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那之后,整整两周。

期末考试,放寒假,祁衍都没有再回学校。

放假连着下了几天的雪。卓紫微在家里成天心神不宁,所幸终于接到了祁衍的电话。

他不顾父母的念叨嘲讽,批了外套拿了东西,就跑出门去。

雪地里,祁衍一个人站着。他腿上的固定器终于取掉了,羽绒服有点过于薄,整个人瘦瘦的站在雪地冷风里,让人看了心疼。

卓紫微:“你真是的,也不多穿点。”

祁衍:“我不冷。”

祁衍约卓紫微出来是问他借钱。优等生早有先见之明,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大笔。那是问他已经工作了的大表哥抵的,快过年了,他可以用压岁钱补。

祁衍:“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

卓紫微:“你慢慢用,我不急。对了,这给你,包里是期末的重点和笔记,还有我的手提电脑你也先拿去用吧。祁衍,你……还好吗?你现在怎么样?”

祁衍黑瞳平静:“嗯,还行,你别担心。”

卓紫微沉默片刻,他都不知道祁衍怎么还能这么云淡风轻。

那天,他跟虞清一起走到校门时遇到了开车来接的虞清爸妈。虞清爸妈两眼放光,硬要拉他一起去吃饭。

饭桌上,夫妻俩知无不言,卓紫微知道了全部的事情。

“唉!唉!唉!我们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和他妈命都太苦了!你说他妈妈好好的一个人,十几年来贤惠又顾家、文文静静不争不抢的,怎么就落成这样,不该好人没好报呀?”

“被人逼疯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人家还想要她的命!是,她是没摔死,可是现在摔成个植物人不是比死还难过?”

“造孽啊……医生倒是说还有醒的希望,但现实中几个植物人最后能醒?”

“更气人的是,那个害人精小三就被拘留了几天,居然就放出来了!据说是荣军医院有人证明不是她推的,而是祁衍妈自己跑得太急失足跌下去的。”

“真不知道是哪来的证人?收钱了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不是她推的,要不是她跑去闹、胡搅蛮缠吓唬人家,人家好端端的又怎么会跌下楼梯?伸不伸手推那一把责任都是一样的!根本就都是她的责任!”

“唉,你都没看到小衍那天那样子,真叫人不忍心看。”

“也不肯吃也不肯喝,身上的湿衣服也不肯换,就一个人守在手术室外面一夜没睡。他爸也是狠心,根本不管他们母子,交了个钱就跑去警察局陪坏女人去了!”

“他就在那一个人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知道哭。我和你叔叔也都是有儿子的人,都难受得不能看!我们养个孩子宝贝都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让他受这种委屈!”

“算了算了,太惨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哎。”

“……”

……

祁衍但凡有别的办法,都不会去找朋友借钱。

记得小时候有阵子他们家被骗了钱,连着几个月捉襟见肘。而他妈妈正好有个嫁到美国的闺蜜回来过年,身边亲戚好几个都暗示祁衍妈妈你闺蜜富,不如去问她周转一下。

“你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不就是关键时刻互相帮助的吗?”

可妈妈却犹豫了。

“最近虽然是紧了一点,但是多少还过得去。借钱这种事情,其实真的很伤害感情。就是因为把她当好朋友,更不能轻易开这个口。”

“如果实在撑不住了,我会去找她的。可目前应该还可以,对吗小衍?大不了就是咬咬牙少吃几口肉,明年妈妈再给你买小蛋糕、新衣服?”

祁衍小的时候不懂。

那个时候他眼泪汪汪,因为想吃肉、想吃小蛋糕。可如今却越来越明白妈妈的心。

只是,他现在是真的山穷水尽。

他爸就只给他妈交了个手术费押金就不管了,后续费用根本不够。他妈妈家这边已经没亲戚在,爸爸家那边靠得住的也就一个奶奶,可奶奶一个人在乡下,靠微薄的佃租收入养活他妹妹小玥,奶奶没有钱。

祁衍是真的很感谢卓紫微。

居然能给他变出来两千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至少补足了近期的住院费。而同一天晚上,同寝的阔少肖明超更是跑到网吧找到了他,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三千块。

“有人让我给你的,收好,别弄掉了。”

他塞完钱就跑了,也不给祁衍反应的时间。祁衍后来心想,还能是谁?只能是卓紫微跟他说的吧。

不该说。可怎么办呢……如今也不是要面子的时候。

卓紫微的两千块解决了他的住院费大问题,肖明超的三千更让他多出来一些安全感。

好歹手头有一点点钱。

妈妈在医院再出什么问题也多少能顶上。而他如今已经再也不会回到那个祁胜斌和孟鑫澜的家了,寒假宿舍也关了,有这三千块钱在,总算还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之前的日子,祁衍都住在网吧里。

原因一是确实没有钱,二则也是方便——他需要钱,而最熟知的能弄到钱的途径,就是在网上的论坛里面接做程序的工作。

论坛的创建者“巡”对他不错,以前就给过他一些零碎的活儿,让他凑到了学杂费和小零钱。现在他开始向“巡”要求更高阶、更赚钱的工作。

高阶工作繁杂又辛苦,好在祁衍确实有天赋,解决bug又有办法,也很勤劳——每次拿到工作以后就没命地在网吧电脑上写,饿了吃几口面包、泡面,实在困了就睡一会儿,爬起来继续敲。

项目做完才有钱拿,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必须保质保量,必须认真。

为了尽快拿到更多的钱。

眼下除了钱,他已经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能勉强拿来保护妈妈、保护自己。

出事那一晚,他守在手术室外,一夜没睡,几近崩溃。

可也就那一晚而已。

第二天早上他守在妈妈病床旁边,看着那些吓人冰冷的管子、精密跳动的仪器。

医生路过看他实在可怜,就劝慰他说,孩子,你至少换件衣服、洗个热水澡、吃点饭,不然身体受不了,医院会帮你照顾你妈妈,你这样守着也没用啊?

祁衍想了想。

说的对,确实没用。

尽管他时刻闭上眼睛,都能看见楼梯下妈妈茶褐色微卷的长发与猩红的血水混在一起。那可怖的场景,那叫都叫不出来的压抑绝望,历历在目。

如果想要崩溃,随时足够崩溃一百次。

可人生的现实和残酷就是如此——崩溃也没用。

脆弱纤细、被生活击败一退再退的人,只能像他妈妈一样任人欺凌。他如果不想重蹈覆辙,就必须无坚不摧。哪怕是刀尖地狱、镣铐枷锁,也要背负着它们活蹦乱跳、气死那些不想让他好的人。

世界上总有一种人,百折不回,死不认输。

所有杀不死的,都会让他更加强大。

他没空发疯。

他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一一处理。

……

那个周末,祁衍一个人去了旁边的诊所拆了固定器。

趁着孟鑫澜和祁胜斌还在警察局交代事情,又回去了一趟家里,家里门锁换了,他就找了开锁匠撬了锁。

祁衍妈妈品味素雅,孟鑫澜却喜欢大红大绿艳俗的东西,之前为了彰显“这个家已然换了女主人”的事实,搞了一大波可笑的装潢。整个家从客厅到主卧,都被她布置得不伦不类。

祁衍一直觉得碍眼,如今总算肆无忌惮。

起手把那些艳俗不堪的花瓶摆设都砸了,虚假富贵假丝绸的窗帘、灯罩也都撕了。电视冰箱砸了,床用酱油醋淹了。孟鑫澜一柜子花花绿绿的宝贝裙子,全给剪成拖把布条。

才回到房间,慢悠悠收拾了自己全部所剩不多的东西。

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打包好,镇定地敲开楼下虞清家的门请求暂时帮忙保存。

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夏莉里。

孟鑫澜要找的那条金项链,他一直没来得及能交给妈妈,至今仍在夏莉里家中藏着。

那条项链是纯金的,比较重,应该至少能卖到个三五万元,孟鑫澜之前疯了一样地吵,都是说要把它拿回来卖掉,给儿子交住院费。

但祁衍很清楚。

金项链看起来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但其实根本不是。

那条项链他很早就抢过来了,孟鑫澜虽然不服气,但最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初中以后他离家住校,那女人为了笼络他爸,还一度还试图讨好过他,也没再提过项链的事。

同理,祁胜斌是没有多少钱,但还没有捉襟见肘到连个住院费都凑不到的地步。

项链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孟鑫澜突然又疯狗一样咬上来,憎恨诋毁他,跟项链根本无关,都是因为他“勾引”了她的宝贝儿子。

很好,勾引。

好极了。

他在孟鑫澜眼里果然很能干,天天夹缝里求生存,还有空去“勾引”别人!

祁衍想着,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那一天雨水冰冷,他浑浑噩噩被警察扶出来,身上带着血腥的气息。

雨点砸下来很疼。

像是冰雹一边,刮擦着神经。

他浑身湿透,世界里没有雨声,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直到某一刻抬起眼来,程晟站在他面前。

雨像是停了一瞬,无声闪电,白昼一般。

程晟灰色的瞳里满是惶然和无措。他脸色惨白,呼吸的冷气扑在厚厚的围巾上——那是之前他买给他的,灰色的纯羊绒,本来应该非常温暖的围巾。

不能沾水,那时候店员说,好东西要好好爱护。

可是。

偏偏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再怎么珍惜、再怎么精心呵护,结果注定终是徒劳。

“小衍……”

程晟苍白的唇翕动,好像说了什么。

雨声太大,祁衍听不见。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割裂,一边是孟鑫澜狰狞的脸,疯狂叫嚣着你勾引我儿子、你怎么不去死。一边则是无数回忆中程晟看他的眼神,温柔的、内敛的、安静的、微微有光。

……他也不过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爸爸不在乎他,妈妈又不在身边,但他还是渴望能被爱、被保护,这有什么错?

这时有一个“哥哥”向他伸出手,保护他、疼爱他,他觉得温暖,这又有什么错?

就算后来渐渐的觉察,那份溺爱里似乎混杂了一些晦涩的情愫。

但他就装做自己迟钝、没有看穿,毕竟想要那份温暖。

是他太天真了。

早知道最后是这种结果,早知道酸甜的苹果后续是致命的毒药,他一开始就不会要,什么都不会要。

可他不明白。他是占了几分温暖,但他“勾引”谁了?

他做过任何弟弟之外不该做的事情?他有半点不正常吗?明明都是别人擅自……

指尖,突然触到一丝滚烫。

祁衍像是被烫到了,当下下意识地反应就是粗暴地推开程晟。

喘着气,像一头捂着伤口的凶猛小兽,神色扭曲,黑瞳里全是冰一样的决绝。

“你……别碰我,”他声音嘶哑,“你离我远一点!”

“……”

“我说,让你离我远一点,你聋了没听见吗?还站着不动?让你走,走开,带着你那个妈一起,滚得越远越好!”

大雨倾盆,水汽弥漫。

程晟的表情是空白的。

他呆呆站着,也不动,像是懵懂又像是震惊,灰色的眸子迷茫又脆弱。

如果是以前,祁衍会心软心疼。

可是,可是现在。他深深呼吸,只觉喉咙粗粝、依旧缺氧。

如果事到如今,袖口沾着妈妈的血,他还能对这对母子有一丝怜悯。

“走!走啊!我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惹不起你们母子俩,拜托你们走,行吗?”

“你妈说我勾引你。我勾引你什么了?”

“好,既然她这么觉得,以后我尽量离你远远的,行了吧?都没道理发疯了吧?满意了吗?”

“走吧!你妈脑子有病,你也脑子有病是不是啊程晟?你还站在这干什么?你来找我干什么?都是因为你天天这样疯疯癫癫的,你妈才会跑过来杀人吧!我求求你们了,有病要治,能不能放过正常人啊?能不能别在这里给我装可怜?”

“谁可怜可怜我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这种人缠上?”

“既然你妈那么爱你,不惜破坏别人的幸福也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也那么孝顺她,你们就在一起过一辈子啊!为什么要带上无辜的人?”

“程晟,曾经……我有一个完整的家的。”

“曾经,我也幸福过。”

曾经,一直是有人无条件爱着我的。有妈妈,有妹妹。我本来也不需要你来爱我。

不够的。

你和你妈欠我的,你给我多少爱,都远远不够补偿。

……

祁衍清楚地记得,他是眼睁睁看着程晟无从辩驳、看着他难以呼吸,看着他灰色的眸子里充满痛苦,死死抓紧胸口。

直到看着他倒下。

他记得好像以前他也是珍惜哥哥的,好像以前他也是想要宠他疼他的。

可是,原来当憎恨与愤怒远远得超过爱意的时候,那点爱根本支撑不住。

……

……

程晟昏倒后当然又住院了。

但反正孟鑫澜被释放了,有她照顾,母慈子孝,不需要他记挂。

祁衍在网吧又没日没夜拼了好几天,“巡”给的那个大项目,总算按时交工。

太累了。

身上沾染了网吧的烟味,衣服也好久没换,都有味儿了。

祁衍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买了一身换洗衣服,又去小旅馆开了个房间,洗了个澡,昏天黑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依旧昏沉,索然无味地看了几眼电视,觉得很饿。

旅店楼下是市中心小吃街,人声嘈杂。

快到新年了,小吃街漫天挂着的兔子灯笼和反光星星彩纸,抬起头,都那么的熟悉。

走到市中心的那方小寺庙旁边,祁衍在小摊随便点了一碗混沌。

一个人坐在桌角等着。

旁边桌上传来几个汉子的吹牛笑闹。那边一个年轻妈妈哄女儿,对面的小情侣羞羞答答互相喂食。

馄饨上桌了,很烫很鲜很甜。

他吃了那么多天的泡面和豆沙面包,都快忘记了其他食物的味道。

可惜汤有点咸。

他喝不完,愣愣看着碗底。平静的清汤,几丝葱花。

突然间,没有来由的。情绪开始无声地铺天盖地,身体像是碎成一片一片,他看得到自己手背的青筋。

他想,他此刻一定狰狞。

他怕自己会哭会丢人,去扯桌子上粗粝的纸。可直到最后,都没有一滴眼泪。

那种哭不出来地沉重的酸涩感,有点可怕,但习惯也就无所谓了。

他觉得他感觉得到全世界的负面情绪,却同时的,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隔天,“巡”的钱到账了。

比想象中要多不少,卓紫微肖明超的钱都够还了。

祁衍敲了“巡”:我还能再做。

巡:不用休息几天?

祁衍回答“不用”。他现在没空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实不是孟鑫澜推的,她只是去找茬,结果害人家失足。说来说去还是她的锅,清清妈则坚信就是她干的。

埋了一个小伏笔。

就,是有点(?)虐,黑化进度条也小开启,但不要急hhh。可以he,而且是甜甜h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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