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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安静下来,窗外便有两道黑影掠过月下,怜清在黑暗中乍然睁眼:“有鬼气。”

言毕便要起身从窗口追出去。

玄眧一把拉住他:“带上我。”见怜清犹豫,又道,“留我一人在此,你难道不会分心?”

怜清想了想,自入城以来,满帝都便萦绕着一股浅浅的妖气,现下入了夜,鬼魅进了城,大妖也不再蛰伏。若将这人丢在这里,难保不会让他受到威胁。届时自己不在他身边,倒也说不准比之现在带上他,哪样更危险些。

“那便跟紧我,凡事都不要出头。若遇打斗,便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躲好。”

两道鬼影来去如风,过了大街竟在拐角处分道扬镳,怜清带着玄眧,速度不比以往,生生跟丢了一只鬼魂,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去处。余下的那只似乎与同伴一样一早察觉了他们的追踪,反倒丝毫不忌惮似的,只管朝目的地奔去。

怜清寻着鬼气紧随其后,对方也没有要把他们甩掉的想法,两人一鬼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在帝都各处上空划过,最后鬼影停在皇宫上方,眨眼过后,直直朝东南面一处灯火阑珊的宫殿俯冲而去。

那鬼魂落了地便隐去气息,怜清拉着玄眧站在殿外回廊的一处角落,由于此时早已过了宵禁,他们又身处守备森严的皇宫,行事比之刚才便不免多了几分谨慎,不敢轻举妄动。

怜清抬眸四顾,确认周边暂时不会有巡逻的禁军突然出现,便拉着玄眧走向殿门,欲在门外探听殿内风声,若稍有异常,便进去救人。

刚刚走进,就听得里面传来极清脆的一声哭喊。

怜清神色一寒,伸手便要推开殿门,却硬生生被玄眧拦下。他不明所以地看向玄眧,只见对方眼神有些忽闪,小声说道:“哥哥再等一下。”

怜清虽心有疑惑,还是按捺住了对着玄眧问个仔细的想法,无声朝殿门又靠近了些,想要仔细听听里面的动静。

未几,又是一声短促的哭叫,接着便是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呻吟,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一会儿叫人“慢些”、一会儿又叫人“快些”的胡话。怜清原本被耳边听着的这些响动弄得犹疑不决,搞不明白里面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知那女子的哭喊究竟是因被鬼魂所扰而生还是受了其他什么折磨所致。转眼去看玄眧,对方闪避着视线,紧抿双唇,也不想为他解惑似的。

突然,殿内响起一声尖锐的乞求,直传到门外二人耳中。

怜清顾不得许多,当即便要抬脚破门冲进去救人。

玄眧见状死死拉住怜清,低声喝道:“哥哥要干什么?!”

“救人!”怜清云眉紧蹙,急得眸中已见少许怒意,“你没听见房内有人喊‘不要’么?!”

玄眧语塞至极,一句解释卡在喉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咂嘴咂舌半晌,只憋出对怜清而言说了等于没说的一句:“此不要……非彼不要……”

怜清眼中疑云更浓,生死攸关之事非同小可,还欲争辩时却在离房门不远处的殿中传出了脚步声。二人对了个眼色,纷纷屏息凝神躲到宫殿另一侧去。

未几,殿门打开,从中走出个模样济楚的年轻人,眉目俊秀,神色深沉,约摸三十来岁,着一身玄色长袍,肩袖上用银线绣着五爪飞龙的暗纹,负手静立在门前台阶上,独身站着,却有股傲睨万物之姿。

远处的宫门口忽然闪烁起微弱的烛灯,待烛火近了,才发现那是提着一盏夜灯的老太监,正躬身佝偻着朝殿前那人走去。只因穿着深色宫服,隐在了夜色之中,叫人只见一攒星火在慢慢逼近。

那老太监走到年轻人身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将挂在臂弯处的暗色斗篷服侍着那人穿上,声如蚊蚋道:“陛下……”

隐在斗篷帽檐中的那张脸被阴影遮去了大半,只堪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莫要多言,走。”

老奴才颤颤巍巍应了声诺。又见那一盏烛火匆匆从殿门跃动着走远。

未等怜清走回门口继续打探,宫门涌进两列提灯而行的宫女和内监,行色没有方才那老奴一般规避,反倒十分有规矩地列队在殿前,整个宫院忽地灯火通明,领头的宫女欠身前去敲了敲殿门:“娘娘,可要奴婢服侍您沐浴洗漱?”

殿内的声音与先前怜清所听判若两人,再没什么娇俏婉转的调子,只声色如雪地说:“不用。”

宫女似乎也有些猝不及防,反应了一瞬,很快便屈膝行礼道:“是。”

一班人马又如进来时那样恭谨着退出。

院中彻底安静下来,房内也熄了灯,想来是那位娘娘已然安寝。

怜清没慌着出去,脚步驻在原地思索着什么,天边却红光一闪,有一赤红的身影朝远处掠去。

好强的鬼气!

怜清眸光如针尖般刺向那影子离去的方向,极快速地对玄眧叮嘱道:“此地应当没有危险,你且好好待着,等我回来找你。”

说完便纵身朝那赤色鬼影追去。

一人一鬼交手,怜清竟觉得对方连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有使出,不过是以逗闲之势同他打闹,他却已经左支右绌了。

一直纠缠到城墙边一处无人之地,那赤色鬼魅悠悠收手,现了原型。

怜清定睛一看,眼前现形的鬼魅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什么牛头马面,而是位浑然一副风流相的红衣公子,生着一双赤瞳,正满眼笑意朝他望来。

怜清抬手召出怀沙,作出防备之势,对面却在看清他的第一眼时便神色一愣,眼角笑意倏地消失,略有些震惊地唤道:“长舒?”

怜清眸中凌厉之色丝毫不减,持剑横于胸前:“谁是长舒?”

红衣公子闻言皱了皱眉,上上下下将怜清来回打量了几遭,眉宇覆上一片了然神色,扬唇作揖道:“是在下唐突,认错人了。”

见怜清不睬,他亦不恼,只是脾气耐性似乎都比追逐时好了许多,笑着解释道:“在下九幽冥主韩覃,乃天地间一半鬼半神,此次前来人间只因地府被不速之客放出了两只游魂。原本这也是常事,只要不出乱子,地府是不管那些不愿轮回的孤魂的。可那两只游魂来了人间,竟扰乱纲常,妄自残害生灵,在下这才不得已前来查看一番。”

怜清依旧冷冷地:“为何不管?”

“人世阳气,忘川河水,不入轮回道之鬼魅,自有他们要承受的代价与磨难。”

怜清见对方确无他意,将信将疑地收了神器,回礼道:“那前辈可查看到了什么?”

韩覃听到“前辈”二字时眉睫一跳,生生忍住了心里迸发出来的笑意,一本正经摇头道:“追到皇宫,畜生便没了气息,想来是依附到活人身上去了。”

怜清垂眸沉吟道:“我昨日入城时见他们从城内逃窜出京,入夜方归,想来明晚也是如此。待晚辈明日入宫面圣,夜里将那妖孽逼出皇宫时,还请前辈在宫外配合,将其一举擒住。”

韩覃再听“晚辈”二字,实在忍不住不笑,只能瘪着嘴煞有介事点点头赞同道:“好说,好说。”

怜清见这人五官逐渐扭曲,神色也愈发怪异,只多看了两眼,并不置喙,又欠身道:“既是如此,那晚辈先行告退。”

两人拜别过后,怜清朝追来的方向走回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走出不远,背后似乎便传来了极放肆的笑声,又像是有些忌惮,笑了笑,又收回去,收不住,又笑出声。

这边玄眧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数地砖,数着数着,就听见一墙之隔的殿门无风自开了。

玄眧抬了抬眸,记得自己在此之前并没听到房内有任何的脚步声。

须臾,门槛上跨出一双肤色苍白的脚,瘦骨嶙峋,像是被抽干血肉一般。再往上走,玄眧看得一个袅娜娉婷的背影,黑发如瀑,穿绸裹缎,金丝滚边的袖口下是一双干瘪得只见皮包骨头的手。

玄眧眼中闪过刀锋般的寒芒,抬脚一跨,便走出了藏身的暗处,负手扬眉看着阶上不知是人是鬼的身影。

苍穹中的稠雾如风吹般四散,向此时阴寒鬼寂的院中洒下泠泠月光。

那背影猛地转头,干瘦得好似骷髅的一张脸上只剩两个黑魆魆的眼眶,失了五官的面庞毫无生气,却仍能射出来自阴诡地狱般森然的目光,直直凿向隐了神息的玄眧。

见来人不为所动,挂在骨架上的皮囊面容微微抽搐,一个转身便向玄眧袭来。

还没靠近一丈,玄眧脚下尚未挪动半分,只眼色一凛,一声凄厉的惨叫霎时响彻殿前,却是个粗狂的男音。衣着华贵的妃子被震退数尺,倒在地上,皮贴骨的脸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眶露出恨恨寒意。

玄眧扫了一眼地上的妖孽,踱步过去,半蹲下身捏住那副骨架的下颌,皮是人的皮,骨是人的骨,魂却不是原身的魂了。

“孽畜,该招惹谁招惹谁去。”

语毕收手,起身不再置理。

那妖孽迟疑一瞬,见玄眧对他确实没有兴趣,迅速攀柱而起,朝西北处蹿去。玄眧跟在其后,见那附身之鬼停在一处极恢宏的宫殿前,对着紧闭的殿门轻轻吹了口气,如纸片一般从毛发宽的门缝中钻了进去。

远方有熟悉的气息,玄眧朝着宫墙处遥遥一望,闭眼感知到怜清的方位,闪身回了之前等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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