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49 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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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死亡搁浅》吗?”沈苫在电话中问道。

“是小岛秀夫的游戏,我下载后一直没有点开过,但我看了一部分小说,当然,还有预告片。”

他笑了笑,终于言归正题:“我觉得我现在就像在游戏里。”

中央高原越野路线深入冰岛腹地,这里没有基建良好的铺装公路,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只有只可供四驱车通过的无数F级越野小径。在内陆高原无人区,沿途汇集了包括火山、冰川、熔岩、沙漠等在内的组成冰岛“异世界”部分的精华中的精华,这也使此处成为了无数越野爱好者的朝圣之地。

不过和那些千里迢迢拖着完备物资来探险的爱好者不同,沈苫就只是在看过游戏预告片中摄人心魂的自然景观并得知这些画面都是真实取自于冰岛之后,突然想溜出来转转罢了。

在雷克雅未克偏安月余,沈苫早已将这座城里的大小每一片土地用自己的足迹完整丈量过,离开首都市区,秦峥带他去看过大瀑布、冰河湖、间歇泉……在途中与目的地,沈苫也曾短暂地瞥到过这座地球上最年轻大陆的艳绝风光,但那些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沈苫很想知道,当亲自置身于那片能被末日废土取景的土地时,他的心中到底会生出一副怎样的光景。

而这次,他想自己去看看。

“我吓到你了吗?如果是,真的很抱歉,我也是夜里心血来潮。”

越野公路颠簸,沈苫的声线起起伏伏,他似是也觉得有趣,语调都比在市区时轻松许多,便是不视频,秦峥都能想到沈苫此刻笑眯眯的表情。

“而且,我这不是和你报备了嘛?”

兴许是太愉悦,秦峥可没听出他的话语中有太多真正的抱歉之意。

回想一个多月之前,秦峥曾经字斟句酌地“威胁”沈苫,如果想要和他好,那就做好被束缚的准备,沈苫也“乖乖”答应了。但如今事实却证明,“老实人”只是嘴上凶狠,而自由的人依旧自由,便是主动将翅膀摘下、叠好、双手向他人奉上,折翼的沈苫总也能在转过身后寻到新的方式将自己的灵魂放逐。

他又恢复了一个人上路的初始状态,不过,这次他好像也不是一个人——毕竟在此之前,沈苫可从来没有在独自穿行大陆的过程中,和另一个人始终保持通话。

“我刚才路过了一片苔原,覆盖在火山灰壤之上的那种,近看不觉得如何,但当我看到远方的山脉也是黑绿色——当然,是漂亮的抹茶绿——忽然就觉得自己来到了异型的老巢。”

今日天气不算晴朗,乌云倾盖,从土石小径向远方延伸目光,无人区的废土苔原像海浪般向天边的雪山奔涌,天际线的大团云彩压得很低,太阳不见踪影,只有微弱的光亮从云层缝隙透出,努力营造神域的曼丽。

越野路不宽,每当前方会车,总有一辆需要停下谦让,但路上的人都友好和善,即使过路不相识,也会隔着车窗向也许这一生都只有这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挥手祝好。

在为又一对夫妇减速让路之后,独自上路的沈苫没忍住笑了起来:“真奇怪,明明现在我离你很远,但我总觉得你此刻就坐在我旁边。”

坐在他旁边,对着从旅行社顺来的纸质地图一言不发地用记号笔描画路线,偶尔抬眸提醒沈苫关注前方路况,当沈苫为早已从网络上看过的景致震撼得张大嘴巴,秦峥就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耐心地告诉他:之所以阴天的冰岛拍起来也很好看,是因为分布密度不同的苔藓为土地创造了丰富的明度变化,所以即使没有阳光直射也非常有层次感。

“真奇怪。”

沈苫停下车,将目光投向远处黑山脉的雪顶,轻轻开口:“我好想你。”

明明那个因为仍然不习惯身边始终睡着一个固定的人寝夜难眠的是他,当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观察从窗帘外透过来的光时突发奇想即刻上路的是他,兴高采烈立刻合衣离开回家收拾东西的也是他……但当真的背上行囊、办好租车手续,走上这条一个人的探险之路,他却在这应该独属于自己的静谧一刻,突然开始思念那个只在凌晨蹑手蹑脚悄悄一吻便被自己转身留下的秦峥。

短暂的沉默之后,通话那端终于传来少爷今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吃过早饭了吗?”秦峥轻声问道。

沈苫回头看向车载蓝牙显示屏上只属于那个人的“沙皇”备注,缓缓扯起嘴角,继而弯起眉眼,像仍然沉浸在这广袤大地带给他的撼动之中,更加轻柔地回复道:“吃过了,你呢?”

秦峥“嗯”了一声,话题一转,回答了沈苫最早的那个问题:“我玩过。我是说,《死亡搁浅》。”

游戏的内涵很丰富,简单说来,大概就是一个在地球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来临之前,主角作为一个人的孤军远征队团结现存社会、拯救异空间人类的故事。和游戏的名字一样,小岛秀夫在其中置入了相当丰富且发人深省的有关生死、灵魂、宇宙、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哲理辨思。

打游戏的那年,秦峥还在上高中,有关这些论题的思考不过初初萌芽,印象深刻的只有Cliff为了守护孩子悲剧色彩浓厚的结局。

“为爱搁浅”,这种事对于父不慈母不爱的秦峥来说遥远而难以想象,当下带来的触动与其说感动,不如说刺眼,但这么多年他却竟然一直记了下来,甚至当沈苫刚才三言两语向自己简单描述他看到的画面时,秦峥也能立刻调动出在记忆中埋没已久的,他当年在游戏里第一次正式踏上送货旅途、刚刚对苔原覆盖的遥远路程感到迷茫并产生一丝厌倦时,镜头悄无声息拉远,背景声音降低,寂寥舒远的歌曲毫无预兆地忽然在耳机里响起的那一瞬间,他心中骤然萌生出的难以形容的巨大动容。

多巧,在今早看到沈苫为自己留下的便签的那一刻,他耳机里意外开始播放的《I‘m Leaving》也是游戏的bgm之一。

“哇哦,”沈苫仍然在笑,“那你现在是不是也知道我正在看什么样的风景了?”

此刻,二十六岁的沈苫正在无人区的越野公路上颠簸过十六岁的秦峥曾经握着手柄在电脑屏幕里独自奔跑过的荒原风光,而在沈苫的叙述中,如今二十四岁的秦峥也坐在半地下室温暖的窠巢中,沿着时间之河缓慢溯流而上,坐回到那个眉眼隐含戾气的少年秦峥身边,安静地和他一起重建那个被毁灭却也被毁灭者不断尝试相连的世界。

这感觉很渺远,但并不空虚,让秦峥忍不住想起两年前他还在西海岸求学时的某一天,那一天很寻常,但他却在接到某个电话后的瞬间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长大”。

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多年前向心底空洞中投下的石子,终于向上传出了悠久弥长的回音。

“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为自己见闻惊喜的沈苫卖关子不过三秒便自问自答:“一头、两头、三头‘虎鲸’!”

秦峥弯起唇角,并不揭穿他的小把戏:“再走一走,还会有红丝绒奥利奥蛋糕。”

在冰岛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再不寻常的事物也会因为生在这里而显得如此自然,覆盖白雪的黑山脉犹如趴伏在陆地上搁浅的巨大鲸鱼,除了绿色的“异型巢穴”,还有暗红色熔岩盖顶的漆黑火山……这里是冰与火的国度,是世人公认的最不像地球的星际大陆,当一人一车置身于这片旷无边际的土地之上,除了渺小,还是渺小。

耳机里忽然传来很强烈的风声和衣物摩擦声,而后,秦峥听见了沈苫将车门关在身后的声音。

“我听说在一九六几年执行阿波罗登月任务之前,NASA曾在冰岛的沙漠中设立宇航员训练区,因为那里的荒芜程度与月球表面的临场感最接近。”

沈苫还没有穿越到更深的冰岛腹地,他曾提过的自己向往已久的沙漠尚远,甚至在这一次短途旅行中他都不会前往,但此刻出现在沈苫眼前的却是另外一片犹如陨石撞击地球后碎裂而生的雪地石林。像被什么东西召唤了一样,沈苫裹紧冲锋衣便在狂风中向那片犹如外星的地表艰难走去。

六月的冰岛各地仍然被大片的冰雪覆盖,风打在脸上凛冽得像刀子,丝毫不顾及情面,沈苫已经有好一段路途没有看到过路的车辆了,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和一个并不在此处的秦峥。

“你玩过《Lifeline》吗?”沈苫苦中作乐,思绪又飘到了别的游戏上。

生命线、救生索,一款系列解谜手游,游戏舞台从神话到生活再到科幻,覆盖极广。沈苫玩过的那款《静夜》设定在地外星球上,主人公泰勒的飞船坠毁,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展开一连串的惊奇冒险之旅,而玩家在其中扮演的就是泰勒通过通讯意外联系到的地球陌生人,在接下来的数个小时中为他排解忧惧,解决各种难题,远离危险。

游戏的逼真程度体现在通过文字形式进行实时通讯和相关交流,在短暂通讯之后,往往需要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才能再次获得那素昧平生的小朋友一句死里逃生的平安报信。

在跳到雪地中的一刻,沈苫开怀地笑起来,问通话那端的人:“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很像泰勒和玩家?”

他甚至不忌讳地想:那辆租来的丰田RAV4,就是泰勒坠毁的星舰瓦里法号。

不只是《死亡搁浅》,《星际穿越》等好莱坞电影也曾在冰岛取景,这里的地球环境连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都建立在科学研究而非想象基础上地承认接近于外星世界。

沈苫此刻一个人坐在这里,周围是倾盖的乌云、寂寥庞大的古老环山与脚下不知要经过几千万年方能形成的神奇地表,风在他耳边猎猎作响,甚至连秦峥的声音也变得很远了。

除了没有穿宇航服,沈苫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和那部科幻片尾的安妮·海瑟薇一样,载着地球最后的种子与希望,期冀在广袤无际的宇宙中独自延续人类文明。

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无意中通过通讯器联系到的人除了给予安慰与试探性的建议也无法真正帮助自己,所有的选择仍然需要他自己做,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并不是孤独的。

沈苫还记得那个游戏有不同的结局,有好有坏,而他第一次就玩到了最糟糕的泰勒冻死失联结局。

“确实很像,”秦峥打断了他危险的回忆,“泰勒也不是真的宇航员。”

恰恰相反,那倒霉的话痨小孩就是一个在抽签选拔中被意外选中的科学专业跳级生,学生手册上的内容只有关小白鼠实验,对太空知识一窍不通,充其量只是一个瓦里法号上的实习生。

他是不是在骂人?

沈苫狐疑地“呵呵”了一声,用游戏中泰勒每次断联后的显示句机械音回复道:“Shen is busy.”

明明风声很大,但不知怎的,沈苫却总觉得自己听见了秦峥的低笑声。这声音很轻,但也很愉悦,在这冰天雪地里仿佛秦峥贴着他的耳朵在笑似的,搞得人怪不自在。

沈苫揉了揉莫名发痒的耳廓,转移话题:“我记得阿姆斯特朗是你的校友对吗?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你说,他当时在月球表面回望地球时的感触,究竟美妙和孤独哪个更多?”

如果秦峥此刻真的在玩《Lifeline》,那么对话框中大概会弹出两个选项:

A.当然是美妙,他看到了地球生物上亿年来第一次看到的尘世之外的风景。

B.孤独吧……像你现在这样?

不同的选择会触发Shen不同的心理状态,对于之后的求生抉择和意志也会有相应的影响。若是从前,甚至就是不久之前,秦峥大约还会顾虑着埋藏在沈苫眼睑之下的炸弹,小心谨慎地措辞出一个既非A也非B的真实而不失希望的答案。

但此刻,或许是独自出行的沈苫也触动了秦峥的某根叛逆神经,他只感觉仰躺在沙发上的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伏在冰岛崎岖地貌上的一头搁浅的虎鲸,在千年、万年的风化中看穿了生命的短暂偶然与灭绝的不可抗拒,他坦诚道:“我相信那一瞬间他是感动的,不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转身看见地球的人,也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亲眼见证生命渺小至此的人。而后,我想他的余生可能都会陷入到生命重如泰山但也不值一提的矛盾之中,不知不觉老去。”

这次轮到沈苫沉默了。

他似是没有想到秦峥会这样回答,半晌才在无人的石头森林中轻轻出声:“那你呢?你也会陷入到这种矛盾之中吗?”

不知因为这句问话想到了什么,秦峥笑了一下:“大家都会吧,只是矛盾产生的时间、长度和程度不同而已。而我……有很长时间,我都更加偏向于不值一提那个答案。”

身处于他长大的那个环境,秦峥如今已经很难得地长成了很好的模样,就算这模样可能只是表象,但他心底里到底是正面积极情绪更多还是冷漠无谓态度更多,都不影响秦峥已经做出的“好好度过这一生,无论漫长与否”的决定。

即使没有登上月亮,只是仰望月亮,秦峥也在一刻不停地为生命价值困扰,但这很正常,只要人类的思考不止,烦恼与纠结就永远不会停息,而且就像沈苫和Jeff说的,所有人的想法,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

沈苫摊开了自己被冻得发僵的手。

他的掌纹和沈玉汝很像,生命线长而淡,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长寿之相,事业线倒是挺深,不过短得只有前者的一半,和他不务正业的人生态度极为符合,令人意外的是爱情线……由小指之下一路向上沿至食指根部,刻度深得像是死死握住一根荆棘藤蔓方能留下的痕迹。

爱情当真对他来说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沈苫侧了侧手心,果然,在阴天的光影变幻之下,这三根线的深浅程度也有了不同的改变——这次轮到生命线最深了。

或许此刻就是他觉得生命珍贵如斯的时刻?

沈苫无谓地笑了笑,掌心握紧成拳,放到唇边呼出一口热气取暖。

“几年前,有一天我在窗边吹头发——对,是在巴黎的时候,我当时住在一个和我家格局很像的地方。托我外婆的福,我总觉得制琴师必须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之中。”

所以即使相隔将近一千五百公里的远距离,他仍然下意识地在异乡努力寻找一个有阁楼的住处。

“刚才说到哪了?哦,我在吹头发。你知道,我的头发太长了,吹起来很慢,我不得不在这过程中找些别的事情来打发无聊。那是个傍晚,我当时坐在床边读书,偶尔抬起头就会发现窗外的天色总会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先是天蓝色,而后渐渐暗下去,然后升起晚霞。街对面的房顶遮挡住了我视野之中的大片天空,我看见别人家的墙面在被我看不见的夕阳短暂映红后也渐渐失去了所有可以反光的光源。城市要睡下了。但当一切都暗下去之前,我再次抬起头,走到窗边,看见了比我印象中明亮数倍的灯与月亮。”

完全没有由头的回忆,细节琐碎的画面感,但秦峥却在沈苫没头没尾的讲述中忽然共情了他在游戏中听到Low Roar乐声那一刻的感动。

“我还记得那晚是上弦月,就和在手机输入法中敲出‘上弦月’时弹出来的emoji一模一样的形状。”

我还记得我花了54个小时通关游戏,课堂上老师的语调催眠,我低下头在习题册上勾勒冥滩的景象。那时的我对北欧全无兴趣,直到多年后我和你一起去到冰岛的黑沙滩,看到在海中屹立不倒的那几座礁石和在我梦中重现过无数次的火山石形状如出一辙时,我才忽然相信……

“你相信命运吗?”沈苫问他。

秦峥垂下眼皮,不答反问:“你知道在《死亡搁浅》中,我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什么吗?”

当沈苫在无人旷野上看着覆盖苔原的遥远黑色冰山,秦峥坐在半地下室的地毯上,握着手柄也重启了多年前的游戏。

耳机相连,在诞生于冰岛的歌声中,相隔数年与数百公里的他们,眼底正映着相同的风景。

秦峥说:“You are my bridges to the future.”

你是我通往未来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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