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德百的眼神狠厉, 扫过屋前伺候的人。

那一个个都压下了脑袋,连半点惧色都不敢流露。屋门并未阖上,屋内说话的动静传到屋外, 若是一个不慎流传了出去, 依着陛下,那全都死无全尸。

德百可不想自己的命搭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寂静夜色,总算明白为何师傅说, 守在陛下跟前,最为要紧是识得眼色,该出门的时候, 就记得关门。

德百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方才为何不在陛下进去的时候关门,那可真真要命。

屋内, 莫惊春和公冶启对峙而立,两人眼底都有翻滚的潮涌, 只是公冶启更为外露, 凌戾暴虐的气质浮现在表面, 让眉梢紧蹙得几乎挣不开。

莫惊春闭了闭眼,想要将破裂的情绪盖住。

可公冶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猛拢住莫惊春的腰, 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道, “子卿, 睁眼, 睁眼!”

莫惊春慢慢睁眼,那还未收敛干净的情绪被公冶启看了去。

痛苦, 羞耻, 绝望……以及浅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情愫藏在最底层, 如不是公冶启抓住的时机巧妙,不然他怕是永远都看不到这一幕。

太后劝过他。

“待莫惊春,你要尊重他。”

公冶启活了二十来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太后教导这个。

张家出事后,太后和皇帝的关系一度跌到了冰点。

但是在帝王默许了太后救下张家女眷后,有一日,太后突然将正始帝请了过去,然后对他说了这句话。

莫惊春的存在,在生辰宴的剧变后,太后必然知晓。

从前种种也不必细猜,一定是他。

公冶启记得,当时他心中只有疑惑与嘲弄。

“太后事到如今,才要来教寡人如何疼宠枕边人?”

“陛下!”太后厉声说道,“我不是在教你如何疼宠情人,我是在教你如何不逼死莫惊春!”

正始帝微怔。

太后显然也对自己要说的话很不适应,声音硬邦邦,“从前你父皇评价过莫惊春,说他内敛谨慎,沉默寡言不假,却有一番血性……这后面半句话,是你对先帝说的吧。”

正始帝的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但显然是默认。

太后哼了一声,“我倒还在想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处,原来是在东宫就已经……”她话里多少还是有点怨气,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道,“莫惊春背后有莫家,莫家有朝廷三大将军之二,你行军打仗要倚靠莫家,怎偏偏要去动他?”

正始帝不耐烦地说道:“您不是说要教寡人如何不逼死莫惊春,怎么又说这些大道理?”

“你是真的……”太后叹了口气,也罢,皇帝从来都不曾想过体谅旁人的心思,如今愿意站在这里听他说话,已经算是进步,“是不是你强迫的莫惊春,方才开始的孽缘?”

正始帝微蹙眉头,瞥向太后的眼神透着疑窦,“是又如何?”

太后已经佛了,淡定地说道:“那如果莫家知道了此事,要带莫惊春离开呢?”

正始帝的脸色骤然一变,变得狰狞可怖,阴森森地说道:“杀。”

暴涨的杀气毫无束缚,张扬发疯。

“莫飞河和莫广生若是识相,就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他们两位可是如今武将之典范!”太后重声说道。

“那又如何?”

正始帝暴戾地说道:“夺他者,杀无赦。即便是母后要动他,那也是不行!”

太后头疼地摁住额角,从前是先帝,如今是莫惊春吗?

她万没想到,莫惊春对正始帝已经如此重要。

“既你无法松手,那最紧要的难道不是收心?你本性张扬,爱恨激烈,可他却全不是这般。如只照着你的喜好来,就算莫惊春可以捆在你身边一时,也困不住他一世。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离开。”

太后断然说道。

当夜生辰宴上,公冶启的发狂和莫惊春的反应,太后都看在眼底。

若说莫惊春对公冶启毫无感情,那必不可能。

可要说有多少……她想想公冶启的阴鸷手段,却是难以衡量。

莫惊春是男子,也从未听说他喜好男色,他和皇帝的开端必然充满碰撞压迫,如果皇帝只是一时之用,那强迫也是手段之一。

可若要长久稳定……这就不能够。

爱恨是最长久的情感,最怕的是不爱,也不恨。

这是正始帝无法接受的。

太后既然看到了这点,就不能任由皇帝这么下去。

正始帝狐疑地看着太后,神色淡了下来,“太后从前不是巴不得给寡人身边送人?”

“那是我不知道你已经荒唐至此!”太后那才叫一个要气绝,揉着心口无奈地说道,“如果你只要一个傀儡,那你如何手段尽出,我不管你。但如果你要一个活着的莫惊春,那就照哀家的话去做!”

太后的话犹在耳边,公冶启是真真强行压住,才没有继续发作。

但要说他不气,那肯定是假话。

公冶启恼怒地说道:“我说的是我,又不是说你,子卿作甚如此敏感?”那些奴啊郎君的话,公冶启不过玩笑开来,怎可能真的套在莫惊春身上。

不过公冶启转念一想,要他是外室也不错。

那些女子娇弱得很,依着莫惊春的性格,怕是会呵护得紧。

如此惊世骇俗,落在公冶启的心里,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太后的话,他是听进去的,但是能听进去几分……实难预料。

莫惊春木着身子被公冶启抱在怀里,沉默了许久,方才叹息着说道:“我不得不敏感,陛下。”

如果从前莫惊春无心无情,将这一切都推给精怪任务与惩罚,那他自可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怕是不能够了。

人当真是无心,才最不需多思。

公冶启紧蹙眉头,眉宇间的戾气若隐若现,“封后的事情,我确实考虑过。”

他不顾莫惊春僵硬的身体,飞快地说道。

“他们提起后宫封妃封后,寡人都在想,若是那唯一的人选抛出来,他们岂不是要气得在朝堂上晕厥过去?”帝王的语气变得阴冷,“寡人喜欢的人,他们既不喜欢,又何必时常在殿前聒噪?”

莫惊春简直哭笑不得,“陛下……谁会觉得……”

他无奈摇了摇头。

公冶启冷冰冰地说道:“子卿,他们的聒噪忍就忍了,如果有朝一日是你来劝,寡人就真的下令。”

他不动,是因为没必要。

将莫惊春困在后宫,对他有什么好处?

就算帝王让莫惊春能进出前朝后宫,却还是有无穷尽的恶意会落在他身上,思及此处,公冶启便暴怒异常,恨不得将臆想中的种种全数诛杀。

可要是莫惊春……如果是莫惊春逾越了那条线……

公冶启有预感,那绝不是愉快的事情。

他贪婪地舔了舔莫惊春的后脖颈。

他还是这样一个恶劣,才想过要束缚,又迫不及待地想在莫惊春身上盖戳。

莫惊春:“……”

他不觉得公冶启是真的色欲上头,其实陛下对情事并不热衷,但有些时候……他仿佛只是竭力在给莫惊春……盖章?

想到这里,莫惊春薄怒散去,感觉只剩下满心惆怅。

他背负着公冶启这只巨兽,无奈地说道:“陛下,老太医的话,您可别忘了。”

公冶启:“子卿这话说得我好像很急性上头。”

莫惊春:“……我没有。”

公冶启轻哼了声,刚才的暴戾眨眼又散了。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曾几何时,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畏惧公冶启?

即便惹怒他,即便他发火,即便……

方才莫惊春的心里只有羞怒,只有不甘,哪怕是一闪而过的绝望,也是因为想到那个画面的触动,可要说他害怕,当真一点都没有。

这个事实,远比之前的一切还要可怕。

可还未等莫惊春细思这件事,他就被公冶启抱了过去。

公冶启抱着莫惊春大步朝屋内走,扬声说道:“德百!”

德百在外头就像是明了公冶启心意,立刻就欠身将门阖上,而后他一脸放松靠在外面,总算歇了口气。

幸好,幸好。

莫惊春猛抵住公冶启的肩膀,吃惊地说道:“您要作甚?”

方才不是说过……不行了吗?

公冶启轻笑起来,俊美的脸上透着洋洋得意。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旁人身上只觉得可恼,可出现在帝王身上却只觉得理所应当。他慢条斯理地脱掉外衫,将之随便抛在地上,岂料他沐浴出来后,压根就只穿着那一件衣裳,如今正是坦诚相见。

“我另有他法。”

莫惊春看着男人赤裸的胸膛,又羞又恼,没好气地说道:“您这话说得,还能有什么法子?”

公冶启可是连衣服都脱了!

帝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办法,还是得靠夫子自己!”他一边说着,一边突然用手摩挲莫惊春的后脖颈,那起初只是瘙痒,紧接着莫惊春抖了抖。

“……你做了……”

莫惊春又抖了一下。

奇怪,非常奇诡的感觉从后脖颈爬升起来。

那里好像……手指摩擦过去的感觉,就像是……莫惊春来不及多想,又抖了抖,整个人诡异地缩成一团。

其实他更想要将后脖颈藏起来,就跟他从前藏起小腹的时候。

等下……小腹……?

莫惊春心里一闪而过诡谲的感觉,但还未等他想明白,搭在他后脖颈的手指漫不经意地用力擦过,他抗拒的力气全部都消失了。这很……很舒服,但不完全是身体的感觉,就像是整个脑子,还是……

酥麻。

莫惊春颤抖起来。

他想摆脱这诡异的感觉,但是那根手指如影随形,时时刻刻依附后脖颈上。

就跟他们是天生一对似的。

“陛下……”莫惊春张开嘴,却发现他的声音就软绵得像水,抖得不成样子。

他下意识想去看下面,却被公冶启勾住下颚,两人纠缠着吻在一起,“这时候,还叫我陛下?”

刚才是莫惊春在气头上,也便算了,如今在床上了,还要来气他吗?

岂料莫惊春不知是被麻痹了还是怎样,颠来倒去,还是一直叫陛下,气得公冶启牙狠狠,环在后脖颈上的手指用力按下去,那一瞬间爆发极致快乐让莫惊春几乎蹬开床褥,愉悦又痛苦。

……这是什么?

莫惊春痛苦地挣扎起来,那不是身体的感觉,而是另外一种诡异复杂,仿佛要让他窒息的快乐。

他的手指痉挛地拽住公冶启的裤子,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帝王。

莫惊春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有种诡异的感觉不断地跟他重复,这是正常的,他的后脖颈就是如此敏感,那是他的敏感之一,一旦触碰到,便会如此。

那是精神上的满足。

……精神?

那又是什么?

莫惊春迷迷糊糊,在重复不断的按压下挣扎扭动,几乎要撕裂床帐。

“……陛下……”那是他的声音?

带着哭腔,极致的欢愉还有痛苦,像是被沉沉地压在水下,怎么都无法挣脱出来。

公冶启的眼睛亮得惊人,轻易地让莫惊春侧过身灵活的手指快速脱去他的衣裳。身体贴在一处的温热让人窥探,帝王低头看着后脖颈上的微微凸起,露出一个噬人恐怖的眼神,慢慢地俯下身去。

他舔了舔后脖颈。

只是一瞬,拢在他怀里的人连指尖都在发颤。

这是常识。

莫惊春哆嗦着想,这是个狗屁常识。

“陛下,这一,次,修改,的……是……”

就算是在心里和精怪说话,莫惊春每一次开口都忍不住一抖,挣扎着将猜测说出来。

【6/10】

……对的。

但与此同时,莫惊春的意识也彻底溃散,被那无边际的精神愉悦捕捉,撕裂吞噬。公冶启黑沉的眼底一闪而过的猩红难以捕捉,餍足地舔了舔红肿的皮肉。

这不正好?

既不违背老太医的医嘱,也能让子卿满足。

他将莫惊春全身上下舔了一遍,然后塞进了被褥里卷起来抱住,心满意足地睡了。

“您可是不舒服?”

左少卿小心地看着莫惊春,只见他面色微红,捉着那笔杆子已经许久不动,不知是不想落笔,还是另有原因。

莫惊春叹了口气,将毛笔放下来,“只是这两日累了点。”

左少卿将两位宗室嫁娶的文书放到莫惊春的桌案上,深以为意地颔首,“也不知是为何,四处都赶着这两月不成?”

这一月送来的文书,可比从前还要多。

莫惊春淡淡说道:“倒是还有些藏着不小的心思。”比如他手里头的这封。

清河王世子要和颍川林氏联姻。

莫惊春还记得那位世子离京前的模样,那病恹恹的身体,回去怕是得好生温养,才能寿数长一些。

可颍川林氏……却不是个好选择。

左少卿见莫惊春蹙眉,侧过头去看,唉了一声,“臣也觉得奇怪,之前谯国桓氏在京中出事,谁不猜是清河王动的手。甚至还因此违抗陛下的命令出了京,这谯国桓氏和颍川林氏关系亲近,彼此又是姻亲,怎么清河王居然会给世子求娶颍川林氏之女?”

谯国桓氏死了那么多人,和清河王定然不死不休,颍川林氏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和清河王结缔姻缘?

“这只是求娶,颍川林氏的答复如何,尚不知道。”莫惊春淡淡说道,“至于陛下会不会答应……”

那就得看正始帝了。

至于另外两封,莫惊春刚看了个开头,便微微蹙眉。

“最近宗亲迎娶世家女,已经成为惯例了吗?”莫惊春自言自语,他怎么记得几年前,世家可还不是这个态度。

左少卿尴尬地看着莫惊春。

这个话题,莫惊春敢说,他们却是不敢说。

但是这两份是他拿过来的,他自然也看了。

一个是为了嫡子求娶世家女,一个是嫁女儿,嫁的也是世家子。

这样的做派在往年却是少有的,宗室看不上世家的臭架子,世家看不上宗室的泥腿子味,互相鄙夷,互相针对,更是在谯国桓氏出事后,到了巅峰。

怎么半年过去,形式发生了变化?

莫惊春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摇了摇头。

利益之下,才有结盟。

这世家和宗室,怕是在正始帝的屡屡动作下,已经看得出来,皇帝对宗亲不愿留情,对世家也未必有什么好感。

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已经派人登门了。

扶风窦氏在京城的人,怕是不会好过。

尤其窦原已经点名两位重要的窦家人物出现在了京城,那引起的轩然大波和之前可不一样。

莫惊春敛眉,微微低头,不经意摩擦到后脖颈的地方,整个人僵住,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吐息,放松下来。

他甚少觉得一日这么难捱。

什么时候能到今夜子时?

莫惊春默默想,实在可恼。

陛下想出来逃避老太医医嘱的办法就是换一种精神上的刺激?

身体尚且有极致,可精神上的愉悦却没有。

据精怪介绍,精神上的愉悦可以连绵不断,不管何时挑动都能立刻起反应。这就造成一个严肃的问题……朝服是异常严肃正经的衣裳,衣领衣襟甚至是扣到喉结下方,自然的,领子也会不断摩擦后脖颈的位置。

为什么偏偏是后脖颈!

莫惊春恼怒,这微一动弹,总是冷不丁受惊。

他长出了一口气,将这几份都按照惯例叠在一处,面上平静地说道:“且压着在说,没有朝廷的允许,他们也不能私下结缔姻缘。别说是宗亲,世家看重颜面,更是不可能。就看……扶风窦氏这件案子,究竟如何结尾。”

莫惊春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不知席和方如何了。

席和方过得勉强还行。

他被带走时,就知道中计了。

他是被突然扑出来的两人一齐捆住手脚,然后嘴巴被潘安德一口堵住,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被带走后,一路上都能看得见他们是如何躲避的。

那掳走他的人不知为何似乎对附近建筑异常熟悉,七拐八弯就躲进了深处,压根寻不到踪迹。

席和方看得越多,对自己的处境就越没有信心。

如果绑匪……或者说扶风窦氏想要他活着,就不可能不给他蒙眼,可实际上他不仅是潘安德,还有其他动手的人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安德是窦何唯的贴身小厮。

说是小厮,其实他已经三十好几,一直在窦何唯的身边跟进跟出,从不离身。

所以席和方认得他。

所以潘安德可以留住席和方。

席和方看着周围窄小的房屋摆设,心里哀叹自己的轻信。

若不是潘安德,他是不会停步的。

他再不喜欢扶风窦氏,对窦何唯多少有种孺慕之情。

只是这份孺慕不知何时夹杂了恐惧,每当席和方想着要亲近窦何唯,努力让他高兴的时候,更深层的难以捕捉的恐惧就会让他愈发想逃离,只要离得越远越好!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夹杂着憎恶,再加上在窦家的遭遇,让席和方对扶风窦氏没有半点好感,发愤图强用功读书,是为了慰藉母亲亡魂,也是为了让他能逃离窦家。

席和方叹了口气。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二日。

他的两脚都被铁锁铐住,只要微有动作,就会哗啦啦作响,而且走路只能蹦着走,压根无法跑远。也因此席和方的手没被捆住,每日的行动勉强不受阻。

可席和方的心沉了下去。

潘安德能作为诱饵,那只能说,背后设局的人是窦何唯。

窦何唯想杀他?

为什么?

席和方能接受窦家想动手,却不能接受这个人居然是窦何唯!

他战战兢兢生活了两日,既希望莫惊春来救他,却又不希望他来救他。因为第二日,席和方就发现看守他的人换了一批,他们看着席和方的眼神更加冰冷无情,仿佛他就是个死人……这些是窦家专门用来做脏活的。

他快死了。

席和方不甘地意识到这点。

他看着门口正给他送晚食的潘安德,无奈地说道:“德叔,既然我都要死了,为何不给我个痛快,好歹让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

潘安德是窦何唯身边得用的人,但称呼一句德叔也是高看了他。

不过席和方叫了十来年。

因为当初抱着他进窦家门的,就是潘安德。

潘安德的脸上烙印着岁月的痕迹,皱痕勾勒在眉间,印下一个明显的皱褶。他看了眼席和方,又看了眼外头正在巡逻的壮汉,低声说道:“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他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他只说了这话,就立刻出了门去。

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该生出的心思?

“他”是谁?

窦原?

……窦原,状告窦氏欺压寡母,这是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为何,席和方在开始思考这点的瞬间,心里猛地爆发出一种可怖的愤怒。这愤怒令人齿冷,又像是长久地埋在心里,连席和方都猝不及防被带进去。

他不喜窦家,却从未升起这种愤恨至极的心思。

不该看到的东西……是说席和方看到了什么,然后他不知道吗?

席和方的脑子如果不好,怎么可能考中进士?他可以肯定自己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再忽略的可能,除非……他忘了!

他怎么会忘?

席和方苦苦思索,就连饭都顾不上吃。

潘安德守在门外,看到席和方低头看着饭菜如同凝固的石像,心里只是摇了摇头。就算再多思也无用……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如今这小院子里的人。

这些人确保了席和方插翅也难飞!

哐当!

屋内猛地响起剧烈的响声,院里的人一齐看了过来,有动作快的已经抢身到屋内,却只看到席和方抱着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着不小心撞到膝盖,疼得眼都红了。

潘安德沉着脸进来,让人快速检查过屋内,确定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桌上的饭菜也确实溅出菜油,这才平静了脸色,淡淡地说道:“你可别耍花招。”

席和方被人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还在哗啦啦流着眼泪,闷声说道:“德叔啊,这花招给你要不要?”他嘶嘶叫着揉膝盖,潘安德不耐地看了眼,才发觉那是真的肿胀起来,青红交加。

潘安德看了眼席和方,让人去取药:“你可倒好,临到头了,都要给自己找伤口。”人人还是不错,知道席和方要死了,还是给他用药。

席和方在痛意过去后,默不作声了。

上了药后,混着药味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潘安德这一回是在屋内看着他,一边看也一边奇怪,这得是多疼,能哭成这样?

席和方简单吃完了晚食,就去小床上睡觉。

他紧闭着眼,却仍然能感觉到那淡淡的涩意。

席和方认真想过自己全部的记忆,只有一小段想不起来。那是十四岁的时候,他在族内学堂考得第一,想要让窦何唯高兴,所以去他正院外等着。

……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他在正院做了什么,有没有等到窦何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全部都不记得了。据当时照顾他的大夫说,席和方太过用功发了高烧,烧了三四日烧糊涂了,就将高烧前发生的事情给忘记了。

记忆总会蒙蔽掉一些错乱的时间,席和方正是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惊悚地意识到……他高烧恢复后的那日,正是婶娘的头七。

窦原的母亲,就是在他高烧开始的那一天去世的!

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婶娘去世,他发高烧……

所以,这就是“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吗?

躲在小床上的席和方紧握住抽搐的手指,闭着眼不肯睁开。

他看到了什么?

尽管心里存着那个念头,席和方却死活不肯去看,就在这浑浑噩噩间,他脑袋一歪,还真的睡着了。

席和方走在小桥上。

通过这里,再过去,就是窦何唯的宅院。

他感觉身体矮了些,走路的步伐也比从前慢了点,有哪里奇怪?但这浅浅的疑窦一闪而过,并未存在太久。席和方带着夫子夸赞的文章小跑到了正院外,却发现原本会守在正院左右的侍从居然无一人在。

席和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

十四岁的他有点矮,但还是看到了里面空无一人。

席和方试探着,小小步地走进去,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平日他觉得肃穆的庭院,走到了正院里面。

正院里也没有人,只有空寂的树荫。刚下过雨,空气还很清新,席和方呼吸了一下,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但屋内有低低的声音。

席和方本该走人,可如果不是他听出来,那是窦何唯的声音的话。

他奇怪地靠近。

那低低的声音就变得清楚。

一个熟悉,是窦何唯的声音。

一个不太熟悉,但应该曾经听过。席和方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这是婶娘的声音。

婶娘是窦原的母亲,是个温和大方的女子。

可她的丈夫是窦何明,而窦何明早在许久前就落水而死……窦何唯和婶娘的身份尴尬,怎么会凑到一处?

这外面的人不在,怕是都被窦何唯遣走了。

这不合规矩!

席和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

“……不可……”

“堂嫂,这也是为了明远好。”

明远是窦原的字。

“当年,如果不是……”

婶娘的声音大了些。

席和方为了听清楚,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鞋尖越过了石板路,踩在了边上泥泞湿漉的土面上。

“你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猛然爆发的女声,透着深可见骨的仇恨。

“当初他是怎么死的,还有人比我更清楚的吗?!他还没回来,你们便在族内声讨他丢失了族内藏书,剥夺他宗子候选的身份,将我们娘俩赶到外宅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你们做下的事情吗?如今隔了七八年,觉得谁都不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可打着高高在上的面孔,假仁假义地说是为了明远好?”婶娘的愤怒融在声音,更扬在院里,“明远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窦何唯,你想要知道当初他将那批族内藏书运到哪里?做梦!”

“堂嫂,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窦何唯显然也是动气,然他涵养功夫还算到位,勉强还是忍下了爆发的怒意。

可是对面的女子已经被刚才窦何唯的步步紧逼激起了火,那藏了七八年的怨恨实难消除,“吃罚酒?你想让我怎么吃罚酒?就跟你当初绞死兰娘那样吗?兰娘怎么会眼瞎看上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要干什么?!”

屋内哐当哐当的响声接连不断,席和方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死死捂住嘴巴。

兰娘……

兰娘是他阿娘的小字。

他从来都只知道她叫兰娘,却不知道她的名讳出身。

因为窦何唯不许旁人提起她。

席和方的手指都是冷的,他抖着手擦了擦脸 ,想去看看婶娘如何,却不敢暴露自己,只能悄悄挪到窗下,异常谨慎地看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跨坐在女人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咙!

……婶娘已经没了声息。

席和方发疯似地离开,整个人跑出了正院。

窦何唯听到动静追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院里下雨后落下的一个脚印。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恐怖,身后人的尸体还摆在那里,又多了这被偷听的隐患。

该死!方才就不该为了隐秘而清走院里的人,倒是被钻了空子。

席和方跑得连肺部都在喘息,整个人跌跌撞撞回到了屋里,将整个人都藏在了被子下。不会的,不会的,窦何唯怎么会杀了他娘呢?

这怎么可能!

当夜席和方就发了高烧。

席和方高烧不退的第三日,窦何唯顺藤摸瓜找到了他。

他撤走了大夫。

岂料席和方是真的命大,居然还活了下来。

而且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当窦何唯试探过几次,发现席和方真的不记得过往后,他想起那女人死前的咒骂,最终略显不耐地饶过了席和方。

只要他听话,平安一世,他倒也不是给不起。

“席和方,席和方……”

有什么在拍打着席和方的脸,疼得很,让他猛地从梦魇里爬了出来。

屋内只点着昏暗的烛光,席和方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床前,惊得差点要叫出声来。那人一下子捂住了席和方的嘴巴,“别动,他们今夜要对你动手。”

席和方的脸色一变。

为何是今夜?

“窦原要来了。”

窦何唯要当着窦原的面,让席和方死。

窦原的身边跟着几个官府打扮的人,看起来神情严肃。

“你确定是这里?”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更是神情肃穆。

“正是。”又一人低声说道。

其实窦原原本可以不过来的,毕竟他是重要的原告,在外奔波搜集罪证的事情与他无关,但他却接到了关于族弟席和方被绑的消息。

那封信是直接送到窦原现在入住的地方。

只是窦原身边跟着官府的人,窦原看到了,那相当于官府的人也知道了。听闻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官府派来几个人处理。

他们原本不打算让窦原来,只是窦原一意孤行。

旁人不知道,但他还不知道吗?!

送信来的绝对不是什么绑匪,而是窦家的人!

他们是故意的……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席和方知道这件事?窦原想着之前通天楼的事情,心急如焚,生怕去晚了,席和方人都没了。

只是还未等他们走近,那里传出来的交战声就让他们吓了一跳。窦原立刻被两人护在身后,另外几个人按着兵器就冲了过去。

窦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焦躁的不安,他不知道这究竟为何,却一直踮脚看着尽头,似乎要从哪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过了许久,才看到有人扶着一个瘦弱的郎君出来。

窦原脸色骤变,几步小跑过去,一下子扶住了他,真是席和方。

只见他狼狈不堪地软倒在窦原身上,勉力说道:“哈哈,族兄,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出来。”

那里可藏着整整八个人。

可是这八个人,都抵不过刚才出现在床前的男人。那男人救了他,在官府的人进来后却又和官府的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佯装失败,翻墙离开。

甚至在翻身离开的时候还放冷话,“我窦氏是不会放过你的!”

席和方:“……”

这位仁兄,您的演技还是不太过关。

虽然如此生硬,但乌漆嘛黑再加上意外“救下”了席和方,这事变作窦家又一个罪证。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眼下窦原着急地扶住席和方,将他半抱半扶了起来,才听到哗啦啦的声响。

他借着身后火把的光芒,才看到席和方的脚上套着锁链。

怨不得刚才他出来,还得是别人扶着他出来。

不然席和方压根跑不掉。

窦原强压着怒火,“这是一个圈套?”

席和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是不是去我家找不到我?”

“我接到了消息,说你被绑票了,要一万两才能救你。”窦原低声说道。

席和方笑道:“我的好族兄,你不会真的带了这一万两来吧?”

就算是世家子弟,也没有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一万两的数目。

窦原移开眼。

席和方:“……”

这是什么意思?!

但左右都是人,席和方强忍着没问,反而说道:“你去光德坊的时候,怎么不带上我呢?”

窦原一愣。

席和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当初他是怎么在我面前杀了婶娘,又提及杀我母一事!”

声声句句,如在耳边。

纵然云里雾里,也决不可忘!

“是吗?”

有人从暗色里步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身旁,一双利目盯着席和方,若有所思地说道:“明远,你怕是还有不少事情没说。”

窦原看向那人,惊讶地说道:“大理寺卿?”

薛青竟然也来了 。

席和方直到进了大理寺,都有些迷迷糊糊,但他身上的枷锁都被除去,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就在薛青加班加点干活的时候,就在隔间外,有人说道。

“薛青居然如此认真?”

“陛下……”

“这都到了下值的时候,还是如此辛苦,说明他对寡人实在忠诚不二。”

“陛下。”

另一人实在无奈了。

这话是故意调侃薛青呢。

在那两人之后,又站着两三大理寺的官员,都小心站着,不敢搭话。

陛下很可怕,但薛青也不逞多让。

莫惊春没想到正始帝会赶着在这时候带他过来大理寺,原本以为是出了什么要事,却没想到正始帝前来,似乎只是为了让莫惊春看一眼罢了。

席和方确实平安回来了。

莫惊春:“窦何唯如此拐弯抹角,就是为了刺激窦原?”

“窦原这些年搜集到不少关于窦家的事情,但那些都是物证。”正始帝淡淡说道,“无一人愿意为他佐证。”

或许在他寻求真相的时候有人说上了一句两句,一旦涉及到出面作证,就无一人敢应。

那是扶风窦氏,那是世家。

即便他内里藏污纳垢,可只要这块匾额在一日,只要这名声在一日,依附在窦氏下生活的人便永远高高在上。

他们不敢。

也是不愿。

唯有席和方是他能真正争取过来的,可他却偏偏忘记所有。

其实窦原这一次,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不是他手里有着窦氏藏书这个倚仗,他压根活不到现在,也不可能走进大理寺。

没看窦何唯甚至敢在官家面前挑衅吗?

正始帝之所以让人救下席和方,可不是怜悯他,而是另外一种隐忍不发的怒意。

世家,世家!

“……我亲眼所见,婶娘亲口所说,我母兰娘是被我父所杀,而后我父窦何唯,又扼杀了婶娘灭口……”

薛青淡淡说道:“席和方,你可知道,儿告父,也是有罪?”

席和方行了大礼,冷声笃定地说道:“在下,告定了。”即便革除他的功名,即便要受铁齿之苦,他也定要让窦何唯偿命!

这声斩钉截铁的话里,薛青淡淡笑了。

“我已经快马加鞭派人去验尸,如果确有其事,即便死了二十年,该有的痕迹,也还是会有。”

便是肉身成白骨,也必会留下痕迹!

窦家的事情因为需要远赴扶风验尸拖了下来,原本正渐渐被坊间所遗忘,却不想突然爆发出另外一个传闻。

据说窦家藏书有十之二三都藏在了京城!

又听说,这藏书多年不见天日,已经是无主之物……若有谁能找到,去官府报备,就能拿到黄金十两!

那可是整整十两黄金!

一时间,即便是京城脚下,那也都沸腾了。

不少好事者涌去光德坊,就是为了看看有无这个黄榜,没成想真的有。还有衙役在边上说道,发起此事的人原来正是为母伸冤的窦原,也是窦家本族人,听说他的父亲是为了这批藏书而死,如今正想着如果能找到这批藏书地方,就将他们全部献给朝廷,一了百了!

这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本是坊间传闻,又快速地传到了朝堂上。

大朝。

林御史率先出列,老气横秋地说道:“陛下,近日坊间有些传闻,据说是京兆府发了黄榜,为窦家寻找藏书,闹得是纷纷扬扬。”

京兆府尹倒是没想到还和自己有关,忙出列说道:“林御史此言差矣,虽然那藏书曾经是窦家的,可如今在找的人,却是窦原。”

林御史老神在在地说道:“窦原也是窦家人,他在找,不就是窦家在找。”

大理寺卿薛青冷冷说道:“林御史出身颍川林氏,难道你一人,就能够代表整个颍川林氏不成?”

林御史微眯起眼,看了眼薛青,笑着说道:“那自然是不成。老臣只是在想,从哪里来,就该归哪里去。这藏书本就是窦家的藏书,若是找到了,自当还是归还给窦家罢。”

王振明出列说道:“陛下,依着律法,捡到遗失物,捡到者必定要归还官府,然后再公示黄榜,让遗失者定期来领。待过了这阶段,方才能归于官家。”他看似只是出列说了一道法条,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林御史那一边。

这话,是对薛青说的。

薛青这个人最注重法条,如果依着律法说话,即便他不喜,薛青也不会再说话。

不料,薛青却慢悠悠说道:“王尚书说得不错,只是另有一点,却是例外。若是遗失超过十五年,有人拾得该物送至官府,可自留一半遗失物,这是该得之赏。如今窦家藏书遗失已经超过十五年,窦原在官府挂号,以十两纹金买入拾得者的那一半,有何不妥?”

那当然不妥!

朝中有世家出身的官员都要暴跳如雷。

那可是藏书!

藏书!

十两金岂非侮辱?!

而且按着薛青这说法,岂非谁都能去官府那边刊这条消息?

岂料薛青又摇头笑着,“那可不成,窦原是窦家人,尔等是吗?”

真真是叫人气得死去活来。

莫惊春听着他们的激辩,心里却是好笑。这些世家看着是为窦氏出头,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谋利呢?

这偌大的无主之物……若是谁得了偷偷瞒下,那可真叫发家!

正始帝听了一耳朵的争吵,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依着律法来。”他的手指敲在扶手上,一下下轻响,但是分明。

“如果是普通百姓得了,愿意献上交换钱财,寡人用一千两黄金换得入国子监。”淡漠冰冷的嗓音却不知为何透着一丝嘲弄,“……当然,若是他们不愿,也可以自带着一半藏书离去。”

正始帝此话一出,莫惊春便知道,要乱了。

陛下这话,远比窦原那一出还要添油加醋,生生在原本世家结盟撕开一个口子。

窦家十之二三的藏书啊!

就算只取一半,那也是无上珍宝。

谁不眼热?

谁不动心?

从一开始,窦原鸣冤,坊间传闻,再到黄金十两,朝堂激辩……这一步步,都有着正始帝的算计,他便是要将这一桩事情推到热潮。

将京城这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加风生水起,毫无停歇之时!

就在这热闹的当口,对莫家来说,一桩好事出现了。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了。

这两位悄无声息进京,某一日他们突然出现在朝堂上,这才惊得朝臣们一跳。随着他们回朝,帝王也大肆封赏莫家。

莫飞河、莫广生、莫惊春三人都封侯,食邑五百户。

侯爵是只对异姓功臣的奖赏。

公冶皇室给出去的侯爵,从创朝开始,就只有二十多位。

如今一朝间,莫家同时出了三位侯爷,如何不让朝臣震惊?

即便是亲手拟定的内阁,都忍不住摇头。

陛下……究竟是过分倚重莫家,还是想捧杀莫家?前头莫飞河和莫广生便算了,莫惊春又是为何?

当日,莫惊春在听到旨意时,也立刻出列。

可是正始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此言差矣,难道寡人一条命,当时殿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不值当区区一个封侯吗?”

莫惊春语塞。

随着帝王提起此事,众人这才想起来,生辰宴上的事情。

那日过后,陛下确实还未封赏。

只是朝臣心中又是怪异嘀咕,陛下这坦然提起来的模样,可半点都不见后怕,云淡风轻得很。

不过陛下这个理由非常中肯,就连莫惊春也无话可说。

再推辞,岂不就成了“陛下命不如侯”了?

正始帝在诡辩上,可从未输过。

这一折腾,莫飞河和莫广生已经回来数日,莫惊春时常能感觉到徐素梅忧愁的眼神,在忍了几日后,莫惊春终究还是在一日休沐时带着莫广生出府去。

当然不只是他,还带着莫沅泽和桃娘。

他们一行人去了莫家在京郊的别庄。

那庄子曾经遭受了不小的损坏,如今已是焕发一新,与从前截然不同。

桃娘和莫沅泽从前不曾来过,看到已经是高兴不已,被庄头带着去顽,身旁还跟着几个家丁。

而莫广生是来过的,他站在庄上四顾,吃惊地说道:“这庄子什时候变成这样了?”地盘扩大了几倍不说,这里头的布置,田园的耕种,还有那尽头的宅院……这是全部都翻新过一遍了吧?

莫广生跟在莫惊春的后面说道:“梅娘什么时候有这闲心了?”

莫家并未分家。

所以宅子内的公家事务,都一并是徐素梅在处理。

莫惊春:“父亲没与你说吗?当初陛下在这里诱敌深入,然后毁掉了大半。后来陛下掏了私库的钱翻整了一遍。”就变成这样了。

莫广生这才想起此事。

等入了宅院,莫惊春才发现这里必是高人动手,整个院子模样与从前的土气截然不同。

他也是在那之后,第一次过来。

莫广生背着手兜了一圈,又回到莫惊春的面前。

“好了,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事情?还特地巴巴到这里来?”

莫惊春微顿,抬头看着莫广生。

莫广生扬眉,“我又不是傻子,你这几天和梅娘眉来眼去,你当我看不出来?”

莫惊春:“……”

他一拳砸在莫广生的心口,疼得他躬身。

“这样儿戏的话,莫要再说。”

莫广生吃痛地揉了揉,“你和梅娘我还不放心?你想那么多作甚?年纪还没我大,想的事情却是忒多。”

莫惊春背着手说道:“陛下对我有情。”

“啊?陛下?那不是……”莫广生起初还在揉胸,刚才莫惊春的力道可不小,但是揉着揉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脑袋猛地看向莫惊春,“你说什么!”

莫惊春看着庭院栽种的漂亮植株,慢吞吞说道:“你年纪大了,已经耳聋了?”

莫广生窜到莫惊春面前,一下子就挡住了窗前的风景,焦急地说道:“不是,这,你从前并未表露过……不是为兄嫌弃,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你是不可能踏出……是不是陛下?”

家人担忧和关切,一下子抚平了莫惊春隐秘的担忧。

尽管他爱莫家人,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若是他们不能接受……那也正常。可如今他们确实不能接受,但不能接受的是被强迫之事,而不是唾弃。

莫惊春会袒露,也是无奈之举。

莫惊春慢慢说道:“先前陛下中了百越的毒,疯性大发,险些杀了康王和张家。那时是我拦住了陛下。老太医说那毒正要能用我的血解读,所以我便与陛下同进同出了一些时日。大嫂许是早有怀疑,所以便看破了。”

他看了眼莫广生,“大嫂看了出来,瞒着你也无用。”

即便当初徐素梅来问的时候,莫惊春不承认,却是没用。

徐素梅是从许久之前就开始怀疑。

此一事不过是确认。

而莫广生与徐素梅夫妻一体,她定然会告诉莫广生。

那由她来说,和由莫惊春自己来说,还是后者为妙。

莫广生没想到刚到别院,就被自家二弟给了个暴击,还没反应过来,院门口就冲进来一大一小,直接将他们亲爱的阿耶和小叔拽走了,独留下莫广生孤独的一人。

莫广生抹泪,怎会如此!

连莫沅泽都抛弃他。

直到下午,莫广生才有点接受,忧愁地说道:“那你……那你和陛下,是……”

他当然会担心莫惊春。

莫惊春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脾气,他跟陛下发生那样的关系,肯定是陛下那崽子先动手的!

莫广生曾经当做大皇子的侍读,在上几次回京的时候才知道公冶明谋反的事情。

虽然那是为他母亲所连累,但这毕竟说不清楚明,陛下能够饶过许家其他人,放过公冶明一命,怕也是知道这个内情。

只是莫广生既然进过宫里去,和曾经的太子肯定打过交道。

两人在宫中演武场,那可是一对一的对手。

莫广生太知道正始帝的烂脾气!

这小子当初在演武场上输给了他,私底下居然套他麻袋!

莫广生套麻袋这办法,还是从正始帝那里学来的。

“兄长不必担心,这是我与他的事情。”莫惊春淡淡说道。

他将此事告诉兄长,不过是因为大嫂发现了端倪,所以不得不说。

并非意味着他真想莫家扯到这关系中来。

至于父亲那边,莫惊春是不可能说的。

莫广生显然觉得有些不对,只是更多的事情,莫惊春却也是不再说了。

他们几人在这别庄待到晚上,本要回去,偏偏莫广生终于被两小儿想了起来,拖着去庄子里的小后山爬坡。

莫惊春站在这正院里,还能够看到山上那隐隐约约的火光。

那正是他们一行人的踪迹。

“郎君,外面有一队经过的人家说是想来庄上借宿,不知可否答应?”别庄上的管事过来说道,“那人拿的是庆华公主府上的令牌。”

莫惊春微讶,庆华公主?

莫家可和庆华公主没什么联系,唯一勉强的,只有上一次谋反,他父亲和庆华公主并肩作战。

既然是庆华公主府上的,莫惊春便打算亲自去看看。

他跟着管事走到了别庄门口,只见打开的大门外正有几个站着的人,并几匹马。莫惊春借着昏暗的月光和身后的火把看了看,悚然一惊!

那不正是皇帝?!

“陛下?”

怎么会是正始帝?

他拿着的可是公主府的令牌。

莫惊春惊讶地将正始帝迎了进来,看着他一身劲装,再有马背上的猎物,“陛下去狩猎了?”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闲来无事,出宫散心。抓了些猎物,来子卿庄上打打牙祭。”

莫惊春挑眉看他,又看向身后那几人,发觉有柳存剑在,便颔首。

柳存剑也行了颔首礼,就见帝王走到莫惊春身边扯住他的袖子,慢悠悠说道:“听说夫子有闲情趣志,带着兄长孩子出来游玩,感觉如何?”

“尚可。”莫惊春谨慎地说道。

他今天白日刚和莫广生说过那要命的事情,这晚上陛下就亲临了,这可着实尴尬。

莫惊春正在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告诉莫广生带着孩子赶紧离开,却听到陛下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哪儿呢?寡人同莫广生,可也好久不曾见面。”

莫惊春:“……”这不是前几日才见到了吗?

莫惊春无法,只能让管事去叫人。

不多时,莫广生带着俩孩子出现在院里的时候,就感觉桃娘猛地抱住了他的小腿。莫广生低头看着她,“桃娘?”

桃娘却不说话,只是看着里面,喃喃叫了声阿耶。

莫广生循声看了进去,却发现正始帝正坐在堂内,只他不仅是坐,他还正捉着莫惊春的手腕在看,似乎是在检查什么。根骨分明的手指按在狰狞的伤疤上,听得正始帝冷冷说道:“之前送去的白玉膏为何不涂?”

莫惊春的声音传来,“只是一点小伤……”

“哼,一点小伤?你这话,不如同老太医说去。”

先前莫惊春总是拿老太医来堵嘴帝王,如今被这一堵嘴,也无话可说。

白玉膏能淡化伤疤,又极其珍贵。

莫惊春总觉得没必要,就时涂时不涂,但是这恢复的速度这么慢,被公冶启一逮一个准。

莫惊春只得讨饶。

在他们说话间,莫广生抱着桃娘走了进来,淡淡说道:“原来是陛下登门,实在是有失远迎。”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桃娘大咧咧地塞在莫惊春的怀里,然后挡在公冶启和莫惊春的中间,炯炯有神地说道,“许久不见,陛下可要与卑职出去练练手?”

这话,从前用在东宫身上很管用。

只是如今,正始帝的视线却幽冷地落在桃娘身上。

他的神色莫测,古怪地、一寸寸地擦过小女郎,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辨别,分明不冷,却莫名让人打寒颤,让桃娘更深地往莫惊春怀里钻去。

莫广生只觉不妙,“陛……”

“陛下。”

莫惊春平静地叫了一声。

只一瞬,公冶启微一眨眼,所有的危险瞬息都拢在皮肉下,用那一张好看俊美的人皮朝着莫惊春微笑,“在呢。”

莫广生面色不变,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那一刻若有若无的杀意是真,这一刻的平静温和,却也是真。

区别只在莫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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