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醒

姬回在一个冬日死去了。

人们将帝王死去叫做山陵崩,以形容其逝去的影响巨大。可姬回的死,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却却着实有些平淡。

众臣对他的离去早就有了准备,废太子姬云弈自缢的那年,姬回就已经是一个被丹药掏空了身体的空壳,却仍固执地不肯停用丹药。

终于在某日的早上,姬回再也没有醒来。

大臣们按部就班地处理好了一切,万民号哭,天下缟素,寺观钟声长鸣,群臣长跪不起,心里却清楚,这为时七年的暗流汹涌,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最终的能够坐上那个椅子的人只有一个。

是七年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那个人。

姬云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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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四方城在鹅毛大雪中迎来了一位旧友。

那是一个穿着石青色道袍,披着牙白斗篷的男子,他的脸隐匿在兜帽之下,左手抱着拂尘,右手提着一坛冷酒,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了花下楼的后头。

皇帝驾崩,举国服丧,昔日歌舞不休的花下楼如今也是门庭冷落,一派凄凉。

男子敲了敲花下楼的后门,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敲什么敲!这个月不做生意!回去找自己婆娘罢!”

男子笑了起来:“不是来夜宿的。”

“喝酒也不成!”里头传来了重重的地脚步声,紧接着是丁零当啷东西落地的声音,女人打开门,张嘴便骂:“大清早的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瞪大了双眼,嘴巴也合不拢了,动了动嘴唇,才发出两个音节来:“……宋玄?”

对面的男子将兜帽脱下,露出那温润如玉的面孔来,正是消失了多年的宋玄:“想容,好久不见。”

那对面的女人已经愣住了。

宋玄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露出一个笑:“不请我进去?”

“宋玄,你……”想容呆呆地瞧着他,迟疑了三片刻,第一反应竟是抄起了闩门用的棍子,劈头盖脸便要打:“你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宋玄连忙跳进门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逃,想容在后头一路狂追,将人硬是逼到了死角。

宋玄见实在逃不掉了,才伸手去夺想容手中的棍子,腆着脸笑道:“好姑娘,我这在雪里头冻了大半日了,连皮肉都冻脆生了,你这一棍子下来,还不把我砸碎了?”

想容气得跳脚:“我就该砸你个筋断骨折才是,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一走就是六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死在哪了——”

这话原是怨妇的腔调,可由想容说出来,反倒像是赌场逼债的恶棍了。

宋玄干笑一声:“一言难尽,这些年让人四处追债,实在不敢贸贸然回来,生怕将你也给连累了。”

想容冷哼一声,并不肯相信他的鬼话,神色却终究是略微缓和了,让开半个身子,让他到屋里去:“先进来再说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宋玄却忽得叫住了她,将手上一直提着的一坛冷酒递过去:“顺道帮我热热罢。”

想容接过酒,嗅了嗅:“哪里弄来的好酒?说好了啊,见一面,分一半。”

宋玄摇了摇头,笑着说:“下次再给你寻好的,这酒可不行。”

想容贪图酒香又嗅了两下:“小气劲儿,我给你银子就是了。”

“这酒是拿来祭奠一位朋友的。”宋玄说。

想容愣了愣,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去热酒去了。

宋玄独自坐在房间里,将斗篷脱了,抖干净了残余的雪,又将手中的拂尘放到一边,正对上一面铜镜。

里头模模糊糊的还是他那张脸,似乎六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他还是那个来去如风,孑然一身的宋玄。

但似乎又有什么变了,让二十七岁的宋玄,愈发的温柔随和起来。

过了一会,想容抱着热酒进来了,见宋玄正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嘲笑:“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还照什么镜子。”

宋玄忍不住笑:“老男人才要照镜子,否则邋里邋遢,更是讨不到媳妇了。”

想容忍不住问:“你还没成家?”

宋玄摇了摇头。

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这放在整个大尧似乎都是极为罕见的。

他这六年来走南闯北,连同行都忍不住同情他,要给他介绍一两个温柔稳重的姑娘,好让他安顿下来。

“你娶回老家,生个娃娃,留些银子就是了,不耽误你在外行走的。”

不少人都这样劝他。

可宋玄似乎一直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宋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放到自己的对面。酒水顺着胃肠下去,连带着身体也暖了回来。

想容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个什么朋友?”

宋玄想了想,才回答:“是一个有很多秘密,说话很灵验的朋友。”

想容有些好奇:“比你还灵验吗?”

“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想到了,你说灵验不灵验?”宋玄笑着说。

想容点了点头:“那是的确是厉害的。”

“这样厉害的人呐……”宋玄盯着那满满的酒盏,忍不住有些茫然。

在知道姬回死去的那一刻,宋玄才清晰地意识到。

真的已经过去了六年。

他浑浑噩噩地四处漂泊,仍是那个招摇撞骗的宋半仙,只不过每天遇见的都是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当变化已经成了常态,也就意识不到岁月的流逝了。

只有偶尔听到朝堂那边的传闻,才会有时移境迁的意识。

太子的每况愈下,姬云羲的如日中天,方秋棠的崛起,朝堂上的交锋隐约可见,明明是熟悉的名字,可落在传闻中,却变成了陌生的故事。

他逃了六年,仍是没有让自己那颗心安定下来,反而愈发的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迟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如今姬回走了,他竟有一种梦中惊醒的错觉。

仿佛有什么,要悄悄地发生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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