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祁衍后来想想,好在他那时候年纪小。

还没长身体,力气也跟成年男人没法比。加上铲子非常重,又天寒地冻,他用尽力气也抡不高。

最后,一铲子狠狠敲在了祁胜斌的大腿上。

如果,那时的他有足够的力气呢?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惨烈收场?

然而世界上没有如果。

……

人这种东西,很奇怪、很矛盾。

祁衍一边很清楚,他发过誓,哪怕苟且偷生也无论如何一定要熬过六年半,熬到看见光明的那一天。

可至少在扬起铲子的那一刻,他想的却是,鱼死网破他也认了。

大不了,大家都不过了。

谁都不要好过。

祁胜斌被他给冷不丁结实抡了那么一下,险些摔倒,回头怒发冲冠。

他的儿子,竟然……打老子?!

反了天了!他到底养的什么小白眼狼羔子,大逆不道、敢打老子!?

他飞起一脚踢过去。

力量的绝对悬殊,他轻轻松松就把人踢倒在雪地里,疯狂地用脚践踏,同时大骂。

祁衍仰面栽在雪地里,无数冰凉柔软的雪,钻进脖子里,袖子里。

铺天盖地的剧痛袭来,伴着那个被他叫父亲的男人,疯狂谩骂他白眼狼、骂他不孝、丧尽天良。

……不孝,是吗?

但是那个词,是叫做“父慈子孝”的吧?

前面两个字是什么呢?

有些人,真的首先自己得是个人,才能指望自己养出来的东西也是个人。

自己都是白眼狼,那老白眼狼养出来的,不就只能是小白眼狼吗?

还能指望养出别的什么来?

剧痛之下,眼眶滚烫,祁衍却笑了起来。

他咬牙爬起来,抱住祁胜斌的腿,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是,他没有力气。

也丢了武器。

但至少他还牙尖齿利。

祁胜斌吃疼,嚎叫着威胁让他松口,踢他、跺他。祁衍却死死不松口。

充耳不闻,用了吃奶的劲儿,两眼通红。

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最初那一两个月,他不断被打,却始终不断地反抗。

哪怕力量悬殊。

哪怕最后都是他单方面伤痕累累。

他记起了那种反抗,虽然反抗的结果总是身心俱疲,却让他有一种“还活着”的感觉——他妈妈妹妹的委屈他会一直记着,总有一天要全部讨回来。

……

凌晨两三点外头吵闹成这样,周围邻居纷纷亮起了灯。

有人隔着窗子吼:“还让不让人睡了!”

“就是!是哪家啊?脑子有病啊?打孩子不能选白天打?”

“妈了个X的!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呢,还有没有公德心?!”

楼下虞清爸,直接操着菜刀就下楼了。

虞清妈也跟着老公下来看热闹,披着个貂皮袄,正好在楼梯里碰上孟鑫澜。

虞清妈:“嗨哟!这大半夜闹的~我当是谁呢,搞半天是你家老祁呀?”

“小孟,你可要劝老祁收敛一点呀,总打孩子不行的,别回头老婆跳了楼,儿子也跟着跳啊?”

孟鑫澜:“你!”

奈何人家身边,有杀猪老公护着,老公手里还有明晃晃的菜刀。

虞清妈:“咦,小晟也下来了呀?”

“哎哟小晟你脸怎么啦?谁打你了,胜斌现在不是这么嚣张吧,别人的儿子也敢打啊?”

……

最后,祁胜斌是被虞清爸妈一起,好言“劝”回家的。

虞清爸妈,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嘴上说着“不要使用暴力”“小孩子不懂事”“家庭和睦才最重要”“退一步海阔天空”,实际上,巴不得别人家都过得不好、就他们自己家过得好。

夫妻俩一边装好邻居、和事佬,一边暗戳戳那个幸灾乐祸得意劲儿都要溢于言表。

被邻居看了笑话,祁胜斌非常憋屈。

奈何,杀猪哥虽然笑呵呵,却肌肉虬劲、又提着菜刀。

他也不敢说什么。

虞清爸妈把他们一家四口一直“送”到家门口,祁胜斌忍啊忍,始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又踢了祁衍一脚。

谁想到,他那个无法无天的混账儿子,居然当着邻居的面,挣开程晟一脚踢了回来!

小兔崽子今天绝对是疯了!

祁胜斌自找了个没脸,又要发作,杀猪大汉伸出刀拦住他:“哎呀老祁,行了!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

“回去好好睡觉,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就算你们不睡,我家老婆孩子还要休息呢,邻里邻居的,互相理解一下哈?家和万事兴啊。”

他说着,拍拍祁胜斌,又晃了晃菜刀。

……

进了门。

家里本就很小。

程晟和祁衍的房间,进门右手第一间。

两个孩子很默契,互看一眼。

鞋都没有换。

祁衍冲进房间,程晟紧随其后,直接关门、落锁。

……当初,早早把门锁钉上,无比正确的选择。

祁胜斌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他瞬间火大,咚咚咚,开始踢门。

“小兔崽子,给我出来!”

他搞得动静巨大。里面程晟抵着门,外面孟鑫澜哭哭啼啼:“胜斌!算了吧,大半夜的,回头邻居又……你明天一早还要出车,先睡吧,明天再说!”

“回屋吧,咱们不睡,小晟还要休息呢,小晟他身体又不好……”

祁胜斌没办法,最后狠狠踹了一下门:“今晚先放过你,祁衍你给我明天等着!非扒了你的皮!”

满口抱怨着“我供他吃供他喝,他居然打他老子、恩将仇报不知感恩”,声音终于远去。

屋里。

一片漆黑,只有淡淡月光。

祁衍靠着柜子。

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胸口、背后、手臂、脸上,到处都痛。

一切安静下来。

是那么的黑暗,沉默。

祁衍小的时候有一次在乡下奶奶家,被某个大姨不小心锁在了有老鼠的漆黑煤屋里,大家找不着他,就那样整整锁了一天一夜。

导致他后遗症,其实有那么一点怕黑。

没想到,如今在这个家里,一直最惧怕的黑暗、死寂,反而成了让人安心的颜色。

静了一会儿,他踩掉鞋子,栽到床上。

“困了,睡觉。”

随便地脱了外衣,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刚才那样在外头要了命的折腾,他也真的乏了,没力气了,而且哪儿哪儿都疼。

他蒙着头。

床边安安静静,只有昏暗的遮罩小台灯缓缓亮了起来。

他听到程晟打开柜子的声音。

程晟是个病秧子,天天这药那药的吃,因为家里的医药盒里现在80%都是他的药,所以干脆放在了他们房间里。

蒙脸的被子被拉开。

程晟拿着碘酒和创可贴:“来,擦一下。”

祁衍懒得擦,拉回被子继续蒙脸。

程晟又拉下来。

“……”

小台灯有点晃眼,祁衍伸出一只胳膊挡住眼睛,躺尸一样一动不动。

碘酒的味道不太好闻,像极了医院的消毒水。

冰凉的棉签,轻轻蹭着嘴角脸颊的伤口。

“……”

“…………”

“~~~~”

“嘶,疼!”

“能不能搞快点!不用了不用了,别抹了,疼!疼!”

程晟继续抹。

好容易,脸上的擦伤抹完了,程晟又拿起他的手:“另一只爪子也伸过来。”

祁衍:“你才爪子,嗷!”

手伤得比较厉害,手心手背被贴上了好几个创可贴。

程晟:“脚。”

祁衍:“……我脚没洗!”

程晟:“伸出来。”

祁衍:“不用,脚就不用了,哎哎哎你你你别脱我袜子……嘶,疼!你也不嫌脏,香吗就问你?嗷,轻轻轻点!”

“腿。”

“腿真的不用了……”

“肚子。”

“很冷啊大哥!”

“翻身,腰。”

“艹。”

祁衍翻着白眼任他收拾,终于收拾完了,程晟把东西收回去。

坐回床边,伸手,轻轻蹭了蹭祁衍的头发。

“对不起,刚刚下楼迟了,没能保护你,很疼吧?”

祁衍:“嗨,没事。”

要说他之前打了碗被揍,还挺委屈,现在倒是连委屈都不委屈了。

在雪地里,他反抗了,铲也铲了,咬也咬了,神清气爽,虽败犹荣。

至于祁胜斌明天怎么收拾他?

再看吧。

“不怕,能怎么样?顶多再毒打我几顿呗?”

“没事的,反正过两天我奶奶要来过年了。我奶看到我被打成猪头,他到时候也少不了一顿楔,我就等着。”

“哎,你到时候,帮我一起添油加醋啊?”

“添油加醋懂吗?就是帮着我跟我奶说,说他怎么虐待我的。我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得帮我啊懂吗,嘶。”

程晟:“……”

他看着祁衍。

灯下少年的黑瞳那么漂亮。

他心疼他,却又惊讶于他的生龙活虎。

明明他的身上那么多的伤痕淤青触目惊心。尤其是肩膀上、肚子上,被踢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说每一句话吸气都要咬着牙。

居然还能开玩笑,眼睛里还有亮光。

“小衍。”

他声音有些哑,想要安慰他,想多抱抱他。

可是肯定碰到哪里都会疼。

反倒是祁衍:“哎?”

他看到程晟的一侧脸颊、唇角,也有明显的肿胀。

像是巴掌印。

“你、你这是被谁打了啊?”

程晟愣了愣,摇头,伸手去关灯。

“没有。”

“不对!你还说没有,”祁衍龇牙咧嘴爬起来,“你看你看,这么明显的印子,嘴角也破了!”

还真的是巴掌印!

可是,在他们这个家里,谁敢打食物链的顶端程晟?他爸吗?怎么可能,他爸不想活了?

“不是的,是我妈,没事的。”

孟鑫澜?

祁衍都惊了,啥,真的假的?

孟鑫澜她她她,不是宝贝儿子世界第一重要连凉水都不能碰吗?她居然!会打儿子?

程晟:“偶尔一两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了。”

祁衍:“不是,嘶,她为什么打你?”

他一边问,还一边哎哟哎哟下了床。

程晟:“你干嘛?”

“碘酒,我都抹了,你也要抹一点。”

“你。”熊孩子,程晟被他气笑了。

碘酒棉签招呼上来。

“不疼吗?”

程晟灰色的瞳看着他,都像你一样,一点点刺痛叫叫叫的?

“不是,你妈为什么打你啊?因为我吗?”

程晟垂眸,摇头。

其实,他从小到大挨打次数不多,孟鑫澜确实很宝贝他。

仅有的几次,都是因为他“不听话、不理解她的苦和难、帮着外人对付她”。

程晟其实不是故意要“对付”她。

上一次,是医院里的医生被她妈无理取闹骂得太难听,而他“居然吃里扒外帮医生说话”。上上一次,是她偷邻居家的电被抓住,程晟“傻子一样没用不来帮忙骂”。

这一次,则是因为他大冷天的,她儿子“不顾自己死活、不顾亲妈死活”,非要下楼去“倒贴”祁衍。

孟鑫澜只会两招。

用指甲掐人,和扇巴掌。

上一次,上上一次,都是含着泪掐他。

这一次是又哭又闹扇他巴掌。

程晟倒是不计较被打两下。

让他难过的,一直是那个人是他妈,可是他无论怎样试图跟她好好讲理,都永远讲不清。

也罢。

归根结底,是他这副破身体,拖累了她的人生。

她当然也有很多委屈。

打他几下,或许可以少点怨气吧。

……

关了灯。

万籁俱寂,秒针沙沙。

祁衍:“我仔细想了想啊,折腾成这样,好像就因为……我打了一个碗。”

“这也太脑子有病了。”

真的很有病。一个碗,借题发挥成这样,他爸那无聊琐碎又苍白可笑的人生。

“哎,程晟。”

他戳了戳身边的人。

“等我们长大以后,等你有钱了,给我买很多碗,好不好?”

黑暗中,程晟:“我们有钱,明天就可以给你买。”

“不是的不是,不是明天买,就是长大以后再买。到时候买一卡车,我成箱成箱扛进家里,就当着他们的面,一个一个砸。”

程晟:“……”

他脑子里默默脑补了一下那场面。这小衍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啊?

“你就说答不答应我吧?”

“我,答应你。”

“就知道你会答应,那约定了,还有啊……”

“嗯?”

“我爸那个人,很久以前我尊敬过他。”

“后来,怕他。”

“现在不怕了。我瞧不起他,他欺软怕硬,也就只敢打我。”

“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为他难过。”

“……”

“同理,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别为她难过。”

“……”

“是是,那是你妈,我以后尽量少说她。但她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点你也清楚。”

“……”

“咱们改变不了他们,引以为戒,以后不变成他们那样的大人吧。”

“来,睡了。”

直到这一刻。

程晟一直隐隐作痛、一直难受着的胸口,终于终于,像是被什么抚慰了。

他眼眶有点发酸,但是努力忍住。

“小衍,”隔了一会儿,他说,“我睡不着。”

“手可以给我牵吗?”

“牵着就能睡着了?”祁衍不信,可手还是伸过来了。

程晟牵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祁衍也睡了。

他没想到的是,那漫长的一夜,折腾到凌晨四点竟还远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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