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12 酷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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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意为安顿抚慰,指用欢娱、希望、保证以及同情心减轻、安抚或鼓励。

沈苫从来不会安慰人。

但如果深究一下,细细回忆二十六年记忆中的边角旮旯,尽一切可能放宽搜索所需的限制条件,那么在做沈嘉映的时候,他的确还是曾经尝试过去安慰他人心灵的。

安慰的具体情境就发生在那次他因为“殴打”同学被请完家长的一周之后,婉拒掉所有同学帮助建议的沈嘉映结束了最后一天的泳池清扫工作,单肩挎着背包,一步三晃地跳着陡坡走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并在家附近两栋楼房之间的狭窄长阶上发现了他外婆的背影。

沈玉汝在等他。

世人都知道,布达佩斯由多瑙河岸的布达与佩斯两座城池组成,其中佩斯地势平坦,布达却遍布丘陵,但其实布达又可以分成布达与更北边的老布达,而他们家就在那个古罗马时期便有驻兵的地势高峻的旧都老布达定居。

年少不懂事时,沈嘉映曾不止一次地问起过沈玉汝,她为什么会在离家万里、游历过大半欧洲后,最终选择这样一个连国王都曾放弃过的老城作为自己永久的落脚点。对于这个明显由缺少生活阅历的小孩子才能问出的问题,为人外婆的沈玉汝通常情况下表示懒得理他,但极其偶尔的时候,她也曾透露过那么一星半点因由。

作为写满匈牙利传奇的首都,布达佩斯引人入胜的魅力自然不必过多赘述,但究其为何它能令一个在古老东方国家出生长大的女孩最终选择定居于此,原因也很简单——她旅行到这里时没钱了。

无奈至极也现实至极的由头,而在驻留此地、尝试逃票前往下一站与联系国内家人求援三个选项之中,沈玉汝很容易便做出了选择——她可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做制琴师了,沈小姐是从刷盘子做起的。

这并不是一个听起来充满宿命感的答案,不怪沈玉汝极少提起,但它也足够的戏剧化,并且以此为起点,在未来创造出了许许多多的、一代又一代的故事。

两栋楼间的台阶被建筑的阴影覆盖,凉爽非凡,而再往前走上十来步,就在他们被两侧的青砖石墙限定成长方的视野之中,热烈灿烂的阳光正毫无吝惜之意地铺洒在空气中飞舞的每一粒尘埃之上。

多年之后的某个清晨,长大后的沈嘉映在地球另一端的巴塞罗那意外地见到了相似的景象。

——你想他吗?

年轻的沈嘉映转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当然。从家里捧了一杯热茶出来的沈玉汝淡淡回答。

沈嘉映若有所思:死亡的终点是遗忘。

Edwin死了,但他还活着。沈嘉映表示这可真他妈酷。

沈玉汝失笑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那就祝未来也有人可以记住你?

——没人也没关系。男孩咬着雪碧吸管勾起唇角。

——对于逝者来说,死了就是死了。

——哦?你不相信有灵魂存在?

——将信将疑?

沈嘉映抿住嘴巴,环视了一圈周围好像有点过于清凉的环境。

——说实话,如果Edwin的灵魂此刻真的在我们身边,你会觉得可怕吗?还是你想对他说些什么?

沈玉汝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微微抬了抬眉,最终将目光放在了路边那盏还没来得及亮起的路灯身上。

很多次,在Edwin还没有追求到她再到他们相爱的那些时光里,男人时常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她。

——不做什么吧。

她最后说。

——就像现在这样,平凡地继续度过每一天。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那她希望Edwin可以尽早重新转世。生命很美妙,他不必因为这一世的短途羁绊浪费时间等待。

——嘿,外婆。

——嗯哼。

——你可真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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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酷。

这就是沈嘉映式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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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安慰人。”

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沈苫无奈地将肩膀后移,在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尽量让自己望向秦峥的眼神充满诚意。

或许人是真的可以被改变的,这一次沈苫不仅没有同秦峥计较他又叫自己“沈嘉映”的事,甚至沈苫都没有注意到,他竟然在秦峥方才软硬交加的围攻之下也只是背着双手向后歪了歪身子,而脚底则像被隐身的小仙子悄悄钉住了鞋跟一样,一动不动。

但天性狡猾如他,还是凭借本能反应轻松地将自己划离了秦峥的呼吸范围。

俯首即可倾近的对象灵敏地从唇齿之畔消失,空余发香淡淡萦绕在穹顶之下的空气当中。

秦峥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紧不慢地重新挺直脊背,平静地与已经在嘴角挂回优雅微笑的沈苫对视。

又是一局赛场仅在方寸之间的、胜负不分的角逐。

一号参赛者沈苫选手一贯爱好后发制人、静观其变的战术,而另一位二号选手的过往表现让他看起来性子更为浮躁不耐,但也许是在江城时短暂的身居高位多少磨炼了秦峥的意志,自重逢以来,他意外地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性与沉稳。

“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秦峥慢悠悠地开口。

二少爷的秘密可不是能随意探听的东西,谁都不知道听了之后会为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赌棍沈苫早就没了底牌,从来无所谓输赢,此刻也只是无所畏惧地笑笑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秦峥:“我把你的钱包弄丢了。”

沈苫眨了下眼。

虽然一路上两人的背包都由他们各自保管,但刚才在教堂外面与陌生游客兑换货币时,沈苫在秦峥的建议下把自己的皮夹也一并交给了他……这真是个巨大的失误。

秦峥垂下眼皮,态度难得的谦卑:“这里有失物招领的地方吗?”

沈苫拧了拧眉毛:“你报复我?”

“怎么会,”秦峥小声问道,“这个钱包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沈苫没好气地拖长音,又没忍住失笑,“一般吧,只是用惯了而已。”

他的笑容很好看,眼睛也是弯起的,只是目光有片刻犹疑,叫秦峥眼尖地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遗憾。

“我确实在报复你。”

在沈苫没反应过来的迷茫注视中,秦峥又从他仿佛哆啦A梦口袋的夹克衣兜里摸出了那“失而复得”的奢侈品老款皮夹,在男人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敲。

“你不是很擅长捉小偷吗?差点被人摸走都不知道。”二少爷懒洋洋地出言讽刺道。

钱夹就在风衣口袋那里露出一半,叫小贼顺手便摸了去,好在有秦峥眼疾手快在几米外拎着那家伙的衣领又把东西拿了回来,而沈苫却甚至迟钝到了“秦峥走回来将皮夹放回他口袋再从身后拍拍他肩膀让他把钱包交给自己”时都对前文毫无所觉的地步。

“我什么时候擅长……”

呃,在哥本哈根机场的时候,他好像确实帮秦峥拦了个贼。

“好吧。”沈苫认栽地再一次接过自己的钱夹,顺手打开后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某样东西是否妥帖存在。

那样东西很明显,甚至可以说极度抢眼,便是没打算刻意探究的秦峥也不小心看见了。

沈苫的钱包里有一个女人的照片。

不是沈玉汝,但和沈玉汝与沈苫的眼睛都很像。

“美丽的女人是眼睛的天堂,却是灵魂的地狱。”

沈苫笑着对他晃了晃自己手里完璧归赵的皮夹:“更是……钱包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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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佩斯的多瑙河之上有九座闻名于世的大桥,其中最有名的、和伦敦塔桥一样作为首都地标的便是历史最为古老悠久的塞切尼链桥。

沈苫和秦峥沿河岸走到桥上时,正值午后晴空最明时分,雨后的布达佩斯万里无云,在广阔的大河上织出了一圈又一圈蓝绿色的梦幻波光。桥上游人如织,两端盘踞了数百年的石狮子见证着布达佩斯的昨天与今天,挂在桥身上的那些寄托了无数美好心愿的同心锁年纪较它更轻些,但却也已经在风吹日晒下现出了时间不留情的痕迹。

布达佩斯很美。

它有着丰富、灿烂与黯淡的历史,明明全城的城堡、教堂乃至联通布达、佩斯的大桥几乎都是战后重建,但城市中的每个角落都不会令人觉出它与自己陈厚历史的脱节。

沈苫双臂扶在这座他少年时曾无数次穿行的大桥之上,摘下帽子,久违、眷恋地感受起这故乡春风拂面的潮湿清香。

一旁的秦峥一直很安静,直到沈苫从布达佩斯鸦*一样的风中勉勉强强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好像已经盯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看了很久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沈苫瞧见秦峥原来是在盯着一些驻足岸边献花的人出神。

“那是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雕塑,”他眯着眼睛望向链桥与玛格丽特桥之间那些看不清的小点,尽量委婉地向秦峥介绍,“一共有60双不同的铁鞋子,小孩的、靴子、高跟鞋……用来纪念箭十字党发动政变时被掳掠到多瑙河岸枪杀的大批犹太人。”

小时候每次路过那里,沈玉汝都会牵着他去送一束鲜花。

布达佩斯很美。沈玉汝很美。沈玉汝的女儿也是。

有的时候,沈苫会觉得他的女性长辈们与布达佩斯的确很像。

鼻腔氤氲着河上潮湿的水汽,沈苫又拿出了方才在大教堂几经失而复得的钱夹,并以危险至极的姿态倚靠在桥边将其随意打开。

钱夹里的照片年份有些老了,但画面还很清晰。戴着粉色贝雷帽的年轻女孩拥有一头看起来营养不良的长卷发,纤纤细指懒洋洋地夹着烟,原本清透水灵的眼窝因为熬夜深陷,眉毛清淡,斜眼看向镜头时,从视线中的淡漠可以看得出,她应该是习惯于直视他人的那种女孩。

“这是我妈妈,她叫沈宁(ning)。”沈苫介绍道。

秦峥的目光从他拿出钱包的一刻就由佩斯岸边收了回来。他很聪明,也很小心,倾听的姿态安静妥帖,不去打断沈苫稀有主动的故事分享。

“其实可以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对她还算熟悉,我在家时住的就是她的房间。”

沈宁在家里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最大的物件是一台旧电脑,里面剩下的信息不多,但回收站里还有部分文件没来得及粉碎。沈嘉映学会玩电脑是七八岁时候的事情,那装满废纸的垃圾桶图标他每次开机后都能在桌面上看到,但一直到十三岁,他才终于有勇气右键点击恢复数据。

那是沈宁小时候的录像,学芭蕾舞的、唱歌的,在生日派对上往沈玉汝的镜头上糊蛋糕的。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她的声线很细,带点甜。是冷冷的那种甜。”

长大后,沈宁的叛逆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小小年纪便与对方私奔异乡,但在杳无音讯的几年后却怀着另一个人的孩子回来,并在这之后转身又奔向了下一个没有人知道未来的远方。

有的时候,沈苫会暗暗猜想,也许沈宁爱上的并不是一个个特定的人,而是那些被她具象化的与多瑙河截然不同的那不勒斯海湾的风、太阳的体温、黑夜里的彩虹、空气中飘荡的酒鬼的情歌……

他大约能理解,因为从前有很多时候,他也完全是出于这样的初衷去回应他人的邀约。

“你想念她吗?”

秦峥问出了多年前沈嘉映问过沈玉汝的问题。

“这很难回答,”沈苫好笑地垂下眼皮,“我和她并不认识,不具备‘想念’这个词需要的情感基础。但我时常想起她,这倒是真的。”

但他也只是会想起那些录像里小时候的沈宁罢了,沈苫从不会想他的妈妈现在在做什么、如果她在自己身边的话会发生什么。

沈苫是个欠缺浪漫思维的艺术家,很少思考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在他想起沈宁的那些时候,比起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妈妈,他倒更觉得沈宁就是个沉迷于装酷的小屁孩。

和秦峥差别并不大。

“所以你也经常想起我?”不鸣则已的秦峥又抓住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重点。

他的问题太突然,出人意料,一个不留神的手抖,沈苫真把自己的皮夹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多瑙河滚滚波涛之中。

沈苫:“……”

秦峥:“……”

两个成年人动作完全一致地趴在栏杆上,将脑袋向桥下伸了伸。

秦峥:“这是我的错吗?”

沈苫:“……”

秦峥:“照片,我,对不起,沈嘉……”

“没事。”沈苫轻笑着打断了秦峥几个字一蹦的无措道歉。

当他捋着长发抬起头时,秦峥意外地发现,比起伤感,出现在这人唇畔的无奈弧度更多的竟然还是发自真心的好笑。

“钱夹早该换了,照片是翻印的,原片在电脑上,还要谢谢你让我度过精彩的一天。而且……”

比欧洲所有地方的风都更加轻柔的布达佩斯春风柔情十足地吻过他的长发,沈苫转头看向链桥另一侧的布达,叹息一样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本来不想回去的……不过,既然都走到这里了。”

“走吧,”他向秦峥伸出手,“带你去我家看看。”

他的家在布达佩斯的北边,老布达的山丘上。走过青石砖路,和背包里装满鲜花的游人擦肩路过,他习惯性地在附近那家开了几十年的面包店里买了一只巨大的法式全麦长棍,交给戴上墨镜后尤其像个打手的秦峥充作武器随身。

笔直的街道,弯曲小巷,面包店,报刊亭后的街角花店。

在他曾于奥斯陆暴风雪的小木屋里与维也纳同学在谷歌地图上一步一步指过的归家路上,时隔多年,沈苫日渐模糊的记忆在最终踏上他曾与沈玉汝坐在一起谈天的阴影石阶上、看着眼前被他从巴塞罗那寻到过影踪的金色阳光时,一瞬间,海浪一般,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石阶之下十几步,左手边那栋建筑的第二扇红木店门上挂着一只很漂亮的门匾,那是许多年前,由一个中国女孩子在写了二十年花丛般优美的方块字后,用刚学的匈牙利文为自己此后跻身的小店亲手刻下的。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

是她最喜欢的诗人所作。

“嘿,酷小孩。”

在裴多菲的诗句之下,裹着披肩的沈玉汝早有预料一般,正歪着脑袋倚在门框边,向远方的归来客与他的友人微微举杯。

“回来了?”她问。

就站在那盏离女人几步远的灯下,沈苫弯起唇角,暌违已久地向她点点头,完全出自肌肉记忆地说出了从前他每次放学归家后都会同沈玉汝说的第一句话:“很想你,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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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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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感动啊啊啊啊啊

    I remember2023/11/22 00:38:43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