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风飒飒, 莫惊春立在府门外,只觉得深秋寒意。

枯叶落尽,夜色寂寥。

身后高大府门上悬挂下来的灯笼摇曳, 打着的昏暗灯影并不鲜明, 将莫惊春的影子拖得狭长。

呼吸间,萧瑟的寒意让肺腑都有些刺痛,正如莫惊春此刻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不该来。

莫惊春的手指背在身后, 袖口看不分明,实则他的手指已经痉挛到一处,像是在克制下意识的畏惧。

或许那不是畏惧。

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了正始帝的疯狂。

东府外站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说道:“宗正卿, 还请进去等吧。”

身后偌大的府邸洞开, 像极了霍开大口的恶兽,没留下半点余地。呼之欲出的暗影和莫惊春的影子吞噬纠缠在一处, 让他迈不开步伐。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不必。”

这种累,是发自心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倦怠。

就像是一次次试图让事情重回正轨, 但最后, 人却还是会发现,天生授予的东西, 始终无法变更。

更何况, 那本来就是一头更愿意同流合污的恶兽。

宁愿挣扎在恶欲里, 也不愿抬头。

公冶启便是这般。

莫惊春背着手, 看着正缓步从街道尽头走来的男人, 绝望地想。

公冶启近了。

有什么接连不断的东西一直滴落下来,像是水, 又像是粘稠的液体, 啪嗒啪嗒地顺着袖口, 衣襟下摆,还有摇曳不动的佩饰。这宽敞寂静的官道上,只有他一人的脚步,打破了宵禁后的寂静。

他张狂肆意地步来,毫无掩饰之意。

步入灯影下,方才看到公冶启微笑的模样。

极其危险。

莫惊春只是看到一瞬,毛骨悚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就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一般,他背后都是刺骨的寒意。

“陛下。”

莫惊春清朗的声音响起。

虽然是在这诡异的环境下,莫惊春还是强迫自己出声。

公冶启停下步伐,抬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莫惊春。

两人的身份地位从来不同,即便是公冶启追求莫惊春,可便是这般,也甚少会有这样莫惊春能高高在上俯瞰公冶启的时刻。

仰头的君王,嗜血眼底充斥着快意愉悦,像是刚刚痛饮了鲜血归来。

他的脚尖轻快地在地上点着,一下下,如同轻快的节奏。

像是还没有完全从那凌厉的愉快里挣脱出来,人停下,那不断溅落的痕迹便也清楚得很,那是红到发黑的热血,滴滴落下来,很快就汇聚成了洪流,怎么也分辨不清楚……一个人,能流出这么多血吗?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

他仰头看着他。

俊美的脸上逐渐翻出狂热,那是一种用文字无法形容的神情,狂喜而肆意,他步步上前,一步步踏足了台阶,让那血红也染指了干净的台阶。仿佛犯上的恶兽,丝毫不顾及任何的束缚,一心一眼,只能看到最高台上的人。

莫惊春瘦削,干净,内敛得就像是清晨的雾。

实在太难捉到,却又舍不得。

这么自在鲜活的模样,不管看上几次都是不够,将他的脚扣上金环还是不够,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将莫惊春缩小装到袋子里带走,随时随地都能放在掌心观看舔弄,那或许才能彻底安抚暴躁的兽。

总会是不满足。

莫惊春有着太多喜欢的人。

他喜欢莫家,喜欢友人,甚至对刘昊,对老太医,对柳存剑,都存着一种古怪平和的善意。

公冶启不懂。

公冶启当真不懂。

一人,怎么会分出那么多好?

手指已经抓住莫惊春的袖子,刺目的红印上袖口,留下刺人的指痕。

餍足归类的怪物桀桀笑,像是再要靠近莫惊春那般,肆无忌惮地用自身的污秽染红莫惊春,仿佛这样,就能将他拖到和自己同样的地方来。

怪物喃喃:“夫子为何总是如此贪心?”

被诘问的莫惊春却是从未想到,有一日,自己也能被问这样的话。

莫惊春沉默:“臣何来贪心之说?”

公冶启吃吃笑起来,那满足的红润似乎还在他脸上,那更像是一种恐怖的征兆,让人不敢知晓,究竟是什么染红了他的眼角。

是杀意,还是血。

亦或者是无穷尽的恶念。

公冶启笑得更加开怀,“夫子难道还不够贪心吗?你喜欢的太多,注视的太多,怎么会有那么、那么多……”

他说起话来,像是个稚嫩孩童。

因着古怪的快意而变得颠三倒四,可于莫惊春而言,却是一瞬都无法掩饰的发麻。莫惊春都快忍不住尖叫起来,只因为那毫无掩饰,疯狂肆意的杀虐。

公冶启究竟做了什么?

莫惊春感觉到脚后跟的瑟缩,那无关乎本心,是身体自然的戒备反应。

每一处都在告诉着莫惊春快逃。

莫惊春的牙齿不知为何发酸,可最终他还是问出了话,“……陛下,今夜,您究竟做了什么?”

湿腻猩血的手掐住了莫惊春的下颚,强迫着两人面对面,公冶启森然笑着,“夫子,为何不先回答寡人的问题?”

莫惊春的呼吸微妙急促,被敏锐地捕捉到。

年轻帝王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暧昧,像是从一个高昂的快意总算慢慢低滑下来,发出一个质问的“嗯”声。

两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其实只差了几个台阶。

可公冶启比莫惊春要高些,所以即便是几个台阶的差距,他也只比莫惊春低了一头,微微仰头,就能扎进莫惊春的心里去。

这几个台阶的差距,压根拦不住公冶启的长胳膊。

陛下的力气很大,带着克制的颤抖,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莫惊春不愿去想,在他走来的那一路上,是不是铺满了血。

到底是怎样的酷刑,才能榨出这么多的血?

莫惊春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先有父母后有臣,友人投缘,桃娘可爱,这些都是在陛下出现前,就已经存在。

“臣自然会在意,”他敛眉,“臣无法不在意。”

这,始终是隔阂在他和公冶启之间的问题。

陛下太过霸道。

他想要的东西,便是彻底的唯一。

最让人痛苦的是,他自己当真如此。

若是他做不到,莫惊春还能痛斥帝王,可是公冶启不是……他从来都是如此,不屑于掩盖。

莫惊春始终比不得他坦诚。

可这要怎么怪得了莫惊春?

莫惊春想,这怎么怪得了他呢?

为君者,向来都比臣下要惬意得多。他们能得到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可以挣脱的束缚太多,其高高在上的地位,能取得的东西……又何止一二。

这骤然刮过的冷风,让莫惊春宽大的袖袍乘风起。

他突然有些冷。

“陛下,不在宫内。”

秀林欠身说道,“是的,太后娘娘。方才长乐宫已经让人来说,陛下出宫去了。”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深夜,太后只是夜里做梦,突然梦到了许久前的故事。

是在她,还未入宫前的故事。

惊醒过来后,太后就派人去了长乐宫一趟。

太后低低叹了口气。

睡不着的夜晚实在苦闷,她披着软衣坐在软塌上倚靠着,神色有些肃穆。女官秀林帮着太后捶着膝盖,轻声说道:“娘娘,可要点些安神香?”

太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秀林,你今年几岁?”

秀林:“今年二十一。”

太后笑了起来,“也没比我进宫的时候,大上多少。”

今夜的太后,似乎比平时还要柔软得多。

秀林说道:“太后与我等女官不同,自然是尊贵的。”

太后摇了摇头:“可不是这般……我最开始嫁给先帝,可是为了避难。”

秀林微愣,动作也停了一会。

太后不紧不慢地说着隐秘的事情,“当年先帝还未显露,他的身体孱弱,就是外界,也想不到最终会是他来登基。帝王家事,总是荒唐了些,当时也没几个权贵想要嫁给先帝……而哀家嫁给先帝的缘由,其实很简单。先帝需要一个家世干净,和当时的皇位争夺人毫无牵扯的女人,而哀家需要一个可以庇护哀家,不至于被康王看上的丈夫。”

这世上,能拦住皇族的,只有皇族。

同为王爷或许还不够,得是彻底碾压的身份,方才可以。

所以先帝和太后,是纯粹利益的结合。

当时要找到一个没有支持各家皇子的权贵出身,那可实在为难。

女官秀林听着这些话,人都要颤抖起来。这样的话,难道是她该听到的吗?

太后微笑着说道:“有什么可怕的?都是过去的事情,难不成哀家还会怕这老黄历?”她的手掌在秀林的手指上拍了拍。

秀林强忍着说道:“康王,似乎这些年除了好色些,并没有其他逾距的行为。”

太后的脸色冷淡了些,眼神落在自己那一双手上。

即便她已经快要半百,可太后依旧是美丽漂亮的女人,那一双手保养得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想当初,太后便是坐在张家马车上去赴宴时,被今夜这样的秋风卷起了车帘,被入京贺寿的康王一眼看到。

太后平静地说道:“他现在是不敢,而以前……”

她露出个诡谲的笑意。

“刘全是什么模样,他就是什么模样。”

刘全是打头几年,先帝收拾过的一个权臣。他家中子弟近乎无恶不作,骑在京兆府上压根不把旁人放在眼底。

秀林自然是听说过的。

被刘全府上公子郎君看上的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出身,都可能被招惹。如果是豪门权贵,那还好一些,也只能嘴上口花花,可要是低一等,或者是普通平头百姓出身,那可真是遭了殃,直接就被人抢进府内。

更甚之,刘全府上的小郎君还曾挑衅过庆华公主。

先帝对庆华公主爱如珍珠,尽管公主已经将人揍成猪头,还是忍无可忍,在那之后筹谋许久,直接将刘全的根基连根带起。

连带了整个刘家也变得没落,这些年再无出路。

这是又一个跟张家一样从太祖时期就延续下来的功臣世家。

张家,刘全,形形色色的人物,似乎都重复栽倒在同一个坑里。

所以有时候这些权贵倒也不是不羡慕世家们培养子弟的能耐,的确他们族内有着各类的龌龊,可至少面上,从来都是光鲜亮丽。

康王,从前也是如此。

五六十岁的人了,瞧上了漂亮的女郎,便想要带回府中。就算那人是张家珍视的小女,也时要绞尽脑汁将人弄到手。

身份家世相当又如何?

康王回去就弄死了康王妃,然后试图强娶张氏女。

秀林吃惊地说道:“……康王妃?”

“是啊,”太后慢悠悠地说道,“那是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嫁给康王那数十年,看着他妻妾成群,府邸有着上千美眷,还能帮他安抚后院,处理各王府妯娌的关系,连带着那些年再是如何,京城都不曾训斥过康王……都是由着康王妃的手腕。”

即便她们不曾见过,但太后对这样一位女子也是佩服的。

可偏偏这样的人,落在康王府也便罢了,更是为了这种理由而夭折,让当时年轻的张氏女愤恨不已。

若要她嫁给康王,她宁愿自刎,也绝不接下康王妃的位置。

张家当时的地位算不上高,可毕竟门槛摆在那里,就连康王要娶,都得让出正妃的位置。她的兄弟,便在此时出了大力气,最后搭上了先帝的线,险而又险地嫁给了先帝。

……尽管当时,先帝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早衰的命数。

也正是因为这样,太后和康王彻底结仇。

在先帝登基后,康王压根不敢再提起这茬,但太后始终记得当初那个无辜受累死去的康王妃,最终也让康王半是圈禁在京城,无诏不得出京。

这近乎圈禁的行为,对一个亲王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他在自家封地是王,在京城却只能是爬虫。

如此天差地别的距离,再加上太后时刻盯着他,一旦康王有出格的行为,总会有人立刻上奏弹劾,让他始终都无法肆意。

这才逐渐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秀林听完了太后的话,低声说道:“康王再是受累,可他在府上还是有这般多美眷,除了不能随意出京,以及没有那么大的权势……到底康王妃死了,还是死了。”

“是啊。”

太后淡淡地说道。

康王妃的位置空悬了这么多年,是康王府不愿意再娶吗?

不,是太后不许。

她要康王始终记住,那位置上,只能有过去那个女人。

不甘又如何?

太后方才是不甘呢!

她的声音透着浅浅的怨毒,“是啊 ,何其不公。一个女人出嫁在外,为其操持了数十年,不论嫡子庶出,都从不曾偏待,这样的人,为何偏偏落在康王府。他一个亲王,就算这些年犯下强抢女子的罪过又能如何?

“名义上,那些女子,可都是好好被他纳进去的……皇室不以为然,天下更不在意。女人何其苦,即便是哀家,也只能做到这步。”

在康王看起来,他怎么不苦?他从自己富饶的封地被带到京城,被圈禁在几进的王府,屋子只住得下几十女人,站立坐卧都要被人盯着,这如何不苦?

可他再苦,锦罗绸缎,花开富贵,依旧是盛宴来往,从未有过挫折。

当真是苦啊!

比那些不幸死去的女人,不幸折损在他手里的康王妃,还要苦吗?!

即便太后沉默不说话,可女官秀林仿佛能听到太后肃穆之下的不满与愤怒。

何其不公!

秀林低声说道:“其实陛下待太后,也是好的。”

这骤然转变的话题,让太后扬眉。

秀林这才动作起来,轻轻给太后捶着膝盖,淡笑着说道:“太后,奴婢说一句逾距的话,您或许因为陛下对张家所做的事情,所以对那日交泰殿的事情尤为不喜。只是娘娘,您可还记得,陛下中毒后,第一个想杀的人,其实不是张家。”

太后看向秀林。

秀林轻声说道:“是康王。”

正始帝一直想杀康王。

从前是为了母后,后来,更是为了莫惊春。

公冶启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能够让康王生不如死,可他偏偏是选择了最激进暴戾的一种,将康王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尖锐刀锋捅开康王的五脏六腑,他已经疼到整个人都几乎要发疯。

如果不是被撕开的四肢,他怕是要满地打滚,如今却只能在地上蠕动。

公冶启脸上始终带着笑。

他欣赏着眼前的血景,笑吟吟地说道:“寡人本来是打算让你再活几年,再痛痛快快地死去。毕竟现在处理你的话,实在太费劲了,还要压下朝廷那头的麻烦。

“可老王爷啊,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趣?”

他一脚踩爆了某个东西。

即使康王已经快要疯癫,但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莫急。

公冶启割开康王喉结下的肉块,整块臃肿的肉块弹了两下,脸皮上两个血窟窿不断地渗血,直到最后扭曲着死去。

公冶启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外头,还是五更天。

整个正屋内弥漫着古怪的血腥味,就连守在外头的暗卫都闻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亲眼见识过这位帝王的心性,却还是忍不住为了今夜的疯魔而吃惊。

康王一直都是醒着的,他活生生挨到最后一口气。

暗卫头骨发麻,背后发寒。

陛下太狠。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步了出来,脚底踩出了黏糊糊的血痕。

他看向右侧,“那个女人呢?”

暗卫从暗处拖出来一个女人,她的嘴巴堵着布条,正呜呜哭着。

她长得很漂亮,哭起来的时候,更是动人。

就连红肿的鼻子,都是可爱的。

怨不得康王会这么宠爱她,即便身份不够,还是将她提拔为侧妃。

这很好,帝王很欣赏这种勃勃的野心。

“你可眼光怎么这么不好?”公冶启用血糊糊的手拍了拍她的脸,浅笑着问道,“嘴巴又这么不会说话?”

嫌弃莫惊春是个鳏夫?

公冶启巴不得他离异丧偶再丧女,家里孤身空寂,就只他一人呢!

鳏夫有什么不好?

不然还得他亲自动手。

公冶启刚才浑身的暴虐都在里头发泄了大半,便懒懒地说道:“将她的眼睛挖了,舌头也割了,再丢进去陪陪康王罢。”

他摇头。

“可怜见的,总得送你们一家团圆。”

女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瞪大了双眼,拼命挣扎起来。可是单单一个暗卫,既足够将她往屋内拖过去。

很快屋内就传出来几声干呕,紧接着是尖锐的惨叫声。

暗卫顺便扭断了她的手脚才出来。

公冶启面无表情地吩咐,“这里烧起来后,再去公冶娇的屋子放把火,能活下来,就是她命大。不能,就下去陪爹娘。”

公冶娇罪不至死。

可她还是一切的根。

话罢,公冶启便混不在意地踩着月光步出去,径直穿过了整个寂静的康王府,从王府的大门大摇大摆地离开。

只留下身后一群暗卫苦恼地开始办事。

不到一刻钟,康王府燃起大火。

那着火点,正正就在两具扭曲的身体上,继而蔓延到了整个正院,然后,与小郡主院里互相辉映,仿佛是在给这个寂静的秋夜招惹一丝不同。

秋风起,火势更大。

而站在东府前的莫惊春,抬头看着远方几乎染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之所以会来东府,不是因为任务提示。

是那狂跳不止的心。

那无法压抑的狂躁在拼命告知着莫惊春有什么要发生,可当他真的站在这东府的台阶上,真正与公冶启对峙,真正看到帝王眼底扭曲的疯狂,莫惊春又觉得,他不来,其实也并无关系。

此刻公冶启要的不是劝说,而是彻底的发泄。

莫惊春给不了。

帝王此刻的情绪不对劲,愈发躁动疯狂。

他既给不了皇帝要的,也是无用。

可公冶启既然看到了莫惊春,怎可能给他走?

帝王拖着莫惊春进了东府。

东府的占地面积其实甚广,只是来玩的人太少,所以显得寂寥无人烟,可实际上府内的奴仆一直打理得很好。

公冶启身上的杀意并未褪去,所有必经之路上,一切奴仆都弯着腰,丝毫都不敢抬起脑袋来。

外面的火势果然引起了一些躁动不安,京兆府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派人过去。

但是这都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处,腥臭的血味让莫惊春忍不住要吐出来,但很快又被温热的泉水带走,两人赤条条地沉在水底,莫惊春被咬得吃痛。

公冶启很急。

不管是从开拓的动作,还是其中的发泄,都看得出来帝王的疯狂。

莫惊春在最后一口气憋光之前,挣扎着游了出去,浮都了水面上。他踩着脚下的水,还未呼吸到几口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又被公冶启拖了下去。

帝王在落水前,似乎说了几句话。

但是莫惊春此时此刻已经听不清楚了。

他感觉到四肢的敏感,像是……就连走动,摩擦,触碰,任何一个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动作,都能引起莫惊春的反应。

他太敏锐了些。

唔哼。一声闷哼,莫惊春在水底憋不住气,惊喘地呛了几口水,还没来得及护住胸口,就已经被飘下来的公冶启抱住,吻上了唇舌。

咕噜噜的气泡从嘴巴跑出来,莫惊春的眼睛酸涩到想要流泪。

他却感觉到皇帝很高兴。

那种高兴带着诡异的热意,让人无法挣脱。

莫惊春那一直爱说道理的嘴巴被公冶启堵住后,就很难再张开,两人缠缠绵绵地在水底过了许久,莫惊春才一身疲软地被陛下从水底捞了起来。

莫惊春仰躺在水池边上连连喘气,咳嗽了好几声后,声音虚弱地说道:“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他本意说的是这热水池底。

可公冶启分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还是扭曲了莫惊春的意思,手指在他背脊上滑过,一瞬间爆发的感觉让莫惊春下意识弓起身体。

公冶启说:“杀了康王,如何不是个好选择?”

方才,不管是在府门外,还是路上,公冶启都没有直接提起此事,此时真正出口,结局已成定数,落在莫惊春的耳中,便是忍不住喘息了几下。

大手按住莫惊春的背后,低沉暗哑的声音透着几分戏弄。

“夫子,原来对寡人,还有过期待?”公冶启舔了舔嘴角,笑得古怪,“可惜了,寡人不也对夫子有着无数期待,可是夫子还是一一让寡人落空了,不是吗?”

手指滑了下去。

莫惊春想将自己窒息闷死在假想的热水里。

“臣,什么都没有说。”

公冶启扯住莫惊春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拖了过来,骤然翻脸,阴鸷地说道:“夫子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你的眼睛,你的呼吸,你的皮肤,你这个人,你的存在,无不是希望寡人乖乖做个好人,安分守己,不再惹事……怎能轻易如愿?”

莫惊春:“……”

陛下这是哪来的想法?

他何德何能,还能够去束缚陛下?

他不过是……

莫惊春微顿,他没有过吗?

他省视过往的经历。

从精怪始,到他身不由己沦陷在其中,再到最后无力挣脱……这其中的分毫,莫惊春真的半点都不曾想过?

莫惊春颤抖着闭上眼。

自然是有。

如果陛下是个宽厚的人,如果陛下不是个疯子,如果陛下还是原来英明神武的太子,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没有那扭曲的相会,如果……

可世上没有如果。

“不过这没错。”公冶启之前骤然的冷意又褪去,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方才的话,就是故意让夫子愧疚的。”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毕竟夫子就是这样的人。”

莫惊春缓过劲来,“……我是什么样的人?”

公冶启的眼眸死盯着莫惊春。

“软。”他淡淡笑道,“哪里都是软的。”

莫惊春扑通一声下了水。

帝王坐在池边上哈哈大笑,拍着膝盖笑得爽朗。

莫惊春泡在池子中央,即便泉水温暖,可他还是觉得冷。就好像外面飒飒的秋风寒意已经穿透了他的骨髓,让他怎么泡都暖和不起来。

公冶启的疯性犹在。

他不过是表面恢复了人样。

仿佛手刃康王的感觉,让帝王获得了异样的满足。这让莫惊春有些惴惴不安,他回眸看着帝王,公冶启也在看他。

莫惊春对公冶启的眼神很熟悉。

很多时候,公冶启都是用那样的眼神瞧着他。

良久,莫惊春踩着温热的池水再步步走了回来,扒在池边看着公冶启。帝王还是保持那个姿势,笑看莫惊春,“怎么……”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双手撑着池边的莫惊春跃上来吻住。

莫惊春垂眸,吻得认真。

那瞬间的景色,让公冶启心里再度涌起翻涌的浪潮。

翌日,康王府的事情,惹得满朝震惊。

整个康王府都连成片烧了起来。

但是妙就妙在,起火地方,正是康王府最中央的位置。

康王,康王侧妃死亡,其他救火的奴仆有受伤的,倒是没有出现死者。而府上贵主,还有一位小郡主被烟熏受了伤,人倒是还活着。

刘昊清晰地听到帝王说了一句“可惜”。

这声在上,却很轻微。

刘昊毛骨悚然。

京兆府的汇报结束,有郡王忍不住问道:“所以京兆府查了一晚上,得出的结论就是意外?”

京兆府尹昨夜突然从床上被拉起来,处理这事情已经处理了一宿,人都累瘫了,闻言也是不满,硬邦邦地说道:“王爷,这火势是在后半夜燃起来的,算上救火的时间,满打满算能够搜查的时间也就不到一个时辰,您是指望臣手下这些人个个都是断案高手吗?”

寻常依着京兆府尹怕事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插嘴。

可康王的事情实在太大,尤其是着火点是在康王府的中间,尤其是在康王和康王侧妃附近,这燃起来的火势最旺盛的就在此地,直接将所有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就连痕迹都没留下多少。

至于小郡主那里的倒是可查,是一个嬷嬷起夜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打翻了灯盏,引起的火势不算大,所以才及时扑灭。

京兆府尹当然知道康王府同时有两个地方在一夜内冒出来火势,这般巧合实在太过,有人质疑也是正常。

可他忙活到现在,却真真连半点证据都没有。

正始帝翻检京兆府匆匆写就的文书,屈指敲了敲奏章,“府上的奴仆,真就连半点声音都没听到?”

京兆府尹苦笑着说道:“陛下,都问过了。昨夜一切如常,说是康王侧妃去寻了康王,所以就将外面的侍从都遣散了。侍卫全部都围在正院外,直到突然火起,才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许是秋日天干气躁,火势刚一出现,就已经无法用水扑灭,有两个侍从扑过去开门窗,反倒是将火势迎了出来。”

这就说明,从内部燃起的火势本就严峻。

薛青迟疑地说道:“陛下,秋日确实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可是……这常常发生在野外,才会有‘野火烧不尽’的说辞,可这是在康王府内部,再猛的火,怎么会迅猛到院外的侍卫在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扑灭不了呢?”

正始帝颔首,看向京兆府尹,“薛青说得有理,再查。”

“喏!”

京兆府尹应下。

康王府骤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而他的子嗣虽然众多,但真正嫡出的,只有早年康王妃所出的两个嫡子,如今京城正派人去通知他们。但是在他们进京前,这丧事总归也得操办起来。

正始帝犹豫了一下,就将此事交给了秦王。

毕竟如今在京城内,唯独秦王的身份相当。

秦王听到后,并不觉得奇怪,领命后,视线若有若无地看着莫飞河。

就在莫家的事情后,康王就出事了。

这是巧合吗?

如果是莫家的话……

秦王蓦然感觉到刺痛的感觉,猛地抬头,正看到帝王在吩咐刘昊说些什么,很快抬头看着秦王,冲着他微微颔首。

秦王暴起抓着扶手的手掌慢慢缓和下来,也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是错觉?

退朝后,公冶启还未回到长乐宫,就被太后请了过去。

公冶启并不觉得意外。

太后宫中,此刻,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女官都不在殿内,唯独太后一人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公冶启踱步,太后听到脚步声,淡淡说道:“康王,是皇帝亲自动手?”

“太后知道了。”

公冶启说得平静。

太后猛地转头,看了他片刻,无奈地说道:“你太过冲动,虽然现在杀了康王确实解气,可是康王在,对皇帝的布局还有用。”

或许是康王被折腾过,他在政务上半点都不出头。

而且身为亲王,他也始终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的一边。不管顶上乱七八糟,只要谁继任,他都认。

因着他亲王的身份,虽然聊胜于无,但有些时候,还算有用。

尤其是在公冶启将宗亲搅和得天翻地覆的时候。

公冶启:“不是还有秦王吗?”

太后叹息,“秦王看着是好,可他的心眼,却比康王还要多十倍。秦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他那双腿……他未必认命。”

公冶启淡淡说道:“不认,也得认。”

太后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何必污了自己的手?”

公冶启低低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太后这话却是错了,如果寡人不自己动手,那才是一件憾事。”

母子两人并没有聊多久,曾经出现过的隔阂并不是不存在,只是彼此都忽略罢了。在帝王即将离开的时候,太后还是忍不住说道:“记得去找老太医看看。”

帝王淡漠地说道:“太后说笑了,老太医的平安脉,可一直都在看着。”

待皇帝的身影消失在身后,太后才缓缓坐下。

可是方才皇帝那一身凌厉外放的气势,如果不是出事,又怎么会如此张扬肆意呢?太后摩挲着手帕,确实担忧帝王的情况。

还未等她想太多,就看到女官抱着大皇子入宫来。

太后看着他露出淡淡的笑意,心里的担忧却不曾减少。

今日,那莫惊春入宫来了吗?

莫惊春没来得及。

因着康王出事,宗正寺回去后忙得脚不沾地,和礼部,秦王打交道,可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需要和秦王对接的事情,就得需要莫惊春亲自出面。

秦王倒是没有上次的咄咄逼人,在看到莫惊春登门时,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微笑着说道:“宗正卿不必担忧,既然康王……之前的事情,自然是一笔勾销。或者,宗正卿还放在心上的话,那本王给你赔个礼。先前康王着实太过担忧小郡主的婚事,本王被康王所劝,就变得急切了些。”

莫惊春忙起身,他又怎么能接受秦王的礼数。

但是这秦王……倒是将自己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上门的事情确实是康王拜托秦王的,可秦王怎么做,那就是秦王自己的态度。如之前那几乎有些强硬的姿态,那更像是秦王和康王之间达成了这个协议……

不过秦王不像是从前的人,要查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莫惊春暂且将这件事记住,然后才开始和秦王商议起如何处理康王府的事宜。最是关键的部分,最终还是要等到两位嫡子回来前才能着手。

等到莫惊春离开的时候,他感觉心头有点凉意。

秦王似乎在试探他?

可为何要试探他?

难道是在怀疑这一次康王出事,和莫府有关?

莫惊春敛眉,毕竟这太过巧合。

他不紧不慢步出去,届时,还是得看京兆府尹怎么说。

如果是陛下亲自动手,那铁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毕竟那一夜,这位皇帝本来就穿着一身血衣前来,那洒落在街道上的红血,后来可是一人都不曾提起。

等到莫惊春回了莫府,正听到垂花门内莫沅泽的尖叫。

只是这尖叫却是掺杂着快乐,莫惊春一听就知道是莫飞河在操练莫沅泽。

莫广生正抱着一小姑娘从内往外走,那孩子小小的,正是安娘。安娘现在随手大了一点,可以软软被抱着在外头看风景,因着莫广生在对孩子的事情上笨手笨脚,徐素梅每日只许他抱一次。

为此,莫广生一次可以抱半个时辰。

安娘就躺在莫广生的怀里昏昏欲睡,将大半的时间睡过去。

莫惊春:“你什么时候将安娘抱出来的?”

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分明看到莫广生就抱着个奶娃娃。

莫广生义正言辞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抱孩子。”

他特别强调。

“今日第一回 。”

莫惊春:“……”他选择不去打扰莫广生。

但是莫广生却抱着安娘走了过来,跟在他的身旁,“今日朝堂的事情,你怎么看?”他们只在散朝后匆匆聊了几句,然后就各人去办各事了。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后也没闲着,而莫惊春那边要开始协助康王府的事情,倒是弄得分身乏术。

莫惊春:“按着京兆府尹的意思,这一回,估计是意外。”

他这话看着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说的是京兆府尹的看法,不是他的看法。

但莫广生没留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如果是意外,那为何会在两个地方都有燃火点?”

莫惊春:“这就是京兆府尹要查的原因。”

莫广生看了眼莫惊春,忽而说道:“昨夜听闻你匆匆出府,是去了哪里?”

而且还一夜不归。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去寻了友人。”

“是谁?”

莫惊春:“袁鹤鸣。”

莫广生扬眉,“居然是袁鹤鸣……你和他深夜见了一面,然后,你俩还抵足而眠?”

莫惊春猛地踹了一脚莫广生,面带薄怒地说道:“安娘还在这呢!”

莫广生嘀咕着“抵足而眠”又不是什么坏词,“她还小。”

“耳濡目染的可不能是坏事。”

莫广生:“……就是个词儿!”他据理力争。

莫惊春用眼神逼退他,“我算是知道大嫂为什么会不让你靠近安娘了。”

莫广生:“这怎么就……”

莫惊春知道莫广生喜欢孩子的事,不过他和嫂子间的事情,他还是不插嘴了。他转而提起刚才还没说完的话题,“你觉得不是意外的话,可能是谁做的?”

方才莫惊春之所以会提起袁鹤鸣,是因为袁鹤鸣这人机灵,而且和莫广生没有任何的接触,如果莫广生歪打正着真的去问袁鹤鸣的话,以那小子的急智,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扑朔迷路,不会危及到莫惊春。

莫惊春自然不能告诉莫广生,他那一夜是去见皇帝了。

莫广生迟疑地说道:“不好说,其实都没有动机。谁会贸贸然去杀一个王爷?而且还是亲王。康王虽然从来都不参与朝政,可也正是因为这样,连个政敌都没有。”

不管是谁杀康王,都甚是奇怪。

莫惊春:“既然没有杀人动机,也没有怀疑的对象,京兆府要是连着几日都找不到证据的话,那大概是意外。”

莫广生摇着头,拍着已经睡着的安娘若有所思,“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这天底下还有谁做事可以这么滴水不露的话……那还有一人。”

莫惊春看向莫广生。

——正始帝。

“你怀疑陛下?”

莫广生诚实地说道:“我怀疑过。”

“过?”

莫广生无奈地说道:“因为如果是陛下的话,那问题来了,他为何要亲自动手?这些皇室里要找到一个屁股下真的没屎坑的人,实在太难。如果想要康王死,陛下有千百种办法,为何要弄一个突然起火?是,这速度确实是快,但有些没必要。”

既然不论如何都能让人死,那直接按照大义将人弄死,岂不更简单?

派人去杀,不仅站不住脚,要是一个意外泄露,那才叫难堪。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是说,全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得滴水不露吗?那若是陛下做了,咱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是没用。”

莫广生思忖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子卿说得不错,是我着相了。”

是帝王如何?

不是帝王,又如何?

反正康王已经死了。

莫惊春:“倒不如说,现在咱们的嫌疑,才是比较大。”

莫广生优哉游哉地说道:“那就看谁敢去父亲面前说了。”毕竟前些日子,莫飞河还痛痛快快承认了他打了康王的事情,现在还在禁足呢。

莫广生也想禁足了。

他每天回来,就看到父亲和几个孩子玩闹的模样,突然心生羡慕。

为何只有他需要每天辛辛苦苦地出城?

康王的事情最终没查出个所以然。

京兆府尽力了,但是不管是从着火点,还是在小郡主闺房,只要能检查到的地方,全部都是意外。

朝臣有的不信,帝王抵着额头,漫不经意地说道:“那就让薛青再查查。”

薛青的冷锋一扫,登时无人敢说话。

薛青冷淡地说道:“康王死了,京兆府花了十天的时间查出来的结果,人证物证俱在,当天晚上也没有任何外来的迹象,不如说,这场意外,实际上是康王自己疏于管教府上呢?”

薛青摆明了不想查。

康王死了也是活该,不管他是意外死的,还是出事死的,薛青都漠不关心。

康王的事情就此结案。

两个嫡子千里迢迢赶回来,还是没赶上头七,等到月半他们抵达京城的时候,康王府上已经挂满白布,大部分的事宜已经准备完毕,等他们回来就能够立刻办丧礼。

而就在期间,扶风窦氏的事情,也有了进展。

派去扶风窦氏本家的人,最终还是赶在本家动手毁尸前,将两具尸体都护了下来。最终他们在重新开棺木后,确实找到了这两具尸体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人为谋杀的证据。

两个女人,都是被扼死的。

她们的颈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头裂痕,那是凶手行凶时留下来的痕迹。

尽管这不能锁定席和方的母亲是被窦何唯所杀,但加上席和方的证词,至少能够证明窦何唯有杀害窦原母亲的可能。

所以刚出了大理寺不久的窦何唯又被关了回去。

而现在整个京城上下的目光都落在扶风窦氏和康王府上,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登时就引起轩然大波。

扶风窦氏先前出事,在还未有确凿的证据,不管是民众还是一些中层官员,其实都是不太相信这可能。可随着办案的证据从窦家本家千里迢迢传了回来,这立刻就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切实变作了一种可能。

一时间,京城坊间都是热议此事。

林家。

林御史气得手都在哆嗦,拍着桌面说道:“这些都是什么污言秽语?”

他刚才听到的是最近林长峰在坊间收集到的流言蜚语。

其中不乏诋毁世家的言论,林御史听了自然生气。原本此事还能有他的参与,但是因为大儿子林长峰的愚蠢,让此事彻底暴露,以至于现在林御史都还不能回到朝堂,如此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火爆,到底不复从前的儒雅。

林长峰低头说道:“父亲,是否要出手干预?”

林御史冰冷地说道:“干预,你要怎么干预?眼下京中的暗桩几乎被连根拔起,而你现在就连究竟是谁泄露的消息都查不出来!”

林长峰苦着脸说道:“父亲,孩儿真的查过了,可是林氏上下,都是绝不会背叛林氏,孩儿当真找不到踪迹。”

林御史幽冷地摇头,“不,有一个人会背叛林氏。”

林长峰猛地看向林御史,就看到林御史低头看着林长峰,“最近,你的母亲,在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林长峰突然背后发凉,牙齿颤颤,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

“……小佛堂。”

“小佛堂啊。”林御史自言自语,“当初送三娘去广德寺的人,也是她。你说,你的母亲,会不会从三娘的口中,知道了些什么呢?”

林长峰低头说道:“父亲,您不是已经在母亲的身旁安插了人手吗?是不是母亲,叫人来问,不就会知道了?孩儿觉得,这应当不会是母亲。虽然母亲确实是生父亲的气,也并非是林家人,可母亲同样是世家女出身,还是恒氏的人。她再怎么样,都不可能会将林氏的暗桩泄露给皇帝呀!”

他说得极为诚恳,而且还说道:“孩儿反倒是怀疑莫惊春,这个人实在太过低调,如果不是这一年接连的几次事情,孩儿都几乎要忘记,朝中居然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林御史面无表情地敲打着桌案。

莫惊春,这个人确实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最近出的事情,看似和莫惊春没有任何的联系,可是窦家的席和方是在他府上赶考的,康王在死前,还曾经意图和莫家联姻,莫飞河还特地去康王府上将康王打了一顿。两个合起来都快一百五岁数的老头居然还涉及到打架,尤其动手的人还是莫飞河,这很是引起了大家的猜忌,私下其实都查了一番。

莫家这边口风很严,秦王更是不可能开口,反倒是当事的康王府,却没捂住嘴巴,将事情泄了个大概。

莫惊春当真不起眼。

可这么不起眼的人,却是每次出事,都有他的身影。

一想起此事,林御史方才想到,当初四五皇子谋反的时候,跟在陛下身边的人,是不是就是莫惊春来着?

林长峰被林御史这么一提点,立刻想起来,“对,就是他。”

“陪着帝王出生入死,许尚德的事他插了一手,交泰殿有他,窦家有他,康王的事情,也有他……”

林长峰急急打断父亲的碎碎念,“还有齐,不,清河王。”

林御史猛地看向林长峰。

对,没错,就连之前清河王世子的事情,也有他。

而偏偏就是清河王的事情,最终引爆了恒氏族人的惨死。如果不是最近清河王拿出了极大的诚意,几乎要让林氏动摇,不然林氏是绝对不会有意动的。

只是可惜,就算意动,朝廷的意思也很是明了。

而且清河王的意图太明显,思来想去,林氏还是不能和其联姻。

林御史自言自语地说道:“太蠢了,太蠢了,这么个人物扎根在京城这么久,又是陛下的太傅,又是莫家的人,怎么会实实在在忽略了这么久呢?”

或许他们要找的根源,就在莫惊春身上!

此人身上,必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此时此刻,坐在张千钊和袁鹤鸣身旁的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有一种诡谲的感觉让他微微蹙眉。

袁鹤鸣笑着说道:“难道是伤寒了?不如让我来把把脉?”

袁鹤鸣虽然不是医者,但确实会点医术。

平日里小打小闹的病痛,他都是自己给自己诊断的。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不了,我觉得你还是需要给广林看看,他现在看起来两眼无神,印堂发黑,像是下一刻出去就要摔倒了。”

袁鹤鸣怪笑,“他就不必了,他现在是见猎心喜,抄书都来不及,开多少药都没用!”

这话倒也没错。

藏书这东西既然进了翰林院,不给他们誊抄一遍,怎可能活着出来?

所以翰林院的老翰林都鼓足干劲,拼命地誊抄。

就连往日需要学习的庶吉士都被拖去抄书去了。

不过这活,他们干得乐意。

席和方没事的时候,就抄得入神。

张千钊哀哀地说道:“没用,有些在乎的可不是内容,是那些出众飘逸的字体。这一回至少发现了十来种失传的书籍不说,还有两种从未见过的字体,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

袁鹤鸣平静地说道:“我就不信你们没拓下来。”

听到这个,张千钊倒是变了脸色,嘿嘿笑了笑,“这你说得不错,东西拓得好好的!”

虽然拓下来的东西,肯定是比不上原本,可是有,总比没有强。

莫惊春看向袁鹤鸣,“如今在新的地方,可还适应?”

他已经不在翰林院了,眼下他升任右佥都御史,正在适应中。

袁鹤鸣痛苦地说道:“我还是喜欢翰林院。”

翰林院的日子,比起在外官场,简直就是养老度日的快活地。

正是袁鹤鸣这样的人最是想待着的地方。

事实上,袁鹤鸣去了都察院后,莫惊春已经猜到了他确实是在皇帝帐下做事。不然他这一次,即便按着正常轮换,去的,都不可能是都察院。

莫惊春平静地说:“都察院不好吗?至少俸禄涨了。”

袁鹤鸣无奈地说道:“确实,确实。”

他敷衍地应了几句,再吃了几口酒,才突然说道:“听说之前康王,打算和莫府联姻?”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是从哪里听说的?”

袁鹤鸣讪笑,“大家都这么说。”

莫惊春不缓不慢地说道:“确实有这么回事。”

张千钊大为不解,“那为何当初老侯爷要揍康王?”

就算看不上康王府,也不至于动手呀!

莫惊春想起那个小郡主。

康王去世后,两个嫡子从封地赶到京城处理后事,而引起一切事端的小郡主因着脸上受伤,自请要去广德寺。而康王那两位长子自然不肯这么做。

虽然康王的庶出孩子不少,但总不至于连一个庶出女儿的份额都要克扣。

他们也要名声。

如今康王去世,他们按理应该被封为郡王。

郡王可不比郡主。

郡主可以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称呼上几句,可是郡王却是得实实在在父亲去世后,才能够落到实处。如果在这时候传出来刻薄了幼妹,岂不是对他们的名声造成极大的打击?

不过小郡主执意如此,就在当下,太后突然召了他们两人入宫,好好宽慰了他们一番,然后又明示郡王的位置不必担忧,两人这才安心。

之后倒是对小郡主的选择不再阻挠。

或许等他们回去,那小郡主真的会去广德寺也不提。

莫惊春叹了口气,这小郡主确实是惨,可是他也没到要去同情他的地步。

正始帝能饶过她一命,已经出乎莫惊春意料。

……或许说明陛下也还没发疯到那地步?

莫惊春心里犹是惴惴不安。

最近陛下给他的感觉,可绝对算不上寻常。然莫惊春的事务繁忙,除了几次碰面外,几乎都再遇不到,而陛下似乎也很是忙碌,没再跟之前一样黏着莫惊春,这让他心里觉得古怪……陛下,不会真的背着他做些什么吧?

“……子卿?”

莫惊春被猛地叫回神,眨了眨眼说道:“方才在想些事情。”

张千钊指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袁鹤鸣叹息了一声,“这小子又晕过去了。”这是吃醉了。

不过方才袁鹤鸣拉着他们絮絮叨叨,已经说了之前家里的事情。那个长相极像他青梅的女人已经被他送走妥善安置,而家里的人已经被他“劝”得不敢再说了。

端看袁鹤鸣这精灵古怪的模样,便是知道他的“劝”,怕不是寻常的“劝”。

张千钊打算送袁鹤鸣回去,莫惊春在确定两人都上了马车后,才不紧不慢地爬上了卫壹和墨痕驾的马车,“今儿怎么又是一起来?”

墨痕嘿嘿笑道:“因为卫壹打赌输了。”

平日里,莫惊春都很少去管院里的事情,态度向下也一直很温和,导致墨痕和卫壹在他面前很是随意。

莫惊春无所谓地说道:“若是赌钱,我就将你们赶出去。”

卫壹笑道:“岂敢岂敢,都知道郎君讨厌,谁还敢如此?”

墨痕驾着马车,卫壹跪坐在车门口,几人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马车的速度突然停了下来。卫壹扶住车门,扬眉说道:“不会是马出问题了吧?”

不能啊,莫家的马可是好马,不是寻常的驽马。

墨痕的声音低了下来,“遇事了。”

卫壹探出头去,脸色骤然变得阴沉,眼底只有突然拦在前面的数十人。

“京兆府的颜面,还真是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呀。”莫惊春不必掀开车帘,都能在墨痕和卫壹的动作看出来究竟是什么事,他不知是感慨还是无奈,“又或者,这是哪个不开眼的?”

竟敢动莫家的马车?

他自车厢下抽出佩剑,清隽漂亮的面庞逐渐变得淡漠,直到出了车门站在车辕上,已是面无表情。

莫惊春也好奇,在京城这乱摊子中,究竟谁还能浑水摸鱼,趁乱对他动手?

他本该寂寂无闻才是。

长乐宫。

正始帝咔嚓一声剪开烛芯上的结块,明堂就显得就明亮了些。

刘昊觉得今日陛下心情还算不错,小心地说道:“陛下,奴婢看太后的意思,是打算尽快给康王府那两位封王。”

“那就封罢。”

正始帝混不在意。

他知道太后对逝去的康王妃有着一种莫名的愧疚。

刘昊欠身,自然会吩咐人去催促。

冰凉的剪刀被按在桌案上,帝王伸手去碰灼烧的火苗,冷不丁地说道:“现在几时了?”

刘昊:“刚过戌时。”

“……是吗?”

正始帝霍然将整个烛台扫落在地,冰冷阴鸷地说道:“那为何还未有夫子的消息?”滚落的蜡油一下子浇撒在地毯上,凝结成一块块丑陋的印记。

帝王之怒,顷刻便让整个殿内都冰冷得可怕,残暴嗜杀的暴戾浮于眉宇。

正始帝的怒火展露无余。

刘昊悚然,猛地意识到,莫惊春的消息一日二报。

一回,在午时。

一回,在戌时。

从未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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