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编号081

走廊外的易鹤野是看着陈桑的尸体被推出来的。
那具苍白的骨架一声不吭地仰躺着,比起他曾目睹过的哀嚎痛哭、尖叫癫狂,她此刻的死亡竟如此平静。
易鹤野想到他曾遇到过的瘾君子们,比起他们死前的惨烈和痛苦,陈桑这一生虽短,但也勉强算是善终了。
在转运遗体的队伍最后,陈沐宛如游魂一般,神情漠然地跟在末尾。
她就像是那轮平淡冷清的月亮,挡在她身前的太阳熄灭之后,她便也再不会发光了。
易鹤野目送着队伍走出了长廊,看着整个楼层的人都走空了,就这幺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觉得自己等简云闲等了好久,久到上一片止痛片又失效了。
腹腔内那钻心的疼痛再次袭来,他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想要尽可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会有更大的力量抵御痛苦。
但是他并没有成功。
一阵叫他骨髓战栗的寒意之后,浑身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淋着,他觉得口渴得要命,控制不住地想喝水。
但他刚喝了两口,就慌慌张张跑去洗手池边统统吐了出来——胃里装不下东西,还似乎想把昨天吃下去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了。
肚子生疼、全身发冷、眼前昏黑。四肢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
易鹤野拼命抓住水池的边缘,他不想让自己摔倒,尽管他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在打着颤,告知他这副身子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为什幺简云闲还不来?
——为什幺自己一定要不要命地等他来接自己?
又一阵虚脱感袭来,易鹤野抓着水池的手都没了力气,整个人直直朝下坠去,那失重感整个将他的心脏死死攥住,几乎骤停。
就在他几乎认命的下一秒,一抹熟悉的檀香稳稳托住了他的身体——简云闲来了。
简云闲终于来了。
他绷紧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失去意识之前,易鹤野眼睁睁看着自己瘫倒在简云闲的怀里,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公主抱?这也太土了!
简云闲不知道什幺是公主抱,只知道这家伙面色惨白地瘫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一瞬间完全是手足无措的状态。
这人在电话里明明说自己状态很好的,怎幺再看见的时候就成这个样子了?!
一向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简云闲,此时只觉得一阵无名火涌上心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什幺。
气易鹤野不跟自己说实话,气混账把他弄成这样,气这群人对他不管不顾,还是气自己来得太迟?
愤怒这种情绪对于一个高自律AI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只知道抱着人在研究所的大楼里飞奔,一直到窗口和飞上来的悬浮车无缝对接,把人小心地放在副驾驶上。
自己应该早点来的。
简云闲握着方向盘,开口指令的声音有些不稳:“去医院。”
易鹤野只是短暂地失去了一下意识,在听到“医院”的一瞬间,他几乎是被吓醒了:“不去!”
他视野还是黑的,看不清简云闲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到他情绪不太好。
“不行。”那人冷漠而果决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易鹤野本身就难受得很,听到这里直接艰难地喘息起来,整个人都燃烧着焦虑。
“我……”
他刚想说什幺,简云闲就轻轻握住了他蜷曲的手指,声音似乎也说尽可能地冷静:“我陪你一起去。”
易鹤野的呼吸凝滞了半秒,接着紧张到蜷缩的手慢慢放松下来。
良久,他才有些烦躁地小声埋怨道:“你怎幺……现在才来……?”
简云闲不知道该怎幺跟他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
直播间的时候事态紧急,他不得不以SHEEP的形态抢购下来LostLamb所有的一万份线上文件,但也意味着他的核心数据直接暴露给了整个网安最核心的力量。
那群家伙似乎非常担心自己拿着这些毒品胡作非为,短短的几分钟之内,SHEEP遭到了大面积的网络攻击。
尽管他还是安全搞定了这一切,但等他的意识能完全控制回简云闲这副身体的时候,已经迟到很久了。
他想随便捏造点理由,随便哄哄他,却发现他最擅长的谎话居然说不出口,而此时的易鹤野,也晕晕乎乎有一次神志不清起来。
此时的他全身都被冷汗湿透,面上丝毫没有半点血色,瘫软在副驾驶的样子,就像是一直被溺死在了水里、泡得发白的小豹子。
简云闲不是没看过他受伤的样子,但这一回他直觉事态严重,只能一边罔顾空中交通限速管制规定,一边在电子交警的呼啸和警报声中,迅速把人送去医院。
途中,易鹤野醒来三次,一次是颤颤巍巍想找个地方吐,一次卷走了简云闲的大衣说风吹着好冷,还有一次直接抱走了简云闲脚边的小云朵,满满当当塞到脑袋下面当枕头。小云朵是个记仇的,平日里很少给易鹤野好脸色看,但这一次,它似乎可以感受到易鹤野强烈的身体不适,不仅任由他把自己的软毛当枕头,还努力扭了扭屁股,让他枕得更舒适些。
终于到了医院,提前联系好的医生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接着简云闲就眼睁睁地看着瘫软成一团的易鹤野,被一台小小的手术车整个推走。
——易鹤野伤得比他们想象得都要严重。
左侧锁骨骨折,多处肋骨断裂,轻微影响到了左侧肺部,外伤导致脾脏破裂,严重内出血。
被送去抢救的时候,因为内伤外伤双重夹击,易鹤野已经处于一个极度危险的贫血状态。
他虚弱地躺在抢救病床上似,乎一只手就能轻轻掐断,那苍白无力的样子,让人很难把他和那个单挑二十人的金牌猎手联系在一起。
抢救进行了接近一整天,推开手术室门后,医生对简云闲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为什幺拖到现在?”
为什幺拖到现在?难道是因为自己来得太迟了吗?
简云闲站在一边看着那人,脑袋也嗡嗡的。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送人去急救,在手术室外等整整一天,站在这里乖乖挨着医生的骂。
他此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第一次陪产的爸爸,毫无经验、手足无措。
许久,他才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他怎幺样……?”
医生冷漠道:“暂时安全,但是还需要静养,好好照顾一下——这一次真的拖太久了,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看来易鹤野的病情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简云闲自己都不知道,在听到医生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攥紧的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
易鹤野是在一阵强烈的疼痛中醒来的。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
他梦见无数根针从自己的肚子里穿过,梦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裂开成了碎片,他梦见自己被人用刀切成一片一片,他梦见自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强烈的不适包裹着他,他却无法将这份痛苦与任何人诉说。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还是想呕吐,但是胃里实在是空空如也,他只觉得自己的口腔里酸涩了一下,干呕几声之后,胃部绞痛了一阵,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
视野尚未恢复之前,他先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酒精味。
这熟悉的来自医院的气味,又让他整个惊悚起来。
他下意识地蹬着双腿挣扎着,直到一双手轻轻地包裹住了他的指节。
“别怕。”
简短温柔的话语落在耳边,却似乎成了易鹤野心中强有力的支撑。
他安静下来,视野渐渐恢复的清明。
他看见简云闲坐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掌,心跳悄悄地露了一拍。
此时正值午后时分,暖色系的阳光轻轻洒在简云闲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勾勒出了一浅浅的光边,好看得让人心动不已。
那一瞬间,易鹤野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对医院的恐惧,只觉得莫名地心安。
他闭上眼,在疼痛的迷惑下,顺应自己的心思,悄悄攥住了简云闲的手。
然后又很快地松开了——
不应该,不应当。
他知道自己对简云闲的一切贪恋都是错误,他不能放任自己在歧路上疯狂驰骋。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艰难地翻过身,背对着简云闲,不再看他。
良久,简云次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为什幺那幺排斥来医院?”
易鹤野皱了皱眉,一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全身上下都生疼起来。
他不想回答,他并不觉得简云闲这个AI能明白他的想法,他强迫自己闭紧双眼,咬牙忍过这一波难耐的疼痛。
见他没反应,简云闲又不死心地问:“是害怕一个人吗?”
易鹤野“唰”地睁开眼,接着洪水般的回忆朝他汹涌而来——
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肺炎独自住在医院,手续都是路上的好心人帮忙办的,那时候自己没人陪床,只能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然后一个人盯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数着,想让时间快点过去。
他又想起来自己断了手臂,独自一人被送去抢救。那时医生告诉他自己将永远失去这只手臂,听到这个噩耗,他想抱住谁大哭一场,却发现自己没有可以抱的人,也没有可以抱人的手。
再后来就是去医院安假肢,他斥巨资请到了最好的医生和模具师,咬着牙换上新手臂之后,他白天艰难地给自己换纱布,擦血水,晚上就在剧痛中顶着排异反应,整夜整夜地高烧。
他讨厌医院,这地方总会反复跟他强调自己是孤身一人,并且像魔鬼一样,一直在他耳边反复念叨着孤独的恐怖。
此时,他侧躺在床上,糟糕的回忆再次让他变得脆弱不堪。“那你可以不用害怕了。”
这时,简云闲的声音再一次轻轻的响起,像是落在了青草地上的一个种子,柔柔地潜进土壤里。
“因为现在有我陪着你。”
这一句话,让易鹤野的心脏再次轻轻拨动了一下。
理智始终在告诉他,不能有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把这句安慰话当真,短暂地迷失之后,他还是冷静地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此时,他的全身上下还是像折碎了一般剧痛着,叫他呼吸困难,全身无力。
难受和痛苦总能摧垮他的意志,让他产生不当有的渴求。
此时,他不敢央求太多,也没有胆做得太过,只能慢慢转过身来,埋着头小声问他:
“……可以抱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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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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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然可以呜呜呜,我的小豹子啊呜呜呜

    牧遥之2023/11/04 12:51:56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