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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眧用指头轻轻点了点怜清的鼻尖:“那你不害怕?”

怜清在玄眧碰到自己鼻尖的一瞬下意识闭眼向后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后,紧了紧抱着玄眧脖子的双手,问道:“你会吃了我么?”

“你太小了,我不吃你。”玄眧看他一眼,掂了掂胳膊,惹得怜清晃悠着赶忙用力箍住怀中的人。那人挤了挤眼睛,又道:“等你长大了我再吃你。”

怜清错开眼,小小地咕哝了一声:“等我长大了你就吃不了我了。”

“什么?”

怜清别过脸,嘴巴抿成一条线。

“下过山么?”

怜清嘴抿得更紧了。

玄眧含笑看着怜清侧脸那个被抿出来的酒窝,摇着怜清问道:“哥哥带你第一次下山,不想知道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肯定是去妖窝。

怜清总觉得眼前这人是在骗他,十六哥每次给他讲故事的时候都说妖最爱吃小孩子。这妖怪说不吃他,或许是想把他带回妖窝去给别的妖怪吃。

他眸光扫过从二人脚下蜿蜒出去的长长山路,在玄眧胳膊上努力坐稳道:“你是什么妖?”

“龙妖。”玄眧道,“你想看看么?”

下坡路有些崎岖,怜清坐在玄眧胳膊上被颠得有些烦躁,正打算回答玄眧不想看,一转头就见着那人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对龙角。

那是极长的一对角,通体漆黑,纯粹得没有掺杂一丝别的颜色,在旭日的照射下泛着金属光泽。从额上破出来后便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朝额头的后上方弯曲而去,像什么古朴老树的枝干,一直延展到了与那人后脑齐平的位置,估摸着角尾离头顶也有大半条小臂那么高的距离。

怜清愣愣盯着那对黝黑龙角,一时竟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

玄眧朝他侧了侧头:“想摸摸么?”

原本紧紧抓着他衣襟和后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料上挠了挠,手痒痒似的。没过多久,怜清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了上去。

他长得比同龄的孩子慢些,因此人不高,手也瘦小,一掌握不住龙角的干身,握个支角倒是刚好。

玄眧侧低着头,看不见怜清的神情,只觉得自己额上龙角被小心翼翼抓住之后,臂弯里的人便没了动静。

就在他准备抬头看看的时候,头顶稚嫩的嗓音响了起来:“我不会水。”

“什么?”

“我不会水。”怜清说,“你住海里么?我去海里会淹死的。”

“谁说我带你去海里?”玄眧把头抬起,挺直了脖子,看着怜清眼中因为够不到龙角而被迫放手的丝丝不舍,被这点怜清难得表现出的情绪波动触得捏了捏对方白软的脸,“我带你去人间。”

玄眧不想用法术,两人便一路聊一路走着去,多数时间是黑龙东拉西扯地胡乱问着什么,怜清基本上不声不响,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几个字。

落脚垣国帝都时已日薄西山,夜市刚起,主街上灯火还不甚辉煌,不过人流已经有些密集了。

玄眧隐了龙角,将怜清放下,走在他前面,问道:“想回去么?”

怜清点点头。

高个子的黑衣公子便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就得牵好我。否则跟丢了,就没人带你回家了。”

怜清看了他一眼,伸手牵住玄眧的小指。

玄眧一愣,而后心情颇好地道:“怎么那么听话?”

怜清闻言也懒得搭理他,只说:“我饿了。”

这么一提醒,东海二殿下才想起身后的小人儿如今是凡人之躯,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怪不得不跟他说话,想来是没什么力气。

他心生怜爱,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把人抱起来,四处张望着生意兴隆的食肆:“想吃什么?”

“粥。”

“粥?”玄眧失笑,“好不容易下一次山,只想喝粥?”

见怜清沉默,他才反应过来:“也难怪,你不知道山下有什么。想吃糯米糕么?”

“糯米糕是什么?”

上玄门并非苦寒之地,门内弟子大多出身不凡,时常在下山时会带回许多美味珍馐,只要不太过分,掌门都不会管。

但他对怜清与对别人不同,向来严加管束,要怜清寡情寡欲,遑论允许他滋长过强的口腹之欲。所以掌门在门内下了禁令,所有人都不能在怜清面前摆弄半点从门外带回来的东西,免得平白惹怜清生出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甜的。”玄眧把上身朝怜清靠近了点,好让人抱着脖子坐稳。他带着怜清走进一家酒楼,悠悠道:“糯米团子就该吃糯米团子。”

“我不是糯米团子。”

“那你是什么?”玄眧斜眼望着他,“我不信你那些师兄们没人叫你糯米团子。”

怜清被戳中羞处,把脸转开,声音冷冷的:“我叫怜清。不是糯米团子。”

“好,糯米团子怜清。”玄眧把他放在食桌的凳子上,自己坐到另一边,小二很有眼力见地过来问了菜,玄眧洋洋洒洒点完一大串菜名,待小二走后,又凑过去俯身问道,“怜清,‘犹怜草木青’的怜青?”

怜清两手揣在怀里,有些无奈地对着玄眧摇头:“‘怜瞰苍灵,澄浊为清’的怜清。”

“你师父取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一日,多则三日。”

正说着,玄眧点的糯米糕很快上来了。

玄眧拿筷子夹下一小块,仔细给怜清吹凉,放到怜清嘴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去杀妖怪?为什么不带你?觉得你太小了?”

怜清点点头,看着嘴边的糯米糕,淡淡的粽叶混着红枣糯米的清香盈逸鼻尖,他咽了咽唾沫,却不张嘴。

眼前的糯米糕晃了晃:“不想吃么?”

怜清紧盯着糕点的目光没有挪开分毫,嘴上还是犹疑:“我师尊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玄眧猝不及防嗤笑出声:“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你师尊说了算么?”

怜清像是有些不解,眼神投向玄眧:“自然。”

“不是这样的,怜清。”玄眧收了笑,坐到怜清身旁,手上的糯米糕冷了,他又去夹另一块,“或许你师尊说的任何一句话你都能奉为圭臬,但喜欢与不喜欢,是天生的,你师尊说了不算,你得遵从本心。”

“就像这糯米糕。”他又递到怜清嘴边,“须得吃过,尝过味道,你才有资格评判自己喜不喜欢它。你怎么能连接都没接受过,就给它判了死刑呢?”

怜清凝视着眼下白糯的糕点,沉思半晌,缓缓张嘴咬了一口。

玄眧得逞,自叹自己在怜清面前扳倒了那古董师尊一局,乐道:“好吃么?”

怜清不答,腮帮子一起一伏嚼了半天。咽下去后,把筷子上剩下的也咬了去。

玄眧低了低头,抬脸时眉眼笑意未尽,又去给他夹了一块,吹凉放到怜清嘴边。

一直喂到最后一块,怜清不想吃了,咂咂嘴道:“有些腻。”

“是么?”玄眧放下筷,眼珠子一转,叫来小二,附在对方耳边说了句什么,未几,小二便端着两个白玉小盏上来。

玄眧拿筷子头蘸了蘸盏中清透的液体,递到怜清唇下:“甜的吃过了,尝一口别的。”

“这是水么?”

“不错。”

“为何不直接把杯子给我?”

“这水不一样。”玄眧一本正经道,“你先尝一口,若是觉得能喝,我便取一杯给你。”

怜清将信将疑地把筷子含进嘴中,须臾,猛烈咳嗽起来。

玄眧装模作样给人顺了顺气,看着怜清雪白的一张脸呛得通红,额间朱砂痣都被皱起的眉头挤得快要看不见,心中暗笑,嘴上却关切道:“怎么了?被呛到了?”

黑如鸦羽的睫毛被渐渐充盈了眼眶的泪水沾湿,怜清眼睛和鼻尖咳得有些发红,声音颤巍巍地从嗓门里费力挤出来似的:“辣。”

“辣么?”玄眧惊诧地看了看白玉小盏,自己蘸着尝了一口,“不辣啊?你莫不是尝错味道了?”

怜清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人怎的尝了如此辣的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玄眧又蘸了一遍:“要不要再尝一下?说不定方才是你尝错了。”

怜清有些迟疑。

“再尝一口解解辣。”

小团子睫羽扇动几下,最终还是又含了一口。

后来那夜玄眧无论说什么他都不理了。

等玄眧抱着同自己赌气的人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夜市的纷杂和热闹已经如潮水般褪去。街上行人无几,虫鸣窸窸,怜清半合着眼,眼下浮着两片酡红,醉酒之意在体内泛滥,上下眼皮不知打了多少遭架。

玄眧一臂搂着人的双腿,一臂圈住怜清,让人从正面抱住了他。等怜清支撑不住把下巴靠在他肩上时,玄眧便不疾不徐拍着怜清后背,在帝都大街无声走了许久。

今日是夏至,月色明朗,晚风习习,携带的凉爽之意拂过几面后,玄眧再开口时声音也轻了许多:“小怜清,我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大抵是怜清困了,玄眧问完许久,耳后才传来他似有若无的回应,嗓门细细的,听起来像什么小鸟啾鸣:“嗯。”

“你知道佛陀么?”

耳畔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唯有匀长安详的呼吸。

玄眧看着月华如洗的夜空,轻轻一笑,语调竟不自知地柔和了几分:“十几万年前,佛陀清池中曾有一颗白玉菩提珠。有只黑鲤误入清池,被菩提珠的无暇光华所吸引,便在那清池中长久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几万年。那珠子在佛下听禅经久,早已生灵,可它心无外物,便迟迟不愿化形。后来那黑鲤从罗睺处偷得一味相思引,哺给了菩提珠,菩提便对黑鲤生了情,情根种在珠芯处。佛陀知晓后,勃然大怒,下令即刻处死那只黑鲤。就在这时,那数万年不愿现世的珠灵化了形。”

说到这里,玄眧顿了一下,目光悠远,像是透过眼前薄雾般的月色回忆起珠灵初初化形时的模样。

少顷,又扬唇道:“真是皑如白雪,皎若明月。”

“珠灵爱上了黑鲤,在佛前磕头下跪,求佛免那黑鲤一死,自愿投入轮回道,将真身与珠芯留在池中,忘情忘爱,也忘掉黑鲤,再历苍生八苦以替黑鲤赎罪。

“黑鲤因此逃过一死,在清池中潜心修炼,化龙前夕,他偷偷遁入轮回道,寻找那忘却前尘的菩提珠去了。

“他转世便是龙族殿下,为寻得珠灵在三界流连了五万年,流连成了三界有名的纨绔浪子。说起不务正业,诸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可又有谁知,他生来只为一事执着,此生也只为寻一人而活。”

玄眧闭眼抚了抚怜清自后脑披散下来的头发,朝莫邪山的方向走去。

“两百年前的法华宴,我一见你,便知晓自己此生再也不必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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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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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怎么这俩人有这么多故事啊 好好磕!

    睡不到巫哲不罢休 2024/03/27 00:32:0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