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莫惊春怔愣地看着陛下, 他护着小腹的姿势,即便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而起。

他本该憎恶厌弃。

然不知是这兔子的天性, 还是精怪的缘故, 他总是下意识会护住微鼓的地方,仿佛那里真的怀着孩子。

但是公冶启真的戳破此事,并信以为真时, 莫惊春的喉咙跟堵上一般。

公冶启睁着一双微带猩红的眼,慢吞吞地蹭过来看着莫惊春,直勾勾的视线不肯从小腹挪开。他的模样瞧得出来还在半疯状态, 莫惊春竭力去想, 也只能觉得这或许是跟“孩子”有关。

他记得,陛下并不喜欢小皇子。

如今小皇子就养在太后身边, 说是生母体弱难以教养,其实太后也是生怕一个不慎皇帝就将人给弄死了。

陛下那偏执的念想里, 没有旁人的地位。

正是如此, “孩子”的存在方才会刺激到陛下?

莫惊春试图往后退, 如果是因为这般,那他同样也在危险之中。他肚子里这个, 大半个月后可就没有了。

但即便是现在……莫惊春也不想见陛下一剑捅穿他肚子。

公冶启暴躁地拽住莫惊春的胳膊, 鼻尖蹭在他的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 亲密到诡异的接触在彼此衣裳齐全的时刻, 反倒是让莫惊春的手指都麻痹起来。

他咽了咽, 纤细的喉咙颤了一下,“陛下?”

莫惊春试探着轻声说话。

公冶启略动了动, 侧眸看他, 凶残的眼底倒映出一整个莫惊春。

公冶启在这种疯态时, 往往不爱说话。

莫惊春都没怎么见他开口。

而他也是第一次在这样还算镇定的状态下看着陛下,只见他的神情与平日截然不同,眉心紧蹙,眼底浓黑猩红,暴戾栖息在脸上,杀意外露翻涌时时不止。额角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动,这般近的距离,他几乎能看到其乱跳的狂动。

莫惊春慢慢抬起一只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公冶启的视线也慢吞吞黏在那只手上。

而后那只手落在了帝王的太阳穴上。

公冶启的身体一僵,暴起的冲动与隐忍的狂躁浮现在表面,阴测测的眼神死盯着莫惊春,像是要给他钻出来几个洞。

莫惊春胆颤心惊地按着公冶启的穴道。

那是要命的地方,若是有谁在额角狠掼一下,甚至能将人打残打死。

指尖揉压着太阳穴时,皮肉接触下的狂跳才如此鲜明地传入莫惊春的意识里,原来在帝王发疯的时候,他怕是要头痛欲裂。

莫惊春心里蓦然腾升一个困惑,难不成……先帝从来都没试过让医者看过陛下的宿疾?

先前正始帝提起的人里,也从来都不曾有过。

莫惊春一手抚着肚子,一手还要按压陛下的额角,一边分神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何其狼狈?

可他要不这么想,反而稳不住心神。

陛下的大手,可还按在他的小腹上,即便那皮肉下微鼓的地方是真的存在,可是如此紧密相贴,并着他们现在跪坐在一处的位置,若是远远看来,倒是颇有夫妻对跪的模样。莫惊春心神猛地一跳,立刻逃了开去。

他看着帝王的神色,暴戾狂躁的神情好似散去少许,他再次轻声说道:“陛下?”

这一回,公冶启倒是给了莫惊春更大的反应。

他忽而拖着莫惊春起身,停顿片刻后,他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梢间走去。

莫惊春猛地腾空,下意识想要拢住帝王的脖颈,却在碰到的瞬间猛地又缩了回来,将手指死死紧握成拳,掩在袖口。

他的呼吸悄然紧张起来,看着陛下步入梢间将他安置在寝床上。

莫惊春抿唇,烦躁的情绪还没升起来,就被味道悄然入侵,不可避免地放松了戒备。

莫惊春:“……”什么?

他凝神,方才意识到这里其实是帝王待得最久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睡上几个时辰,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会染上这个人的气息,而且还是最浓烈,最无法忽视。

莫惊春一个呼吸,胸腹便窜进了公冶启的味道。

他说不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毕竟平日里人压根留意不到这些小小的细节,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松弛平缓……是被陛下的气息安抚了。

莫惊春的身体甚至不自觉地对此做出反应。

他紧张不起来,也僵硬不起来。

他宽大的袖袍挡在小腹上,铺开大片的纹路,可丝毫挡不住帝王火热的视线。

公冶启像是经过了难以置信后,态度又有所转变。

莫惊春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方才压抑地说道:“陛下,臣并不是……怀有身孕。”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又快又轻。

公冶启立在床前,苦恼地摁着额角。

过了良久,莫惊春方才听到帝王依旧蕴含暴躁的声音,“那这是什么?”

“这是……”莫惊春微顿,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仿佛在这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在旁人的眼中,也合该是个怪物才是。一个,会长着尾巴,还会有假孕这等……这等恶心人的反应的,怪物。

公冶启忽而笑了。

他笑得异常高兴,带着扭曲的快意。长腿一跨,在莫惊春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笑吟吟地抚上莫惊春的小腹,压抑着轻笑低声说道:“夫子,您方才说,这是什么?”

莫惊春也没去细思他是不是将话说出口,沉默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假孕。”

即便公冶启之前从未听过这个词语,可是这两个字组合在一处,想要分辨不出它的含义也是困难。更何况之后还有莫惊春的自暴自弃,“就是,兔,如果那,什么太多,后,就有可能会怀疑自己有……”

最后的话他到底说不出口。

莫惊春闭了闭眼。

微鼓的小腹上却得了帝王的抚弄。

大手像是好奇,又像是透着古怪的执拗,一下下地擦过腹部那个弧度,最后停在那里不动了。

“本来……”

公冶启拖长着嗓音,幽冷地说道:“我在想,若是夫子真的有孕,该拿夫子怎么办?”

我?

莫惊春惊讶地发现那自称变化。

公冶启从未在他的面前卸下防备,即便是在他们肌肤相贴之时,那更是一种……自娘胎里出来的狠厉与戒备。他仿佛从骨髓里便透着对外界的攻击性,即便是在最炙热的时候也依旧冰冷。

“夫子看什么?”

公冶启歪头看他。

“……没什么。”莫惊春不自然别开头去,陛下没发现吗?

他顿了顿,有点紧张地说道:“臣,也没有怀孕的能力。”

陛下都将那两个字说出来了,莫惊春抿了抿唇,也强迫自己说出来。

这没什么。

只是个简单词语。

他暗示自己。

公冶启笑了笑,慵懒散漫地说道:“谁知道呢?夫子身上有着种种神异,说不得在什么时候……”他猛地凑近,浓黑压抑的眸子里翻涌着古怪的浪潮,“夫子就偷偷背着我怀上孩子了。”

莫惊春蓦然感觉到那其中几分诡异的兴味。

……陛下居然是真的在期待。

莫惊春连后脖颈都发麻僵硬,瑟缩着往后退去,“陛下,若您想要诞下子嗣后代,应当迎娶宫妃。”而不是在他身上花费无用的力气。

他是男子,从前,现在,未来,都不可能替他怀孕!

莫惊春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裂开阴森的笑意,手指灵巧地剥开他的朝服,滑了进去。冰冷的大手贴在微鼓的小腹上,惊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最柔软的地方被迫展露在陛下的身前的恐慌感让他背后的尾巴毛都炸成一团。

说不得,这是它炸开最大的一次。

莫惊春敏锐地感觉到帝王莫名的恶意。

即便没有针对他,却仍然流窜在外,刺激着他的身体。

莫惊春的心里有些恼怒,却又莫名惊慌,在兔子假孕的阶段,它潜意识里的另一半对其的影响居然这么大吗?即便莫惊春从未将公冶启列入其中,可是一起共度的时间显然让身体认定陛下便是孩儿他爹。

“……方才有一瞬,寡人觉得,若是夫子当真有孕,那也不错。”

帝王的称呼变了回去,让莫惊春下意识松了口气,“陛下想岔了。”他隐晦地再次提点他不能怀孕的事实。

公冶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而用着甜腻腻的语气说着冷漠而诡异的话。

“夫子,当真不行?”

莫惊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撅了过去,猛地拍开公冶启的手躲到床上去,警惕地看着陛下。就像是畏惧恶兽的兔子,却在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会猛踹恶兽一脚,然后护着最柔软的小腹躲到最安全的地方。

公冶启微愣,转而打量莫惊春。

如果是从前的夫子,现在肯定就奔着殿门去了,如何还会在退开的时候反而往寝床上跑?就算这是龙床,也贼大,可是到底就这么方寸的地方能躲到哪里去?

莫惊春这一退,却下意识将他的弱点悉数暴露了出来。

不过莫惊春没想那么多,毕竟在他看来,这太过古怪的依赖也只是假孕的带来的后果,只要他控制得住,其实也能忍下现在想在床上打滚的想法。

莫惊春:“……陛下,还好吗?”

他蠢蠢欲动的想法被自己强行按下,迅速转移了念想。

公冶启:“头痛。”

他淡淡地说道。

这种剧烈的痛苦与生俱来,无法抹除。

莫惊春:“难道,太医院拿不出个法子?”他小心地说道。

公冶启冷笑一声,斜睨着莫惊春,“夫子好好的,别打什么坏主意。太医院里头,也就一个老太医顶用,其他都是废物。至于这宿疾,当年倒是曾经有游方道人看过,说是命中带煞,当诛。”

莫惊春:“……”

一踩一个雷。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扯住莫惊春的脚踝将他拖了过来,似乎对他肚子万分好奇,甚至在拨开衣服后还死死盯着那里,仿佛想要 钻进去查看一般。

他蓦然说道:“夫子,给寡人生个孩子吧。”

莫惊春气急败坏,“生不了!”

这皇帝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公冶启将他抓进怀里,就像是盘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一般,大手在他的小腹上合拢,阴郁地说道:“真的不行?”那声音里的惆怅与失望简直呼之欲出。

莫惊春不说话了,被气得。

他之前什么愁绪啊绝望啊认为自己是怪物啊等等的情绪全部抛在外头,只余下一个咬牙切齿的想法,陛下可千万不要被他抓住机会!

好想揍人!

公冶启包圆了莫惊春的手,硬生生将紧握的手指掰开,然后手指漫不经心地插在里头摩挲,“寡人不喜欢子嗣。”

莫惊春闷声闷气地说道:“大多数人喜欢。”

不能说是绝对,但是面对自己的孩子,又有谁会不喜欢?又有谁会想陛下这般心生恶念?

公冶启漠然说道:“寡人以为刘姬能弄得死。”

就也没管。

毕竟那时候焦氏躲他厉害。

结果最后闹到太后面前,公冶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然依着他母后的性格,定要按着他一顿好打,然后日夜在他耳边哭诉,明知道他烦还硬要烦他,可忒是难受。

莫惊春:“……”

他再度感觉到那种浓重的悲凉。

帝王的念想与旁人截然不同,更是透着莫名的沉重。抚在小腹上的手指慢吞吞地擦来擦去,耳边是帝王近在咫尺的声音,“但是方才寡人信以为真,险些被夫子骗得以为腹中有子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杀了夫子。”

而是杀了周围那一遭围在边上的宫人。

是威胁,是祸根。

好险。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想,旁的也就算了,刘昊要是去了还是有些麻烦。他跟在身边的时间太久,没了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莫惊春:“……臣真的不会生孩子。”

他信誓旦旦。

什么叫做“被他骗”的?

他那会压根什么都没说!

莫惊春着恼。

正始帝的宿疾发作得又快又猛,但是消失的速度却也不慢。

待莫惊春确定皇帝已经恢复正常后,他暗自咬牙从这般亲昵古怪的氛围脱离出来,起身快步走到殿中,“陛下若是无事,臣该回去做事了。”

公冶启:“今日夫子的种种言行,都是因着这假孕?”

他的目光落在莫惊春的小腹上,不经意间闪过的贪婪让莫惊春背后发寒,“……是。”

“夫子去吧。”

正始帝难得这么好说话。

莫惊春转身就走。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匆匆离开的背影,忽而勾起一个诡谲的笑容。看来夫子也当真没有留意到,今日他们的接触远比从前要平静祥和得多,仿佛他在无意识地亲近依赖。

想起莫惊春在他逼迫下吞吞吐吐说出一切如同妇人孕期,一般无二的模样,他蓦然起身,走到明堂扬声说道:“刘昊,滚进来。”

刘昊就真是滚了进来。

公冶启:“……你今年贵庚?”

刘昊忙道:“不敢不敢,陛下。”

公冶启踢了踢他的膝盖,不耐烦地说道:“别贫,起来。”

刘昊起身,小心打量陛下的模样。

虽然知道莫惊春会离开必然是陛下恢复,可是亲眼看到确认过后才难免安心。公冶启冷硬地说道:“你去将……”

他顿了一下,脑子转了一圈。

这宫内压根就没有人选。

半晌,公冶启蹙眉,“罢了,寡人去寻母后。”

刘昊:“您是该去了,方才太后殿内的宫人还在,您突然出事,那宫人虽然被奴婢控制住,但……”如果陛下不想杀她,那太后肯定会知道此事。

甚至于,就算陛下杀了她也没用。

太后在这后宫把握了几十年,起起伏伏都这般过来了,这宫里焉能没有她的耳目?就算是正始帝,也未必能够连根拔起。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喏。”

就算送回去,太后也不会让她活,顶多是会泄露莫惊春的存在。

可是公冶启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莫惊春的意义。

即便是母后,暂时也不想。

“所以,你又发了狂。”

太后心平气和地说道。

正始帝坐在她下边,他打小就这样,明明边上还有别的地方,偏是要挤在旁边,歪着那小凳子挪不开手脚。

他看着太后手里打发时间的绣绷,漫不经心地说道:“孩儿可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太后沉默,将针扎在绣绷上,总算挪开眼来看他,“可惜发作的次数,也比从前要多。”短短一年内,便有三两次。

先帝在的时候,启儿可得有好几年没这样了。

正始帝似乎没感觉到太后的忧愁,反而去看那放在边上的绣绷,“母后,已然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您就莫要担忧。就算孩儿是个疯子又如何?”他露出个森然的笑意。

“这天下,不也在我这个疯子手里。”

太后假意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许胡说。”

她显然对正始帝的身体很是担忧,问了又问,方才放过了他。皇帝顾左右而言其他,拉着太后有一顿没一顿地说着家常话,直到太后数着时辰,方才将他赶了出去说是批改奏折。

正始帝站在殿外幽幽地说道:“寡人还是头一回这般狼狈被赶出来。”

刘昊想笑却是不敢,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您是打算去御书房还是长乐宫?”

正始帝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忽而变得阴冷。

“不,去西华宫。”

莫府。

莫惊春这些时日吃食不进,厨房变着花样给他做东西,直到发现最近郎君喜欢酸辣的东西后,才勉强让他能吃进去一些。

但与此同时,他也时常会忍不住作呕。

且症状比之前要厉害得多。

他虚弱地靠坐在椅背上,痛苦地闭了闭眼。

先前还能忍受,可或许是因为去过长乐宫,他的身体就开始闹腾起来。

时时渴求着将正始帝叼进窝里。

他恼怒,在乱七八糟的床榻上藏起自己,最近便是墨痕都知道不能随意进屋里。莫惊春有点满意地闻着味道,半睡半醒。

直到他蓦然想起之前他应下的事情,才猛地睁眼。

他晚上还要去张千钊家里。

莫惊春坐在床边忍了又忍,还是慢吞吞地爬起来,换过衣服后,又将之前买来的酸梅塞进袖袋。他都险些忘了这件事,下了值就回家赶。

待叫了马车,莫惊春坐在车厢内颠簸,忍不住先含了一颗酸梅压在舌底,才缓解了骤然爬起的眩晕感。

他有些倦怠地伏在边上歇息,直到墨痕将他叫起。

墨痕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若是身体不适,咱就回去吧。”他都看得出来莫惊春额间的薄汗与脸色的苍白。

莫惊春用帕子擦了擦,摇了摇头,“已经有诺,轻易不可改。”

莫家和张家偶有往来,早就轻车熟路,墨痕和车夫也有人招待。莫惊春被引着去见张千钊,却不曾想在屋内看到的不是张千钊的身影,而是一个踮着脚尖正在摆着碗筷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可真是小,看起来约莫四五岁。

莫惊春看着她身上的衣裳装扮,理应是府上的小女郎,为了避免惊到她,他甚至没有再踏进去,轻声说道:“你且停下。”

他本意是想让她停下来,让他去做。

小女郎一吓,手一哆嗦,筷子便砸在边上。

她立刻转身看向莫惊春,秀丽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惊讶,那双眼睛……莫惊春一冷,她看起来有点像惠娘。

他心里犹豫,张千钊和惠娘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他的孩子会跟惠娘相似本也是正常。

可莫惊春痛恨自己的敏锐。

张千钊这段时间的异样,时不时邀请他来家里,这屋内一直竖着的屏风,蓦然出现在屋内细心摆弄碗筷的、与惠娘相似的小女郎……

莫惊春嘴里本有的酸梅味道迅速化作更为痛苦的酸涩。

酸胀的情绪爬上他的心口,让他险些在这里吐出来,他猛地扶住小腹的位置,脸色骤然苍白。

“子卿!”因着意外被叫去厨房的张千钊匆匆赶来,在看到屋里内外一大一小的对峙后,脸色也猛地变了,“你……”

小姑娘不知不觉眼底蓄满了泪,跌跌撞撞往外跑,就连张千钊要抓也抓不住,忙让人去追桃娘,而后他才搓着手看着莫惊春,一脸犹豫挣扎。

莫惊春慢慢看向张千钊,忽而说道:“五六年前,正是我仕途最昏暗的时期。与我同窗的进士纷纷各有去处,唯独我还蹉跎在翰林院。即便我那时候已经看得出来是先帝有意打压,心中难免郁郁,广林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主动与我接触,宽慰我,待我心细。我引广林为友,以为至少在此处,还有三两友人相伴。”

广林是张千钊的表字。

“……所以,是那个时间对吗?惠娘与我说,在府内待着不舒服,要去京郊外的庄子暂住半年,她有孕在身,也不想我常去,我便遵循了她的意愿……”

莫惊春脸色苍白,眼睛却极亮。

“那个孩子,其实活下来了,对吧。”

张千钊知道莫惊春聪慧至极,打一开始便不是翰林院能困住的人,却不想仅仅只是这个照面,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推测出来,甚至八九不离十。

张千钊苦笑,抹了把脸,“是。”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将这秘密背负了数年,已经沉重不堪,“你也知道,惠娘与我家是有些关系在的。当年她去京郊庄子,最后两月因着过于抑郁,她娘家里派人请了我夫人过去陪她。”

那仿佛就在昨日。

“惠娘一直对你心中愧疚,想着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可是千算万算,发动的那日,刚好是他的生辰。”

莫惊春微顿,心知他是谁。

是惠娘曾经的心上人。

“惠娘发了狂,她清楚你对她没有情谊,却待她极好,她不肯配合产婆,不愿将孩子生在那一日。结果硬生生拖了两日多,才把孩子生下来。”

而且她还借着张夫人的帮手,将消息拖延到了后半日,才传到了莫惊春的耳中。在他赶去别庄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生下孩子后的惠娘郁郁寡欢,竟然溜进孩子的屋子险些将她掐死,还是张夫人从她手里将孩子抢下来的。

惠娘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说这个孩子已经死了,是鬼魅上了身,又说求张夫人与她一起将孩子丢了云云……张夫人不敢让她再说,忙让她带来的婆子捏晕惠娘又送回去休息。

莫惊春:“……张夫人,将孩子带回了张家。”

“从你接到消息,再赶去别庄,也得一日的时间。惠娘醒来,只要听到孩子的身影便要发狂,若是听到夫人安慰说孩子已经死了,便默默流泪心伤,却是好上了不少。”张千钊隐忍地说道,“一个心碎的妻子,和一个发疯的妻子,莫家愿意选择哪一个?”

于是张夫人在短短半日内做了抉择。

她不愿见惠娘被休弃,却也不愿真如惠娘发疯时所说要将孩子杀死。

最终她带着脖子淤青的幼孩回了张家。

莫惊春闭了闭眼。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在残阳下几乎看不见他的神色,“一个心碎的妻子,和一个发疯的妻子,这该是我来做的抉择。”

所以张千钊这些年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不然当初他当初成为掌管翰林院已有一年,为何会突突在一年后主动与莫惊春这个小翰林接触。毕竟先帝的态度,大抵是看得出来。即便他是莫家的人又如何,不得帝王青眼,便无人敢靠近。

“……既已经将事情瞒了下来,你也从未有过与我透露的打算,如今这又是为何?”莫惊春冷冷地说道。

张千钊吐了口气,“桃娘,半年前偷听到了夫人与身边仆妇的对话。”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莫惊春僵在原地,手指紧握成拳。

他越过张千钊大步往外走,低低抛下一句日后再说,就飞一般出了张家。

莫惊春的速度太快,甚至阍室门房都来不及通知车夫和墨痕,他一手抵在车辕边上,阵阵恶心与干呕翻涌上来,让他吐出了几口酸水,只感觉腹中闹腾,整个人死去活来。

墨痕扑了过来,惊得手忙脚乱。

莫惊春又呕了几下,哆嗦着手取出帕子捂住嘴,“走。”

他的声音嘶哑,让墨痕不敢多话。

上了马车,莫惊春晕晕沉沉地在车厢里半睡半醒,胳膊无意识地护在小腹上,整个人瑟缩成一团,看着有些许可怜。

许是莫惊春的身体状态已经到了精怪戒备的地步,他还是第一回 听精怪在除了公冶启的事情上主动发言。

【她是产后抑郁症】

莫惊春:“……”听不懂的名词,

他心力交瘁,甚至没精神和精怪打机锋。

精怪叭叭叭在莫惊春的耳边说了半天,累得他闭上眼。

“那是……我的孩子?”

【是】

莫惊春倦怠地苦笑了一声,所以惠娘直到死都认为当年她生下了死胎,一直对他愧疚不已。没想到那愧疚不仅源生自从前,更扎根在血肉。张家帮着惠娘瞒到现在……不,那就不只是张家,惠娘家里头应该也是知道这件事,毕竟张千钊不可能越过他们将这件事做下来。

都当他是个傻子不成?

莫惊春回去当夜就发了烧,这倒是因着这段时间的折腾实在太过,身体本就在崩溃边缘,再受了刺激,便如此。

莫惊春恹恹地吃了几口药,却蓦然想到是药三分毒,会伤到他孩子。

……不,肚子里的是假的!

他恶狠狠地将热汤吞了下去,闭眼睡去。

挨到第二日起来时,莫惊春的身体还有些打颤,但他不准备休假。

昨儿两日,宗正寺接到了几位郡王买卖土地的报文,再有出了国孝后,祭拜洒扫皇陵也是宗正寺该负责的事情。过些时日,正始帝就要亲自前往皇陵,日子刚刚定下来,礼部和宗正寺要协力布置此事。要忙的事情也不少,莫惊春若是歇了下来,便耽搁了和礼部的议程。

莫惊春强撑着去上朝,去之前秀华实在是担心,苦恼着说道:“您的脸色这般苍白,两颊又发红,谁看不出来您身体有疾?”

她蓦然想到什么急匆匆去屋内,取着她常用的胭脂在莫惊春脸上抹了几下,然后拉着墨痕说道:“这样是不是好些了?”

若不是莫惊春一直都是个好性,眼下却也是要发作了。

墨痕看了一眼,眼前骤然一亮,“二郎这么看起来,确实好了些。”瞧着面色红润,却没有病态。

莫惊春顿了顿,便也罢了。

一脸红润总好过一脸病态。

朝会上的吵闹在莫惊春耳边变作嗡嗡叫,好在半件也与他没有干系。等他回到宗正寺吃了三大杯浓茶,总算提了些神,开始做事。宗室的那些倒还好说,就是核查要麻烦了些,莫惊春点了右少卿去做,然后带着左少卿一起去礼部议事。

黄正合待他的态度倒是不错,几人在半下午讨论出个大概,确定了章程后,莫惊春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黄正合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确定后,他便决定趁着今日将其报给皇帝。

莫惊春:“……”不了吧。

原本只要去一个便够了,但是黄正合思及陛下待莫惊春的宽厚,便乐呵呵地偏要他过去。说是这乃是礼部与宗正寺的协力,怎可他一人独断专行?

莫惊春:……您就独断专行吧!

无果,莫惊春只能拼命咽下嘴里的涎液,趁着黄正合不备的时候连吞三颗酸梅。

酸得他脸都皱起来。

精神头也被酸得立刻就醒了过来。

皇宫,御书房。

正始帝正在痛斥……谁来着?

莫惊春眯了眯眼,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他有点警惕,和黄正合等候的时候,听到黄正合说,那是焦氏世家的族长。

莫惊春:“……陛下是否太不给颜面了。”

黄正合含糊地说道:“陛下也不单对他这般。”

待那位焦氏族长离开后,不多时,黄正合和莫惊春就被叫了进去。莫惊春并不多话,大多都是黄正合在说,只是偶尔陛下看向他的时候补充几句,基本无话。

正始帝:“不必那般奢靡,削减三成。若是先帝看到也不会高兴。”

这是之前莫惊春曾与黄正合坚持不下的地方。

莫惊春觉得陛下不会乐见在祭拜上横加花费,可黄正合却以为依着陛下对先帝的敬爱,应当会大肆铺张才是。莫惊春说服不了黄正合,便索性依着他的意思,左不过呈现上去若是陛下不满意,仍旧会改。

黄正合微眯起眼,这削减的额度正是之前莫惊春的建议。

取在正当的中间。

事情聊完,两人各自告退,正始帝却分别叫住了他们,与他们私下说话。先头的一个是黄正合,莫惊春在外头候着,趁着偏殿无人,他又吞了一颗酸梅。

方才在殿内,他险些没撑住。

莫惊春闭着眼睛,双手搭在小腹上,借着衣袖的遮挡摸了摸微鼓的地方,掩盖在胭脂下的脸色更加苍白难看了些。

不多时,黄正合先行离去,莫惊春又被叫了进去。

屋内少有的没有染着正始帝惯用的熏香,莫惊春不经意瞥了眼墙角,发现那香炉怕是有几日没用过。

他没想那么多,便要行礼。

公冶启:“夫子,可还记得当初你在广润县一事上所做的文章?”他懒洋洋地出声拦下莫惊春的动作。

这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但莫惊春确实记得。

那份文章早就被正始帝取走。

“薛青在上报朝廷的奏章里,特特谢过夫子的教诲。”公冶启屈指敲了敲桌上的一份奏章,笑吟吟地说道。

……薛青?

他记得这个名讳,该是与首辅大臣薛成有着出八服亲戚关系的一个官员,去岁雍州出事,灾民流窜,他便是被正始帝派去紧急接任并且斩杀了当地贪官污吏的雍州郡守。

“陛下,臣与薛青并无……”

莫惊春微顿,想起陛下的前言。

——可还记得当初在广润县一事上所做的文章?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脸上流露出来的明悟,含笑说道:“薛青也曾经是寡人的侍读,不过半年后,寡人觉得他继续在东宫读书,怕是会忍不住将他打死,便让他出了宫。”薛青的脾气又臭又硬,可有些地方有些事情,需要的便是这样又臭又硬的官员,才能将事情办下来。

正如公冶启不过是将莫惊春所做的文章给了他看,薛青去到当地,真的将其上的措施化为实际用在当地时,他便将此事记下来。等到所有事情都一并处置完,在当年秋日上报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收成如何的时候,偏偏还要再点一下莫惊春的名字。

哪怕他们两人并无相交。

但是在薛青看来,文章有用,便是他承了情分。

莫惊春听帝王说完,却是哭笑不得。

“那不过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薛郡守能将之落于实地,那是他的本事,臣有何颜面受他这一谢。”

公冶启:“那是你与薛青的事情。”他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莫惊春。

与他的小腹。

他有点心痒痒,还想再摸摸。

他特地派人去查,晓得兔子确实是有这般行为。

也知道兔子的孕期只有短短一月。

尽管他不知道夫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但是从那日的言行推测,约莫是在那次热潮后,那岂不是只剩下半拉月?

简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不过,哪里不对。

公冶启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莫惊春,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去。

倏地,戾目一冷。

“夫子,过来。”

帝王猛地叫住他。

莫惊春不进反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公冶启不怒反笑,扬声说道:“关门。”

御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阖上。

莫惊春:“……陛下,大白日关门闭窗,非君子所为。”

公冶启挑眉,奇怪地说道:“寡人何尝说过是君子?”从他诞生伊始,就绝不会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暴虐残忍……这些往往才是他。

冷酷残忍的正始帝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眨眼间出现在莫惊春的身前。

莫惊春的反应有些迟钝,在陛下伸手摸到侧脸时,他才险而又险地避让开。

公冶启搓了搓指尖的感觉,若有所思地说道:“夫子当真打算与寡人在御书房缠斗?”

果真不对。

即便莫惊春的身体有着假孕的迹象,却也不会反应这般慢。至少在前几日,莫惊春甚至还能飞踹一脚,迅速逃跑呢!

公冶启狐疑地看着他,“脸过来。”

莫惊春:“……”怎越发得寸进尺了呢?!

公冶启冷下脸,冰冷地说道:“夫子知道寡人在说什么!”

莫惊春看着他伸出来的手。

莫惊春沉默。

他绝望地说道:“便是臣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是您这姿势……您是打算让臣将脑袋搁在您手心吗?”

公冶启淡定地说道:“为何不能?”

莫惊春默默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刚擦了一下,公冶启便眼底阴沉,跨上前来抢过帕子,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稍显用力地那些红润的颜色从脸上擦去,露出底下苍白的脸,与依旧赤红的双颊。

莫惊春的脑袋有些晕乎乎,听着帝王阴森恐怖的磨牙声,“倒是学会用这手来伪装!”

莫惊春:“……只是权宜之计。”

他闷闷压住喉咙的难忍,低声说道:“最近的事情多了些。”

“多到必须你拖着病体强撑?夫子若是身体不适,便将旁的事情交给左右少卿便是,若他们做不得,便是废物,不必在宗正寺久留了。”公冶启冷冷地训斥,大手摸上莫惊春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脸色愈发难看。

倒是莫惊春有些贪图他掌心的低温,却是不敢磨蹭。

他心狠手辣地掐断心里一时贪恋,闷声说道:“今日忙得差不多,明日若是再如此,臣必定会请休。陛下不必担忧……”

“不对。”

公冶启翻脸无情,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就褪去,“夫子有事瞒着。”

莫惊春都数不清最近他到底听了多少回“撒谎”“骗子”“欺瞒”之类的话语,可是旁的事情也便罢了,莫惊春如今心里头的事情却是半点都与陛下没有关系,就连与精怪、任务,惩罚,也没有关系。

他不愿说。

莫惊春连家里人都没想好要怎么说,更何况是面对公冶启呢?

这么大一个陛下,与他的关系又错综复杂。

前些时候还以为莫惊春怀了他的孩子,后脚再扯出个娃娃,可忒是麻烦。

他本就高烧不退,一直都靠着毅力强撑,一口气没压住,便当着公冶启的面弯腰干呕了好几下。

大手拍着莫惊春的背脊。

勉强压住的莫惊春:?

别告诉他这是皇帝的手。

他刚抬头,嘴里便被塞进去一块蜜饯。

说是蜜饯,实则酸酸甜甜,酸味更浓,一下子将难受压了下去。

莫惊春咬着蜜饯沉默。

陛下塞得快准狠,这吐也不是,吃也不是。

公冶启淡定得好像刚才的动作不是自己一般,慢吞吞地擦拭着手指,“夫子,你是知道寡人的脾气。有时候这趣味一上心头,就难压住。寡人与夫子不同……”

擦完的手帕被丢到一旁,干净的手指强扭住莫惊春的下颚,他笑着说道,“夫子爱压抑自己,越是苦痛便越要强忍,将之酝酿成甘甜的好酒。可是寡人不是如此,谁让寡人不痛快,寡人便要他们再也痛快不起来。”

莫惊春的脸色也变得沉郁下来。

“臣,不愿说。”

莫惊春也是个又臭又硬的性格。

只是他与薛青不同。

有时候他看得更清楚,只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公冶启冷硬地盯着他,扬起个诡谲的笑,“好。”

“不,不!”

急促的抗拒藏着万般隐痛,胳膊拼命横挡在身前,却只能被迫袒露出柔软的腹部。微鼓的小腹摸上去其实并无硬物感,只是每一次外来的抚摸都让莫惊春忍不住颤抖起来,那掌心之下,是他的孩子。

莫惊春试图护住那可怜的宝宝,却被公冶启猛地按住。

公冶启露出一个狰狞残忍的笑意,眉间扭曲着暴戾,“夫子,错了,你不是说过,那些,都是虚假的吗?”

掌心之下,是温暖微鼓的小腹。

只要用力一掐,便软得跟一团水似的。

公冶启压下身来,低沉的嗓音在莫惊春的耳边徘徊,“夫子,你说,若是做些什么……会不会流出来?”

莫惊春眼底满是恐惧,猛地抬头看着公冶启。

帝王强压住莫惊春的挣扎,大笑着咬住莫惊春的肩膀,仿佛要咬下一口肉来。

痛得几乎撕裂。

莫惊春非常痛苦,他想要挣扎,却如同小兽只能瑟瑟匍匐在巨兽掌心,那头兽像是疯癫欲狂,却理智犹存。

他分不清,辨不明陛下究竟是为何对他如此偏执,以至于一错再错。

他们……

莫惊春闷哼一声,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

小腹好痛。

孩子……

莫惊春不期然想起桃娘的脸,又惊得回过神来。

两根手指扭过莫惊春的脸,冷酷的帝王低下头来,“夫子呀,你怕是只有杀了我,方才能止住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莫惊春痉挛的手指被强行掰开,塞进去一把冰冷的利器。

开刃,锋利,削铁如泥。

公冶启硬抓着这只手抵住胸膛,恶意几乎从眼底爬出来,扭曲成诡谲的怪物,他低低笑着,他大声笑着,“不然……”

布帛破裂声,莫惊春的左手痉挛着撕开被面,右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动。

再进一寸,便是帝王鲜活跳动的心。公冶启将弑君的选择按在莫惊春的手中,却更是疯狂邪肆,毫不留情。

“看,这便是结果。”

公冶启偏执地望着莫惊春的黑眸,将惨白的唇咬得凄红。

殿外天色暗沉,狂风呼啸,秋风萧瑟的寒意吹得落叶簌簌作响。风愈大,天愈暗,雷霆大作,狂雨胡乱拍打窗门。

水涨池塘破,风雨吹细芽。

耳边是公冶启狂乱的亲吻啃咬与污言淫语,莫惊春从未想过帝王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原以为不会到这个地步。

右手那把利器跌落在床榻上,复被挣扎痉挛的手指按住,用力地攥紧在掌心。腥甜的血味一下子笼罩了这窄小的空间,公冶启停下动作,看向莫惊春的右手,晕染开的红色已经染红了床榻。

他掰开抽搐的手指,掌心割开的伤口极深。

公冶启冷冷地看着那道伤痕,却猛地压下身去舌忝舐吞没那溢出来的红血。

莫惊春痛得浑身痉挛,公冶启嘴角的猩红让他眼神更为可怖,“夫子,你说现在……”他抬手按住肚脐上三寸,“还在吗?”

他低笑着,字字句句却几乎将莫惊春压迫到了极致。

公冶启确实从莫惊春口中逼问出了最近让他郁郁寡欢的事情。

他慢吞吞给莫惊春包扎了受伤的右手。

那伤势很深,好悬没有伤到骨头,不过也差不离了,流得那么多的血,再加上他本就在发烧,一结束整个人就晕厥过去。

所有的善后,都是公冶启一人做的。

他的脸色一直很平静。

只是在看到莫惊春时,眼底会有难掩莫测的意味。

莫惊春以为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公冶启也以为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不论他对夫子有着什么念想,都不适合在这时候袒露,边关还要继续打仗,朝野风波未平。等他彻底肃清整顿,也还需要一些时间。

正始帝原本是不会这般冲动,哪怕他待夫子,的确有古怪的执拗。

可当莫惊春从未如此抗拒在他面前袒露一处隐秘的时候,他心底的恶兽就发了狂,咆哮着几乎冲出牢笼,凶残骄戾的兽无法容忍莫惊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疯癫至极,也愤怒至极。

而他,与兽一齐,遵从了本性。

夫子哭得很可怜。

他很小心地护在小腹,即便知道那是假的,他的意识也让他无法自控地想保护那地方。他抽噎着,哭得狼狈,迫到极致时,哽咽着、被迫地说出了他藏有的隐秘。

莫惊春有个女儿。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暴虐的杀意,公冶启几乎控制不住。

而莫惊春似乎在那一刻意识到身上这人险些失控,他分明一边在哭,一边还摸索着去抱住公冶启的头颅压在脖颈边,“……呜呜呜。”

公冶启咬着肉磨了磨,最终还是没再咬开。

尽管先前已经有了个印子。

莫惊春自然会痛苦。

因为他一贯便是那样的人。

公冶启收拾好狼狈的莫惊春,将他整个塞到被褥里卷起来,冰凉的帕子放在额头给他降温,不耐烦地说道:“药呢,还没煎好?”

来诊脉的是老太医。

没救活永宁帝,却还是没被暴怒的正始帝杀了的幸运御医,他老神在在地说道:“若是陛下晓得心疼,就不该在宗正卿如此虚弱的时候做事。”

同时,他嘴巴也很不怕死。

公冶启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若是让寡人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老太医:“您该担心的是后宫。”

尽管正始帝的后宫里基本没人,但是除此之外……那些太妃,可全部都还在宫内。

正始帝至今也一个都没撒口。

正始帝不言不语,等药来了后,半抱半喂莫惊春吃了下去后,他重新看着面色潮红的莫惊春,默默让他侧躺着。

既不压着兔尾巴,也不压着肚子。

完美。

然后他继续想莫惊春。

不知是不是曾经在翰林院的遭遇,莫惊春太过擅长隐忍,不管公冶启试图压榨出他曾经的快意,但最是出格也便是他和皇帝对打。

正始帝忽而沉默。

其实敢于跟他交手的,已是寥寥无几,尤其是愤而反抗的压根没得,如此说来,难道还是他待莫惊春过于刻薄?

正始帝愤愤,谁叫夫子总是藏得极深,身上又有着无尽秘密,叫人实在无法移开眼睛。

莫惊春,女儿,张家,张千钊,惠娘。

莫惊春虽然说得不多,而且断断续续,但对于曾经将莫家都扒了一遍的正始帝而言,这些人与情不过稍稍对上,就大差不差。如果不是惠娘死了,他大概会将她挖出来抽筋拔骨,认真想来,他倒是不嫉恨这些过去,可是这遗留下来的小祸害,忒是麻烦。

别看莫惊春得知内情后痛苦不堪,可对他而言,整个莫家都是他的弱点。

桃娘是他的女儿,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即便他现在不接受,日后也定然会接受。

毕竟莫惊春就是这样一个心软的人。

即便在情事里被他侵得几乎晕过去,在发觉公冶启的情绪不对后,他下意识却也是安抚。真是太有意思了,莫惊春在面对帝王的压迫,下意识的反抗与爆发并不为假,可是在公冶启的痛苦暴戾里,他又柔软得像是一滩水,想要去抚慰他。

公冶启的脸上露出一个恐怖的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夫子,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莫惊春再度因为重病留宿宫内时,莫府多少有点一回生二回熟。

只是徐素梅惦记着再问了一句。

先前那一次或许还能说是在朝堂上晕厥,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而且屡屡传出来这样的消息,对莫惊春来说也并非好事。

毕竟……

这一回的內侍与上头的又不相同,他宽慰地笑道:“宗正卿与礼部尚书一起入的宫,原是在御书房那头等候,却不想高烧过重,老太医便劝陛下留着宗正卿在宫内暂歇,说是不宜挪动。”

老太医的名头,宫里内外都知道得差不多。

这位可是在先帝病逝前还能让皇帝再清明一刻的御医。

这位內侍没有停留多久便回了宫,他在长乐宫寻到了刘昊,低着头说道:“中侍官,莫府上的大夫人,怕是有所怀疑。”

刘昊冷嗤一声,淡淡说道:“怀疑又怎么样?只消是怀疑,一辈子都出不得口,不就是不存在?”

殿前的宫人经过几次筛选,余下来的是总算能活命。

他们嘴巴紧,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肚里都门儿清。要不然都挺不过先前几次的清查,便直接下去陪人了。

刘昊摆了摆手让人退下后,方才微蹙眉头。

狂风骤雨后,殿前一片狼藉,只余下残叶在树头萧瑟。秋日越快,落叶便越快,饶是刘昊,也从未想到正始帝对莫惊春还真的有那样的意思……如果只是亵玩,依着陛下的心性,还真的做得出来将人玩弄后便丢弃的做派,可是刘昊这一通忙前忙后,无不是陛下为了今日的冲动而善后。

刘昊自然看得出来皇帝是一时冲动。

他在正始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老太医来的时候,陛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显然是恼怒。

他叹了口气。

眼下他担忧的不是正始帝,反而是莫惊春。

莫惊春的性格宁折不弯,他清楚这位怕是对陛下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今日这一回……他思来想去,都是头疼。

“难啊。”他自言自语。他怎么不索性做个冷心冷面的人,亦或是现在这人不是莫惊春,而是旁的人去,那就好了。

不必发愁。

莫惊春还没醒来,便只感觉一阵安心。

这安心的感觉爬遍他的全身,像是许久不曾触碰到的抚慰让他高兴得连尾巴毛都炸开,舒适地想要在窝里打滚。

打,打,打……滚不过去。

莫惊春朦胧间意识到有胳膊横在他的腰上,让他动也不能动。

莫惊春多年不曾与人肌肤相贴,惊得他直接从混沌中醒来。

一抬头,对上公冶启靠坐在床头看奏章的模样。

他的一只手拢在莫惊春的腰间,而莫惊春是侧躺着面对着帝王,那姿势看起来仿若整个人都依赖在公冶启的身上,让他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压根没醒来。

“醒了?”

这么一来一回,公冶启自然能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

他低头看着莫惊春微红的脸,皱着眉去给他换帕子,他单手拧干的技艺已经在短时间内练就,时不时为莫惊春更换降温的巾子。

额间烘得暖暖的巾子被抽了出去,拧干的另一条按在莫惊春的额间。

“夫子身体如何?”

随着公冶启平静的问话,那些狼狈不堪的记忆也随之一并复苏,一下子涌入莫惊春的心里,他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堪称是五颜六色。

公冶启本来就在仔细打量着他,眼瞅着莫惊春要气出个好歹,忙说道:“昨日之事,我已悔之不及,夫子可莫要气上加气,病上加病。”

莫惊春压了压心口的躁火和痛苦,艰涩地说道:“陛下,您到底要臣做什么?”

已至于今日这般地步,再是回避也是不能够。

一步错,步步错。

他昨儿就该把陛下捅个对穿。

公冶启:“我要夫子。”

莫惊春苦笑了声,“您要臣作甚?这副古怪不堪的身躯?这不到半月后便要消失的症状若是真能入陛下法眼,那您便拿去罢。只是等一切消失后,还望陛下……”

公冶启的声音沉下来,“夫子,我说过看中的是你。”

而不是这些额外的东西。

“可如果不是这些东西,从一开始陛下并不会对臣感兴趣。”

莫惊春笃定地说道。

若非有精怪驱使,他压根不可能与东宫交集。

“那又如何,这难道很重要?”公冶启凝眉,冷冷地说道,“不管我是为何对你生了兴趣,是这些古怪的东西也好,是你自身也罢,难不成夫子要为此否定发生的一切?”

莫惊春:“您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夫子,不必来教我做事。”公冶启嗤笑了声,低头看着莫惊春的眼,“一时意乱情迷……夫子便是这么看我的?”

莫惊春语塞。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面对正始帝……

这话确实是搪塞。

正始帝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近身,让他不快的直接砍了。他对于想要与钟情的东西过于独占,又充斥着暴烈的偏执,从一开始便是毫无余地。从他待先帝和太后的微妙不同便足以看得出来。

莫惊春……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保持那个姿势沉默了许久,叹息着说道:“可是陛下,且不说臣究竟喜不喜欢……臣做不到您想要的那般。”那么那么浓烈发狂的执拗,强要独一无二的包容……莫惊春没有这么强烈的情感。

他还未老,却已经早早生出了疲倦。

是还未燃烧,就将要熄灭的火炭,即便抛下一把烈火,也只能勉强溅出几朵暗红的花火,更是维持不了多久。

一个冬日要讨火的人,是绝对看不上这般温吞的火苗。

而且莫惊春不信他。

莫惊春不信公冶启。

这并非针对公冶启本人,而是对于世间一切帝王,即便莫家掌握着兵权,可一半的虎符仍牢牢掌控在帝王手中。即便是他这样的人家出身,在先帝的手中也不过可怜棋子,在面对正始帝的时候便会有所不同吗?

臣下的卑微,怎么能与帝王谈情说爱?

此刻浓烈的情感思之如狂,可怕是不到五年,十年,便有可能厌弃。

不是谁人都能如莫家一般专一,不是谁人都有偏执的情态,正始帝此刻或许当真对他有情,可既然有他能容得了陛下的暴戾,便或许会有下一个敢直面这份恐惧,这并非独有的姿态。到时如是飞蛾扑火,别说是一场空,怕是连整个莫家都会遭遇不幸。

莫惊春不敢赌。

也不会赌。

公冶启的手心拽着一小撮莫惊春的头发,散开的墨发如同绸缎,又像是莫惊春这个人一般轻易抓不住。

他淡淡地说道:“夫子的惶恐,猜忌,担忧,全都是对的。”

莫惊春心头一跳,却不觉得帝王是在赞同他的话。

莫名彷徨爬上心里,他汗津津的手下意识抱住小腹,却被包得严谨的被褥裹得几乎动弹不得。

帝王疯在骨髓,是时时刻刻,是每分每寸。

他轻轻地、悄悄地,像是什么小秘密,扭曲而古怪地笑起来,“如果你能生得出来,皇位就必定只会给你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可惜夫子说,你生不得……

“可是如今夫子有一个女儿,而宫内,正有一个小皇子。

“那下一任太子,便从他们两人里诞下来,可好?”

莫惊春的声音紧绷到极致,颤抖着说道:“陛下,你疯了!”

公冶启攥紧掌心的墨发,像是拢住光阴。

宛如恶意暴虐的凶兽,阴鸷残忍地布满他的面孔。

“我从来便是疯的!”

分享到:
赞(6)

评论1

  • 您的称呼
  1. 好刺激(目瞪口呆)
    但是这个立太子的方法真的迷之圆满,极具可行性。
    而且很刺激。

    晶莹 2023/12/29 23:13: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