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一只手摩挲着细嫩的皮肤, 就像是在触碰最柔软的花瓣。

那动作算不上轻柔,却莫名透着些许垂怜的温柔。

就像是那人极其脆弱……又或者,再承受不住更多的感觉。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 狂风呼啸的时候,寒意便侵袭而来, 冰冷的霜雪几乎让人手指冻僵, 被这浑然的冬雪包裹。

屋内却是一片暖意。

似乎有轻微动静。

床榻上, 公冶启的手背碰了碰莫惊春的侧脸, 就见他神色朦胧, 勉强才能看向他。

痉挛的手指被缓慢打开, 莫惊春痛苦不堪。

快乐,成为痛苦的根源。

太多,太多的欢愉, 便成为畏惧。

他恍惚地看着顶上晃动的床上, 斑驳的花纹最终砸落下来, 就像是骤然盖下的阴影。

莫惊春觉得自己像是昏迷了过去, 但是还未等他享受黑甜梦乡, 他又猛地被人从甜梦里拖了出来。

摧枯拉朽的极致冲垮了他。

“……陛……下……”

莫惊春感觉自己在叫。

只那叫声其实就是闷声低吟, 含糊不清, 听不分明究竟要说的是什么。

莫惊春下意识攀附在公冶启身上, 却是将自己带入更加绝望的边缘。他不知帝王在索求着什么, 耳边却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莫惊春挣扎抬起手,那近乎是他全部的力气。

乖戾的神情与头颅一并压在莫惊春的肩头,旋即便是凶狠的啃咬,像是要活活在莫惊春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舔舐的力道凶猛, 就像是一头恶兽。

一口, 又一口, 想要将莫惊春整个吞下去。

莫惊春侧过头去,勉力地说道:“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是莫惊春直到现在都想问的。

正始帝不可能无端发疯。

能见得陛下主动来找他,莫惊春本该高兴,却反是一种无名的惶恐。

这种不答的无声静默,从前不是没有过。

却是正始帝彻底失控的时候,可如今本来……

——“是真的没有变化,还是子卿不想要有变化?”

袁鹤鸣的话在莫惊春耳边猛地闪回。

“啊!”

莫惊春一个急促的短叫,像是猛地被撞断了思绪。

公冶启咬住莫惊春的喉结,阴鸷地说道:“子卿……在想什么?”

颤抖的手指勉力拉住公冶启的后脖颈。

“……你为何不答?”

他道。

帝王沉默了下去,发泄般又在莫惊春的身上咬出几个红斑,将莫惊春的清明再度撞碎。

直到公冶启抱着他去汤泉浸泡,再让热水淹没肩头时,那细细密密的绵密快感依旧追逐着莫惊春,让他没有哪一处不疲倦,没有哪一处不在惊颤……帝王眼神幽暗地看着他红月中的肩头,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颤抖的兔兽。

如果这个时候……

公冶启的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时候,夫子还有兔尾就好了。

他失望地想,然后手指在热水里动作,本是想要帮助莫惊春,却更像是在戏弄。弄得莫惊春即便没有力气,还是在不断挣扎。

“嘘嘘——”

正始帝趴在莫惊春的肩头,低声说道:“夫子可莫要贪心,纵然吃下去那么多,可也是怀不了子嗣……”

手指用力一勾,“还是得吐出来为妙。”

莫惊春无声无息地被送上极致。

压抑的声音再拦不住。

即便再是无力,莫惊春的胳膊肘朝后一捅,“顽够了?”

凶狠贪婪的视线从背后打量着莫惊春现在的模样,无处不是他的痕迹,无处不是他留下来的印记,一直蠢蠢欲动的暴躁压抑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抚过,总算在半宿痴缠里平息下来。

……是,真的平息了吗?

莫惊春在热水浸泡下,仿佛力气都在逐渐失去,人往下滑落的时候,被公冶启一手揽住,胳膊禁锢在腰间,力气不算小,皮肉紧贴在一处的感觉因着水流的痕迹并不鲜明。莫惊春困顿地任由着陛下动作,直到帝王满意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睡着。

一个快乐的余韵,莫惊春猛地醒了过来。

他倦怠地抬起眼,发现他们眼下正坐在汤泉里的某一处凹陷。

那地方似乎本来就是设计用来坐的,左右还有专门雕出来的扶手,圆润可爱,手指搭上去,还能感觉到上头的暗流正在缓慢按摩手指。陛下抱着他坐在那里,水却仅仅只没过心口下,不会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水面朦胧,谁也看不到底下的动作。

莫惊春懒懒地按住公冶启的手指,困得要命,“陛下……”

他软软地叫了一声。

“睡吧。”

正始帝看他实在是困,这才拢着他,不再动作。

可莫惊春真的困极的时候,要他再睡,却反倒是睡不着了。

他心中纳闷,却还是不得不睁开眼,听着耳边接连不断的水声。潺潺的动静敲响了韵律,这屋内的湿热与外头的干冷寒意绝不相同。

莫惊春是到这里的时候,才想起来这里是东府。

也不能怪莫惊春。

毕竟公冶启在马车上就开始发疯。

下马车的时候,他都是被陛下抱进去的,就连外面的府邸是什么都没看清楚。

莫惊春:“……陛下不累吗?”

他的语气恢复了清醒,就不再是之前的含糊柔软。

公冶启竟是有些失落。

若是再听一听莫惊春那样的声音,却也是无妨的。

公冶启:“累。”

他简短地说道,分明是他抱着莫惊春,却从后将重量压在莫惊春身上,将他团得小小的,当真像是将他塞到腰腹下。

藏起来。

莫惊春:“还难受?”

他的手指压在公冶启的臂膀上,像是在触碰什么坚硬之物。

帝王是真的用力,紧箍着他。

那胳膊摸上去,还能感觉到底下的紧绷。

“头,有点疼。”

公冶启说话的时候,炽热的鼻息扑打在莫惊春的脖颈,将那处染出了大片大片的红晕,蔓延开来的红色异常艳丽。

帝王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晕染开的地方,阴鸷偏执的眼神毫不掩饰渴求的欲望,像是那最是妖艳发红的地方,才是血脉最根源的所在。

才是莫惊春这个人最为薄弱的要害。

舌头用力擦过莫惊春的喉结,只是谨慎地再在他不堪重负的皮肉上添上红痕。

如果明日莫惊春醒来,真的有心去数的话,他便会发现,在他身上最是密密麻麻恐怖的痕迹,全部都一个个交叠在他的要害,看起来异常恐怖。

莫惊春却是被公冶启这样的话惊醒,在水中转过身来,想要看清楚公冶启的模样。

却见他抬起来一双猩红的眼。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

他多久没看过公冶启这样?

看似平静稳重,实则底下却藏着惊涛骇浪。表层勉强覆盖着人皮,却几乎束缚不住底下压抑的恶兽。

莫惊春伸手去碰公冶启的眼角。

淅淅沥沥的水往下滴落,荡开无数涟漪。

温热的手指戳上了帝王的皮肤,透着湿热的痕迹。然后手指就往外滑去,手指按在公冶启的穴道上开始揉压,那动作不紧不慢,却是足够用力。

像是真的学过。

那舒适的按压让正始帝闭眼,眉间的戾气似乎也少了一些。

莫惊春特地去学过。

尽管当时还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也是个法子。

正始帝时不时的头疼确实让人难受,可是自从服药后,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头疼过,也再未有彻底失控的模样,如今这引而不发的狂躁却是陌生。

“……你没再吃药了?”

自从吃了那三个月的药之后,陛下还是会继续服用老太医开的药方,那是为了调养他的身体,安抚迅猛的药性。

莫惊春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正始帝没有不回答,他轻声说道:“没有用。”

老太医已经尽力了。

可是他最专精的不是在此,能有今日之威,已经是他钻研了十几二十年的缘由。如果能找到老太医的兄长,那或许还大有可为。可如果找不到,如今这模样,已经是最勉力的状态。

如果再服药,正始帝只会被影响得更深。

老太医在意识到这点后,就果断停了药。

莫惊春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下意识要钻进去公冶启的脑子,他的声音低沉,“为何不告诉我?”

分明今日,他还曾问过老太医,可不到一日,陛下便已经显露了危险的模样。

“他说的话确实没错,寡人近来,已经不再那么频繁做梦。”

公冶启捉住莫惊春的腰,他闭着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将他带着更往前罢了。

“你在,会更好些。”

莫惊春紧蹙眉头,看着帝王眉间的暴戾,还有方才近乎发泄般的恶意。

如果不是他一直勤于锤炼,方才那漫长的折腾就会让莫惊春彻底晕厥过去……可便是公冶启如此,也不可能会随意掀起这样的怒火。

这是怎么回事?

包括清晨那来气冲冲的怒火,若不是莫惊春拦下……

莫惊春回过神来,若不是他拦下,早在清晨,或许便要出事,怎可能推迟到现在?

想到这里,莫惊春的脸色便微有变化,轻声说道:“陛下,在长乐宫您之所以发怒,却不是为了太后罢?”

正始帝睁开眸子,阴冷地注视着莫惊春。

良久,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清河的事情,你已经猜到了。”

这话不是疑问。

可公冶启的话,却像是在转移话题。

莫惊春敛眉,像是在沉默。

帝王也不在意莫惊春的沉默,而是慢慢地说道:“寡人并不打算立刻止住兵祸,而是任由他们继续肆虐下去,直到再一次掀起二百年前的世家南逃。”

莫惊春停了下来,垂下来的手指抓住正始帝的肩膀,“陛下!”

一直隐藏的目的被揭开来,却何止是“恐怖”二字可以表达?

正始帝如此疯狂。

“陛下,劳民伤财,穷兵黩武,您让将士不顾百姓安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饱受战乱之苦,这难道是帝王之术,是应当之举?”莫惊春说话的声音并不高昂,却仿佛金戈铁马,掷地有声。

正始帝低低笑出声来,“夫子却是说错了。”

他抬手搭在肩膀上,正盖住莫惊春的手掌,将他的挣扎捆在掌心,含笑说道:“这是寡人最开始的打算。”

莫惊春挣扎了几下没挣脱,脸色难看至极。

好半晌,他才说道:“‘最开始’?”

既然有个“开始”,那总该有个“然后”。

正始帝笑了,即便那笑意充满着恶劣,“然后,清河王就做得比寡人还要好。”

最开始的时候正始帝的确是打算让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然后他发现贪婪和欲望是一个好东西。

即便没有插手,有些东西,却发展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莫惊春紧蹙眉头看着陛下,只听得他不紧不慢的话,充满恶意扭曲的口吻,“清河附近的地盘,便有广平王,虚怀王,刘成王等,广平王跟清河王起兵后,再次分裂,带着残兵投靠莫广生……但是他自己的地盘,已经被清河王占据了去。”

这些都是最近的情报,莫惊春或是在朝会上,或是在私底下,已经听得七七八八。

“广平王喜欢优雅风趣,倒是没想过染指皇位,如果不是因为世子的惨死,他不会被清河王煽动谋反。在世子亲近的侍从侥幸活下来,赶往封地‘据实告知’后,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广平王便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起清河王的目的。

“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骑虎难下,最终两相决断,他投奔了朝堂。可他这么做,虽然是悬崖勒马,却是没护得住他封地上那些可怜的百姓。

“尤其是当初……广平王之所以被封在广平,却正正是因为那里,有着广平赵氏。”

正始帝说话的声音缓慢从容,仿佛他是亲身经历,看过,想过这其中的关节,才能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故事和盘托出。

那语气越是平静,便越发让人惊悚。

广平赵氏,是一个逐渐衰落的世家。

不是所有世家都能经历千年而不腐,也有的世家门第在高处崩塌,再也起复不得。赵氏,便是正处在这个阶段,两百年前,他还是旁人口中时常提起的大族,如今,却是只有广平清河一带,才能想起这个世家。

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氏再是如何,仍然是世家大族。

在广平王的封地上,因为他喜爱风雅,赵氏也是最得意的跟前人。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他的封地,会在广平的原因。

可相较于自己的利益,广平王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封地百姓,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尤其是他还不知道宫中皇帝的打算,若是他不能够将功补过,将清河王拿下,广平王未必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谁都知道现在这位皇帝却不是个好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

然广平王这个举动,却是将整个封地的人白送到清河王的手中。

清河王本就愤怒广平王的背叛,对其封地更是毫不留情。虽未到烧杀掳掠的地步,却也扰得百姓苦不堪言。

尤其是广平赵氏,听说,如今那华府三千,已经悉数被清河王占了去。

当然这倒也不是清河王肆意抢夺世家,他是一心一意想着做皇帝,若是他在这里得罪了世家,那岂不是也会惹得其他世家大族侧目担忧?

那是“借住”。

赵家有荒谬之人,自然也有坚守的风骨。

那些看不惯清河王的,不想卑躬屈膝去附和的,离开当地,不是正好?

正始帝偏着头,诡笑了起来,“这一切,寡人半点都没有干预。”

他说得坦然,而扭曲。

除了最开始杀了清河王世子,按下广平世子的侍从,再拖延莫广生的脚步外,正始帝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做,却每一步都算计了人心。

如果不是极其清楚清河王的暴戾,如果不是清楚广平王爱慕风雅却优柔寡断的性格……如果不是清楚,莫广生再是骁勇善战,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为何莫家有两位大将在,可正始帝偏偏不选经验更足,身体也还硬朗的莫飞河,却偏偏选了莫广生呢?

可以说是天寒地冻,却也可以说是莫飞河和莫广生两人的不同。

莫飞河一直都是猛将,可是除此之外,他行兵打仗对待战俘都是一等一,就算是异族,在面对莫飞河时,便是投降,也是不带后顾之忧。

他杀人无数,却行之有度。

可莫广生不同,许是因为他最开始经历的惨事,他下手从来狠辣,会用极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尤其是对待战俘敌人,他也从不手软。

数年前,莫广生还曾经有过坑杀战俘的恶名,当时他还在朝上被弹劾过。

去的是莫广生,却不是莫飞河。

莫惊春的膝盖一软,倒在公冶启的怀里,他应该从一开始,就想清楚这其中的分别。

公冶启笑着说道:“夫子在担心什么呢?即便是赵氏外逃,却也比活在清河王的手中要好上太多不是吗?”

莫惊春的声音透着寒意,“可是陛下,会容许他们逃亡何处?”

北面,正是冰天雪地,在寒冬腊月,还要翻山越岭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东面是朝廷的兵马,再加上广平王的残兵,本该是最合适的地方。可正是因为此地布置着朝廷的人手,清河王的大部队都在这里与之相抗,跑进战场本就是自寻死路!

而西边……

是清河王的封地。

四面堵三面,赵氏要逃,便只能南逃。

这仿佛是复制了二百年前,王朝天下险些掀起的大乱,只是那时候南逃的世家只有寥寥几个,不过窦氏等等。

如今正始帝想要的,难道是如此简单的?

莫惊春:“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便宜行事。之所以在头几年,就疯狂打残异族,百越,是生怕他们在这时候蹦跶。”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透着无比的倦意。

“异族如今数年内都不敢再犯,尤其是去岁,已经被打得分崩离析。百越被南安大将打得只剩下一半,即便勉力支撑,再是无力去想我朝内务。而高利等国……”

莫惊春露出一个苦笑,“交泰殿的时候,您已经吓破了高利的胆子,除非皇室被破,不然臣觉得,高利是绝不敢骚扰我朝边境。”

如此,最大的几个外患,其实已经被正始帝暂时压了下去。

正始帝笑了起来,“夫子却是说漏了一处,不是还有那危险的海寇吗?”

南边沿海,从西南到东南,确实常年受到海贼的袭击,只是这种袭击是小部落的,小型的,从未有过大型的骚扰。虽然确实让人厌烦,但朝廷的海军也只在训练中,还未真真成祸。

如此虽是祸患,却暂时未形成如百越这样的灾祸。

正始帝方才有此一说,不过有些胡搅蛮缠。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今外患不足为惧,而内祸,却是连年惹人厌烦。或许正如您所说的那般,公冶流传着叛逆暴乱的血脉,宗室始终是个麻烦。世家又逐渐做大,把据朝堂,陛下想要将这二者同时清除,也是正常。”那周身的热流不曾软去,他的手指已经烫得发白,像是被泡出了褶皱。

公冶启的话没错,莫惊春的话也没错。

错就错在,正始帝的手段过于阴狠。

怎样的程度,才能算上阴狠?

正始帝:“舍小得大。”

莫惊春:“陛下,这些人,也有父母,更有子女,如今却因为兵祸而流落至此!他们再是细微,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命。”

正始帝的眼眸幽冷,眼底只有莫惊春一个。

“夫子这话,怕是不该来问寡人,而是应该去质问清河王与广平王,这两地,已经是他们的封土,百姓,便是他们该管教的子民。”他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仅仅是冷冰冰的数量,“他们忽视了自己的子民,让他们沉沦战火,难道也是寡人之过吗?”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死死地看着陛下。

公冶启的模样与寻常没有差别,除了眼底的暴戾外,他说话的语气甚至算得上轻柔。

可是抓在他的腰腹上的力道却是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莫惊春拖下水。

正始帝冷漠的话并没有错。

清河和广平是两位郡王的封土,就算封地上的百姓出了差错,最先要追查的自然是两位王爷,而不是远在京城的帝王。他再是阴狠毒辣,却也做不到事事亲为,实际上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推动这相同结果的人……便是无数卷在这洪流中的人。

是清河跟从清河王,举地叛乱;是广平王优柔寡断,抛弃了封地,才致使清河王入侵霸占;是清河王嚣张跋扈,才没有阻止手下作乱;是赵氏根骨不清,才会有部分投靠了清河王,而另外一部分不愿同流合污,才打算南逃。

即便是南逃的方向,也是赵氏自己选的,那是最适合的方向。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跟公冶启没有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跟公冶启有着莫大的关系!

【公冶启曾经为了将异族驱逐出边境,牺牲了八千精兵,将他们活埋在万石山下,最后引得异族出现,将他们的主力全歼。】

精怪似乎感觉到莫惊春的心神动荡,突兀地说道。

莫惊春却是不想听精怪说话。

这精怪其实对莫惊春没有恶意,以它的威能,要让莫惊春断手断脚或者更为煎熬,也不是个难事。反倒是随着这些改变,莫惊春的身体硬朗与他,也有关系。

正如精怪所说,它不能插手这些变迁,但是要对莫惊春动手,倒也不是那么为难。

但精怪从未真正害了他。

可是这一切有个根本原因。

这精怪是为了公冶启而来,又或者说,它是为了国运而来。

只要能绵延下去,它从来都是安静的。

而这一回,它的出声为何,莫惊春异常清楚。

正始帝的手段阴狠,可实则他算计的是人性,这一切都不是他亲自所为,只是被帝王眼睁睁看着一切踏足险境,全然陷落。

莫惊春不在乎清河王,不在乎权贵,也不在乎岌岌可危的赵氏。

他在乎的是在算计征伐中,被无辜牺牲的百姓。

一旦正始帝习惯了用简单的数量去衡量百姓,那他只会变得更冷酷残忍。

正始帝似乎看出莫惊春的怔愣是为何,轻声细语地说道:“即便没有寡人的干预,清河王也绝对不可能放弃。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跟林氏联姻,其实是因为林氏私下,也有私兵。而且林氏族人中,有一位非常有远见的谋士,他们联姻的目的,清河王点名道姓要那个人陪嫁。”

这些都是私下的算计,可是在帝王的口中却是信手捻来的话。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陪嫁?”

正始帝笑呵呵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自古以来,权贵子女嫁娶的时候,他们的庶出姐妹便有可能会作为媵妾陪嫁。被清河王看重的那人,是庶出,而他的嫡妹,是林御史长兄的子嗣。”

林御史算是林氏这一代走得最高的人,而他们出仕为官的人数不少,如今便是在朝野外,也是有着他们的族人。尽管这些年林氏积极进取钻营的模样,让不少世家觉得他们太过铜臭,然不可否认,林氏的联姻举措,让他们甚是根深蒂固。

到处都是他们的姻亲。

林御史的长兄,是林氏宗子。

他的嫡女,自然配得上清河王世子的身份。

而清河王所看中的人,叫林欢。

林欢的出身很简单,身为林氏宗子的庶子,他在族内地位也不算低,尽管比不上嫡出的兄弟姊妹,可是彼此的关系还算融洽。

不过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在外游学。

莫惊春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是从莫飞河口中知道的,曾有一个能人在边关暂留三月,破开了异族的一桩阴谋。所以,在公冶启说出林欢的名字后,莫惊春便一下子想起来这是谁。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林氏族人。

莫惊春:“林欢这些年,唯独在边关出过一次风头,我父亲虽然赞叹过他,可他之后便随着师傅离开,再不曾出现过。这样短暂的经验,便足以让陛下跟清河王盯上他?”

公冶启笑着说道:“这话确实没错,可是夫子却是忘记了,林欢早年,是在外游历的。”

莫惊春微怔,“他也去了清河?”

正始帝颔首,不紧不慢地将莫惊春从池水里抱起来,他们已经在水里泡了太久,要是继续下去,怕是莫惊春都要晕厥过去。

帝王将莫惊春擦干后,再包裹在宽大巾子往外走。

“林欢去过清河,也在窦氏待了些时日。最后是被林家捉了回去,又在林家住了几年。”帝王不紧不慢地说道,“清河王早就看上了林欢,奈何当时没强留住,让人给跑了。但是他所指点的王兵,却是变得更为威武。你说,这样的人才,清河王如何不见猎心喜?林家,又怎可能轻易放手?”

莫惊春:“……清河王还是自诩甚高了,就算他能付出极大的代价让林家松口,可是陪嫁这样的身份……”

而且这样的人物,居然随随便便就当做东西转手出去,林欢会能甘愿?

“林欢是心甘情愿的。”正始帝淡淡说道,“他的庶母得了重病,花费甚巨,即便是他,也无法支撑得了每年几十万贯的药材。林家允诺他只要去了清河,就会费尽心思延长庶母的寿数。”

莫惊春:“……”

确实是实实在在的明谋。

他们已经越过外头的游廊,直接抵达屋内。

只是尽管莫惊春被包裹得再严实,可是今年的冬日太冷,莫惊春身上的温度立刻就被外面的冷风吞没,一下子变得阴寒起来。公冶启将莫惊春放在床边,坐在边上,将他一双冰冷的脚抱在怀里。

莫惊春下意识向后退,却被陛下抱得死紧,怎么都挣脱不开。

“陛下!”

“呆着。”

公冶启镇定自若,甚至还贴在了小腹的位置。那温暖的感觉却让莫惊春万分不自在,感觉连脚趾都诡异地发红。

莫惊春:“所以从一开始,陛下是知道内情,才会回绝林氏跟清河王的联姻?”他看似平静,语气却有点发颤。

正始帝:“确实如此。”

不然仅仅只是联姻,朝廷怎会在意?

莫惊春:“林氏是清楚林欢的重要,即便目前还未能达成所用,却不可能坐视其母死亡。只要他庶母还活着,林欢便不能脱离林家的掌控。”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穿戴衣物:“清河王始终觉得父皇得位不正,是不可能认可寡人继位的。”

莫惊春敛眉,即便是如此……

纵然是如此……

莫惊春闭了闭眼,却感觉到正始帝弯腰下来,亲了亲莫他的眼角。

“睡吧。”

他们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今夜,算是漫长。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将正始帝也拖了下来,两人一并躺在一处。

他平时都是被正始帝抱在怀里,今日却是他趴在帝王的身上,听着正始帝缓慢的心声。除了发狂时,帝王的心跳声一直都这么平静,不紧不慢的模样,就像是他这个人……从来也是混不在意。

正始帝之所以能用出这样的手段,不正是因为他混不在意?

不在意帝位,不在意声名,若是扰乱这天下太平,他也是不在意的。

所以他手段粗暴,残忍疯狂。

只是不管陛下再如何施为,偏偏有一个目的,却是为了长远的打算。

他不是任由自己的心意颠倒错乱,随意妄为……只是这样痛苦的剧变,却也实在冷漠。

莫惊春直到翌日醒来,才感觉被公冶启敷衍了。

但是此时,正始帝不在身旁。

等莫惊春起来的时候,德百在边上伺候,轻声说道:“陛下已经去了大朝。”

莫惊春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前已经准备完全的菜肴,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看起来面无表情。

“陛下如此,算是清醒,还是……”

他这话,是对精怪说的。

【公冶启仍然保持理智】

莫惊春揉了揉眉心,不知要说什么。

昨夜莫惊春的问题,公冶启并没有全部都回答,只是这其中怕是还有……

他微顿。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莫惊春抬眸,看着正站在边上伺候的德百,再看看站在远处的几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熟。他清晨起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穿好衣裳,只需要起来再换过外裳就好。

他低头看着袖口,所以,这雪白的绒毛,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抬起头,看着德百说道:“长乐宫殿前,已经换过几轮人?”

德百微愣,抿唇说道:“奴婢不知宗正卿何意。”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那我换一个说法。陛下如今,可还嗜杀?”

德百沉默了许久,双手交叉,欠身说道:“宗正卿,陛下并未嗜杀,凡该杀之人,无一错漏。”

莫惊春敛眉,搅拌着手里的汤勺,将一碗清粥都搅拌得浑浊起来。

“暗十一。”

莫惊春忽而说道,有一个灰扑扑的人突然就从房梁跳下来,跪倒在他的身前。

莫惊春:“除了德百之外,那几个人都是暗卫吗?”

暗十一面无表情地说道:“是。”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你找个方便点的地方藏着,别去房梁了。”

暗十一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德百的脸色有点古怪,好半晌,无奈地欠身:“宗正卿,您说得不错,除了要紧的几个人之外,如今长乐宫殿前伺候的,全部都是暗卫,或者是擅武的人。至于原来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被陛下送去太后宫里。”

能被刘昊调教出来的人,再怎么样也有用处。

既活着,总不能随随便便丢到一旁,岂不是浪费?

莫惊春:“为何要他们都戴着面具?”

这些人都是莫惊春许久前就认得的,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必定不是暗卫。

德百:“熟悉。陛下和您已经习惯了这些人,为了让您不觉得奇怪,也是为了不让陛下觉得陌生。”

莫惊春:“陛下除了夜间做梦外,还有什么?”

德百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老太医是在入冬前停药的,起初并没什么问题,可是有一日,一个侍官不经答应,便擅自闯入了陛下的寝宫……当时,陛下正在内歇息,忽而拔剑就将那人杀了。”

那许是一个开始。

任何大小失误,轻则责打,重则丧命。

莫惊春蹙眉,这样招致杀身之祸,又何其恐怖?

德百苦笑着说道:“……只是我等后来发现,陛下只是喜欢安静。”

是极致的安静。

便是连多一个人,多一道呼吸声都不容许。

刘昊与正始帝亲近些,他在陛下的身旁走动并无大碍,德百和柳存剑等人还可以容忍,但是再多的,就未必能够接受。如果是在殿外朝堂上,压根就看不出来陛下的毛病,可如果独处在长乐宫或劝学殿,那就很明显。

老太医说,那是陛下的顽疾。

——头痛。

一旦停止服药,这个问题也卷土重来。

然后,便是正始帝主动发话。

“除了几个必要的人,将宫内其他人都换做暗卫罢。”帝王冷冰冰地说道,“让他们离得越远越好,尤其是晚上。”

帝王冷漠地看着刘昊,“便是你,也不要过来。”

刘昊欠身。

所以,长乐宫内外换了一遍,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留住剩下那批人的命。

如今那些人正在太后的宫内,倒是比在长乐宫还安逸些。

莫惊春看着已经冷透的清粥,慢吞吞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要瞒着我?”

不仅是刘昊德百,就连老太医面对他,嘴巴里也没几句实话,要达到这种可能,就不只是他们自己的意见态度,需得是正始帝发话。

陛下为何要瞒着他?

德百想了想,其实这个念头他们之前从未想过。不管是刘昊也好,德百也罢,他们跟从在正始帝的身旁,向来是陛下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陛下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而他们只需要遵照命令去做便是了。

德百;“太傅,奴婢记得,陛下停药的那段时日前,正好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正始帝确实很高兴。

陛下性情外露,高兴时,自然也没有隐瞒,就连前朝都知道陛下无缘无故高兴了个把月,那时候就连要处理朝政都是最简单的事情,就算是闯了祸,可只要及时补救,往往不会落下大麻烦。

朝臣猜不透陛下为何如此愉悦,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怎么不知道?

太傅时常入宫,偶尔还去东府和莫家,那坦然的模样,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已经得偿所愿。

正正在这个时候,老太医带来的消息,可谓是噩耗。

德百:“陛下不说,怕是担忧太傅,会心生别的念头。”

他说得极其隐晦,但是莫惊春如何听不出来。

莫惊春多思多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在正始帝的问题上,他已经算是冲动了几回,不然直到今日,都未必有这般变化。

而对陛下来说,好不容易莫惊春已经答应了他,可他那头却是又有了新的变故,若是告诉夫子,岂非又是一桩麻烦事?

莫惊春忍不住闭眼,陛下……这是担心他会后悔?

然问题,并不是出在莫惊春身上。

问题,从来都是公冶启自身。

正始帝一直都是世间最麻烦的人物,莫惊春分明好端端在那里,他却是能将自己执拗出疯病来,这怕是老太医抓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事情……故而,昨日老太医才会在莫惊春身前说那样的话。

他不是故意泄露正始帝的情况,而是深感情爱之幽怖。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已经被他弄得彻底凉透的清粥,是半点胃口都没有了。他平静地说道:“我去上值。”

他匆匆走动时,身体略微的异样倒是被德百忽略过去。

毕竟昨夜他们折腾了一回,外面伺候的下人以为是莫惊春身体不适,那也是正常的。

莫惊春几乎是跟左右少卿一起抵达宗正寺的。

嗯?

右少卿?

莫惊春看着清瘦了几分的下属:“总算是回来了。”

左少卿看着右少卿那瘦得连骨头都摸得到的背脊,啧啧摇头,“看来是一趟苦差事,他先前还说临近年关,怕是要胖上不少。我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算是大吃大喝整十日,都未必能胖得回来。”

右少卿回来了,便说明大皇子已经回京。

莫惊春偶尔不去大朝,宗正寺内已经习惯了。不管宗正卿去不去,总会有个合适的理由,再加上早前诸位知道的炼药一说,私底下其实也对莫惊春甚是好奇。不过都不敢说,就只是偶尔想想。

“别说了,换做是你,你难道会胖?”右少卿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刚刚回来,就要跟同僚讨论胖不胖的问题,“今年的雪太大了,本来会早两日回来。结果路上的雪厚到马车都推不动,最终还得是用粗盐化雪,才勉强能过来。”

左少卿咋舌,“这也太奢侈了。”

右少卿叹了口气,“这也没办法,大皇子可是发了高烧。年纪还是小了点,在外面这么奔波,清晨已经直接送到宫里去,希望能无碍吧。”

这些便是在朝上没说的事情。

左少卿的脸色微变,看了眼外面,低声说道:“高烧不退?”

右少卿颔首,“怕是在焦氏那里受惊,但人生地不熟,大皇子一直忍着。快到京城的时候,听说陛下派了人过来接应,当夜就直接晕了过去,高烧不止。”

所以被派来接应的将领这才担忧得很,最终才奢靡了一把。

莫惊春微蹙眉头,见精怪没有反应,这才稍稍安静,继续听左右少卿说话。

右少卿出去一趟,他们才发现他这讲古说事的能力却也是不差,再是普通寻常的事情落在他的嘴里,都能说得跌宕起伏,更别说本来就危机四伏的事件,更是说得处处惊心动魄。

左少卿:“焦氏也觉得,是清河王的人?”

这消息早在之前就传回来,但还要等那些贼人入京拷问,如今还未有定论。

右少卿:“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问及他们为何不肯伤及焦氏,便不肯说了。就好像一开始就奔着大皇子过来的。”

右少卿当时虽然是跟了全程,可他毕竟不是负责审问的人,只能确定个大概。

见左少卿还意犹未尽,莫惊春忙拦下他,对右少卿说道:“临近除夕,事情并不多,你今日暂且回去歇息罢了,左不过就这点小事,闹不起多少波澜的。”

右少卿确实疲乏,回程的时候所有人都绷着一股劲儿。

他们如此,大皇子如何感觉不到?

所以年幼的他是最先倒下的。

听得莫惊春的话,右少卿感激不尽。

等他离开后,莫惊春才说道:“先前查的东西,已经查出来了吗?”

左少卿:“除了孟怀王的事情,倒是先前那边少了一卷。不过之前存了备份,如今两份都已经在您的案前。”

莫惊春颔首,道了声谢。

这屋内才剩下莫惊春一个人来。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先安抚一下袁鹤鸣。

莫惊春对趁着午间休息特地来找他的袁鹤鸣有些无奈,这位有时候确实是肆无忌惮了些。

袁鹤鸣将莫惊春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他拘谨有没有出什么麻烦事,好半晌,这才安静地坐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沉郁。

莫惊春蹙眉说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昨夜的酒水还没醒来?”

莫惊春昨夜的酒醒得够够的,就是如今还有点头疼,但也算不得大事。

袁鹤鸣:“你还问我?昨夜那是什么情况,你居然直勾勾地往陛下哪里去,真真是找死!”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你这话却是着急了些,陛下只不过是有些脾气。”他当然知道真话,但也不能冲着袁鹤鸣说。

袁鹤鸣拍着桌案说道:“还不叫找死?你驾车的那个车夫叫什么来?卫壹?他就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还有你身边的暗卫,既然是你的人,为何不动弹?”他的问题就跟一箩筐那么多,着急的时候半点权贵风流都没有,就只剩下略显憔悴的暴躁。

莫惊春看得出来他眼底的黑青,知道他昨夜肯定没睡,再不济,也是没睡好。

莫惊春:“卫壹本来就是陛下的人。”

他说得淡定,袁鹤鸣都硌了一下。

“陛下自从中毒后,行事作风都有些凶残,即便你们是……那也……你在那紧要关头凑上去作甚?”袁鹤鸣暴躁地说道。

莫惊春敛眉,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是他,总归好一点。

袁鹤鸣气得半死,觉得莫惊春真是榆木疙瘩!

莫惊春无奈,将难得暴躁的袁鹤鸣安抚了好一会,才见他恨恨离开。

等袁鹤鸣走了,莫惊春满腔的愁绪已经被搅乱得差不多,除了对昨日的担忧之外,倒是能稳得下心来,这才开始看孟怀王的资料。

莫惊春之所以会将孟怀王王妃的情况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他前几日有事,让左少卿将关于孟怀王的所有消息全部都搬出来,如此,他自然隐约记得孟怀王的妻子出身。

孟怀王……

莫惊春盯着这个郡王的卷宗看了半天,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将卷宗打散,突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姓氏。

何。

何明东,是陛下的武侍读。

这几日,太后宫内,因着大皇子回宫的意外,整个殿内都活了起来。

太医院的御医,来回走动的女官,一脸严肃威严的太后,还有惊慌失措的宫人……这些都让整个皇宫话都变得好像有了点人味。

宫内的人还是太少了,太后就连逛御花园的兴致都没有。

而现在大皇子发烧,却是将这个平时看起来冷寂的皇宫都调动了起来。

大皇子年纪还小,连着几天高烧不退,已经是麻烦,再继续烧下去,怕是连脑子都要烧坏了,所以为了大皇子的安全,御医不得不斟酌着下重药。

却也不能太重,不然伤及根本,那反而不妙。

可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拖得太久,直到数日后,大皇子的高烧才逐渐退了下来。

这日晚间醒了一回,还吃了点膳食。

因着这件事情,宫内没多少年味,只是匆匆换了红灯笼,再将各处洒扫一番。

正此时,正始帝到了太后宫中。

听到这通传的大皇子呛了口,捂着嘴连连咳嗽。

太后看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是害怕皇帝,却也是无奈。

正始帝进来的时候,太后正在安抚大皇子,不过他人已经醒了过来,就算再怎么安抚,也没法一时三刻就直接睡着。被褥已经盖到了鼻子下,额头的手帕也是刚换过的,眼睛水润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屋内还有留存的药味。

太后看了眼大皇子,再看着正始帝说道:“你来得却正好。”

大皇子在心里绝望,将整个小脸蛋都埋在了被子底下,仿佛这样就不会看到正始帝的脸。

正始帝看了眼大皇子,只见他脸上的烧红确实比白日要好一些,便镇定地说道:“身体恢复便是好事。”

就这么简单一句,算是敷衍。

太后无奈,只能自己跟正始帝说起话来。至于大皇子……如果依他的话,怕是这辈子两人都不能说上话。

太后:“近来,怎么觉得皇帝脾气较以往暴躁了些,可叫老太医看过了?”

正始帝把玩着手里的器具,平静地说道:“算不得出事,不过,确实遇到了点事。”只是他没说清楚究竟是什么。

太后看了一眼,皇帝拿在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圆润的白毛球?

皇帝身边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东西,架不住太后又看了几眼。

那白色的圆球看起来异常蓬松柔软,捏在手心把玩的时候,皇帝那姿势更像是蹂躏,手指夹着几根柔毛顺下来,紧接着便是压在掌心大力揉搓,如果不是可以再弹回来的话,这颗圆球早就被正始帝压扁了。

奇怪的是,伴随着正始帝这接连不断的动作后,皇帝的情绪又变得更为平静。

仿佛刚才若有若无的谨慎和杀意是幻觉。

太后古怪地看着这件童趣的东西,除了蓬松柔软和白得惊人外,她看不出半点可取之处。

可是太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最近陛下都一直将这个东西带在身边?

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是没有撒开手过。

如果太后将刘昊叫过来的话,刘昊大抵还想说,陛下除了沐浴更衣跟莫惊春的跟前外,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带着这东西。

前几夜,就是正始帝突然将东西丢出来,猛地砸在墙上的时候,站在门边的刘昊才谨慎地说道:“陛下,今晚太傅跟袁鹤鸣有约。”

连这东西都压不住陛下的情绪,那就只能找正主了。

正始帝的视线幽冷地落在刘昊的身上,但是好半晌后,又移了开来。

许久后,帝王出宫。

莫惊春便是这样被正始帝堵住的。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太后宫中的正始帝,手里也捏着这样一个小小雪白的毛球。要将这个球做得绵软蓬松,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还需要一点巧思。

那种柔软的感觉,让正始帝在把玩这物什的时候,整个人也像是被顺毛了一般,柔和了许多,气势不再那样张扬外露。

太后无奈地说道:“连哀家都要瞒着?”

正始帝微顿,平静地看向太后。

要不是太后这么一说,正始帝还没有意识到,他这是避而不答。

正始帝和太后虽然争吵,但是除了一些事情外,皇帝向来有问必答,也没什么值当瞒着的。他看了眼大皇子,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停了药。”

太后猛地看向正始帝,便是连床上的大皇子还醒着也管不上了,“为何不说!”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大碍,便是容易痴狂罢了。”

“罢了?”太后冷冷地说道,突然拧住正始帝的耳朵,拧得通红,“你说罢了!”

这难道是小事不成?!

正始帝多久没被太后拧过耳朵了,颇为无奈,但确实拧得也疼,“太后,小心您的手……”

他的话都没说完。

太后哭了。

别说是藏在被窝里的大皇子,就连正始帝都愣住了。

太后在公冶启的面前向来要强,母子两人要是不闹出点矛盾,那才叫奇怪。像是太后在皇帝面前落泪的事情,却是少有,惊得正始帝也有些慌乱,将毛球塞进怀里,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太后的眼泪,低声说道:“您这是作甚?”

“皇帝,你倒是不问问自己,你到底在作甚?”太后才不让正始帝擦泪,她取着自己的帕子,“老太医不是说有用吗?如今为何又停了,停了,又为何不说?”

正始帝老实地说道:“老太医说再吃下去,反而不美,便停了。不过停了药,便容易头疼,所以将殿内的人都遣到您宫里来了。”

太后气得身子都在哆嗦,手指点了点皇帝,到底是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看似前后没有关联,但太后一想之前是什么情况,便知道正始帝说的是什么意思。怨不得那日刘昊来时,脸色略微古怪。

“你是光瞒着我,还是连他也没说?”

正始帝:“……”

尽管他脸色不变,看起来平静淡定,太后还是冷笑了一声,“他是什么脾气,你比我还清楚,你以为,他不会生气?”

正始帝:“…………”

大概,已经在生气罢?

最近几日,正始帝叫莫惊春入宫,他却总是不来,即便是派人去,也会被回绝。就连刘昊都铩羽而归,不由得让人心中揣测。

可惜帝王这两天也着实是忙,毕竟临到除夕,不少王爷宗亲赶着这时候入宫,秦王更是在宫内待了半日。所以今天早晨,正始帝送了莫惊春一个小惊喜……

他大抵发现后,会更生气吧?

正始帝看了眼现下仍然在愤怒的太后,再想想生气时的莫惊春……

咳。

其实正始帝还有点想看莫惊春生气的模样。

几天前的莫惊春肯定是该生气的,只是那时候的他被正始帝耗光了精力,就算是想生气也没力气。而今日……他的心底居然还有种古怪的愉悦。

就如同眼下太后一边生气一边怒视着他,正始帝心里是扭曲的喜悦。

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僵硬地拍在太后的肩膀上,动作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一下子拍打着,甚是轻柔。

太后不知正始帝的想法,只是无奈叹了口气,自顾自生了会气,这才看着公冶启的眉目,盯着许久,她怅然地说道:“哀家着实没用,若是先帝还在,如今你便不会……”

正始帝:“……如果不是母后,儿臣的缺陷会更多。”

他无喜无悲地说着自己的问题。

尽管他在太后身旁的日子甚少,可如果不是太后,公冶启能在先帝身旁体会到的情绪,也便只有那么多。相较于先帝的淡泊,太后的爱憎喜好却是分明。

只有公冶启在意的人,他方才会留意,也才会因此逐渐体会他们的情感。

譬如张家。

即便公冶启憎恶张家,更厌恶太后对张家的关切,可这份关切,却也让公冶启意识到除了“家人”之外,还有血脉相连的东西。

他所厌恶的,却是旁人所喜。

如果不是太后,公冶启不会学会这点。

……也不会在面对莫惊春的时候,克制了对莫家的杀念。

桃娘确实很敏锐。

每一次她的不敢靠近,都源自于潜意识的畏惧。

但不得不说,或许是因为太后这一哭,原本心生隔阂的母子最终能坐到一处说话,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太后看着正始帝离开,好笑地擦了擦眼角。

其实今晚上还有宫宴,都是在京的王爷宗亲。太后跟皇帝都是中途离开,太后是为了大皇子,而皇帝是为了太后。眼下,正始帝虽然中途离开,但还是得回去再应付一下。

太后叹息了一声,心道皇帝这性子再是死倔,却也有趣。

如果他生了脾气,便只会硬邦邦说“太后”,可一旦软化下来,即便他没意识到,却是会脱口而出“母后”,这是打小的习惯,始终没变。

床榻上的小窝窝蠕动了下,冒出一个大皇子,他怯生生地看向太后,轻声说道:“皇祖母,陛下他生病了吗?”

太后便也拧了拧他的耳朵,“都说了要叫父皇。”

她换了帕子,将湿透的帕子拧干,再按在大皇子的脑门上,“皇帝确实是生了病。”她看着大皇子的眼睛,心里无奈。

大皇子四岁了。

三岁看老,如今太后已经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脾性。

大皇子纯善,又不记仇,性格温文尔雅,身体不太好,但比先帝强多了。喜欢的东西不多,但都是琴棋书画,不适合练武。

这样的性格,若是做个闲散王爷,自然是极好。

可要是做皇帝……

即便是个守成之君,却也太过纯良。

大皇子不是个合适的继承人。

可即便大皇子不合适,在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个孩子的时候,他身上汇聚而来的目光便不会倾泻去,永远都会压抑着大皇子。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刚想哄他睡觉,却看到女官秀林苍白着脸色,急匆匆地小跑进来。她是太后身旁,除了几位老嬷嬷外,最是得用的女官,本该是最稳重的人,如今却是惊慌失措。

“太后娘娘,焦氏跑了出来。”

太后有一瞬间的茫然,想不起来宫中还有这个人。但是下一刻她看着大皇子茫然的眼神,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此前被废弃的太子妃焦氏!

原本正始帝是打算将她送往宫外,然而太后考虑到大皇子,最终还是将她囚禁在冷宫。数年过去,已经没人想起这个人的存在。

她又怎么会跑出来?

女官的声音有些急促,“焦铭去世的消息并非隐秘,冷宫伺候的宫人说话也没有避着她,结果她安静了数日,却是在今日故意纵火烧了宫殿,趁乱逃了出来。”

焦氏所引起的火势并不大,但是冷宫没什么人,急着救火的时候太过慌乱,就让她给跑了。

太后的脸色已经冷静下来,“那现在人呢?”她漫不经心地盖了盖大皇子身上的被子。

如果只是这样,压根就不会让秀林如此紧张。

秀林苍白着一张脸,“她……刚好撞上陛下。”

太后正对上大皇子清透的眼神,悚然一惊。

此夜,正是除夕。

宫内气势紧绷,宫外,却是一派祥和景象。

莫惊春正在陪着家人。

只是他不经意间,试图让自己坐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因为他身后的尾巴。

他攥紧手里的筷子,不由得想起清晨。

原本今日早就无事,但是清晨,他却被陛下匆匆叫进宫里去。原本莫惊春心中恼怒,是不打算去的,可偏偏今日特殊,却是除夕。

思来想去,拒绝了好几日的莫惊春,还是答应了。

只是人算不天算,今日正始帝身边的事情是多得一塌糊涂,压根挤不出来时间。

莫惊春看得出正始帝的恼怒,却忍不住直笑。

结果他趁着空隙出宫的时候,却是乐极生悲。

等莫惊春上了马车,他才露出一副犹豫的模样,好半晌,才突然伸手碰了碰身后。

一团毛绒绒的,可怜兮兮的,蜷缩在莫惊春身后的雪白尾巴。

如此熟悉的感觉,让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抽回来手,将之前对公冶启的担忧全部都踩在脚下。

陛!下!

莫惊春在心里凶巴巴。

他就说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陛下看他的眼神贱嗖嗖的!

原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莫惊春走出宫道的时候,觉得尾骨别扭极了,憋得慌。结果上了马车之后,一坐,就是有了猜测。

……绝了。

莫惊春原本的怒意未散,如今更是平添了暴躁,巴不得回去揍人。奈何他回去怕是兔入虎口,最终面无表情地让墨痕赶紧走人。

太久没有尾巴,莫惊春如今有些不太适应。

正常人谁也不会适应这个。

毕竟这尾巴,不管要怎么放,都是个麻烦事。

从前是花了点时间适应,可是现在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这多出来的尾巴……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吞下一声闷哼。

他刚刚没注意,硌到了。

尾巴可怜兮兮地蜷缩成一团,挤在莫惊春的尾骨上。

莫惊春无奈地揉着眉心,这莫名其妙的兔尾再来一次,可真是麻烦。

陛下怕是用了常识修改器罢。

莫惊春直到此时,才将最后一个答案填了上去。

【10/10】

【惩罚已结束】

精怪干脆利落地叮咚提示。

不管怎么说,之前一直困扰着的惩罚总算彻底消失,暂时也没有新的任务。

今年算是能好好收尾。

莫惊春心里这么想,陪着家人吃完饭之后,几个小孩在地上顽,就连年纪还小的安娘手里,都拿着个风车在鼓弄。

外面有接连不断的炮竹声,听起来异常热闹。

几个孩子最终坐不住,被莫飞河带着出去外面顽。徐素梅专心带着安娘,而莫惊春居然是那个难得清闲的人。

也可能是家里人故意让他放松,不像那么紧绷。

莫惊春坐在床榻上,这姿势能让他不会碰到身后的兔尾,可以坐得舒服些。

那熟悉的老朋友,莫惊春可是半点都不打算碰。

【任务十一:阻止公冶启】

莫惊春:“……”尾巴毛猛地炸开,像是一个刺挠的毛球。

可比他送给正始帝的白毛球,还要蓬松!

这么急促?

阻止什么?

这时间……来得及吗?

莫惊春的第一反应,话说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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