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22 沈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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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庆祝愚蠢的人类陪伴地球又完成了一次环绕恒星的循环运动,沈玉汝所在的写作协会今天在佩斯老街区的一家老牌咖啡馆里组织了一场愚人节特别沙龙。

今早在厨房里烤面包片的时候,沈苫特意询问了出门前路过指导他厨艺的沈玉汝女士,参加这场沙龙是否需要一些特别的装扮,但他收到的回复只是沈玉汝一副“我怎么会有如此蠢笨的外孙”的惋惜表情和一句“离万圣节还有足足七个月,沈嘉映”。

怎么说呢,想想就还挺可恶的。

“嘿,你们好。”

年轻的女孩在门边用匈牙利语向他们打招呼。

“有邀请函吗,先生们?”

“Oh, fuck.”沈苫笑眯眯地骂完脏话,重回匈牙利语:“我忘记要了,美丽的小姐。”

扎马尾的女孩爽朗地笑了笑,也自然地切换成了英语:“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我这里有预订,你们是沈小姐的客人吗?”

沈小姐。沈苫好喜欢这个称呼,这是独属于沈玉汝自己、不附加任何亲属、年龄成分的称呼。

“是的。”他点点头。

于是对方便为他和秦峥递上了两枝精心制作的干花。

这时节正是开花的季节,布达佩斯地处温带大陆湿润性气候区,春花风景很美,但或许是为了响应“愚人”的主题,他们拿到的是非此季节的秋水仙。

也还行,虽然前天在大教堂错过了银柳,但今天还是收获了一枝……曾经是生命的生命。

不过水仙在古希腊神话里可不是什么太吉祥的植物,沈苫对着吊顶水晶灯观察了一会儿自己手中的花儿,想了想,小声询问秦峥:“这是什么花语?”

他可别太难为理科直男了。

好在我们这位理科直男是数码狂,一般问题也难不倒他——在入口处,秦峥对着沈苫手中的干花拍照识图,五秒后,他们得到了答案:秋水仙,被选来祭祀罗马时代被处极刑的正值青春少年时代的圣希阿金多斯,花语为无悔青春。

“酷。”沈苫吹了声口哨。

一旁观摩二人许久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好奇发问:“你们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因为我们更喜欢自己探索世界。”

沈苫笑着拉住秦峥的袖子向热闹的大厅内翩然走去。

眼前的景象和他来前想象的略有偏差。

沈苫原以为沈玉汝参加的是这地区的某女性写作协会,但没想到今日的客人里还有不少男性,两人混在其中也不算太过惹眼。

这会儿有一群人正围在钢琴边听讲台上的某先生读诗,沈苫也不急着从三三两两的人堆里找到自己的外婆,先在外围的甜品区晃了晃。

“看来沈小姐真的为我们准备了甜品,要不要猜猜哪个是她准备的?”

沈苫的手指在甜腻的红丝绒慕斯和更甜腻的马卡龙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咬咬牙下定决心,忽然听到旁边一句“张嘴”。

陛下开了金口,他下意识照做,一口咬到秦峥递到他嘴边的草莓。

好的,不勉强了,这些甜品他根本就下不去口。

艺术家们大都思路跳跃,沈苫咬着草莓,忽然又想起了旁事:“人和水仙一样,大都有自恋的基因,欣赏某人时,很多也是因为觉得对方与自己有相似之处。你今天提到的那个外交官家的男孩,你们两个有什么相合点吗?”

他这问题秦峥从来没想过,沉思片刻后,青年将目光投向台上念诗者身旁的钢琴,有了点思路。

“好像确实有吧,”他说,“冀晨说他见过那个男孩用琴谱垫锅吃泡面。”

“……”

沈苫无奈地看着他,而还未等他对二少爷的凡尔赛做出回应,一旁等待机会已久的阿姨已经插话走到二人之间,拉着沈苫的手坐下,热情地邀请他看起自己写在本子上的诗歌。

“年轻人,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比我家那口子——就是正在台上大放厥词的那个家伙写得更好?”

咖啡馆的空间不大不小,容得下人们三五成群地交流分食,沈苫在为秦峥翻译完阿姨的请求后,两手攀在椅背上,垂下脑袋认真地读起妇人写的诗。大约是草莓的甜度合他心意,秦峥观察到,在这个过程中沈苫还不自觉孩子气十足地左右晃荡了一会儿身体。

“我不是很懂诗歌,”沈苫礼貌地笑笑,“但我想您的先生确实该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位思维敏捷的妻子感到荣幸。”

他这两句话被秦峥用手机里自带的翻译器同声传译了一下,在送走欢天喜地的妇人之后,秦峥轻轻扯起嘴角:“感觉闻到了茶香。”

沈苫佯作惊讶地向他挑起眉稍:“你还会鉴茶?”

秦峥及时止损:“不会。”

沈苫假装听不到,继续追问:“我是什么茶?”

秦峥顿了顿,沉吟后,深呼吸回答:“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哈……”

不知方才诸位作家们进行了什么交流,偌大的空间突然静了几秒,衬得沈苫的莞尔非常突兀。

在沈玉汝自窗边投来的轻微警告眼神中,终于(以不太合适的方式发现外婆方位的)沈苫飞快抿住笑意,轻咳一声,压着气音自卖自夸:“我是雪碧,甜而不腻。”

“我其实刚才在脑中过了一下,”秦峥徐徐开口,“你喝过雷司令的珍藏级萨尔宫吗?”

沈苫摇头:“没有。”

秦峥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臂搭在椅背上,目光平和而认真:“我觉得我还没有非常了解你,不好意思下定论,但第一时间觉得和这个很像。”

在洛杉矶留学的时候,他的冰箱里时常缺少各种食材,但只有这种酒,他一直囤着一瓶。

“嗯……”沈苫没忍住又冒出一句匈牙利语,“听起来不错,下次尝尝。”

秦峥听不懂他的语言,这次也没来得及掏出翻译器,但他估摸着差不多也能蒙出个大概。

沈苫探着脑袋看清秦峥为他找出来的陈年照片,摸摸下巴,赞赏道:“看起来也不错,我为它命名为沈苫酒,别名——变弯水。”

直男二少爷,喝了就变弯。

秦峥笑了笑,收起手机。

“可以。”他回答。

秦峥今天——事实上,不止今天,他好像一直不停地在对沈苫说“可以”。仿佛对于沈苫的所有无理要求,秦峥都只会说好。

穿着端庄旗袍的沈玉汝终于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

“小秦也来啦,”她笑眯眯地看向这个在过去一日交往中十分欣赏的孩子,“借一下你身边这个家伙?”

秦峥点了点头。

“我是什么玩具吗?”虽然嘴上还在抱怨,但沈苫起身的动作可是半点也没含糊。

沈玉汝牵着沈苫配合举起的手走到通往二层的楼梯上——坐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一层的空间。

年轻帅小伙在女人堆里的欢迎度通常都很高。

秦峥,一个总是用长睫毛敛去眼底神色、永远看起来冷淡而不合群的家伙,这一次,在两人走后,当淹没于一大帮过分热情的阿姨与奶奶的簇拥之下,竟然仍然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点的不虞。

沈苫甚至在秦峥的眼中发现了一种很干净的柔和,那种……让人甚至敢于相信、他此刻心里一定真的很温柔的柔和。

再一次,沈苫想到:只有拥有相似品质的人才能看到他人身上与自己重合的光环,秦峥和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男孩,在某些方面,大约真的很像。

“秦峥告诉了我你名字的寓意。”沈玉汝突然也提到了这个他正在想的人。

沈苫仍然托着下巴望向秦峥,没有回头与外婆对视。

沈玉汝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从小就不喜欢吃甜食,但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那么不喜欢吃苦。”

女人的声线很柔软,并没有任何谴责的意思,相对而言,她更像在看着一个挑食的孩子,无奈、惊讶、惋惜,但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他的选择。

她总是这样体贴。

即使沈苫从来没有计划告知过外婆自己的打算,他心里也清楚,无论自己最后想要做什么,沈玉汝总会谅解。

虽然这次他想做的事着实有些非同寻常,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苫都拿捏不准沈玉汝到底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但听刚才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表述,沈苫忽然察觉到,沈玉汝似乎已经做好了像当年她放沈宁永远离开时一样、目送孩子彻底远去的准备。

或者说,也许人的一生都是在为一场又一场的离别做着准备,而沈玉汝很早就参透了这点:到最后,我们都是一个人。

今日被布达佩斯的阳光暂时染上蜜色的回忆之池漾起层波涟漪,不知何时,沈苫冰冷固执的内心宝盒被再次冲到岸上搁浅。

他忽然忍不住也有些想要叹息。

为仍然一无所知的秦峥,也为深知犹豫无益的自己。

“你妈妈走之前,其实问过我一个问题。”沈玉汝再次开口。

“她问我,熬不下去的时候要怎么办。”

沈苫颤了颤眼皮,回头看去。

这很让人意外。

沈苫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沈宁也会问出这种不确定的问题。

在他注视中的沈玉汝依旧端庄地坐在楼梯上,眼神清明,语调平和,就和多年前她捧着茶杯坐在长阶上等待放学归来的沈嘉映一样,即使外孙如今已经长大成为了沈苫,懂得的人世界的悲欢离合不再比她少太多太多,她仍然还是在足够漫长的人生中积累了沉淀的智慧和通达,能够在告别之前再叮嘱孩子们哪怕一两句被他们忽视的事实。

“她问得有点突然,我一时没想好答案,于是便就着手边的工作告诉她,那就想象自己是在熬制琴弦吧。”

人生苦短,但至少音律悠长。

“会者定离,去者必返。”

意味深长地念完佛教的谶语,沈玉汝转头看向身边仍然年轻的孩子,轻声询问:“但你是不是有了不想离开的人了,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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