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巩固期

医生,都是白衣天使。

这是蒋新明对于这个职业的第一印象和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

精神科医生除外。

这是蒋新明在闻越也转到这个方向后另一刻板印象。

跟黑心医生没什么好聊的,三十六计,装病才是上计。

“哎呦——”她伸出那只没拄拐的手,夸张地揉了揉自己另一侧肩颈的位置,“完了完了,我这胳膊是彻底废了,以后再也写不了论文了。我那好不容易就快熬出头的学术生涯啊!怕是要在今天截止了……疼死我了,呜——”

眼前的场景被完美复刻,宋意惊讶地抬头看了戴岚一眼,心想这蒋新明真不愧是你学生啊,师生俩飙起戏来,走的都是不切合实际的浮夸派。

今时今日,戴岚可算是掌握了主动权,毫不留情地借着当初闻越的话拆穿了她:“你那是肩胛骨,不是胳膊肘。”

蒋新明:“……”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事实证明,虚假的师生情和叔侄情都是甜蜜的假象,只有同窗情才是人间正义。教室后排围了一小圈的人,也就许璐是个人美心善的傻孩子,看到自己师姐这么惨,直接冲上去问她说:“新明姐,怎么摔成这样?痛不痛?”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蒋新明凶巴巴地瞪了戴岚和宋意一眼,发现这俩人已经说上小话不搭理自己了,于是悲愤地捂着胸口说:“身上不痛,这里痛。”

一旁的戴岚确实毫无良心,看到宋意就直接快步走到人身前,意外地问道:“怎么来了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你怎么找到这的?”

宋意朝着蒋新明方向扬了扬下巴,无奈地笑了:“你以为那个臭丫头只卖过我没卖过你?早就知道你课程表和读书会地址了。咋?不让我来?”

“怎么会呢?”戴岚喜滋滋地笑着,特别开心地拉了一下宋意的袖子,把他往自己旁边的位置上引,“你想查岗的话随时来。”

平日里,教研室一开读书会,戴岚就往角落里一缩,即便是他自己的学生导读,他要作为指导教师发言也是如此,其他老师和学生都习惯了。

角落里不显眼,戴岚比谁都会躲热闹,现在宋意来了坐他旁边刚刚好。

今天是许璐和蒋新明导读萨拉·贝斯基的《大吉岭的盛名:印度公平贸易茶种植园的劳作与公正》。

客观来说,读书会只是一个交流和探讨的平台,像今天导读的人类学专著,既不是理论研究也不是科普读物,不需要考试特意去讲解太多。到了研究生时期,授课和讲解就逐渐变成次要的事了,主要是体会、理解、思考的这一过程。

点评阶段,戴岚也没占用太多时间,只是从行文思路和研究切入点这两方面入手,随便说了两句,旨在让学生了解学术经验和研究者的思想方法,进而产生关于“人类的一致性”的认知,这就够了。

读书会结束后,戴岚扭过头问宋意说:“我带你见见我学生?”

而此时,宋意的眼睛还盯着手机上《大吉岭的盛名》的PDF。他没回话,正专心致志思考着原来田野调查要耗时这么久?思考着刚听戴岚发言,感觉他好像很懂这方面的样子,那怎么之前没见他做过需要田野的项目?思考着将来戴岚要是也去哪个地方做民族志调查,自己岂不是要独守空闺了……

许璐和蒋新明讲的关于书中“第三世界农业幻想”的内容,宋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净惦记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听到戴岚说话后,宋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答应道:“好啊。”

每次读书会结束后,学生都会主动把戴岚堵住,找老师看论文。

年初是投会议和投论文的高峰期,写了一整个寒假的小论文,就等着三四月的时候修修改改,好投个刊,争取能在今年年底之前发出来。果不其然,戴门来参加读书会的学生都默契地围到了戴岚身边,要么抱着ipad,要么拿着打印好的纸质版,满脸的嗷嗷待哺。

但戴岚今晚要让她们失望了。人齐之后,戴岚笑着道歉说:“抱歉,今天不能帮大家看论文了。各位能放我今晚去约个会吗?等到下周office hour的时候再来找我,或者你们在群里约个时间,明天错峰来西门的咖啡店跟我碰面也行。实在着急的现在发pdf给我,我回家就看,看完微信回你。”

大家先是怔了怔,琢磨一下老师这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而等到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戴岚旁边那个人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家老板真的脱单了啊!

许璐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看着宋意就红了脸,惊呼着“啊”了一声。

她今晚主讲,来教室比较早,看到后排有个帅哥一个人坐在那玩手机,于是就铁面无私地走过去撵人,一本正经地说教室要开读书会,让他换间教室自习。

闻言,宋意听话地收起了手机,觉得自己冷着脸可能有点不友善,还特意对她笑了笑,友好地问道:“那同学,这个读书会允许旁听吗?我就在后排坐着,不打扰你们。”

撵人也就算了,关键是许璐当时的表情简直就如同像火车上卖纪念品的推销员,特别热情地给人家安利起自家老师,说今晚读书会的指导老师特别厉害,你一定会喜欢的,还体贴地把导读书目的pdf发给了人家。

即便是后来蒋新明和戴岚进教室的时候,许璐也没反应过来。

蒋新明只跟她随口解释一句“那是我小叔叔”,许璐这实心肠,都没细想戴岚为啥要拉着蒋新明的小叔叔坐一起,还真以为老师是在好心地帮忙打圆场,顺便照顾一下自己得意门生的远方亲戚。

如今看来,就是一整个大乌龙。尤其是那句“你一定会喜欢的”,简直不要太羞耻。许璐都不敢抬头看宋意,尴尬得恨不得立刻用脚趾抠出一整座城堡。

但她刚才出声的那一瞬间,宋意就把人给认出来了,没等戴岚做介绍,他便笑着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岚哥的学生啊,怪不得今天讲得这么好。一回生二回熟,现在认识我了吧?下次可不许撵我了。”

“没,我,我不是故意撵你,我没,我……”许璐下意识地想向蒋新明求助,扫了一圈之后才发现她的好师姐早就没了踪影。

戴岚目光在许璐和宋意之间辗转了两圈,大概猜到自己没来之前发生什么了,怪不得宋意手机里有今天导读书目的电子版,原来出处在这啊。

他弯了弯眼睛,笑着跟其他学生解释道:“啊,那看来我不用特意介绍了,都明白了吧?今天先混个脸熟,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叫师丈或者叫宋医生都行,怎么顺口怎么来。”

给学生这边介绍完宋意之后,戴岚又给宋意挨个介绍了一遍学生。

因着许璐这孩子跟了自己也快一年了,还傻呵呵得像只水豚,戴岚不想让她总这么拘着,于是又故意逗了逗她,跟宋意说:“许璐本科是学俄语的,还辅修了外国语言文学。唉,要不你俩加个微信吧,刚发pdf是不是都没好意思加联系方式啊?别是邮箱传的吧?那现在加,以后你要是看俄国文学,哪里有没太明白的,就直接问她,她比我懂多了。”

宋意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解锁,打开微信的个人二维码界面,笑着答应道:“好啊,我发现你学生还真是,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

“这话说的,咱也从来不收闲人啊。”戴岚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学生,一听就高兴。夸人的话他不嫌多,有一句算一句,照单全收。

师父和师丈俩人一唱一和的,直接把这帮孩子给夸懵了,脑子短路成一团浆糊。明明在网上水群的时候,还一个赛一个积极;而等到了线下,又一个比一个社恐。

正说着,戴岚就把宋意从座位上拉起来,准备回家了,临走前又抬头喊了一声缩在后排的蒋新明:“新明别躲了,就你这腿脚,躲哪都够显眼的了。跟我上车,把你送闻越那去。”

蒋新明又不傻,这明摆着就是鸿门宴,宋意可比项羽狡诈多了,自己就算是比刘邦多十条命也得完蛋。她一屁股贴在了椅子上,举起手边的拐杖晃了晃,拒绝得无比张扬:“老师我不走了!我找许璐练练口语!我们要挑灯夜读为我国社会学的未来发光发热。你俩走吧别管我,我一会打车回去。”

方才戴岚一站起来,学生们就自动给他俩让出一条通道。现在蒋新明在这装爱学习,戴岚也就不想再管了,由着她去吧。他拉着宋意往教室门口走,但刚走两步,宋意就停了下来,拽了一下戴岚手腕,说:“倒也不急着走,岚哥你等我一下。”

说完,宋意转过身,看向蒋新明时笑得阴森森的,令人头皮发麻:“新明,咱俩也挺长时间没见了。要不你还是跟我好好聊聊吧,我可是有太多的话想和你说了。”

本以为天下太平了,没自己什么事了,不成想还是被宋意给逮住了。蒋新明先是呆愣了两秒,然后“嗷”地叫了一声,不可思议地说:“不是,你真生气了啊?”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意拉走了。

蒋新明拄着拐,走起路来极其费劲,但再费劲也没忘回头对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导师喊两句话:“老师!你是真不管我的死活啊?我白给你打了四、五年的工了!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啊?”

这边戴岚笑着看戏,觉得宋意记仇的样子要可爱死了;而另一边,宋意在和蒋新明出了教室门之后就收起了笑眯眯的表情,一脸严肃地低声问她说:“新明,彭嘉歆的事,你还没和戴岚说吧?”

“啊……”蒋新明这才反应过来宋意今天是来干嘛的,也正经起来,不再嬉皮笑脸,“没有没有,咋可能和他说这个。你放心,今晚我再叮嘱一下闻越那二愣子,他也不会说漏的。”

“嗯,先别和他说,慢慢来。”宋意点了点头,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现在刚过了急性治疗期,在巩固期还不稳定。”

“但他早晚都会知道的吧?幸好管泽住的院区是心理健康中心,要是在三院的话,晚高峰还是市中心,人流量肯定多出三四倍,热搜都压不下去。而且我听彭嘉歆说,学校这边有可能也要给老师开个会什么的。”

晚一天是一天,宋意现在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倒也不是要存心瞒着戴岚,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先是管泽再是闻越,一连串下来的事情连宋意都觉得头大。宋意单纯就是怕戴岚多想,怕他推己及人。

“到时候再说吧,不是还有我吗。你最近要是不忙的话,就多去烦烦他,让他忙起来,闻越那边也是。他现在咋样?好点没?”

“他好得很。”蒋新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那天晚上回去之后,他就给彭嘉歆和管泽打了个电话。人家俩本来就已经够苦命鸳鸯的了,他还是连劝带骂地唠叨了一晚上,不仅把人劝得再也不想自|杀了,还把自己给骂爽了,连打了两天游戏,致力于在各个服务器掉分。”

“……”行吧,人没事就行,宋意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蒋新明一想到那画面就觉得辣眼睛,没忍住接着和宋意吐槽几句:“我是真服了他了,他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倒给我吓掉了半条命,我当时在旁边听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啊。不是,他对自己的病人也这样吗?他这样你们医院没处罚过他?我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想替他敲几下木鱼,真怕彭嘉歆哪天给他一簪子。”

宋意边听边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没等皱出弧度,就重新把眉眼舒展开,神色也恢复到往日里惯有的平淡。

待蒋新明话音一落,他们俩默契地对视了不到一秒,便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许卓亦去世的时候蒋新明还在上高中,正是一个说懂事也懂事,说不懂事也确实是清澈到泛着愚蠢的年纪。那时候别说是蒋新明了,连宋意对生老病死的事都还不甚明白。

大家天真地以为时间能够冲淡一切,但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有些事即便在心里放下了,还是会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形式再次浮现在眼前。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旧事一重提,还真就跟做梦似的——无论如何伸手,能够抓住的依旧只是虚无缥缈的回忆。

“不用担心这个,面对病人他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跟小孩子打交道挺难的,但在青少年情绪障碍这个领域,闻越有他自己的风格,也一直很招小朋友的喜欢。”

“是,我知道,但是……”蒋新明表情有点复杂,空闲的那只手一直搓着自己胳膊上的绷带,直到绷带末端的丝线被她搓得越来越散。

但闻越这种行为无异于愚公移山,既为难自己,还做着杯水车薪且费力不讨好的事。

没人懂他也没人理解他,甚至因为过往那些个人经历,他的职业生涯也基本走到头了,再没有往上升的可能了,何必呢?

蒋新明叹了口气,没等宋意走过去安慰她,就先摆了摆手,又恢复了一副笑脸,再抬头时,眼底原本的疲惫和空虚也淡了几层:“算了,不说他了。小叔,老师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

宋意能够看得出来,在蒋新明心底,一直有一份从未被命名的希望燃烧着,这份希望也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身边每一个人。

希望的力量很强大,足以抵抗任何不可抗力的客观事实,甚至可以抵抗生与死,但宋意还是选择了摇头。因为希望这份力量,既可以很治愈,也可以很伤人。宋意即便是在心里有把握,但他依旧不喜欢做出承诺,这不仅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他的个人习惯。

蒋新明有点不甘心,手上的绷带被她一口气拽下半截,她想竭力地替戴岚辩解,就好像只要自己辩解成功,戴岚的病就会好了一样:“可我感觉老师现在的状态好多了,话变得比以前多了,看着也开心了,也愿意像生病前那样开几句玩笑了。”

宋意嘴角被他抿成了一条写满了惆怅的线,一想到戴岚那天晚上给自己讲的他家里的事,宋意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密密麻麻的盐反复腌制一样,痛得发咸,咸得泛苦。

他摇了摇头,情绪特别冷淡地说道:“你看,你自己说的时候都发现了,他只是看着开心罢了。”

“你跟他这么多年了,仔细想想,能回忆起一个他真正开心的时候吗?”

蒋新明没说话。不用回答了,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宋意刚说的也不是一个疑问句。

即便是在戴岚没生病的那几年,他也常是郁郁寡欢的,就好像忧郁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即便他能够在学术领域大放异彩,耀眼到整个社会学界都会记住他的名字,但他仍然如同一个寂寞的旁观者,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他所期待的关联。

蒋新明心里乱乱的,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学生们在私底下的议论,想起戴岚最近忙着的项目,想起几年前,在她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候,便问过戴岚的一个问题——

“老师,你觉得死亡是什么呢?”

彼时,戴岚像想到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一样,他看起来笑得很开心,可说出的话却是:“死亡是吗?我用福柯的话来回答你吧——我觉得我与独一无二的快乐永远无缘,因为它总是和死亡羁绊在一起。所以,你问我死亡是什么,我可以回答你,对我来说,死亡是快乐吗?”

“关于死亡的定义太多了,新明,你得自己去思考。或许梦见死亡是一场发疯,或许这种虚空的体验无法传递给任何人,又或许这场发疯、这场虚空的体验以及和快乐有关的观点,都只是一个谬误。我们只能在生存的状态下,尽量地去理解这种死亡、这种快乐。”

时至今日,蒋新明依然未能理解究竟何为“死亡”?她只想迫切地寻求一个她关心的答案,以至于沉默了半晌,还是问宋意说:“那……老师他会像管泽一样吗?”

“不会。”这回,宋意自信地给出一个无比肯定的答案,“那个念头,早就被我彻底扼杀在摇篮里了。”

作者有话说: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子夜歌》

或许梦见死亡是在发疯。或许虚空的体验无法传递于人。——《福柯的生死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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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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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的好爱好爱作者大大的文笔

    匿名 2024/02/08 23:55:2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