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10 迷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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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苫仍然记得他和秦峥的第二次见面。

寒冷的春夜破晓时分,草原,绷带,对讲机,盘桓在头顶的秃鹫,被砍去头颅取牙的野象母亲,以及将他从生死关头拉回来的一双手臂。

时间线再向回追溯,从大学第一年夏天开始,沈苫就一直在资助位于非洲的一家大象孤儿院。资助的起因倒也简单,只是某次在学校散步时路过听了一场动物保护组织的讲座,会后他便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也走到台前拿了一张用色温柔生动的印有捐款方式的传单。

Elephant Nursery. 比起“大象孤儿院”,或许翻译成“大象托儿所”更为动听,可这第二个名字又会将它背后的悲剧色彩轻易抹灭。彼时的沈苫在一众待帮助名单里一眼被两个单词吸引住视线,而后便是坚持至今已长达八年的资助。

奥斯陆是个安静的极北之地,但沈苫所在的学校艺术氛围浓厚,思想也浪漫自由,在保护组织的积极宣传之下,校园里当时树起各种动物旗帜,很是刮了一阵珍爱生命的潮流风尚。只不过这热度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不久之后,布告板便又被丰富多彩的全新校园活动张贴覆盖。

人们总是沉浸在当下的快乐与悲伤之中,轻易便会忘了那些名单上从不曾停歇的悲鸣。一直到两年后,沈苫收到了从非洲远渡重洋寄来的祝贺他顺利毕业的明信片与小象木雕饰纪念品,他的同学们方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传说中到现在还在坚持做动物保护公益的同学就在自己身边。

“坚持”对于沈苫来说其实挺难,对于一切事物他总是保持三分钟热度,不是兴致缺缺便是没有毅力,与大象孤儿院的关联,大约算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成为惯性的事件。

大象孤儿院,如其名,是个十分悲伤的地方,但同样的,希望也在那里重启。

从独居挪威的穷学生到周游世界的职业制琴师,沈苫每个月去银行汇款的金额也从兼职打工时微不足道的一半工资渐渐有所提升,这些年中,他并不知道他汇款的账号之后到底是谁在运营这笔累积起来并不算小的金额,但他却认识大象孤儿院里的每一只象。

每隔一段时间,沈苫都会定期受到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正面印着某只象的照片或是画像,背面的文字或多或少,满篇都是对用他汇款帮助的这只野象近况的详细说明。除了毕业那次是个例外,此前此后的明信片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具体的感谢之言,但沉厚深切的感谢之意却凝进了所有的字里行间。

不得不说,这些明信片为沈苫的八年坚持立下了汗马功劳。

二十二岁,在比秦峥如今还小一岁的年纪,沈苫离开毕业后短暂定居的巴黎,开启了他的全球巡回制琴之旅。

说起制琴,比起要从事一生的热爱,对于沈苫来说,这其实更被他当做用来支撑自己旅费的吃饭手段。

沈苫比他外婆幸运,在巴黎的事业起步初期便遇到了一位不久之后于国际上声名蜚噪的小提琴演奏家。那年轻人性子实,多少还沾点迷信,先前摔断一把自小用到大的琴,遍寻名师修复不得之后便一蹶不振,某次无意中来到沈苫的小作坊,被这家伙懒洋洋的做派和工作时截然不同的专注情容吸引,犹豫之下留下一个订单,而后,他用沈苫为他制作的那把琴,在第二年的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上毫无异议地赢得了唯一的桂冠与全场喝彩。

赛后采访,在全世界同僚与音乐爱好者的面前,演奏家热情而激动地举起手中一刻不离身边的乐器,主动提起了这把帮助他由低谷重振的新琴来自何处,打那之后,沈苫收到的订单便源源不断起来。

和以沈玉汝为代表的大半生都坐在熟悉的工作台前不断精进工艺的制琴师不同,沈苫的路子太野,离开巴黎以后,他便喜欢打一枪换一个阵地,木材基本都要去当地选,制完模具后他便转身飞往另一个地方寻觅最合适的羊肠琴弦,并赶在第二天重新加固轮廓弧形之前飞回来。

他踪迹不定,行为古怪,但偏有不少人就是吃这一套,甚至变着花样地想要邀请沈先生去到自己的城市尽展东道主之谊。不过在这一点上,沈苫倒是原则出众——他从不与客人有超过诉求沟通之外的任何交流。

沈苫的订单排得满,但他也十分擅长为自己放假,周游世界的第二年,在洛杉矶交付完新制鲁特琴的沈苫在阳光明媚的西海岸进行了为期三天的短途度假,并在人烟罕至的66号公路上邂逅了秦峥。离开加州后,沈苫无所事事,本打算“回”到他从未去过的祖国大陆看看,但在机场找回差点丢失的小象雕饰时,沈苫却忽然改了主意,决定下一站前往非洲。

他当时想法天真,只是想去到那家他只在照片中见过的大象孤儿院看看实景,一周或者更短的时间就走,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那个连正常洗浴都成难题的条件恶劣之处留那么久,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和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人完成一场很难说有没有命运作祟的重逢。

原本只是一场日常巡逻,坐在越野车上穿梭于草原之中的只有作为志愿者的沈苫和他的向导,没想到两人却在路上碰见盗猎者的踪迹。

那地方离周边的同伴都有一定距离,经过短暂的抉择,他们在申请救援后铤而走险,带上了所有装备,决定孤身去救那只不知还等不等得到他们的狩猎对象。

而不出所料的是,他们和象都遇到了意外。

天气太冷了,沈苫仍然记得当时他在气温骤降的草原寒夜里冻得如何浑身发抖。向导去前方求援,沈苫裹着两人的外套听话地将自己瑟缩起来,试图在猎食者潜伏的冰冷眸中化身成一块毫无生命力的岩石,他感到又困又冷,可他更不敢阖目,因为那样满眼都会是野象母亲最后鲜血淋漓的模样。

在走马灯到为沈玉汝即将又一次获得亲人死讯叹息时,手中握了一路都没信号的无线电对讲机突然有了动静,更没想到的是,跟沈苫说话的竟然还是一个声线亲切的中国人。

他得救了。

死亡是寒冷的一间暗室,他走到门口,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几盏亮如白昼的射灯。

他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而起,暗室的门后是刺眼的天堂圣光,沈苫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象过会再度相遇的面孔。

“这么巧。”

当时他好像也是这样和秦峥说第一句话的。

那秦峥是怎么回答的呢?当时沈苫几乎失温昏厥,迷迷糊糊,记不大清了。

“如果你认为是巧的话。”

啊,想起来了,和今天在列车上一样,秦峥好像就是这么回答的。

明明语调比初见时还冰冷坚硬,但或许是自己当时真的昏了头,竟然还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焦急与慌张。

果然还是记错了吧。

在通往布达佩斯的地区列车上,将手中帽子还给它主人的沈苫再次坐回到窗边,看着秦峥抬手整理自己发型的散漫模样,若有所思。

一定是我记错了,他想。

秦峥当时肯定也是这副情态,游刃有余的从容,谁都不被他放在心上。

原以为失散的旅伴重新回到身边,沈苫在小桌上单手撑起脑袋,歪着身子将这不过一晚没见便觉如隔三秋的帅哥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好几遍,直到习惯如秦峥也挑着眉毛疑惑地看过来,他才伸出空闲的左手,一本正经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沈苫,二十六岁,制琴师,业务主攻提琴,期待有人定制吉他中。”

“秦峥,”秦峥顿了顿,“自由职业者。”

当时在江城扯下领带走得潇洒,如今他倒是也把“无业游民”说得好听。

摇摇晃晃等待被握的制琴师的漂亮手指被完全忽略,沈苫毫不在意地收了回去,笑眯眯问道:“所以,为什么是布达佩斯呀?”

虽然另一个目的地巴黎听起来与他们这场最终通往北欧的旅途毫无干系,但从那里直飞冰岛仍然是二人最好的选择之一。秦峥的行李丢在雷克雅未克机场都好几天了,他一点也不着急的吗?

“我没去过。”秦峥搬出了一个听起来最像借口但也确为事实的理由。

沈苫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片刻后,他又摩挲着下巴看了回来:“那如果我不打算去布达佩斯怎么办,你要在当地找个地陪吗?”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欧洲人——特别是欧洲的大学生与有闲人们假期时总是喜欢在当地做导游兼职打工,挣钱是其次,他们更热衷于将自己热爱的家乡亲自介绍给全世界的感觉。只要你英文过关,在热门景点游玩时总能遇上地道细致的免费解说。

“你会去的。”

但秦峥的语气却笃定得让沈苫一时之间都有些无言。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虽然从没有说起过,但沈苫总是觉得,秦峥应该知晓他如今的每一天都在与时间赛跑。

沈苫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至极,并且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回到任何他眷恋的地方看一看,巴塞罗那、布达佩斯,全都在这名单之中。可明明今天早上他还在捏着那两张车票犹豫不决,但秦峥却在为他们买票——甚至是买票之前,就确定了沈苫这趟列车会选择的目的地。

他是不是真的从哪个吉普赛女人那里学来了一些妖术。

见秦峥不回答自己,沈苫立刻脑洞大开,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身边之人:“去巴黎的那张车票不会是你伪造的吧?假的,根本坐不了车?”

他还可以想得更离谱点。

秦峥置若罔闻地从夹克口袋里取出蓝牙耳机,无比自然地把左边的那一只递给了坐在他左边的沈苫。

两人肩并着肩,耳机对着耳机,他到底是有多不想听同伴喋喋不休。

对此略显不满的沈苫学着秦峥的模样环抱双臂,歪歪脑袋,看也不看对方,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示意让二少爷纡尊降贵亲自帮他戴。

这种时候他又不讲距离和分寸了。

不得不说,沈苫这副明摆着被娇惯得有恃无恐的模样着实可恶,但也着实可爱。

秦峥捏着耳机停顿两秒,屈从了。

虽然身边人的左边耳垂光滑无痕,并没有和右耳一样因为打耳洞发炎,但他还是像昨晚那样小心地掀开对方的长发,动作轻柔至极地将耳机戳进了沈苫的耳蜗。

/逝去的亲爱的

/遗憾没法预见未来天色

/等每大一岁旧布景都倒退

/没记起你这个伴侣

(卫兰《退》)

随机播放到的粤语歌,沈苫完全听不懂,秦峥也半懂不懂,但仅凭个别词语的发音和婉婉曲调,他大概也能判断出这是一首不算甜美的情歌。

拿起手机,屏幕上刚好转动过“/每段情游走过错荡里的人/忘记你等于救赎我”的歌词。

列车况且况且地向前费力进发,沈苫正靠着车窗认真地辨别耳机里对他来说过于含混的女声发音,余光却忽然捕捉到秦峥扯起嘴角,似是笑了一声。

他好奇心发作地将脑袋猛地凑近,想要瞧瞧二少爷到底发现了什么别致笑话,但秦峥反应快得很,立刻把手机锁屏了。

“你相信谶语吗?”秦峥抬眸问他。

沈苫无辜地眨了眨眼。

“……”秦峥无奈地为他换了几个难度低一点的词语:“我是说,预言、征兆、各种迷信。”

沈苫想了一会儿,答道:“将信将疑吧。”

“嗯,”秦峥点了点头,“我不信。”

沈苫笑了起来:“为什么?你是唯物主义者?”

眼看他又要扯起资本主义与无产阶级对立的大旗,秦峥及时叫停:“不,我只是相信我自己。”

很狂妄,而且因为这狂妄过于平静,显得他简直狂妄至极。

但因为是秦峥,也只能是秦峥,即使是在沈苫阅尽了千帆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年轻气盛的狂妄也完全不会令人觉得好笑或者幼稚。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第一相信秦峥的是秦峥自己,那排第二名的一定就是沈苫了。

毕竟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事实早就证明,他可是沈苫的救世主啊。

但救世主这种角色压力太大啦,做一次就好了。

“秦峥。”

同行者微微抬眉,转头看过来:“嗯?”

“你的药很管用。”

“嗯。”

“我的耳垂没有那么疼了。”

“嗯哼。”

“所以,你把右边那只耳机给我也可以。”

“……恐怕不行。”

“?”

秦峥面向他侧过了头——那边之前受视角所限挡着看不分明,现在沈苫才清晰地看到,秦峥的左耳垂上也多了一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宝石。

今天轮到陛下疼。

沈苫低下头,笑沉默了。

二少爷娇贵,红肿的耳垂看起来比沈苫昨日还吓人,而他为人家买的药今天也原样用到了自己身上。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沈苫歪过脑袋,一边在秦峥的耳垂上轻轻揉动指腹上的药膏,一边还不忘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笑话人:“你是学人精吗?”

耳机里换了一首歌,这次他们两个都听得懂了,是Guy Sebastian的《Before I Go》。

秦峥不理他,喉结却在那触觉黏腻的感知过程中微不可察地滚了一下。

沈苫收回了手。

“秦峥。”

在渐起高昂的乐声背景中,沈苫又一次呼唤了他的名字。

“嗯?”秦峥答他。

沈苫弯起唇角:“没什么。”

只是,我那么、的确、非常,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第一卷【游魂、途中、蓝色多瑙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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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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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特别棒的文笔 哭了

    匿名 2023/11/18 22:50:00 回复
  2. 哭了特别特别喜欢!

    吧啦bongbong! 2024/03/07 15:44:3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