盯着戴岚看,仿佛声带被剥夺,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你不喜欢?”戴岚观察着宋意的表情,一点点试探着问他说。

“没,”宋意感觉胸口有一股很热的浪潮涌到了自己脸上,连耳朵都是烫烫的,他难为情地把脸侧了过去,呢喃着回应道,“喜欢。”

“嗯,那我们继续。”戴岚低头亲了亲宋意的眼角,温柔地哄他说,“害羞就把眼睛闭上。”

戴岚看到宋意听话地闭上眼,看到他狭长的睫毛随着紊乱的呼吸颤了颤,看到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又闭合,看到他耳垂上的那一点红色逐渐蔓延到脖颈,看到他喉结紧张得上下摆动,轻声急促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心跳的律动让时间显得那么漫长,直到结束的那一刻,戴岚忽然觉得,在这个初春的夜晚,所有的不安都随之一同消解了。

“宋意,”戴岚把纸收拾好,一并扔到了垃圾桶里,在给宋意和自己都换好衣服后,他轻轻捋了一下怀里的人的头发,问道,“你困吗?”

被呼唤名字的人还有点神思恍惚,他倦怠地抬头看了戴岚一眼,然后继续把脸埋在对方胸口上,环抱着他说:“不困,是想聊天吗,我陪你。”

戴岚没什么温度地“嗯”了一声,抱着宋意的胳膊紧了紧,“今晚闻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但我想听你再讲一遍。”

“关于卓亦吗?”

“不只是,”戴岚停顿了一下,表情一点点严肃起来,“宋意,咱俩认真聊聊。你应该是有事瞒着我,闻越也是,他这话跟我说得太突然了。今天一整天都是这样,你们三个很别扭,表面上看着嘻嘻哈哈地在玩游戏,实际上好几个眼神交流,我都看不懂在说什么。”

宋意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他没想到戴岚会在这样温存的氛围下讲这个,他错愕着抬头看了眼这个把自己揽在怀里的人,发现方才的温柔尽数消散了,戴岚怎么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太绝了,问得人措手不及。

宋意一时半会想不出说点什么好,就笑着打岔道:“岚哥,今晚药还没吃呢。”

戴岚看似听话地“嗯”地答应了,转瞬就捏住宋意的后颈,顺着他方才的话说:“药吃了,我一会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第二天你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话给岔开,实在不行就继续磨人说想我。等你上了班,又开始累到不爱说话,这事再一次被搁置……以此类推,就成功把我瞒过去了。宋意,我是抑郁症,又不是脑子坏掉了,你这样我心也在悬着,放不下。”

“……”

“我没别的意思,平日里你有什么心事,只要你不主动和我说,我从不过问。不过,今天闻越的话给我提了个醒,我知道现在三院安检很严格,但要是真有医闹在你身边发生了你却没告诉我……宋意,你是想看我进一步发疯吗?”

“……”

宋意做什么事都喜欢掌握主动权,他不太习惯去表露自己的情绪,如果想让对方察觉到什么,他通常都是随手丢个饵,故意留下解谜的线索,让愿意琢磨的人顺着这些蛛丝马迹去猜;如果不想让对方察觉到什么,他也能隐藏得很好,无论是声东击西还是调虎离山,反正自己从没乱过阵脚。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牵着戴岚走的,这路走得也顺当,戴岚也听话地跟着他。

但今天宋意忽然意识到,他能牵着戴岚走,是因为戴岚愿意被他牵着。只是因着戴岚每次表现出脆弱的时刻,自己都恰巧在身边,以至于宋意都快忘了,这是一个多聪明多敏感的人。

说的也是,抑郁症又不是脑子坏掉了,怎么可能什么都瞒得过他。

回复冷静后,宋意用手指勾着戴岚睡衣领子,先是给了他一个答案,让他放心:“没有医闹,只不过你周三看到的那个病人,我们刚好认识罢了。”

看到戴岚松了一口气后,宋意继续和他说:“许卓亦的事也不是秘密,之前没和你仔细讲过是因为我觉得总会有一天闻越会像今天这样,主动找你去聊。”

宋意若有所思地抠着戴岚睡衣扣子,问他说:“那闻越今晚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他之前很讨厌你啊?”

戴岚点了点头。

“嗯,意料之中吧。他应该只会说结果,不会说原因,那这个原因我替他讲——因为他讨厌所有精神类患者,他也不喜欢咱俩在一起。虽然我没主动说过,但他之前不是没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思,他只是不想去承认,类似于给自己强行洗脑那种,看着像是脑子里缺根恋爱方面的神经,其实是因为他刻意避开了,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如果许卓亦没出意外的话,她也会是个精神科医生。可她偏偏是被精神类患者伤到的。所以那段时间,闻越心里很怨恨这类群体,哪怕他知道,大多数精神类患者都是温和的,攻击性强的只是极个别,极个别,特别少数的病例,但他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听到这,戴岚更不明白了:“那他为什么……”

“为什么转研究方向当精神科医生是吗?”宋意把戴岚没问出口的话给接了过来,“原因是一样的——因为许卓亦是被精神类患者伤到的,他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攻击性强的患者伤到其他人。所以说他虚情假意也好,说他舍己为人也好,别人怎么评价他不在乎。听起来有点英雄主义,甚至还很扯淡,但闻越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总说自己是个一下班就不管病人死活的黑心医生,这话也不全是开玩笑吧。闻越心里确实很矛盾,但即便是再矛盾,他也拎得很清,对每一个患者都很好。”

这些肯定不是闻越自己说出来的,他那人多多少少有点大男子主义,稍微掺了点矫情的想法都会竭力掩盖,更不会费心思给自己立个高大伟岸的形象。有些话他觉得说出来难为情,甚至因为难为情,他还会把正话反着说。

但宋意心里那杆秤只论迹不论心,他不看一个人说过什么,只看一个人做了什么。闻越是自己的朋友,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宋意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我和他认识得晚,但两家一直都有来往,只不过我小时候不爱搭理人就没接触过。闻越他们家几乎都是医生,往上数两三代都是,而且都是外科医生,忙得时候一天做十几场手术那种。”

“闻越不是独生子女,他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即便是在十年前,伯父也是准备退休的一大把年纪了,早就不接手术了。许卓亦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生命特征已经非常弱了,但当时闻越像发了疯一样,非要求他爸去做这场成功率几乎为零的手术。”

“因为许卓亦没救活,所以闻越再也不想学外科了。”宋意眼里写满了无奈,他无序地抠着戴岚身上的扣子,像是想从扣子里抠出一个生活的答案似的。

“你学生有很多都是其他专业转过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人文社科是一家?但临床八年要是想中途换方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换专业就等于换导师,导师是什么研究方向,学生就要跟着做什么项目。更何况,由于闻越这段意外的个人经历,专攻青少年情绪障碍的老师也没有敢收他的。”

“闻越原本跟着导师做的科研项目已经在收尾阶段了。那个论文一旦发出来,影响因子会非常高,是世界级的进展,但他还是放弃了。他说‘学医没用’,说‘不想再做没有意义的事了’。”

“周三那天,你不是问过我一个问题吗——‘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类似的话,闻越也说过,只不过,我当时能毫不犹豫地给你一个回答,但是十年前,那块沉甸甸的墓碑,没有办法去给闻越一个回应。”

宋意说到这,就不想讲了,他抱着戴岚一动不动,这个僵硬的姿势维持了很久……

“如今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

十年前,闻越坐在墓碑前,面无表情地问出了这句话。

那段时间,闻越走哪,宋意就得跟到哪,一步都不敢离开他。

最开始,闻越只是天天往墓地跑,一坐就是大半天。他知道宋意就在他身边,但他也不撵人,也不和宋意说话,就当旁人都不存在一样。

后来闻越不往墓地跑了,又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喝喝,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但也只是看着正常,他几乎要把宋意折磨疯了,就像着了魔一样,嘴里说的不是疯话就是胡话——

“昨天卓亦让我帮她买沐浴露来的,到底是橙花还是茉莉来的?我给忘得死死的,宋意你忙你的去吧,我先去趟超市。”

“咱晚上吃啥啊?去吃学校旁边那家火锅吧,虽然排队有点久,但卓亦上周好像还念叨太久没吃辣椒了。一会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从实验室直接过来。”

……

那时候宋意太年轻,他不仅没有具体的临床经验,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做,也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不能很好地安慰到朋友。他只能冷静地看着闻越,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说:“闻越,卓亦已经不在了。”

被宋意拉回现实后,闻越连气都不知道该往谁身上撒,他总是满怀愤怒地瞪着宋意,说一些特别伤人的话,试图也把刀子往宋意心上扎,让他和自己一样难受,但扎着扎着自己就先哭了,抱着宋意开始嚎,嚎得直接蹲在大街上,什么面子都顾不上。

宋意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两次没什么体验感的恋爱。闻越那段时间就总拿这事刺他,刺他无论谈多少次都会在三个月内分手,刺他根本就不懂感情,刺他成天冷着张脸,这辈子都遇不到真爱。

刺就刺吧,闻越他心里难受,找不到合理的解压方式只能这么刺人。

宋意没什么脾气,也生不起气来,开始的时候还会劝他说:“闻越你冷静点,卓亦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你现在这样,她在那边也放心不下,不是吗?”

后来宋意习惯了,劝什么都没用,闻越总有一堆歪理等着他,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说“死的不是你媳妇你当然冷静了”,说“学医有个屁用,你和我一样废物”。

劝不动还是要管他,去哪都得看着。

宋意眼睁睁瞧着闻越一天比一天疯——明明上一秒在大街上哭得像个傻子,下一秒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进了超市就买了瓶橙花味的沐浴露。

他就这么疯了一个多月,最后被徐月林给彻底治好了。

精神科的治疗,简单来说就是药物和心理治疗多种方式的结合。

闻越那时候抗拒吃药,而徐月林刚好擅长的是多模式治疗。她是精神分析流派的,临床和过往的科研经历也都和精神分析有关,像沙盘游戏治疗、叙事绘画治疗、催眠疗法以及接纳承诺疗法这些,她都很有经验。

但那时候徐月林已经和闻越很熟了,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精神分析治疗的话,效果不会特别好。

可不得不说,专家就是专家,和宋意这样的青年医生都不是一个梯队的。徐月林实在是太厉害,她坚信的“精神分析是所有心理治疗的根源”在闻越身上起了很大作用。那么多医生都没办法的事,她轻而易举地就给解决了。

没用太久,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提交休学申请,闻越就恢复了正常生活。

但即便是恢复正常,人在经历过重大创伤后,还是会有应激障碍。

闻越的应激障碍就是开始有洁癖,看什么都觉得脏;就是再也学不下去心外科,让家里人想方设法帮他转了研究方向;就是见不得任何尖锐的物体,尤其是水果刀;就是保留了太多许卓亦还在时的小习惯——比如说去每周三都去吃医科大旁边的那家火锅,比如说现在还在用橙花味的沐浴露,比如说玩游戏的风格和许卓亦越来越像……

因着闻越这些习惯,将近十年过去了,宋意有时候都会感到恍惚,就好像许卓亦她一直都在,从来都没走远,只不过谁都看不到罢了。

一闭上眼,那个当年天天跑别人实验室来找自己女朋友,顺便烦宋意好长一段时间的人,好像也从未病过。

宋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静到戴岚都以为他睡着了。

就在戴岚准备伸手把床头灯关掉的时候,宋意闷闷地说出一句:“岚哥,我不是故意哄你,也没有故意瞒着你什么,我是真的很想你。”

“嗯,”戴岚拍了拍宋意的头,道歉的语气认真到近乎是虔诚,“是我不好,小意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凶你了。”

作者有话说:

像漫漫长夜某盏灯它又熄灭/没形状的思念/逝去的人不曾走远——旅行团乐队《逝去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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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至今匿名/化蝶前那一夜的等待 2024/03/19 20:12:2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