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莫惊春抱着桃娘回去歇息的时候, 正巧撞到徐素梅,她看着小孩睡倒在莫惊春身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稍微往边上让开。

等他出来时, 徐素梅还挺着肚子站在外头, 显然是在等他。

莫惊春轻笑着说道:“大嫂可是有话要说?”

徐素梅身边跟着一个搀扶的婢子,她轻笑着说道:“是想与你说说桃娘的事情。”

他们两人沿着画廊不紧不慢地走着,婢子退到了身后去。

“桃娘过了生辰, 就到岁数了。我想给她请个女先生,家里的西席虽然好,但是毕竟不是女子。有些事情, 也到了年龄该学一学。”徐素梅说道。

西席虽然能够教导桃娘诗书礼仪, 可是起居坐卧的另一套事情,便是教导不得。如何待人接物, 如何进退,如何应付外事, 这些都还是需要靠时日一点点练出来。

莫惊春:“这是应当的, 多谢大嫂。”他感激地说道。

徐素梅:“沅泽那孩子现在已经懂得为兄为长该尽的职责, 却是桃娘教会他的。家里头只有一个,到底是寂寞了些。”身边和莫沅泽同年龄的孩子确实是少了一些, 有了桃娘后, 沅泽越来越长进了。

她挺喜欢桃娘这孩子, 自然要为她考虑。

再则, 从这两年子卿的态度来看, 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娶。

既如此,没有后娘教养, 再有这幼年失母, 对女儿家也不是个好声名, 传出去桃娘归在她膝下一同教养,反倒是好事。

莫惊春:“大嫂,沅泽那孩子的脾气,虽然有时候软柔了些,却也很是果敢。其实很像大郎小时候,你不必担忧。”

徐素梅苦笑一声,“像大郎,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我倒宁愿他像的你。”

莫惊春抿唇,看着已经走到拐角处的画廊,摇头说道:“像我,才是最大的坏事。”

他和徐素梅话罢,回了屋。

屋内烛火摇曳,莫惊春慢慢地换下衣裳。他想着数日前,他和正始帝在劝学殿的一番纠缠,他当时到底是舍下脸面说了一番话,可到底对陛下有几分效用,却是说不准。

而且当时……

莫惊春下意识地摩挲着唇瓣,他已经试探着提过了那种药物。

尽管为此引起帝王接连的诘问,然那或许只不过是引爆的寻常话。那番话……那些试探……正始帝是早早就看在眼底。

任何人都不会接受的古怪,公冶启却顺其自然地接受。

任何人都会以为的怪物,公冶启却反以为喜。

莫惊春沉沉闭上眼,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在公冶启不以为意的言语里,莫惊春确实得到了几分宽恕。自得了精怪后的战战兢兢,在帝王的心中也不过尔尔。

只是……

莫惊春重新睁开眼,淡漠地想到。

毕竟,这本来对他,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祸害的,只是莫惊春罢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思索,熄了灯准备歇息。

入了梦,莫惊春紧闭的眼皮似乎颤了颤,不知在梦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明月当空照,光辉遍大地。这泼洒的银光遍照了莫府的同时,也多情地注视着肃穆的皇宫殿宇。

这座属于公冶皇室的殿宇内,长乐宫所在,仍然是灯火通明。

老太医就站在殿中,额头微微出了汗。

在这样燥热的夏日实在是太寻常不过,只是更有一层额外的压力,是坐在上首的公冶启给予的。帝王抓着手里的玉瓶把玩,似是若有所思。

“……老太医的意思,便是这药物,会有严重的后果?”

老太医其实并不知道这药物是用于什么,只是当初陛下将这物交于他们改良时,只轻飘飘地说道要减少药物的剂量,却不能改变其刺激的效果。如此空洞无物的说法,让老太医等几个人琢磨的时候,压根就思索不清楚这究竟要从何下手。

还是老太医,在宫内数次变更中似乎觉察了什么,默不作声地找到了方向。

只是这药物本身就过于偏激,不管再是如何削弱修改,还是改变不了其中最是严重的后遗症。

老太医:“陛下,这香料中,有三味药是绝绝不能变更,乃是主药。唯独这三味药在,才能确保这香料还能再有刺激人清醒的效果。然,也正是这三味药在,才会使得闻到这香味的人狂躁。这是一种循序渐进的效用。且这种香料一开始,便是为了致使人发狂,所以长期服用,会让人持续困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实在难以清醒。”

他可谓苦心孤诣。

这香料越是钻研,老太医就越是胆颤心惊。

为了独独一昧的清明,就要使用这样有着巨大后遗症的药物,实在是祸害极大。

公冶启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这药物不能做长效之用,只能紧急使用?”

老太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等药效困在体内,实是难以排解。使用次数一多,也同样会如此,还请陛下三思。”

公冶启敛眉,陷入沉默。

他在想莫惊春。

夫子是在精怪处得知这药物的严重,方才知道突兀都要来告知他吗?

公冶启看着手底通透的玉瓶,到底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不是那般容易就能舍弃。

即便莫惊春对他来说是一味良药,可时至今日,公冶启一直不曾将他的重要性告知太后。

正是因为他知道,若是太后知道莫惊春的存在,太后会做出的事情,怕是要将莫惊春牢牢地困在他身上。

这种方式不会是眼下两人之间的拉扯,而是某种更为严峻恐怖的办法,亦或是会将事情发展成莫惊春不愿意见到的状态。

在正始帝还能控制的情况下,他绝不会将莫惊春展露在台前。

他的脸色阴沉恐怖起来,像是一想到那种会让莫惊春绝望的状态,他的杀意就怒不可遏。

何其霸道。

即便是这样的情绪,他也只愿意自己一人独享,却不愿意任何人施加在莫惊春身上。即使夫子再恨,再痛,再是不甘绝望,都只能因他而起,旁人……即便是母后,也绝对不行。

他把玩着这玉瓶,声音仿若轻响。

“记住了,此事唯独你知,刘昊知,寡人知。若是再有第四人知晓,寡人就摘了你俩的脑袋。”

这一刻,老太医便知道,陛下还是要尝试。

是了,谁能真的在医者面前隐瞒太多呢?

帝王在老太医面前肆无忌惮时,就已经将老太医拖下了危险的船。

只是皇帝第一次使用时,却是在七八日后,这么早的时间确实让人措手不及。

盖因正始帝与太后的争吵。

这天家母子甚少发生吵闹,可是每一次爆发激烈的矛盾,却无一例外,是为了张家。

先前说道,贤太妃的部分谋划都是通过张家才得以实施。

可是在追查贤太妃和四皇子一党时,正始帝独独漏过了张家,却不是意外,而是为了太后的颜面。

他已经与太后争吵过一次,既然张家对太后仍然重要,那就索性避之不谈。在这段动荡的时日内,唯独张家平安度过,而且张哲还在去岁就已经完婚,据说妻子都怀有身孕。

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岂料张家在夏日仍闹出来一桩事,这祸根,还在张哲身上。

张哲在乖乖结婚,让妻子顺利怀孕后,总算让家中几位放松了对他的盯梢。以往总是连府门都不给出,如今却是还能去坊市里玩闹。

张哲的正妻家世与其不相上下,所以他出去玩闹也只是在外面胡天胡地,不会将那些烂事带回家中,家里头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岂料张哲吃醉了酒后,在大街上闹腾起来,硬是要强求一位女郎与他同行。那女郎已是有婚约在身,夫婿也正在身侧,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结果张哲一个上头,让着家丁将人强行捉了起来,活生生打死了那郎君,再将人抢了回去。

这小国舅在吃醉酒的时候耍尽了威风,酒醒后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回去府上告罪。

阖府一惊,一查,只不过是个还未闭馆的、不起眼的庶吉士。

上头几个国舅一通使力,就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这是去岁年关的事情。

今年夏日,被驱出京城外的苦主在事态平息后,方才悄悄回到了京师,然后在光德坊敲了登闻鼓。

当时,正是天还未明时,那女子敲响了登闻鼓后,悬绳自缢,吊死在了光德坊。

闻声而出的官员大为吃惊,看着女子留下来诉状后实在是不敢瞒,方才透过层层上报,最终呈现在了正始帝案前。

而那庶吉士的身份也被扒了出来,叫常德。

正始帝记得这个名字。

翰林院每次考核,送上来的榜首,一直都是这个名字。

直到去岁,这个名叫常德的庶吉士突闻暴毙,还让正始帝有些惋惜。他看过这人的文章,虽然有些天真,可人实在通透,一点就通,便是几位阁老偶尔看过他的文章,也觉得赞叹不已。

正始帝还曾召见过他。

这样一个看过,期待过的学子,居然因为这样无端可恶的事情横遭祸事,就连妻子要为他击鼓鸣冤生告御状,也害怕无法引起更大的重视而最终以死来上告,又何其可悲?

正始帝在朝上听到时,便已是怒不可遏。

待下了朝,却看到太后正在长乐宫候着他,那殷殷切切看过来的眼神,让正始帝恍然大悟。

他冷冷地说道:“母后从一开始便是知情的。”

太后轻声说道:“张哲酒后无状,闹出这样的祸事。虽然确实是不该,可他毕竟年纪还小……”

“母后!他今年二十一,已经不小了!”

正始帝暴怒。

又是张家。

太后的神色也变得冷硬了些,“可他毕竟是皇帝的小舅子啊……如果张哲犯下的是什么大事,哀家必定不会拦住。可是区区一个庶吉士……”

正始帝冰冷地说道:“母后,就是您嘴里这么一个区区庶吉士,得了许伯衡的赞叹,让两朝阁老欢喜,更是在寡人面前对答如流,乃朝廷未来之栋梁!这么区区一个庶吉士,便是三年,五年的科考,都未必能出得来一个的人才,怎么就冤死在张家这不中用的小国舅手下了?!”

太后的脸色变得苍白,眼底又更像是燃烧一般,“皇帝,难道你真的要将张哲抓起来不成?”

正始帝的脑袋头疼欲裂,冰凉地说道:“寡人不仅要将张哲抓起来,更要秉公处置!”

“皇帝!曾经冤死在你手下的人,又何止一个两个?如今张哲不过是杀了一人,何以……”

哐当哐当哐当!

正始帝猛地踹翻了桌椅,隐忍的脸上满是暴起的青筋,连带着眼底都深沉暴怒得可怕,看着太后就跟像是在看着死物一般。

那一瞬的惊颤,让太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脱口而出说了什么。

正始帝闭上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看也不看地吞进。

好半晌,他的喉咙才咕咚响了一下,像是将刀片生生咽了下去。

重新睁开的眼底虽然猩红一片,却勉强有着清醒。

只是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像是有无数把锤子在他脑袋上拼命敲砸,他铁青着脸说道:“所以寡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他不是。”

他的眼锋冷冷扫过刘昊,厉声说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将太后送回宫中?!”

“喏!”

太后被刘昊强行拥着带出了宫门,就听到背后一声爆响,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缓缓关上的殿门,将她的视线隔绝在外。

刘昊一脸带笑地拦在她身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太后娘娘,奴婢送您回去。”

太后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一般,直到下了台阶才猛然反应过来,抓着刘昊的胳膊说道:“不,不,哀家要回去,皇帝需要哀家……”

刘昊牢牢地挡在太后的面前,仍然是那一张带笑的面具,笑着说道:“娘娘多虑了,陛下什么事情也没有。”

太后脸上的崩溃慢慢地收敛,直到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刘昊。

她记得这个內侍。

在皇帝的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是唯独被他从东宫再一路带到长乐宫都不曾出事的內侍。他在公冶启的身边多年,比一条狗还忠心。

当这条忠狗拦在她面前犬吠时,太后猛地想到了正始帝。

方才她暴怒下所说的话……

太后脸色大变。

老太医同样脸色大变,严阵以待。

他被皇帝招来长乐宫后,就嘘寒问暖,上下跑动,各种观察,生怕陛下有任何暴动的趋势。

只是并没有。

正始帝只是按着额角,告诉他头疼得要命,像是有刀子时时割着一般,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老太医是研究过内情的,知道这所谓的忍忍就过去,实际上是多么痛苦的一桩事情。这种疼痛无法用外力纾解,甚至于比平时的爆发还要严重,只是为了博得少少的清楚,便要付出将十倍的代价。

正始帝连抓在桌边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刘昊急急跪倒在正始帝身前,“陛下,不如,请……”

“住口!”

正始帝眼下的情况,压根忍不得一丝一毫的忤逆,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让他来做甚?”他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恶意蛰伏在眼底,几乎要挣扎出来。

“让他来等死吗?”

即便是现在,他没杀了老太医和刘昊,只是因为他忍得住。

太后说的话却也是不错。

死在他手下的人也是无数,就连他对莫惊春也是强占之举,本来就是个罪孽满身的疯子,如今此时此刻,若是再将莫惊春召到宫里来,正始帝却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莫惊春对那种状态下的正始帝有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包容。

可他却不清楚,这样的隐忍退让会让一头疯兽做出多少疯狂、又得寸进尺的恶事。

翌日不是大朝,正始帝将自己封锁在长乐宫一日,便也这么生熬过去。

除了殿前,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两日,正始帝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朝上,便是要求进入三堂会审的阶段。

这便是要严查。

张家在朝上的几位国舅爷当即脸色大变,他们这两日虽然担忧,却也不至于害怕。毕竟张家是皇亲国戚,更有太后在宫中,就算陛下暴怒,只是过了这段时日,再让张哲受些惩罚。

即便在他们心中所以为的惩罚,也只是闭门思过,或是受上几鞭子棍子,也便罢了。

万万是想不到会下牢狱。

正始帝却是不欲他们多争,简单粗暴地下了决断。

朝中不满张家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翰林院的张千钊。

常德在院内读书,在同批里头,一直是最得翰林院讲师的喜爱,他不仅才学出众,人品也极佳。他的妻子是与他一同乡里的女郎,两人感情甚笃,从前是女郎做活供给他读书,等他读了出来,便是常德带着她一并来了京城,从未有过舍弃之念。

如此恩爱夫妻,如此贤良之才,如此纯厚女子,却是因为一时欲念惨遭如此大祸,夫死妻随!

张千钊如何不动怒!

莫看张千钊只是一个翰林院学士,可是翰林院在他管辖下,究竟走出去多少翰林?又有多少庶吉士被他一一送了出去?

若他想动,朝内便也不只是他。

更别说……对张家虎视眈眈的,又何止张千钊。

莫惊春听着朝臣的激辩,却是忍不住再三看着堂上的正始帝。

尽管现在的正始帝看着非常正常,但是莫惊春却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现在的陛下,是不是略显暴躁了一些?

那并不明显,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动作与反应。

莫惊春微眯起眼,发觉整一次大朝上,正始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倒也不是说莫惊春在谋求这额外的对待,而是这反应略微古怪,仿佛陛下是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看他一般?

到底是出什么事?

只是莫惊春心中虽然思索再三,但也确实如皇帝对他的评语一样,他没有立刻做些什么。

而正始帝在回了宫后,便大袖一挥,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坐在案前,两根手指死死按住额角穴位,只觉得今日朝会实在聒噪,恼人得很。

这药虽然有效,然后遗症确实大。

即便过了几日,依旧时不时影响着正始帝。

当夜,老太医来与陛下诊脉的时候,总算露出个淡淡的笑意,“陛下,明日您体内的药性,应该就能够彻底干净了。”

在听闻陛下冒然吞药后,老太医简直是魂飞魄散,忙将正在尝试的另外一种药方拿来尝试。

这是为了尽快将药性排解出皇帝体内。

之前的香料只是吸入,影响就非常巨大。但是吸入的作用起效太慢,故而正始帝才让老太医改成能够服用的药物。可是既然能够服用,这反应只会更加强烈,所以需要及时将过□□猛的药性引导而出……如今发觉能起效,老太医自然松了口气。

今晚是最后一夜,老太医依旧在外面守着,生怕陛下出了什么变故。

正始帝批改完奏章后,脑袋的浑噩确实减少了一些。

他屈指揉了揉,开始思量边关的事情。

朝中也不只是莫家两位大将军,去岁在边关安稳一年时,西南正和荒族在打。西南那片地方瘴气足,又过于湿热,朝中不少官员都认为那是蛮夷之地无需如此,更有直接训斥南人狡诈不可用。

只是公冶启却不这么认为。

凡天下国土,无处不可去,凡我朝之人,无处不可往。

江南一带,数百年前也不过是还未开辟之处,如今却已经是繁华盛景,不知为朝野供给多少钱帛,也将南人这个称谓再迁至百越荒族。

不过迁民,屯田,开辟尔,乃百年大计。

正始帝并未因此动摇。

他坐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外头的黑夜,直到子时过,方才起身,缓缓步入寝宫歇息。

公冶启原以为他会彻夜难眠,却是在刚沾到枕头的那瞬间便睡着了。

他跌进了梦里。

公冶启清楚这是梦。

因为他重新站在了长乐宫殿前,手中正拎着丽嫔的脑袋。

而在她之前,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跪倒在身前,从那模样看不出来……但,思来想去,那应该是曾经的大皇子公冶明。

——“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梦里,公冶启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几乎将公冶明撕成碎片,又将发狂的丽嫔脑袋割了下来。

如此狂状,让原本支持他的许伯衡等人也不由得动摇,尤其是公冶启在那后更是屠了许家满门,如此狂态,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几番出事后,朝臣以四皇子为首,几乎要将公冶启绞杀……最后为人所救走。

公冶启在梦里漠然地看着那血流成河的恐怖画面,脑袋突突做疼,却是在想。夫子呢?

公冶启赤脚走在血海中,却是看不到莫惊春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阴鸷地盯着顶上龙帐的花纹,脸色恐怖至极。

西南的奏报传来,说是大捷。

皇帝按下朝臣的不满,让内阁拿个章程出来,好生安置当地打下的地盘。俨然是一副要好生经营的模样,尽管朝臣有些异议,但是许阁老却很是赞同。

内阁有着首辅拿主意,至少就不会扯正始帝的后腿。

只是这些时日,莫惊春一直细细观察着正始帝,却发现陛下的模样似乎一日比一日严重。

尽管他外露没半点痕迹,可是在莫惊春看来,正始帝眼下就如同一座隐隐将要爆发的火山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个大的,这实在是让人坐立不安。

就在莫惊春终于忍不住想要入宫求见时,正始帝却是不见他。

莫惊春面对刘昊的赔笑,忍不住说道:“您是知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他说得暧昧不明,但是刘昊听得出来莫惊春的担忧。

即便是知道莫太傅一直如是,可刘昊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上门。

刘昊顿了顿,想到昨夜的事情。

正始帝在暴躁地砸了一地的狼藉后,疲惫地让刘昊暂时不要留人在殿前伺候,免得一个不小心发作,人就没了。

在刘昊应下后,正始帝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如果夫子求见,不要让他入宫。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要说与寡人知道。”

一双戾目死盯着刘昊。

“听到了没有?”

刘昊当即就跪下了。

想到这事,刘昊嘴巴苦涩,“陛下不允。”

他舔了舔嘴巴,无奈地说道:“……陛下,或许是生怕伤了夫子,便一直不许。您也知道眼下陛下的脾气,是谁都不敢忤逆了他。您还是请回吧。”

想来陛下真是因为了解莫惊春,方才会有这样的提前说法,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这里,刘昊忍不住再说一句。

“宗正卿,其实奴婢不太了解,您为何还会主动入宫?”

陛下与他的那份与世俗相悖的关系显然让莫惊春痛苦不堪,一般来说不是巴不得陛下去送死吗?可是为何每一次莫惊春都并不如此?

莫惊春沉默了。

此时还是夏日,即便是深夏,日头的狂躁还是让人不喜。就是站在殿前屋檐下,也能感觉到几步开外的滚滚热浪。

莫惊春却是将衣襟都扣到了最上面,连带着厚重朝服都没有半分褶皱,仿佛他行走坐卧,便是完美的仪态典范。他的双手像是握习惯了朝板一般交握在身前,眉间有着淡淡的倦意。不知是因为这夏日狂热,还是因为刘昊这一番诘问。

“我既恨他,却也不恨他。”莫惊春淡淡说道:“喜欢,非过也。然手腕强硬残暴,才是祸事。我既希望他不再与我纠缠,却也不愿一位贤良君王陨落。”

刘昊一句话憋在心中,只能就此目送莫惊春离开。

其实宗正卿,多少是动摇了罢。

刘昊深吸一口气,却是如同皇帝所说那般,且先将这件事当做不曾发生过。

正始帝最近一直在做梦。

有时候会梦到过去的事情,有些时候却会梦到一些诡异的变化。但无时无刻他不行走在尸山血海里,就像是他未来即将可能造成的杀戮。

他醒来,倒是也曾问过老太医,只是老太医却没办法对症下药。

正始帝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白日里情绪也容易暴躁。不过除此之外,他的疯状一直压抑得很好,并未再度发作。

直到三堂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一同出具决断,判定张哲流放。

流放,这样的罪责对于张哲而言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家本来也是松了口气,都上达天听,就是连以前犯下的错事也全部挖了出来,数罪并罚居然还能讨得活口,已算是不错。

只要还能活着,在那之后,想要再怎么使钱找人,总归有办法。

正始帝并无异议。

他只是提笔在判决上多增添了几个字。

——遇赦不赦,流放百越。

百越,即是刚刚西南打下的部分国土,说是百越,实则只是百越国的一小部分,刚刚划定区域,正要将当地的土著百姓迁移出来,再将别处的百姓迁过去开拓。

这些百姓迁移过去,自然会有相应的补偿,也会划分土地供给他们耕种。

但是流放过去的犯人便是不同,他们是作为奴隶过去,尤其是这种艰苦的地方,更是半点都不容含糊,一着不慎就容易毙命。

若说平时的犯人还能苦熬,看看日后能不能获得大赦天下的机会,可是遇赦不赦,就已经生生斩断了张哲的活路。

正始帝是要张哲从生到死都不得挣脱。

他冷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张家人,眼底满是阴狠。

张家,太后不是要他饶了张哲一命吗?

他饶了。

只是能不能活下来,便是张哲自己的事情。

想必这种生活的蹉跎苦难,只会让张哲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待回了宫,正始帝命人将太后拦在殿外,不欲再说。

只是他先想了想,重新又回到殿前,看着悲痛的太后说道:“您说得不错,寡人一贯便是个恶人,若是今日张哲杀的,是如他之前动手的那些不起眼的小奴小婢,寡人说不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当您伙同张家一起欺上瞒下,将涉及到朝政的事情一同拦下时,您有没有想过,当初先帝,是看在您与寡人的面上,而寡人……又要看在谁的颜面?”

正始帝透带着几乎透体的癫狂,阴鸷地看着太后。

“寡人饶得了张家一回,如今,是第二回 。母后,没有第三回了。”

他几乎捏碎了身后的袖子里的玉瓶,几步倒退入了门内,将混淆着碎片的药散吞下。急得之后赶来的老太医上蹿下跳,四十好几的人了生生急出年轻人的脾气,拖着陛下给他的喉咙嘴巴验伤,又生怕吞下去的碎片让他开肠破肚,连带着最近的吃食都上了心,好生挨过几日确定不至于那么严重后,老太医才心有余悸。

可是,这便是第二回 了。

他原本就与陛下说过,这种药物祸害极大,是在不适合长期服用。

然没想到正始帝两次被太后刺激,两次为了不失控都吞服了药散,尽管确实是在那时候压下,却是让药性沉积在体内。

正始帝的梦做得愈发多了。

梦里,他大开杀戒屠戮了皇室一族,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皇子都杀了个干净。他记得他挑穿了七皇子的腰腹,将他开肠破肚,然后抛在金太嫔面前。

然后金太嫔疯了,当着他的面想要袭他,却又被公冶启掐死。

贤太妃在她亲子登基后就自刎去世,最后被扒出尸骨,挫骨扬灰,丢在菜市场任由人踩踏。

死得最惨的,当然是四皇子。

啊,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四皇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掌控朝廷不过三年,就让边关一再备受异族侵犯,西南更是连连战败,毫无作为的废物,将先帝留下的国库挥霍一空,变作一堆无用的奢靡宫殿与阖宫的男男女女。

好不快活呀!

公冶启将他拖到朝廷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的皮一点点剥下来,又送了他千刀万剐,让整个皇宫都听得到这位新皇的痛苦惨叫,让人知道……

一个人的血肉与皮骨,是怎样涂抹上整个宫殿的。

岂不是正好,昏君,与他刚新造的宫殿,真是和和美美。

即便是梦里,公冶启却也颇为赞同。

仿若那种无尽的暴戾与张狂也同样扎根在心里,无法释怀,无法排解,只有满腔的痛苦与浑噩挣扎。

公冶启蓦然睁开眼。

即便是在如沉水的暗夜里,也能看出一双眸子凶得发亮。

如同张狂漂亮的恶兽,绕着寝宫团团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累得倚靠在殿门边上,又猛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好像找到了。

梦里皇室倾倒,大厦将塌,异族趁此时机再度大举进攻,百姓痛苦不堪。

天下急需一个有号召力之人,可这样的人大多都惨死在这三年间的征伐。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公冶皇族,却偏是一个半疯半癫的残酷暴君。

他是纯粹倚靠着先帝留下来的人脉,才能再度而起。

不然,一个如此疯狂的存在,又是如何重新谋划布局?

新选的百官颤巍巍地站在堂下,却无人敢注视君主。

这是一个残忍,暴虐,连人话也听不太懂的皇帝。

是他们从前寄予厚望的东宫。

是让一切变得如此绝望的开端。

立在公冶启身旁的,正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痕的內侍,名刘昊。

他是暴君的忠狗。

也是他的扶持下,眼下朝廷还能勉强运转。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在看到边关被破时不会热泪盈眶。

仅仅还是四年前,是他们将异族打得屁滚尿流,如今,却只能坐视百姓痛苦不堪,山河欲破的悲惨处境,没有任何能力挽救。

只因为,先前的新皇不喜莫家,死死将莫家父子拖在了山东说是庇护皇室,却有没给任何的兵权指挥,以至于公冶启侵入皇城时,莫家父子也鞭长莫及。

而现在的皇帝……他还能想起从前的行兵布阵吗?

更何况,他所表露出来的残暴,赫然扭曲了从前所有人对东宫的印象。

“陛下!”

在寂静的殿堂上,公冶启,与堂上的暴君一起,听到一声清朗如剑鸣的嗓音。正是一位站在殿堂中后段,俊秀内敛的官员。

他的眉眼如昔朝,仿若没有被世事干扰动摇,亦是明亮非常。

刘昊看向他。

暴君,也看向他。

他们看着那人上前,自称莫惊春,乃莫家人。

他恳请陛下重派莫家父子率兵赶往边关,拦下正大举南下的异族。此一刻,朝上之人只以为荒谬。国已无兵,有将能如何?

莫惊春道,国在,人人皆可为兵。

将难得,百姓亦是坚韧。

做,总比不做强。

暴君不明,刘昊不擅,此事搁置再议。

可莫惊春却是当朝拔剑,脚尖一点跃过数人,竟然冲过侍卫的阻拦出现在公冶启面前,他的眉眼狠厉,眼底亮得惊人。

“昔日先帝将东宫交托于我等,子卿既为太傅,便身居教导之责。今日东宫浑噩至此,仍不能分辨是非清明,是我等之过。

“如今东宫太傅一十三人,只余子卿。

“既然国将不国,陛下不持天子剑,子卿冒犯,恳请陛下让位!”

说是让位,实则剑剑杀招凌厉。

行弑君之举。

暴君虽然发狂蒙昧,武艺却是在身,尤其是如此癫狂状态,他的力量远比莫惊春要强得多。两人在朝上交起手来,杀招狠绝,鲜血淋漓,淅淅沥沥的热血浇灌在暴君头上脸上,那沉稳而不断的语句却让他在数年的浑噩里,隐隐约约听到了点星外界的声音。

无休止的杀意停了一瞬的沸腾。

他听过。

如出一辙的循循善诱。

——“……启儿,为君者,事必躬亲,要爱民,如爱子……”

什么?

——“皇家不比寻常,你母后虽然对张家多有偏爱,然她最看重的仍是你,这点,启儿要记在心上。只是有些时候,在无伤大雅的事上,她才会露出这面。”

异常熟悉亲厚的声音。

——“启儿,这天下,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中。你的能耐,我向来是放心,唯独你这脾气……”

——“我这脾气怎么了?难道是许伯衡又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你说你,要叫太傅,至少也说句夫子……”

在那敦厚平静的嗓音之外,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

暴君的眼睛越来越亮,却是一掌劈开了莫惊春,将他手持的长剑抛开。

莫惊春连连呕血,已是落败之像。

可他的眼底却仿佛有着无尽的光火,如同这朝日,如同这烈空,公冶启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莫名有种失控错乱的感觉。

他见过这张脸。

艰难地在记忆里翻出某一幕,却是莫惊春沉默地站在劝学殿的身影。

也与此刻截然不同。

他从未,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过如此明亮的希望焰火。

莫惊春胸骨凹下去一块,赫然是被公冶启发狂时打断的,他的身影摇摇欲坠,便连那光火也仿佛要熄灭,这数年间从未有过的清明让公冶启不假思索地出手,拢住他软倒的身体。

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朝臣们哗然。

他们本以为紧接着的便是暴君毫不犹豫地撕裂,却不曾想到皇帝居然会出手。

莫惊春软倒在公冶启的怀里,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断的猩红从嘴角爬出,让公冶启的掌心都是温热,他狠狠地闭眼,再度张开时,好像第一回 ,看清楚了这个世间。

“……夫子?”

嘶嘶的,难听的嗓音,像是磨砂一样,从公冶启的嘴巴挤了出来。

莫惊春边笑,边吐着血,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公冶启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殿下……”

他叫着旧日的称谓。

“还……来得及,您醒了……一切,就还来得及……太子,一直都……聪慧过人……”

直到他死,莫惊春的眼底,都烙着公冶启的身影。

仿佛他的狠厉,他的杀招,他的死,都在渴求着这一个结果。

暴君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公冶启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他们眼底是如出一辙的悲恸。

是为了过去长达四年的疯狂,还是为了这山河将破的危难,是因为辜负了先帝的殷殷教诲,还是因为怀中死去的这个人……

公冶启再度醒过来时,仍然是深夜。

庄周晓梦迷蝴蝶,大梦而醒,不过弹指一瞬。

公冶启大步穿过殿宇,身影潜入暗夜,即便是宫中侍卫,也难以在这夜色里捕捉到帝王的身影,然在他离开时,仍然有几道影子跟了上去。那些都是如同卫壹的存在,能够以一当十的悍士。

刘昊被这个消息惊得跳了起来,连带着隔壁老太医也摔下床。

“陛下去了哪里!”

夭寿啊,要是陛下一个乱跑,到时候没瞒住这事情,那岂不是……

莫府。

莫惊春靠坐在软塌上,手里头拿着一卷书。

只是他似乎读不进,手指按在边缘上一直不动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深沉,间或有蝉鸣,让人隐约想起这还是夏夜。

莫惊春抬手捏了捏鼻根,看不下去徒惹心烦。

尤其这卷书,还是从皇家而来。

这家里管事的毕竟还是徐素梅,上次家里莫名其妙多出一堆小动物也就算了,那些书籍却不是好摆弄。好在那是在外间库房,倒也不是内府的,要应付过去还算简单,但是再来一回可是麻烦许多,毕竟大嫂可不是那么容易敷衍的人。

不过府内最近的气氛也有些紧张。

徐素梅怀孕已经有七八月,正是危险的时候。这府上除了大嫂外,就只有小小的桃娘,那是半点都无用。最后还是莫惊春作为小叔登门去请了徐家老夫人过来坐镇。

徐家老夫人是爽朗的脾气,尤其疼爱徐素梅,莫家来请自然是应下,这才让莫惊春松了口气。

上一回徐素梅发动的时候,好歹老夫人是在的。

这一回家中无长辈,莫惊春既是男子,又有着身份阻隔,礼法上总归不合适。

这几日,莫沅泽和桃娘也缠得很,两小儿天天盯着徐素梅进进出出,倒是让大嫂和徐老夫人好一通笑话,心里到底是熨帖的。

莫惊春将家里的事情想了一通,到底又回到了正始帝身上。

他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上的皇家印记,很是头疼。

他总觉得……

陛下是不是偷偷服用了那药物?

“任务四怎样算是失败?”

【成瘾】

莫惊春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忍不住又揉了揉。

让人着恼的是,如果陛下真的服用了那药物,那就说明至少有一事,已经逼得陛下暴怒,却有不愿意发泄出来。

谁能够在陛下得了他的暗示后,还是不顾这药物的巨大副作用吞服,以阻止暴走的自己呢?

莫惊春的心里一片冰凉。

太后。

他闭上眼。

张家。

张哲的罪罚,在今日刚刚当朝确定,正始帝着实狠狠地在张家脸上抽了一巴掌。

若是太后因为张哲的事情,与皇帝发生争执,那也再正常不过。

可许是因为太后一直并不曾参与皇帝幼年时的缘由,她或许不知道,其实她的身上牵系着陛下岌岌可危的理智。

如果张家对陛下做了任何冒犯的事情,太后都必定会站在皇帝这一边。

然若是其他,在无关皇帝的事情上,太后肯定会偏袒张家。

不然当初张家为何能够在京城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皇后的纵容,没有永宁帝的默许,短短二十几年,又怎么会培养起这么大一个外戚?

太后这样的行为,若是对上别个的皇帝,或许并不是错。

可独独是正始帝。

莫惊春长长出了口气,唯独是公冶启。

他不能容忍太后对张家一丝一毫的偏袒,他的情感太过爆裂,又太过强硬,这份霸道无形间割裂着太后和皇帝的关系。

这也正是莫惊春在意识到皇帝对他真的有情后一再抵抗的缘由……

莫惊春做不到。

桃娘,莫飞河,莫广生,莫沅泽,徐素梅……这几个,是他如今仅有的家人。

即便他和皇帝之间应该不会出现二选一的选择,可是只要一朝一次,只要有一处……便会滑向如今太后和皇帝这样的处境。

……屋内有人?

莫惊春猛然睁开眼,抓着厚重的书籍便甩了出去,却一下子砸在伸出的大手里。

他循着方向看去,出现在这里的,却是一个莫惊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公冶启!

莫惊春一惊,一下子看向院外,但见几个暗影跳跃着潜伏下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是有人跟着陛下。

只是陛下为何……

莫惊春微怔,他看出来此刻公冶启不对劲。

他似乎是从窗户扑进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裈衣,即便是这样的夏夜,看起来也有点少。毕竟陛下的身体一贯冰凉畏寒,尤其是如今已经有了秋日凉意。

莫惊春走了几步,经过屏风时扯下来一件外衫,“陛下,穿上吧。”

公冶启歪了歪脑袋,俊美的脸庞上无喜无悲,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不说话,也不动。

就算莫惊春不想靠近陛下,却也觉得现在的公冶启实在太过奇怪。

他忍不住想要越过皇帝去问问外面跟着的暗卫,好歹与他说说,现在陛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就算之前公冶启再是孟浪,都绝不会做出这种大晚上匆匆来访的事情。

只是莫惊春刚这么一动,视线从公冶启的身上挪开,他的喉咙当即发出凶恶的低吼,转身扑出窗外,准确无误地抓住其中一个暗卫拖了出来。

莫惊春一看要糟糕,这些暗卫本就是愚忠之人,别说是皇帝要杀了他,就算是现在陛下让他自己杀了自己,他也是半点都不会犹豫,更别说反抗。

眼瞅着陛下要将人掏心,莫惊春忙从后面抱住公冶启精瘦的腰,忙声说道:“陛下,陛下,请陛下绕过他们一命——”

他的身体因此与公冶启贴得太紧,一时间不防小腹的纹路发作,滚烫的热流窜爬至莫惊春的身体,惊骇得他咬住下唇,方才没在那一刻发出羞恼的呻吟。

公冶启被莫惊春抱住,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莫惊春强忍着打颤的双腿,忙绕到陛下的前面,将他抓着暗卫的手指一根根掰了出来,然后手背在身后朝着暗卫连连打了手势。

暗卫麻溜地滚了回去。

虽然被杀了也毫无怨言,但是能活着,谁想死呢?

莫惊春松了口气,压下浮躁的热意,盯着公冶启的脸庞沉默了下,试探着伸手去碰他的脸,但见陛下的眼里浮现出懵懂和喜爱的神色,如同一只巨兽扑了过来,将莫惊春抱了满怀。

莫惊春猝不及防被面对满抱住,刚刚压下的感觉再度狂喜乱舞,让他再压不住软倒下去。

公冶启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人总是动不动就颤抖,抱着他又回到了屋内。

那里有他喜欢的味道。

是除了怀中人外,最是浓烈的地方。

就在公冶启正试图翻弄莫惊春的衣服,想要检查那古古怪怪的味道从何而来,却被莫惊春拼死拉住衣服的时候,刘昊总算在暗卫的带动下没发出半点动静地出现在莫府上。

这可实在艰难。

毕竟莫府上的家丁都是操练过的,如果不是这些暗卫长久以来的生活就是在悄无声息里度过的话,要进来也不容易。刘昊险之又险地落地,刚想去看陛下在何处,就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陛下正在猴急地对莫惊春动手动脚。

刘昊:“……”

他出现得是不是很尴尬?

身边的暗卫大哥不早说,早说他就不催促得那么急躁了嘛!

想也知道,陛下会来的地方,当然是莫府啊。

毕竟莫惊春就在这里。

屋内的莫惊春在看到刘昊时,就跟看到什么救星一般,脚下一个箭步就越过陛下的纠缠,一下子扑在窗前,“陛下究竟怎么了?”

为何现在看着如同没了意识一般?

刘昊急急说道:“陛下吃过两次那药,怕是药性太重冲了心,方才老太医说道,只要让陛下泄出去这邪火就成了,不然会被迷了心智。”

莫惊春:“……”

他听着怎么那么不妙?

“不。”

一道利落干脆的声音从莫惊春的耳边响起,公冶启从后面抱住他,望到窗外的眼底满是浓郁暴戾的杀意。

如果不是莫惊春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又摩挲着他的手腕的话,现在公冶启便要直接飞扑出去,将所有吸引了莫惊春注意的东西全部格杀。

莫惊春一边要和刘昊说话确定陛下的情况,一边又要应付懵懂暴躁的公冶启,实在是左右为难。

最是尴尬的是,许是不耐莫惊春一直和外人说话,公冶启恼怒地要将莫惊春更贴入怀,手指在乱动摸索的时候,一下子抓住了柔软的腹部。

就好像抓住了莫惊春的命脉,让他靠在窗上的腿连连蹬动,却是挣脱不能。

“太傅?”要命的刘昊还在外面问,操着一把旧时的称呼,“……老太医说……”

莫惊春勉强分出心神去听刘昊的话,可是身后这头恶兽似乎是发觉了他敏感的地方,手指在小腹上又抓又挠,连连戏弄,让莫惊春一下子被抛在浪巅,猛地用力撑在窗上,才没有跪倒下去。

他生生吞下喉咙的呜咽,几乎要抓碎窗台。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点。

即便他明日休沐,可是这府上来来往往,莫沅泽和桃娘是必定会来寻他的。而有陛下这头暴躁的兽在,他不可能让任何人近身。

莫惊春不想让陛下和他们见面,更不想他们起冲突。

尤其是桃娘。

她还那么小。

他生怕陛下再想起他的胡言乱语。

刘昊抓耳挠腮,只恨没有带着老太医一起出现,“老太医说不准,可能要一日,可能要两日,但最多不过三日……”毕竟之前吃下去排解的药也在作用,终归不会超过这个界限。

莫惊春都要哭了,现在陛下顶在他身后又摸又玩,已经让他泄了两回。

如果还要三日,岂不是要命?

而且现在这懵懂的陛下,还能听得进去话吗?

刘昊还要再言,却见一个硬物从屋内飞了出来,直直地冲着他的脑袋。

他身后的暗卫险之又险地拉了他一把,才没让刘昊头破血流,那砚台擦着他的发髻飞了出去,狠狠地贯在墙壁上,发出粉身碎骨的哀鸣。

莫惊春趁着公冶启撒手的瞬间转过身来,膝盖抵住帝王要靠过来的动作,忙伸出手去摸着他的侧脸,像是要将他的狂躁压下来。

公冶启眼里的不满也被他看了去。

莫惊春顿了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果然帝王就高兴起来,低下头亲亲莫惊春的脸,然后又挨挨蹭蹭地亲了亲他的脖子。

公冶启从未有过如此纯粹,甚至不含任何肉欲的吻。

这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脸,鼻子,嘴巴,还有脖子,软到不可思议。

帝王埋在莫惊春的肩头,鼻尖蹭了蹭软肉,然后叼着那块地方磨牙,磨来磨去,却没舍得咬下去。反倒是吸着莫惊春身上的气息陷入了沉醉。

莫惊春顿了顿。

现在的陛下这么纯情?

……等下,刚才的耳根厮磨是不是被外头看了去?

面子薄的莫惊春猛地转过头去,窗外却是连半个人影都无,一个两个,就连刘昊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但是这剧烈的动作却一下子将公冶启给推开,让他原本被压下的不满再度浮现。

莫惊春被不满的正始帝叼到了床上。

他扒着莫惊春又亲又舔,只觉得这是世间最快乐的事情。

莫惊春整个人都恹恹,眼角发红,实在是有些难堪。

“陛下!”他恼怒地叫住那个人,毕竟陛下半点都不留情地拱来拱去,“您就不能收敛一些?”

公冶启只觉得嘛,就是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管是任何地方,都要咬一咬。

也不能说他完全不懂。

有些话他还是能听上一听的,比如让他转个身或者不动的时候,就表现得像是温驯的野兽。

可到底莫惊春是真的被他折腾得哭了出来。

公冶启一下子舔走了眼角的泪水。

然后趴在莫惊春身上哼哼唧唧,像是一头怎样都无法满足的巨兽。

莫惊春抱着他的大脑袋,好半晌,“陛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用手指梳理着公冶启乱糟糟的头发。神情有些恍惚,更是动作迟缓。毕竟他整个人已经空空如也,脑袋也发懵。

摸着摸着就觉得陛下这毛毛躁躁的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寝床上惊狂而起,直接就冲着莫府过来了。

刘昊说,陛下与太后数次争执,事后都服下药物控制。

尽管当时确实有用,可药效却难以排解,只能花上很长一段时日逐渐离开。只是不知为何,陛下吃药后,夜间时常做梦,梦里……似乎有着别样的世间。

正始帝只跟老太医说过一次。

而老太医不敢,也捉摸不透陛下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日头疼,夜里做梦,这便是最近陛下情绪暴躁的缘故。

莫惊春摸了摸公冶启眼底的黑痕,得了男人的挨挨蹭蹭,大脑袋靠在胸膛上蹭来蹭去,莫惊春闷哼了一声,刚才心起的怜爱一下子全抛到脑后去了。

他抵着公冶启的额头恼怒地说道:“陛下,不可以!”

公冶启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分人。

比如莫惊春说的这句,他其实听懂了。

只是听懂了,也装没懂。

他慢吞吞地往下滑,然后靠在了大腿上,非常想再从里面木窄出一点东西。刚才他抓着这人木窄了两次,声音非常好听。莫惊春急急坐起身来,想要拦住这陛下的行为,却一下子被他抓住手腕也往下面去。

公冶启磨蹭着,委屈地说道:“月中……”

莫惊春:“……”

要命!

直折腾到晨光微熹,公冶启才浑然睡去。

莫惊春本来想爬起来,但是压在他身上的公冶启实在太重,而他也困顿不得,半点都懒得挣扎,脑袋一歪,也靠着公冶启昏睡了过去。

昏睡前,他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事。

不过刘昊早就安排妥当了,他让卫壹守在外面,假传莫惊春的意思,就说他昨夜读书入了神,直到天明,今日无事不要扰他。

这对莫惊春来说,是偶尔有的事情。

更因为说话的人是卫壹,他在家中出现也有一段时日,都当做是府上的人,所以两小儿也被哄了过去,让得莫惊春和公冶启能顺顺利利睡到半下午。

直到饥肠辘辘才将他们叫起。

两人昨晚其实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因为陛下那状态确实是半懂不懂,最后莫惊春牺牲了自己的手和大腿,才将这事情避了开去。

莫惊春是早些起来的那个,他抖着腿坐在床边,感觉自己浑身软绵绵。

腿边的痕迹太明显,都几乎要破皮。

他按了按,倒抽了口气。

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恢复了没有,昨夜的陛下实在太粘人,又不通人言,哼哼唧唧,如果不依着他的话,就委屈地看着莫惊春,那种感觉像是平白无故踢到了小兽一样。

可公冶启分明不是小兽,而是一头恶兽,巨兽,一旦莫惊春心软了那么一下,立刻就被拆吃入腹,连皮带骨吃得半点都不剩下。

莫惊春昨夜实实在在被骗了好几回。

他叹了口气。

他对清醒的陛下都没什么办法,对这懵懂的陛下,倒是只能诱哄,好歹还能听一两句,没真的冲出去将暗卫和刘昊那几个都杀了。

身后被褥动了动,一具微凉的身体贴了上来。

莫惊春生怕公冶启又没头没脑地发火,下意识遵循着昨日的习惯主动靠了过去,然后仰头贴贴男人的唇角。

正巧对上一双黑浓幽深的眼眸。

莫惊春背后猛地炸开冷汗。

这不再是懵懂野性的公冶启,而是清醒的正始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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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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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长的文,看到现在也没有弃文,说明还是很好看的小说,就是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哈哈哈

    平常心 2024/03/03 20:13:5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