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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镜中出来,他便去找了罗睺。

这位在天界声名在外,却极少露面的尊者。长舒同他没有什么交集,上一次见面还是两百年前的法华宴。

突如其来送到烟寒宫门口的一张请帖,上面言辞恳切,只说万望幻族三殿下给个面子。长舒不好推辞,便去了。

如今想来,这份请帖从来不是什么一时兴起。

克嗔殿内。

罗睺双目半阖,支肘斜坐于书案之后,浅笑道:“幻君来了。”

一派早有预料的模样。

“尊者好等。”

“殿下有话要说,罗睺悉听尊便。”

长舒也没客套,安然立于殿中,缓缓开口:“玄眧在数万年前于清池中见我,哺了我一味相思引,如果我没记错,那相思引正是尊者无意间让他得到的。后来我二人转世,他又折腾许久,两百年前才在尊者举办的法华宴同我重逢。再到我下凡历劫,童天便告知玄凌时机到了,而后怜清杀师证道,鬼剑铸成,相思引发,魔珠觉醒。这些看似无比巧合的事情,光凭一举谋划推算根本无法做到让它们准确无误地发生,除非有人早就预见知晓,只是推波助澜地将各个角色早日安排到他们该有的位置。世间有此能力者,非夫诸再无其他。可我记得,尊者成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吞食了夫诸兽。我不是没怀疑过你,只是始终有一点捉摸不透。”

罗睺的笑在嘴边漾开:“哦?幻君说来听听?”

“动机。”长舒点尘不惊,斩风扇握在手中,三指别着扇柄,放到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小臂,“童天诱我入魔,为的是唤醒我的真身。心魔既生,蚕食魂魄,我迟早要与天界背离,届时便是他复仇的时机。玄凌与他携手,是为了救出困在篱幽天下的族人,不得不听命与他。可我一直没想通,便不敢怀疑——你呢?罗睺尊者,你隐在暗处,为童天出谋划策,蛰伏这许多年,为的是什么?”

罗睺笑而不语。

长舒也不急,慢慢脱口道:“直到方才,我入了往生镜中,才知晓,尊者也有记恨积怨之人,那人还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扬起下巴,俯视着罗睺,打量他此时已凝住笑意的神色,一字一顿地:“她醒了。”

书案后,撑着下颌的指尖难以察觉地一颤,长舒眼神扫过罗睺僵化一瞬的身体,又道:“青岭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罗睺无声望着他。

“她说,今雪既往,昨痕不溯。”长舒语调平和,絮絮道,“十几万年前,尊者初初成佛,听闻故国旧爱一夜成魔,便从童天处借得往生镜,主动请缨,大义灭亲。此举至今为人所赞颂。不成想尊者杀魔是假,借物藏人是真。你将故国冬日盗走,只为镇在镜中使她无法醒来。即便早知她醒了,却依旧一意孤行不敢见她。如今旁人看来,青岭因相思引生了心魔不假,可到底没有放下过去的人,究竟是她,还是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尊者?你想杀了佛陀,是在为她报仇,还是为当年那个无法反抗的自己?”

罗睺被这质问刺痛,目光如芒直射长舒,看着对方额间已渐渐显形的暗红妖纹,冷冷问道:“幻君今日前来,只为说教么?若是如此,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魔气蚀体,你的心智还能稳住多久?”

长舒眼底已现微微血色,他却不自知,反而难得地勾了勾唇:“我此番前来,自是要同尊者做个交易。”

“交易?”

“尊者吞食了夫诸兽,好歹也算沾了那么点预见未来的能力。”长舒离他更近了些,近得让罗睺将他眼中那抹似有若无的讥讽看得清楚明了。

长舒启唇,凛冽声线响在罗睺耳边:“可瞧见了,你与童天大仇得报是在什么时候?”

罗睺死死盯着长舒,后背却泌了一层细密冷汗。

要开启夫诸眼本就需耗费极大的功力,看得越远,法力耗费越甚。他从吞食神兽之日起,便潜心修炼,所得神力大多用去了预测来日。所以才能将至今为止那么多事告知童天,把所有筹划攥在手中,安排得井井有条,哪怕是到现在,他也预料到了长舒会来找他。

可唯独报仇之事,他几次三番意图窥算,每次即便功法枯竭也没能算出结果,要么此事天机未定,要么,就是功成之日不在眼前,还得再望几万年后才能算出一二。

菩提珠从长舒袖中滚到手心,他摊开手掌,欠身将珠子呈到罗睺眼前,缓缓说道:“这是我的真身。”

“历劫回来后我便将它从清池召了回来,佛陀不可能没有察觉,天尊也不会没有知晓。可他们为何还如此沉得住气,等着我自己去向他们呈辞?”没等罗睺去想,他道,“尊者当然想不明白。夫诸知晓未来,却无法回望过去。”

长舒起身,悠悠然坐在一旁的客椅上:“我尚在魔界之时,还是没有化形的珠灵。菩提珠能诛九天神族不假,前提是它只认一个人的魂魄为主,只听那一人号令。”他抬起眼皮看向矮塌上的罗睺,“骊龙一族妖性亲水,千万年来天地间只生得一条火龙,那人便是当年的骊龙族首,魔界主君。”

罗睺拍案而起:“可魔君早已在那场大战中身死了!”

“他是死了。魂魄还能轮回往生。”长舒施施然掸掸袖子,“当年魔界已破,他被逼退到生死一线,手下人求他吞了那颗珠子,至少能躲过一死,日后东山再起。可那蠢货……”

他垂着眼睛,声音低了一些,像是在和谁私语:“他念及菩提珠生了珠灵,若那时将珠子吞下,珠灵便再也没有化形的机会。一时不忍,就丢了自己的命。菩提珠也被抢去,养在了别人的地盘,再也没人记得,它曾经是他的东西。”

罗睺怔怔道:“幻君所言何意?难不成你今时今日认出那魂魄了?”

“认出了。”

早在几万年前,那黑鲤在清池中一天到晚围着他转的时候就认出了。

“天族中人?”

长舒颔首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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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将他策反。”

长舒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额前妖纹已愈发浓艳,隐在皮囊下也挡不住的血光之色,在眉间呼之欲出。

他嗤之以鼻:“你与童天一步一饵,不惜以几十万条人命为代价铸造杀器,如今还有上玄门十六个师兄弟亟待我去拯救。步步为营,逼我上了这条贼船,且不说我放手一搏与天族为敌也不一定会替你们杀人,就算是为了身后千百个族人,束手就擒也说得过去。天族不仁,你们也未必好得到哪去。在下为何还要替你们拉无辜之人下水?”

罗睺沉思半晌,说道:“既然如此,幻君同我说说此人是谁,总不妨碍我去杀了——”

话未言尽,长舒眉宇间如刀锋般携裹着杀气的目光已朝他扫去。

“那便对了。”罗睺心下了然,眯了眯眼,兴然道,“果真是他。”

“不要打他的主意。”长舒霍然起身,朝罗睺走近,“我今日来找你做的,不是这桩交易。倘或坏了规矩,大家玉石俱焚,求仁得仁。”

“幻君好气概。”罗睺讥笑道,“如今他大哥已被天族关押,他若是被那帮人拿捏稳了,对其听之任之,届时两相对峙,真要上了战场,他操控你岂不是易如反掌。幻君倒教教我,那时我们该拿什么去搏?!”

长舒止住步子,淡淡道:“我本就没想过这次能赢了他们。”

罗睺额前青筋一跳:“同我谈了那么久,三殿下在说笑么?”

“你记住。”长舒直直看着他,面无波澜,“即便我因入魔引起天族忌惮,不得已反水,但当下形势,依旧是你们在求我办事。”他俯下身,视线狠狠凿向罗睺的双眼,“而我如今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所有人,包括我的师兄弟,我的族人,玄眧,还有我。要在这场即将发生的大战后,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被你们要报的这场私仇赶鸭子上架似的悬在一条线上,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拉下去,拉回来。等到他们都置身事外的时候,你们的仇,我才去替你们报。连着当年魔族覆灭的那一份。”

“至于交易,”他将菩提珠放在桌上,“这珠子只是我真身的一半,珠芯还在我身上。这场战我赢不了,但我不会死。等我醒来后,就会让天界的人偿债。而我要你做的,是加入这场混战,到时候我会趁机把珠芯给你。等大战结束,你拿着我完整的真身,替我救一个人。”

“谁?”

“玄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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