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天上星辰密布, 漂亮璀璨。

无月的夜晚,便是星辰的天下,那闪耀多姿的绚烂, 总是让人有种置身其中, 却被吞噬的恐慌感。

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莫惊春的身后, 怀里还抱着安娘。

安娘仰着头在顽着莫惊春之前买的铃铛, 仿佛只要听到叮当作响的声音,便会很高兴。

桃娘忍不住笑着说道“她可真好哄。”就这么一点东西,都能顽得高高兴兴, 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在奶娘的怀里,还是躺在阿姐的怀中。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从前, 你对着鲁班锁, 也是这么上心。”

桃娘不好意思地别开脑袋,“那只是,小时觉得有趣。”她现在还是喜欢鲁班锁这些有趣的玩意, 但不再跟少时那么沉迷。

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倒是和莫惊春有些相似。

莫惊春“小时纯粹, 大了,未必如此。”

桃娘轻声细语地说道“阿耶,似乎有些感慨?”

莫惊春紧了紧一直被握住的手指,仿佛这样间隔久远,熟悉的触感犹在,“桃娘,越是年少时, 才会越加纯粹, 难以掩饰。越是长大, 通晓世事, 知道的越多,便越容易被困扰。”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摇了摇头,“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在同一件事上,会做出来的抉择,是截然不同的。”

桃娘会因为“阿正”的存在,而接纳大皇子。

可这选择若是换做五年,十年后的她来做,未必会如此干脆纯净。

桃娘若有所思,“是因为大了,看得多了,便容易害怕吗?”

莫惊春笑了笑,“这是原因之一。”

桃娘抱着安娘走了一段,胳膊有些酸累,不得不将胖娃娃交给奶娘抱着,揉着胳膊,“安娘这才几岁,都胖乎乎的。”

“不,胖!”

安娘听到桃娘的话,气坏了,“姐,坏!”

她虽然小,但可听得懂“胖”这个词,也知道别人在说“胖”的时候,都在说她。

桃娘故意说道,“可是安娘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不成胖娃娃才怪。”

安娘呆了呆,小口张开半天,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一个脑袋扎在奶娘的怀里,撅着小屁股对着桃娘。

奶娘在忍笑,桃娘更是笑坏了。

莫惊春往前快走了几步,轻咳了一声,压住上扬的嘴角。

“阿耶,前些时日,阿正与我说,陛下,可能要再娶,这可是真的?”

桃娘心里藏不住事。

或者说,她在莫惊春的面前,也没什么好藏着的。

不过她想要说的话,还是略带试探的意味,所以在说出来之前,还是提及了大皇子说的事情稍作铺垫。至于为何不改称大皇子,一来是在外面,二来,是因为阿正在信里打滚撒泼,不肯让桃娘这么拉开他们的距离。

桃娘心怜大皇子的处境,再加上他岁数小,长得好看,总是轻易被他带过去。

桃娘一边说着大皇子的事情,一边在心里摇头,桃娘啊,那可是个小黑芝麻团儿,可别再随便就心软了。

莫惊春看了眼桃娘,挥手让身后的人带着安娘先行离开。

等到身旁只有墨痕和卫壹在时,莫惊春的手指抚着腰间佩戴的玉饰,淡笑着说道“因着阿正是皇子的身份,桃娘这便开始关心宫内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许揶揄,让桃娘忍不住轻轻跺脚。

“我可没喜欢……”她将最后那个词吞下来。

不过这么近的距离,莫惊春还是听得清楚“陛下”这个词。

莫惊春像是没听到一般,迈步往前走,缓缓说道“于情于理,后宫多出一位皇后,是最为合适的事情。”

他是在教导桃娘,便也不藏着心里的想法。

“眼下朝廷南征北战,西北有异族,南面有水寇,关内叛军正在和朝廷大军交战,此番战事若是长期拖延,容易起乱子,尤其是这朝中百官,虽然宗室被吓破了胆,基本都蛰伏下去。偏生世家还昂着头,被帝王沉重打击……但陛下也付出了代价,险些出事。从这番种种,若不是帝王还留有子嗣,这一场,会更难熬过去。

“如果陛下的子嗣更多些,宫中又有皇后可以主持中宫,再加上妃嫔联姻,和前朝百官的关系会更为紧密……”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寥寥数字,便让桃娘惊觉之前以为是风波的事,其实更是惊涛骇浪,一朝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所以,才会说正始帝行事极端,不是赢得彻底,便是输得精光。

“那按着阿正的意思,难道是陛下想要再娶?”桃娘不知不觉陷入莫惊春讲述的事情中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也有些忘记了自己对陛下的不喜,“可是,这要选谁……”

莫惊春仰头看着星辰,那绚烂的星河倒挂在天际,仿佛一张漂亮的画布,让人难以移开视线,“选谁不重要,除了皇后外,在世家,权贵,高官里再行挑选,匀称分布,既是互相牵扯,也在无形间关系更为紧密,那就合适了。”

再低头时,他却摇了摇头,“不过,桃娘有一事,说错了。”

桃娘疑惑地探头。

莫惊春“阿正的意思,不是说陛下要再娶,恰恰相反,是陛下,不愿意再娶。”

桃娘微愣,突然看向莫惊春,像是不能理解。

莫惊春摸了摸桃娘的额头,无奈笑了起来,“他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正始帝,为何还会和你提起来?”

桃娘皱了皱小脸,“可能是无意间想起……”

莫惊春摇头,“不,阿正其实比你想象得要聪明多了,你想想看皇家那样的地方,他居然能够离家出走,怎么能算是普通呢?”寻常人想要刺杀皇帝入宫,可也不是简单的事。

也是。桃娘想起皇宫的守备森严,大皇子……是怎么离家出走的呢?

那绝不简单容易,可大皇子还是成功了。

桃娘道“他是故意提起?”

莫惊春道“未必是真的要想做什么,大概,是想借着你,给我提个醒。”

桃娘更加茫然,大皇子为什么要提醒阿耶关于后宫的事情?

桃娘奇怪地说道“就算是莫家,除了我之外,也没有适龄的人。我记得从前有过选秀,是十三岁以上的女子都可……但我觉得,陛下不会要我的。”她心里可清楚正始帝对她是什么态度,别说是入宫了……

说不得,陛下要的不是她,是她的命。

桃娘对正始帝的警惕态度,总好过不谨慎。莫惊春叹息了一声,“又或者,是在告诫另一件事,除了魏王外,可能有人,也留意到了后宫这处境,是另有缘由。不过这些都是我随口一猜,说不准什么也不是。”

桃娘“那阿耶,是怎么看的?”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他们已经快走到了田庄的尽头,再往前看,说不准,就要走到后山去了。

莫惊春“陛下,不会娶后。”

他的表情在暗色中,古怪扭曲了几下,又恢复了平缓。

右手手指被他强行握住,即便是那似有似无的撩拨,莫惊春都当作不存在。蜷缩紧握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

这句话,用尽了莫惊春十分的力气。

与最后一丝信任的余地。

仿佛言出,便为真。

桃娘好奇地说道“为何?这是最得他利益的事情,不是吗?”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那浓郁的情感化作这一声轻叹,五味杂陈到了极致,分辨不出究竟是酸楚,还是甘甜。他的声音轻柔,又像是有着一丝丝颤抖,几乎难以捉住飘忽的痕迹,“年少爱慕,少年意气最是容易炙热过头,一旦烧到极致,纵是谁,都难以再回头。”

悔不得,恨不得。

桃娘微蹙眉头,正觉得莫惊春说的这话,有些过于深沉。

就像是,有些……感同身受?她的心跳不知为何狂躁起来,透着急切和畏惧,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她的心,让桃娘的手指都不知怎么抖了起来。

她舔了舔嘴,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急促地将自己原本的想法和盘托出,“阿耶,我原本,我原本提起阿正的事情,是想……是想问您,有没有想过,要再娶呢?”

桃娘原本不会这么直白,纯粹是被刚才莫惊春的口吻给吓到了。

莫惊春微讶,“桃娘?”

在桃娘回到莫家后,她曾经先后两次提起这件事。

第一次,是因为她刚回到莫家,心中惶恐,生怕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为此,莫惊春曾许诺自己不会这么做。而第二次,则是桃娘的关切,她已经没那么患得患失,更希望阿耶不要独身寂寞,若是有人能陪伴,便不会再有那种疏离的错觉。

可是那会,莫惊春也同样拒绝了。

莫惊春并不希望再娶。

莫惊春“桃娘,阿耶从前与你说过,并没有打算再娶。这话,并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用来哄骗你的。”他缓缓说道。

桃娘垂下头,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脚尖。

“您,有喜欢的人吗?”

桃娘鼓起勇气说道,“方才那话,是在说您,自己吗?”

方才那话,那肯定不是上一句。

莫惊春明悟,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他的手指缩在袖口里,那样就看不出来那时不时的颤抖和隐忍,他刚想摇头,但在看着桃娘单薄的背影时,还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没错。”莫惊春平静说道,“我有过意中人。”

桃娘猛地抬头。

莫惊春不疾不徐的嗓音温和从容,像是这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事,“不过,我与他无法结合,也无法嫁娶。所以,桃娘,不必再记挂此事,我也不会再想起此事。”

意中人?

于莫惊春而言,能用这样几个字描述的人,必定是他真心喜欢的,异常看重的,无法忘怀的人。阿耶也会有那样炙热的时候吗?

桃娘下意识这么想。

但在心里某处,桃娘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不可以嫁娶……那至少说明,阿耶曾想过嫁娶的事情,罢了,阿耶不想要为此事上心,那就遵从阿耶的意思,往后,她也不会再想这些。

深夜,看起来静谧的皇城内,正有巡逻的士兵在城根脚下来回巡查。除了更夫,和这些巡逻的官兵,其他人等都不得在街道上走动。

这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

在城东那片非富即贵的地盘上,有一户富贵的宅院落座在街尾,门房正半睡半醒地看着外头,一个不小心就差点睡着了。

他嘟哝着摸了摸脸,自言自语地说道“等回头还是得准备些暖身的东西,不然这实在是太冷了些,手指都要冻掉……”分明到了初春,却是冷得惊人。

他搓着手,无知无觉地看着一墙之隔,完全不知,身后那条道上,有个管事打扮的那男人,正带着一个人匆匆地往里面走去。

后面的那个人看起来极其低矮,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进来的,至少不是从正门。他跟着管事不知道经过几道门,最后走到了这座宅院最深处的地方,然后就看着管事低下倨傲的头颅,轻声细语地说道“郎君,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不多时,这道门被打开,身后跟着那个身高低矮的人立刻就窜了进去,而管家的却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将门合上,而后就站在那里,像是在戒备其他人的窃听。

即便是在自己宅院,这院落的主人,还是表现得异常谨慎。

“收到什么消息了?”

说话的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年轻,他的头发有些稀疏。

透着花白的鬓发正梳得整齐,没多少人能看得出来脸上的皱痕,那雍容华贵的气质出现在他身上,倒也看得出来他的身份地位。

他的眉心紧蹙,像是时常摆出这副模样,眉角和眼角更是连一点皱纹都没有,想必平时都不爱笑。

在这样的初春时节,屋内温暖如夏,他却仍旧穿着异常厚实的华贵衣袍,看起来非常怕冷。

这是郑家的主事人,也是郑云秀的父亲。

这进来的低矮的人匆匆看了一眼,便跪下来说话,“主子,魏王说了,此事太后已经否了,往后的事情,他不打算再插手其中。”

郑天河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阴沉沙哑地说道“魏王殿下倒是跑得快,分明已经觉察到了危险,这才想着早早退出吧?”他的声音阴沉沙哑,倒不是因为情绪,更像是身体不适,长期患病导致的郁郁。

郑天河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那更像是一种大声的自言自语,那个探子早就知道郑天河的脾气,压根就没打算说话。

等到郑天河将可能的推断盘算完后,他才缓缓颔首,“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从太后那里来看,魏王这一步棋是走不通了。或许,也不能再走。”

如果是真的,那太后这样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

几年前,太后可还是最希望陛下纳妃的人,如今这转变,或许说明,顺其自然才是好事。强求……他一想起正始帝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咳嗽起来。

“还有呢?”

郑天河抽回心神,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个人匍匐下来,继续说道“康家还有其他那几家,似乎有些不满……尤其是康家,康雨佳在明照坊意外出事后,他们恨不得要找上焦氏去,不过,暂时都被劝住了……”

郑天河呵呵说道“不满?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能活下来,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吗?这一个个倒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可不想刚出来,就再被拖回泥潭。”

康雨佳出事,确实让人意外。

和那件事有关的人,不管是在世家内,还是那些在天牢里的人,其实明里暗里都已经被处决。至少在郑家内,郑天河已经确保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这是为了隐秘,也是为了承诺。

不管正始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接到暗示,各退一步后,勉强算是相安无事。之前挑拨着莫惊春和朝官的行为也暂时停了下来,免得惹得陛下不高兴。

毕竟……

眼下正始帝不动,是另有打算,却不是真的动不得!

郑天河长长出了口气,感觉手指即便是抱着暖炉,还是非常冰冷。

他的身体自打出生就不太好,尤其是冬天更是得呆在屋内,严重的时候,甚至起不来身,就准备一脚踏入阎罗王殿。

这些年,郑天河能活到现在,除了良医好药温养外,正是因为他能屈能伸,知道命的宝贵。

不然,就跟那林氏……

想到这里,郑天河的脸色也忍不住阴沉下来。

郑家,其实算不上特别出名的世家。

颍川林氏的名头,更在他们之前。

从前,林御史等人在朝中也算是辉煌。可是不到几年,经过这两次清洗,这林德喜和林德明两兄弟,倒是都前后脚没了。

而且帝王采取的手段和措施非常正当,想要找出破绽,也不容易。

在失去了林德喜林德明后,林家想要再起复,可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

郑天河想了想,“我记得那一日,康雨佳出事后,听闻康家在私下有找人去验尸,呵呵,结果如何?”这不是世家会承认的事,也不文雅,所以康家在明面上,是绝对不会承认此事的。

那人低声说道“结果出来了,确实是被溺死的。”

“溺死,而不是冻死?”郑天河蹙眉说道。

“是的。”

那溺死,可就不一定……

郑天河不是不能理解康家的憋屈。

毕竟康家这一代,就只剩下康雨佳这么个女儿,儿子倒是还有,但都是扶不起的烂泥。

他们原本是打算给康雨佳好好挑选,让她能有个好人家,在以后,多少还能够帮衬到康家。不过,这也是康家家主一人的艰苦,他的兄弟倒是有不少杰出的后辈,正在蠢蠢欲动,欲要谋求家主的位置,也难怪眼下的康家会有些乱。

“焦氏不会插手这些事情,我看不出他干预的可能。而且他顶着压力在那个时间开宴,多少是为了善堂。这倒是焦氏的风格……只是这募捐的东西倒是有趣……康雨佳是意外撞见了什么人?”

郑天河的想法异常跳跃,短短的时间,他就已经联想到了几个可能,不过这些都无法得到验证,尤其是康家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继续查下去,会不会跟他们自己有关。

所以郑天河并不打算掺和康家的追查,甚至打算和那几个蠢货切割,免得继续被他们拖下水。

“除了这两桩,应该没有别的事情了吧?”郑天河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那语气像是认定已经没有其他的事了。

那人欠身,“还有一桩,是跟五娘有关。”

郑云秀,就是郑家五娘。

郑天河不自觉改变了一下姿势,沉声说道“什么事?”这个人是被他派出去查相关特定的东西,那他回禀的事情,只可能和这些有关。

可郑云秀,又是怎么跟这些东西扯上关系的?

“五娘在康雨佳去世后,表现一直有些奇怪。起初是以为,五娘和康雨佳的关系很好,所以才会心情激荡,情绪低落。但是昨日,却看到五娘偷偷外出,在城外给两人烧纸。”

两人?

郑天河低声说道,“不是只有一个?”

毕竟,只有一个康雨佳。

“除了康雨佳以外,另外一人,是曹刘。”

郑天河沉静地看着那个人,像是在消化他刚刚说的东西,然后不自觉地移开眼神,盯着门口的位置。

“先去外面等着,”郑天河叹了口气,“把管事给我叫进来。”

“是。”

这人退出去后,守在外面的管事立刻就走进来,欠身说道,“郎君,有何吩咐?”他身后,那扇门警惕地关上了。

郑天河的脸色沉闷,“将刚才那人杀了,然后,再将五娘叫过来。”

那个管事欠了欠身,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郑云秀睡眼惺忪地跟在管事身后,几个侍女包围着她,提着灯笼,更是在小心谨慎着路上的情况。虽然白日里都扫过雪了,可是这开春的时节,并没有立刻化雪,晚上还飘落了雪花,将道上遮盖得看不分明。

这大晚上的,也不好叫那些侍从去扫雪,只能踩着厚厚的雪层,一步步往这最中间地正院走去。

郑云秀的侍女扶住她,“五娘,这地上的雪滑,可莫要走了心。”

本来就困顿不已的郑云秀只能勉强提起心神。

她本来就已经睡下了,再被匆匆叫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发蒙的,只能任由着侍女匆匆打扮,然后搀扶着出来。

这些时日,郑云秀总是睡不安稳,侍女时常能够听到女郎在半夜尖叫着醒来的惨叫,不得不在屋内多留了两个人,就是害怕没留神出了事。

等走到了父亲的正院外,郑云秀才算是勉强打起了精神,迈开步伐往里面走。

她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院内的情况,忽而眼神微顿,在灯笼的照耀下,雪地都反射着莹莹的光,可是在这院落里,唯独有一处,却像是深沉的黑,又或者……是暗沉的红,有点像是,有点像是……

郑云秀刚要再看下去,就听到管事有意无意地说道“五娘,小心这边。”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扶着郑云秀往边上走,像是要避开太厚的雪层。

只是这么一动,管家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诡异的痕迹。

郑云秀的心里有些茫然,在这管事凑上来时,她敏锐地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就像是……

血味。

郑云秀认得这个管家,他是父亲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之一。

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血腥味?为什么刚才雪地上,会有那样奇怪的痕迹,难道,刚才在这里,有人被……

那父亲为什么要叫她?

郑云秀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脸色蓦然发白。

“到了。”

管家适时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请五娘进去罢。”

郑云秀立在那里,手指忍不住要痉挛得颤抖,沉沉呼吸了一下,这才慢慢推开了门,然后对上正大刀阔斧坐在堂内的郑天河。

她的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管家就在后面,缓缓地将门给带上。

半个时辰后,郑云秀苍白着一张小脸走出来,似乎还能够听到父亲刚才的话。

那些话缭绕徘徊在郑云秀的耳边,像是要将她拖进深渊!

“等事情告一段落,为父就会将你送进家寺,你就在其中好好忏悔。”

郑天河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一下子毁掉了郑云秀所有的指望。

就在半个时辰前,郑云秀还是那个能够给家里,能够让整个家族抬起头来的贵女,甚至能够面见太后,有可能成为郑家身家最是优越的女子……可是眨眼间,她就一下子从云端跌落泥里,甚至还要面临着极其恐怖的境遇。

家庙……

这对于郑家女来说,无疑是一个比死还不如的地方。

郑云秀飘魂般走着,眼角余光无意识地看向刚才觉得奇怪的地方……那一处雪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

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就也什么都不存在。

郑云秀哭也似地扯了扯脸皮,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可能……会什么都不发生?”

康雨佳是第三个。

而她,郑云秀,则是第四个。

她们,都和曹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此之前,她们或许都不晓得,可是在之后,郑云秀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在康雨佳出事前,郑云秀一直在自欺欺人,这件事或许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都是意外……可当康雨佳真的因为意外去世后,郑云秀便知道,天下间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巧合。

如果前面那两人是意外,康雨佳也是意外,那么……她也会因为意外死去吗?

不不不,不会的,父亲不是要将她送去家寺吗?

如果在家庙的话,那股意外的势力,未必能够干扰到那里,如此说来,父亲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不,不是的!!!

郑云秀强行扯出来的笑容还未勾起,便忍不住在心里歇斯底里。

如果父亲真的是为她好,想要保护她的话,那就应该在她身边布控更多的人,或者立刻将她送去家庙,如此,才有可能真的保护住她。

可是方才,郑天河说的是什么呢?

在一切都结束后,将她送去家庙。

那就是说……

郑云秀的心骤然冷了下来。

那就是说,阿耶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将她当做是诱饵。

看看,还会不会再钓上来什么“意外”!

次日清晨,莫惊春在吃过膳食后,就带着桃娘和安娘回去。

等回到莫府,一直神出鬼没的墨痕猛地从阍室冒出来,就像是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匆匆入城,不知在做些什么。桃娘见到本来该在别庄一起回来,可眼下却比他们更早一步的墨痕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便带着安娘和伺候的奶娘侍女一起离开。

墨痕眼眸明亮地看着莫惊春,小步小步地跟了上去,同时低声警惕地说道“郎君,已经查出来了,消息都放在书房里。”

卫壹跟在后面调笑了一句,“怎么是放在书房,难道你就不担心被谁偷了吗?”

墨痕好笑地说道“谁敢在莫家偷东西?这是不要命了?”

卫壹摊手,看起来也不相信。

不过是找个法子在逗弄墨痕罢了,“说不得,是有些敢于富贵险中求的家伙……”

墨痕狠狠地说道“那我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敢伸手,就断手!”他比划了比划,那寻思着是要一刀斩断的动作。

正此时,莫惊春刚拉开门,看向书桌。

空无一物。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往左边走了一步,“墨痕,上来。”

墨痕跨了一步,“郎君,怎么?”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莫惊春指的方向看去。

卫壹眉头微动,“不是,真丢了?”

他还没看到,只不过凭借着主仆两人的对话,敏锐地觉察到了。

莫惊春淡淡说道“贼人就在屏风后,墨痕,你不是说,要一刀断了贼人的手吗?快去吧。”墨痕的动作比脑子还快一步,在莫惊春的话音刚落时,就已一脚迈了进去,在踩到里面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屋内空无一人,郎君是怎么猜到,那个贼人是在屏风后的?这满屋子都是郎君的人,包括藏在暗地里的暗卫,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那他们早就第一时间解决了,怎可能还将人留到现在?除非那个人,是他们无法违抗的人,也是可以命令他们的人?

墨痕背对着莫惊春的脸上神色大变,从心地抽回脚,讪笑着说道“小的以为,此事交给暗卫就很合适,小的就不留在这里捣乱了。”

他连忙转身出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带走了卫壹。

卫壹有点迷茫,但还是被他拖走了。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屋内,停顿了片刻,这才抬脚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调侃地说道,“陛下,您再迟来一会,都可以直接和墨痕撞上了。”到时候,也不知墨痕面对着正始帝这么个“贼人”,会不会将他的手斩断?

正始帝半靠半坐在软塌,还未抬头,只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着说道“他倒是可以试试看,正好练练手,瞧瞧夫子身旁的这些侍从的根脚如何。”

莫惊春“臣身旁这几个,可就只有墨痕和卫壹会武。”

他绕开屏风走进来侧间,看着帝王无奈地摇头。

“这两日宫内不是正好有祭奠大典吗?”莫惊春道,“您怎么在这个时候出来?”

正始帝“数日不见夫子,心中甚是想念。”他笑意盈盈,总算抬头。

身上那缎绣氅衣足以看得出来,帝王也才来没多久。

那恣意洒脱的笑容流露于他面上,褪去几多恐怖压抑的气势时,莫惊春往往才意识到,原来陛下是多么年轻。

年少轻狂。

总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莫惊春压下心里隐秘的想法“您要是真这么想的话,为何昨夜不来?”他坦然的话语,令得正始帝挑了挑眉,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想当然的,墨痕交上来的文书,正好放在正始帝的身边。

莫惊春没有继续往里面走,正始帝随身携带着小人偶的行为,也佐证着他的某些看法。

他忍不住开始在考虑,要怎么将那个东西带回来……至少,放在自己的手里,不会再有那样时时刻刻骚动的煎熬。

正始帝慢吞吞,像是喉咙含着砂砾那样,“昨夜寡人若是出宫,陈文秀就没命了。”

陈文秀死就死了,但夫子想必会不高兴。

莫惊春茫然地立在那里,偏头看着帝王。

“陈女郎又在哪里得罪陛下了?”他无奈摇头。

正始帝“夫子很欣赏她?”

他盯着莫惊春的模样有些古怪,既像是有些躁动的愤怒,却又有强忍的兴奋,两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极端情绪交织在一起,在边缘左右摇摆着。

诧异和迟疑的神色浮现在莫惊春的脸上,“若是您所说的欣赏,是不带任何欲念……那确实如此。”他缓缓说道,“您不觉得,陈女郎所经历的事情,和眼下在办置的事情,或许看着微小,实则,会掀起极大的变故。”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看着声势浩大,实则一拍即散,还未到成形的时候。要持续下去,光靠着一二人,一二代,是没有用的。”他看得出来陈文秀的野心,也看透了孟怀王妃的野望,可这跟他有什么干系?

帝王一双深沉的眸子盯着莫惊春,像是无声无息的话语。

莫惊春抿唇,“陛下说得不错,可是不试试看,谁知道呢?”他并没有否认他猜出来孟怀王妃和陈文秀的野心。

“不过,这跟陈文秀有什么关系?”莫惊春将话题又转回到原点,陈文秀除了去莫府的别庄外,也没有其他的变故吧?

“夫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别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帝王昨夜为何频频骚扰他都不知缘由。

但是从昨夜陈文秀匆匆离开来看,难道是跟他有关?

他蹙眉看向正始帝,却看到帝王的手指微动,莫惊春还未反应过来,就忍不住膝盖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他猛地看向帝王,神色像是隐忍,又像是浅浅的愤怒,他忍下声音里的颤抖,“陛下,您这是作甚?”话都不说明白,这不是帝王的习惯。

正始帝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寡人只是觉得,夫子对于陈文秀和桃娘,到底是有些放纵了。”他慢吞吞起身,手指还抓着那小小的人偶,起身的动作就唬得莫惊春下意识往后一退。

帝王这诡谲的模样,怎么看都不算正常。

“陛下,陈文秀不是臣的下属,也并非是臣的奴仆,她如何做事,臣是管不得。至于桃娘……还请陛下明示。”

莫惊春看着帝王这般模样,何尝不知道这是皇帝愤怒的前兆。

不,或许,不只是前兆。

他深深吸了口气,或许正始帝早就在为此发怒,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强忍到了现在。

“不知夫子,对婚事,有何看法?”正始帝慢悠悠起身,将小人偶拢在掌心,步步朝着莫惊春走去,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微笑,“或者,您来决定,该在哪日置办,可好?”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这是什么奇怪的跳跃?

跟他们刚才的对话有什么关系?

婚事?

谁与谁的婚事?

在对上帝王的眸子时,莫惊春脸色猛地煞白,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婚事……

哪还有别的可能?

陛下说的,自然是他,和帝王的婚事。

陛下这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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