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深夜,卧房内一片寂静。

婢女静静躺在榻上,仔细留意公子瑫,确定对方熟睡才小心起身,整理好衣裙,抓起放在一边的汤碗,放轻脚步走出房门。

因离开得匆忙,婢女未着足袜,赤脚踩在地上,凉意不断蹿升。

她顾不得许多,只想快些离开。

婢女手中紧紧捧着汤碗,碗底印着干涸的汤渍。她必须马上清洗干净,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漠夫人要求她设法怀孕,却未必允许她给公子瑫下药。

她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不想落得悲惨下场,才冒险配出这剂虎狼药。一次两次无妨,若是次数多了,对公子瑫的身体必然有损害。事情一旦查出,不必漠夫人处置,她就会以谋害氏族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婢女脚步匆匆,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即将绕过走廊拐角,前方陡然出现火光。

婢女脸色变得煞白。

走廊尽头,一名侍人正持灯行来。见到衣衫不整的婢女,侍人举起手中的青铜灯,照亮她惨白的脸色和捧着的汤碗,表情没有变化,口中道:“夫人要见你,随我来。”

婢女双腿发软,耳畔嗡嗡做响。

她以为事情败露,自己要遭到灭顶之灾。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颤抖着嘴唇跟上侍人。

她不敢丢掉汤碗,那只能让她罪上加罪。

侍人的腰有些伛偻,脚步却很稳。

两人穿过昏暗的走廊,越过一间又一间漆黑的厢室,前方终于出现灯火,伴随着阵阵幽香,令人精神一震。

“夫人,人已带到。”

侍人功成身退,一名熟悉的婢女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昔日的姐妹,眼底浮现一丝讥讽,无声地冷笑。

“枝,为何如此狼狈?”

婢女枝低下头,攥住汤碗的手不断收紧,力气大到指关节发白。

不同于公子瑫的住处,漠夫人居住的殿阁灯火辉煌,隐隐还能听到人声。

透过半开的房门,灯光洒落在台阶前,婢女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这让她倍觉羞惭和恐惧。

台阶上的婢女没有为难她,遵照漠夫人的吩咐将她带入室内。

室内十分温暖,青铜炉摆放在案上,炉顶升起一股轻烟,袅袅香气随之飘散,沁人心脾却不浓郁,只令人感到清爽。

细地的气候很不好,冬季寒冷,春季潮湿,且有俗称的倒春寒,让漠夫人很不习惯。

在桑医和巫医用药后,她身上的毒已经拔除,只是根基损毁得太严重,需要继续调理。是否能恢复到往昔,没人能够打包票,但能保住一条性命,不因毒早死已是大幸,身体上的病弱并不能催垮她,反而令她愈发清醒和坚强。

斜靠在榻上,漠夫人显得有些困倦。身上裹着锦袍,腿上覆着兽皮,她仍觉得冷。幸好有郅玄送来的暖炉,才让她略感舒适。

奈何疼痛只能暂时缓解,无法彻底根除。疼痛在夜间袭来,她时常睡不好,就寝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晚。

握着青铜制的暖炉,漠夫人的思绪有些飘远。

她想起从东梁国送来的信,内容和以往大同小异,字里行间却能看出些许不同。

嫁去东梁国的姊妹心思变了,竟然想通过她打探公子颢的消息。

不知是姊妹本意还是出自她的丈夫。若是前者倒没什么,反能看出她成长许多。若为后者,难不成她对丈夫动了心?这可不是件好事。

想起从北都城传来的消息,漠夫人按了按额角。

西原侯和东梁侯是亲戚,郅玄还要称东梁侯一声舅父,两国的关系却不太好,甚至比前代西原侯在位时更加糟糕。

其中的原因她知道一些,也能猜到几分。只能说错不在西原国,东梁国实在太过贪婪,想要乘人之危,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漠国地理位置特殊,夹在北安国和东梁国之间,对两国的行事作风都很了解。漠夫人作为联姻人选,在成婚之前被认真教导,上自君侯下至氏族皆了然于心。

郅玄和公子颢联姻,西原国和北安国结成婚盟,两国又在草原建城,参与进去的氏族遍布朝野,牵扯到的利益何止万千。

从漠夫人接受的教育来看,这是一场十分成功的政治联姻,对两国来说都有极大的利益。只要郅玄稳坐国君位,公子颢在北安国朝堂屹立不摇,这种盟约就牢不可破。

相比之下,北安国和东梁国的和平仅维持表面,会猎盟约也不是那么牢靠。

一旦东梁国和西原国发生战争,最好的情况也是北安国两不相帮,更大的可能是出兵相助西原国。

两大诸侯国联手,东梁国不会有任何胜算。但这也会牵引出另一个问题,中都城态度如何,是否会坐视不理。

漠夫人不缺乏政治眼光,在她决定要婢女生下公子瑫的孩子时,就对未来的生活做好规划,开始主动接触朝政,尽可能汲取更多有用的知识。想到几个大国之间的角力,漠夫人不免感到头疼。

她偶尔会灵光一闪,却没法彻底理清头绪,总是会被中途打乱。究其原因,她身边缺少能出谋划策为她解惑之人。

然而事情不能急。

公子瑫膝下尚无一儿半女,细地大小官员唯公子瑫马首是瞻,暂时没她能插手的地方。如果动作太大,立即就会被察觉。对方顺藤摸瓜,之前安排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漠夫人不由得叹息一声。

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找机会送出盐湖和金矿,借此和郅玄有所联系。若非如此,她怕是会变得更加被动。

漠夫人一直在走神,殿内伺候的人没有出声,被带来的婢女俯身在地,同样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婢女的脸色越发惨白,双眼中浮现水光,盛满了未知的恐惧。

不知过去多久,漠夫人终于收回思绪,指尖划过手中的暖炉,视线落在婢女身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抖如筛糠:“虎狼之药不可再用。”

婢女面无血色,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她无法开口请罪,人惧怕到极点是根本无法发出声音的。

咚咚咚的声音在室内回响,婢女的额头很快青紫一片。其余人视而不见,仿佛地上不是一尊活物。

漠夫人看得心烦,道:“好了,把东西给她。”

婢女还想再磕,被侍人按住肩膀,强行制止住动作。之前嘲讽她的婢女走上前,将一只巴掌大的瓷瓶递到她手里。

瓶子里装有五枚药丸,出自西原国,在中都城和各诸侯国已经卖出天价。

盛装药丸的瓷瓶也十分稀有,仅郅地能够烧制,用它来盛装药丸,更使价格提高数倍。

握住瓷瓶,婢女满脸震惊。

“没有儿女之前,公子的身体不能出事。你可明白?”漠夫人道。

听清楚话中暗示,婢女如坠冰窖,但她没有退路,只能握紧瓷瓶,如同握住自己一条命,用力点头,沙哑道:“回夫人,奴明白。”

“明白就好,下去吧。”漠夫人摆摆手。

“诺!”婢女膝行退出殿外。遇夜风拂面,身上的汗水被吹干,冷意侵袭,顿时让她打了个哆嗦。

活下来了。

活着真好。

婢女不敢停留,快步穿过廊下,离开身后的灯火,投身黑暗之中。

她十分清楚,自己有今天的下场怪不得任何人。

她是漠侯送来服侍漠夫人,却同公子瑫暗通款曲,私下里监视漠夫人的一举一动,生出背主之心,做出背主之行。

漠夫人没有杖毙她已经是网开一面,她能做的只有将功补过,竭尽全力完成漠夫人的命令。

思及此,婢女握住瓷瓶的手更加用力,目光逐渐由惶恐变得坚定,一步接一步向前,直至没入走廊尽头,再不见踪影。

婢女离开后,漠夫人换过一只暖炉,又翻开妹妹的书信,斟酌再三,决定给郅玄写信。直接送去自然不行,唯有以添妆的名义联络才不会引来各方怀疑。

公子瑫和公子颢是兄弟,她是公子瑫的妻子,和郅玄也称得上是亲戚。如今郅玄的妹妹出嫁,嫁的还是王子淮,她以亲戚的名义添妆实属合情合理。

“备两箱珍珠玉饰送去西都城,为原氏女公子添妆。”

“诺!”

漠夫人给原桃添妆的消息传出,在北安国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如她预料,酸话的确有,此外没有引起更多关注。

郅玄看到送来的珍宝吃了一惊,翻开随添妆一起送来的书信,心中疑惑顿解,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

“来人。”郅玄唤来侍人,“东西送去羊夫人处,言是漠氏给桃妹的添妆。”

“诺!”

在郅玄的吩咐下,珍珠玉饰送去给原桃,郅玄留下书信,对着内容细思良久,决定不再晾着世子霸,召对方见上一面。

数日之前,世子霸同王子淮一同抵达西都城。

接风宴后,王子淮按礼仪完成祭祀,等吉日到来,就要带原桃出发返回中都城,完成整场婚礼。郅玄身为西原国君和原氏族长,需要参与全部祭祀过程,视为对人王的敬意。

在此期间,世子霸几次求见郅玄都被挡在门外。借口很好找,政务繁忙,军务繁忙,祭祀抽不开身,多担待。

世子霸等得肝火上涌,换成在国内,早已经大发雷霆。

在西都城他却不敢。

他的处境本就微妙,如果不小心惹怒郅玄,借兵的目的达不成,恐怕连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世子霸满心烦躁几乎要化作困兽时,郅玄终于不再晾着他,派人召他前去国君府。

世子霸不由得大喜,立即振作精神,重新换过衣袍,迅速登上马车,近乎是催着驾车者扬鞭快行。

他在西都城盘桓数日,心中越来越不安。不管郅玄为何愿意见他,他都要牢牢把握住机会,不容有失,更不能出半点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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