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死因

(别跳作话,有一部分正文在作话里)

与乾渊尊聊了许久,虚弱的陈生靠坐在床上,向乾渊尊道了声谢。

知道他要什么的乾渊尊则笑着摸了摸胡子,拿出方才收起的东西,先是在空中画了一道极为复杂的符咒,然后五指用力,干净利落的捏坏了掌中之物。

此举动多少有些凶残,不过接下来出现却不是恐怖的画面,而是飞起的萤火虫和清新的草木香。

房屋在这一刻暗了下来。

萤火虫散开,带来点点宁静神秘的幽光。

房中人对此并无反应,只是薛离胆子小,害怕会有异物的脸突然出现,因此趁着四周无人注意到他,默不作声地爬上了陈生的床。

陈生懒得管他,只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妇想给他看的过往。而随着萤火虫飞起,房内的人先是看到了老妇的身影。

年迈的女人站在金色的田野中,脸侧灰白的头发随风飘动,挡住一双情绪不明的眼眸。

如今应是秋季。

丰收的季节带来了谷物香气,本应该令人心生欢喜,可抬起头去看,四周只有这一块麦田结了麦子。如今东边暴雨,西边干旱,反复无常的气候毁了四周的田地,吹干了老妇脸上的期许,使得她的心情如同她干燥开裂的嘴唇一样乏力苍白。

这时一只乌鸦出现,飞过象征不好的枯枝。老妇闻声抬起头,转眼随着乌鸦离去。年迈的身影在追赶乌鸦的途中越来越小,身子也越来越轻盈。

等跟随着乌鸦来到拐角,老妇摇身一变,从年迈的女人变成了六七岁的小女孩。

年幼的她来到一个贫穷的家中,随后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拉着头发带到了一家青楼。

彼时天刚刚亮起,青楼里的管事夫人懒洋洋地靠在一旁,冷冷打量着年幼的老妇。

而买下老妇的青楼掌事人,正是陈生所遇见的向滕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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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不好,收到的人也不好。”

红艳的指甲在廉价的玉带上摸过,随后不感兴趣地扔到了一旁。

反手拿起了一旁的瓜子,散漫地数了数个数,向滕夫人眯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很是不满道:“给我送来这种嫩苗,我得养到几时才能换来大把的银子!还有,你叫什么?”

“阿菊。”

“阿菊?”向滕夫人品了品这个名字,熄了给她改名的心思,说道:“底子还算不错,罢了,先带下去吧。”

一旁的妇人听见这句立刻笑了,捧着向滕夫人给的钱,再也不看女儿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年幼的阿菊从此入了青楼,又因这家青楼不是当地叫得出名号的存在,因此来这里的客人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

楼里的姑娘过得不容易,故而脾气都不算好。

若是要说,其中脾气最差的还要数叶女。

叶女与楼里大多数的姑娘都不一样。她才貌双全,即能吟诗作画,又弹得一手好琴,听说原来是一位富户的妾,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只不过后来那富户的娘子趁富户不在,私自做主把叶女卖进了青楼,使得原本温柔的女人变了模样。

不过这事是真是假阿菊并不清楚,她只知叶女就是楼中脾气最不好的那一个。偏生叶女是向滕夫人的摇钱树,就算脾气不好,向滕夫人也会纵容她,不会训斥她。

而因阿菊脸好,向滕夫人把阿菊交给了叶女带,俨然是想叶女好好培养阿菊,之后好卖个好价。

可叶女却对阿菊没个好脸,什么也不教她。

当时年幼,阿菊尚且不懂叶女的用心,只觉得是叶女坏心,认定叶女是不想好好教她,没准是想让她日后接那些不入流的客人。

阿菊因此十分沮丧,这时楼中的喜女又找上了阿菊,三言两语挑拨了阿菊与叶女,让叶女丢了一个有钱的恩客。

喜女抢了叶女的客人,乐得合不拢嘴,不断给阿菊一些小恩小惠。

孩童心性简单,只需一点蝇头小利,便能将浮躁的心拉过去。直到有日,望京里臭名昭著的恶人来到楼中,素来喜欢折磨人的男人是楼里姑娘避如蛇蝎的存在。

恶人来时喜女正拉着阿菊闲谈,那混账来找喜女,喜女一见是他怕的缩起了脖子,随后那恶人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把目光放在了阿菊身上。

见此喜女身体一僵,立刻退到一旁。

阿菊听说过恶人的故事,一见恶人靠过来,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哭了出来。

她哭了两声,男人觉得她烦,抬手给了她一巴掌。等着巴掌声响落下,叶女从房间走了出来,骂骂咧咧地说阿菊吵闹,伸手将男人拉到了自己的房中。

等男人走后,叶女五六天没能起身。经此阿菊开始与叶女亲近起来,虽然叶女对她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六月中,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叶女望着窗外的天空,不去看昨夜的客人,摆弄着手旁的钱盒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口老妇嫌弃的表情,放在木盒上的手因此一顿。

等到客走,关上窗户她问着刚进来的阿菊:“你去过万兆节吗?”

六月万兆节,是望京当地的节日。前些年望京旱魃为虐,河落海干,因为旱情严重,当地人萌发了入夏祈福祭祀的想法。期间最为玄妙的是,那年节日过后,旱情还真的结束了。也因为这个缘由,夏日节日逐渐变成了当地最重要的节日,热闹程度与年节相同。

在望京,万兆节是送春迎夏,祈求夏日莫来酷暑,祈求风调雨顺,求得家和安宁的节日。也因为节日意义不同,所以带了几分郑重色彩,故而一些在世人眼中,身份低贱的人不能参加万兆节,免得污了祈福祭祀的环境。

阿菊记不得她去没去过,叶女倒是从未去过。

未进青楼前,没有人想着带她去,进了青楼就是贱籍,更是去不得了。加上百年前曾有规矩,犯人在面上刺字,贱籍在脖侧刺字,她怕烙印被旁人瞧见,因此就是想去也不敢去,只敢悄悄瞧上一会儿热闹。

而近日似乎也是倦了,望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永远逃不出的泥潭,叶女在节日前日与阿菊说:“我不想活了。”

阿菊不懂。

叶女却说:“活着没什么意思。”

阿菊不懂叶女想要什么意思,但她却诡异的不想劝叶女。许是心底早就明白,如此活着,算不得活着。

叶女决定自绝,在自绝的前夜,她拿来了柜子里的披风,在万兆节那天,偷偷带着阿菊溜了出去。

今日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跑出去的她们开心到连带脚步都有几分雀跃。

叶女给阿菊买了一块糖糕,两人正在享受这偷来的喜悦,转身时却见到了对面街道上拿着竹筒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青衣,五官端正,正因叶女而失神。叶女见那呆子一直在看她,不悦地挑了挑眉,随后又遇到了楼里的常客。常客指着她叫了一声,吓得叶女和阿菊连忙跑回了楼中。

两人回到楼里,脱下披风,心跳如鼓,一边怕身份暴露被人责骂,一边觉得可惜。

事后她们对视一眼,噗嗤笑了一声。

阿菊与叶女变的亲近,也不怕她的冷面,只问她:“我听说娘子与我们不同。我们被卖是家里人主动的,娘子被卖是大夫人恶毒。而娘子的郎君既然宠爱娘子,为何娘子不趁机跑回去求救?”

叶女笑容不变,幽幽道:“起初楼里看得紧,跑不出去,等到一年后得了机会,也曾痴心妄想,觉得他会帮我一分。结果来到那人家中,却见那人家里要办喜宴,这才知道家中夫人生了个儿子。”

“那毒妇将我卖入青楼,我本以为那人不知道,知道定会气恼。结果到头来,那人对那毒妇并无不同,院子里莺莺燕燕只多不少。这时我才知晓,我于他们,不过是家中可有可无的摆件。说是恩爱,可再见我时,却将我轰了出去,只留一句不认识。”

当时的阿菊还不懂,只问:“为何?”

叶女沉默片刻,自嘲一笑,说:“他觉得我丢人,觉得我脏,不想认我,这时我才明白,他不是找不到我,只是不想找我。而那年我虽是跑出了青楼,但身上钱银不多,脖子上有烙印,手中的户籍上也留了字。只要向滕夫人不带我更改户籍,我就哪也去不了,到死都是楼中的货物。所以……”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又回去了。”

阿菊听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

青楼女子的一生大多都是如此。

那些话本子里的清贵平顺,只能由大地方的高楼拥有。

叶女哼了一会儿歌调,笑着在阿菊面前拿出剪刀,她总觉得,她厌烦这尘世的一切,觉得如此活着不过是折磨。可真当她拿起剪刀,她又不敢刺下去。

如此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为何都这样了还是不想死?

莫不成还是心有期许?

亦或者……

不明所以,剪刀落在地上,明日还是明日。

只不过这个明日,似乎与以往的明日不再相同。

楼里来了一个傻子。

是昨夜街上一直瞧着叶女的男子。

叶女见他找来,看他穿戴平凡,并不愿意陪他。可因他拿了钱,叶女倒也接下了他。

结果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那呆子还玩儿书生的那套!明明大字不识几个,装作什么装!”

次日一早,叶女与阿菊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又是问我累不累,又是让我安歇,还说什么明日再来,还要给我带些吃食,我真是要笑死了。”

阿菊倒是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也觉得叶女的眼中没有多少笑意,反而冷的出奇。

并不懂叶女为何如此的阿菊歪过了头,接着男子一连来了五日,每日都是如此。可他对叶女越好,叶女的性格便越暴躁。阿菊不明白,便偷偷去问了喜女,喜女嗤笑一声,只道叶女是怕良人对她太好。

可阿菊觉得,若是有人对自己很好,那会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她不知为何叶女会一直骂人,也看不透叶女为何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太好。

阿菊希望有人对自己好,就像是良人对叶女一样。

而楼里的怪人最近不止良人一个,一日清晨,向滕夫人打开门,忽地倒进来一个醉得半死的人。

那人披头散发,满脸胡子,脖子上挂着一面石镜,背后背着一把长剑,臭气熏天。

向滕夫人见他这样,一脸厌恶,想让人将他叉出去,他却抬手扔下钱银,堵住了向滕夫人的嘴。

因此阿菊在次日一早,发现楼中角落里还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人。

今年的怪人越来越多。

阿菊摇了摇头,可见这人蜷缩着身体,像是很冷一样,心有不忍取来一件外衣送了过去。

老实说,那件小小的外衣与男子的身材并不相符,可在阿菊回来之后她还是看到了,男子披着那件小小的衣物。

那样子有些可爱又可笑。

阿菊噗嗤一声笑了,转身瞧见叶女的良人又来了。

某日,街上来了不少人,良人也在其中。叶女见他与友人站在一起,正要转身退回房中,却闻身后有人在问,问良人为何一直看着楼上,莫不是也被这楼中的美人迷了眼。

良人却笑了笑,指着叶女所在的地方说:“那不是楼中美人。那是我的心上人。”他说得认真,像是再给叶女承诺:“我总有一天会来带走她。”

彼时楼中桃花盛开,花瓣从窗而入,轻飘飘地落在叶女的脚下,带来了点点不同的鲜明色彩。

叶女慢慢地转过头。

此刻,楼下良人的身影与富户的身影融合在一起,而叶女却不再是那个被人拒之门外,耻于承认的存在。

自从之后,阿菊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完全变了。

叶女会在良人来前,坐在镜前认真地打扮,也不会在他走后讥笑他,而且她看着自己钱盒子的时间越来越长。然而快乐的时间很短暂,并非是大富大贵的良人很快没了钱,没了来见叶女的资本。

叶女第一次打开钱盒的时候,阿菊正坐在她的身旁,钱盒子里的钱是阿菊没有见过的数目。

阿菊因此惊讶地问:“这些是多少钱?”

叶女神情恍惚,她看着这些钱银,仿佛看到了在青楼多年的岁月,她小声道:“大概一两金子。”

阿菊吓了一跳:“那是六千钱?”

“多一点,大约……有七千钱。”

阿菊瞠目结舌,苦涩道:“阿娘卖我,才用了五十钱。”

叶女幽幽道:“进来时的钱银与出去时不一样。你现在便不是这些钱了。”

阿菊懵懂地问:“那这些钱银够你赎身的吗?”

叶女想了想,合上了钱盒子,说:“不够。”

阿菊又问她:“还差多少?”

“还差很多很多。”

叶女说完,不再看钱盒子。

之后良人再来,便只能在楼下望着叶女。

叶女也什么没说,只是倚在窗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客人离去,另一个客人到来。

叶女不是第一次接客,也不是没有被人糟践过。可在良人无法再来,当她又有了新客之后,她忽然又不愿意接客了。

向滕夫人见此骂道:“又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子,何必扭捏作态!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是入楼初时的苦头还没吃够!”

她一边用最恶毒的话语骂着叶女,一边让龟公按着叶女的头,一句一句的扎着叶女的心:“你省省吧!落入这种脏地方还妄想身上不沾泥?你还真想把自己当个人来看?不是我笑你,那什么花前月下,两情长久,不过是男人尚在新鲜时的漂亮话,等着时间一长,你什么都不是。”

“别的不说,你之前的那位郎君对你不是也很好吗?可当你跑了,去找人家,人家敢要你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命,你就算跟了那良人又如何?我且算他拿的出一两金,我再问问你,你跟他走了,是做妾还是妻?若是娶你当妻,别说旁人,就是家里人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指不定哪个恩客还是他的友人,届时亲宴上,若是有人说知晓新妇,你当他会有脸?就算你们离了这望京,你也曾是贱籍,你去哪儿都是被人唾弃嘲讽的命,就算生下孩子,孩子也会被人耻笑是娼妇所生!”

向滕夫人喊这话时喊得大声,仿佛是要楼内的女人都听听。

她不留情面地说:“一旦入了这行,谁都瞧不起我们,便是我们自己也不能高看自己。要恨就恨自己的命不好,今生是别想了,来世投个好胎再想重活吧!”

她的话又狠又毒,直接戳进了叶女的心里。

叶女被训了一通,之后被人拖走了。虽然那夜她哭得很伤心,但还是避免不了的接了客人。

叶女接客的那夜房中吵闹,阿菊一直坐在门外,想了许久忽然跑到喜女的房中,问喜女怎么样才能快点长大。

喜女正摆弄着手中的几文钱,闻言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睛,阴阳怪气地说:“真么快就想抢客人了?瞧你这点出息,问人该有问人的样子,没有好处的事情我可不做。”

阿菊闻言失望的离开了喜女的房间,在次日午后,悄悄来到叶女房中,偷拿起叶女的胭脂,对着镜子去学叶女如何描眉画眼。

叶女醒来瞧见她鬼鬼祟祟的样子,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被发现的阿菊有些沮丧,她对着镜子,觉得她不可能像是叶女一样成熟妖娆,所以她失望地说:“阿姐,我什么时候能接客……”

叶女听到这脸上青白交替,正欲骂她,又听她说:“我若是能赚到帮阿姐赎身的钱,阿姐是不是就能和良人走了,不用留在楼里被人欺负了?”

叶女一愣,许是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最后她抿着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别扭的躺到床里,带着鼻音,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要你多管闲事!”

话说完,阿菊又有些沮丧,扭头来到一直在客堂最角落里睡觉的那人身旁,说:“你说,人是不是很难开心啊?”

那人闻言睁开了那双并无光亮的眼睛,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了怀中有了裂痕的石镜。

而那日之后,叶女再也没有靠在窗前去等良人,良人每日都会来楼下站着等上一段时间,这时多数是阿菊靠在窗前,与叶女说良人今日穿了什么色的衣服,头发是高是低,又在做什么。

“他今天穿着紫色的衣裳。”

“阿姐,他今日还是穿的紫色的衣裳,他不需要换衣裳吗?”

“阿姐,他人好好,前街阿婆摔倒了,他把她扶起来送回去了。”

“阿姐,他捡到了钱袋子了!他是不是会来看你了!……啊,他怎么还站在原地不来啊?”

“……阿姐!这傻子把钱还回去了!”

阿菊不满地喊了一声,而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反应的叶女听到这里,却拿着书打了一下她的头,训斥道:“那样做才是对的,你怎可笑他傻。”叶女拉过阿菊的手,一字一顿的叮嘱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方是为人之本。”

阿菊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诚然地摇了摇头,憨憨地说:“听不懂。”

叶女想了一下,说:“就是阿姐希望,阿菊可以成为像是他那样正直的人,不要学向滕夫人,这样懂得了吗?”

阿菊很讨厌向滕夫人,因此懂得了叶女的意思,用力地点了点头。之后阿菊转头,咦了一声,说了一句令人不安的——

“阿姐,对面阿婆的女儿为何要靠近他?”

许久没见过良人的叶女闻言一动,探着头往窗外看去,只见俊秀的良人身侧有了一个明亮的身影。那是一个姿容不如她,却要比她活泼许多的少女。

而后良人来等叶女,女子便来陪良人。叶女对着镜子沉默了一日,反复地梳着头发,眼里忽然有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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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楼里来了位找叶女的新客,这位新客与良人年纪相仿,不知为何叶女总觉得他有些眼熟。等到云雨结束,双目无神的叶女看着头顶的床幔,忽闻身边人一句:“其实我之前一直想来找你,只是碍于良人,不好前来。”

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叶女的表情在此刻出现微微的变化。她身体僵硬,扭动的脖子像是生了锈。脸上的表情看似还与方才一样,只是眼神诡异,瞧着有些瘆人。

“你认识良人?”

她幽幽问了一句。

那人说:“是啊,我就住在良人隔壁。”

而这句话宛如寒风,令叶女身子忽然冷了下去。

此刻向滕夫人的身影在叶女眼前出现,恍惚间,叶女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要散在心里。

“那你知不知道,良人心悦我?”

那人一愣,“知道,那又如何?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这里,你陪谁不是陪,左右我也不会告诉良人,你也安心一些。”

他说得轻巧,只带给人无数烦恼。

叶女闭上眼睛,喉咙里酸涩无比,向滕夫人的和话和眼下的人成为极为折磨人的利器,割伤了叶女的身心,让她无法保持平和的一面,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这是叶女第一次对客人动手。其实叶女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只是这些年来的委屈不堪终究压垮了她。

她嘶吼着,像是想要喊出所有的愤慨。

阿菊见她癫狂,心中酸楚。

叶女则是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拿过钱盒子,抱着钱盒子坐在地上,哭得就像是个迷路的孩童。

而在今夜之后,阿菊忽然发现叶女变了,她身上有种老人即将离去的暮气。那双眼睛总是死气沉沉的,像是里面压着阴雨。

叶女把阿菊叫来,将装满钱银的布袋交给阿菊,说:“你把这些钱交给良人,让他用这钱来见我。”

阿菊虽是无知,却也不是不懂。

“可是阿姐,你把钱交给他,他就算能来见你,也见不了多久,钱总会用完的。你还不如把钱自己存着,等存够了,你好赎身啊!”

叶女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喜无悲道:“我也等不到了,你且把他叫过来。”

阿菊无法,只得趁着向滕夫人忙碌,悄悄将钱银扔给良人。

良人收到钱,一张脸因羞愧红了起来,他拿着这钱先去见了向滕夫人,问她给叶女赎身需要多少。

向滕夫人瞥了他一眼,古往今来,青楼女子众多,有相好的人不在少数,可就算两方感情不错,也很少会有人来为这些苦命的女人赎身。若问原因,倒也简单,一是因为青楼要价高,指着这点再赚一笔,二是带青楼女子归家不是光彩的事,即使来这里的男人都是下流货色,却也在意自己那张恶臭的脸皮,所以很少会有人花上重金,赎走青楼女子。

良人许是与那些人不同,可向滕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并未看得起他,因此爱理不理地说:“一两金。”话说完,她讥讽一笑,说:“我看公子的样子别说是六千钱,就是五百钱都拿不出来吧。”

良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钱币和纸币,之后去见了叶女。

叶女还是那么漂亮,可今日的她比起过去要憔悴许多。她见到良人来挤出个笑脸,事后又避开了良人的眼睛。两人难得见面,此刻竟不知说点什么好。

良人是真心喜欢叶女,初见时喜欢,相处时更是喜欢,也因为喜欢,不想让她留在这里受罪。

而叶女也是真心喜欢良人,只是她没有走出青楼的勇气,因此与良人说:“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我在楼中有位妹妹,我们认识了两年,感情极好。近日我想,在等两三年她怕也到了接客的年纪,而我不想她与我一样,因此我想求你,我这有些钱银,你拿去帮我赎了她,给她找户好人家寄养,至于你手中的钱……算是我给你的谢礼。”

良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片刻,接过了叶女手中剩下的钱,问她:“救下她需要多少钱?”

“三千钱。而我这里有七千钱,你留一千钱给她,身下的三千钱你自己留着用。我们相识一场,这也算是我给你留下的一点回礼。”

叶女轻描淡写的将全部的钱财交了出去。

良人听到这里顿了顿:“我若要救你又需多少?”

叶女一愣,干巴巴地说:“我是楼里的摇钱树,最少也要三两金子,你不用想了,你买不起的。再说,你这人甚是无趣,我没有与你长相厮守的打算,你还是留着我给你的这点钱,找个清白姑娘说亲去吧。”

良人闻言苦笑一声,温柔地问她:“这些钱你攒了很久吧?”

叶女的嘴角不自觉往下,有几分颤抖,像是想哭,又不愿意在良人面前哭,只是嘴硬说:“哪有!我是头牌,钱银有多是,只需要哄哄那些恩客,便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你得不到的钱财,用不着你来心疼。”

良人听到这里霍地起身,不再看她,只说:“把阿菊交给旁人来照顾,你怕是不能放心。你若是信得过我,我今日先回家整理一番,明日来接她走,把她当做我的亲妹来养。”

叶女听到这里,那双漂亮的眼睛上覆了一层水色,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说了声好。

“我等你。”

然后第二日,叶女拉着穿戴整齐不明所以的阿菊等了许久,也未见良人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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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十三岁的阿菊仍带着稚气,而黑心肝的掌事却觉得她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纪。

打扮艳俗的叶女站在楼里破口大骂,骂着昨夜的客人不懂怜惜,她拉着阿菊,数着从恩客手里哄来的钱财,骂骂咧咧地把阿菊赶到后院。

面容憔悴的喜女则摆弄着掌中的那几文钱,说:“这些天烦死了,怎么一直下雨下雨,下个没完!惹人生厌。”

阿菊不语,打了一桶水,顶着雨幕望向枝杈,心中也有些奇怪。

东洲今年多雨,下州已经出现了洪流,如今只能求老天保佑望京,莫让洪灾来扰。

思及至此,阿菊晃了晃头,先是给叶女送了桶水,而后弯下腰瞧着躲在楼梯下的喝得烂醉的男人,说:“我昨日听你咳了几声,你若是觉得地上湿冷,不妨跟向滕夫人要一间房。”

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回话。

阿菊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也不生气,只坐在楼梯上,与他一上一下的说:“你也是个怪人,明明有钱,为何不找个好去处,非要留在这种地方。而且你都给了钱,夫人欺负你,你又不说,也不给自己讨个说法,是不是有点傻?”

她话多,一说起来没完没了,而说着说着又提到了叶女,心中愤慨地问:“你说,人为什么总会骗人呢?”

躺在楼梯下的人听到这里动了一下,而他就像是一块发臭的腐肉,轻轻一动,身上的臭味熏得阿菊险些转身就跑。

“因为你傻,所以他才会骗你,你才会受骗。”许久之后,阿菊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可阿菊想了想,说:“不是吧,就算我傻,这也不是别人骗我的理由。为何你要为了其他人的恶来找借口?明明受骗的人本就很难受了。”

“所以,你被骗了吗?”

阿菊摇了摇头,说:“被骗的不是我。”

男子听完沉默不语,阿菊坐了一会儿,又闻左侧房中传来的声音,忽然说着说着便哭了。

披头散发的男人问她:“你哭什么?”

阿菊没有擦掉脸上的泪水,无不伤心地说:“夫人说,我们是贱命一条。”

男子愣了愣:“你为此而哭?”这话向滕夫人也说了几年了。

“不是,”阿菊故作轻松的开口:“我快到被卖的年纪了。”

男人哦了一声,明白她哭的原因。

随着日子越近,阿菊便越难受,可她不好在叶女面前表露,便在这里与男子说:“夫人说,让我们来世投个好胎,我想了想我接下来的日子,还真的只能指望来世。”

话到这里,阿菊忽然站了起来,弯下腰去看楼梯底下的他,好奇地说:“我是没有机会,所以不能好好活着。你明明有机会,为何不愿好好活着?”

“……大概是因为我不配。”

“怪了,你又不像是我们,活着难道还要问一声配不配?那你既然问了,又想谁回答你配还是不配?”阿菊奇怪,只大力去拉他的手,娇喝一声:“你过来。”

男子本不想动,可见阿菊一直坚持,他到底是松了力气。

阿菊拉着他来到厨房,指挥着他去打水。男子将镜子收入怀中,尽可能不让雨水碰到镜子,慢吞吞地拎来了一桶水递给阿菊。

阿菊坐在土灶前,等着一锅水烧开,阿菊拿着水盆,开始给瘫坐在地上的男子整理身体。男子不自在,因此避开,她见此不满地皱起眉头,娇俏地说:“你扭捏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站在人世间。”

“不必了。”男子说完,转身躺在大雨中,不管阿菊怎么叫喊,都不愿意起来。

而随着阿菊接客的日子越来越近,叶女的脾气越发暴躁,她反复的数着钱盒子里的钱银,整天沉这一张脸。向滕夫人倒是一直笑容满面,毕竟如叶女一般貌美的女子实在是少,少到就算叶女上了年纪,风韵也是旁人不及。

阿菊虽是不如叶女貌美,但胜在年轻。只要拥着叶女和阿菊,向滕夫人便很安心。只是近来雨日闷热,天天下雨,连带着客人也少了。

心浮气躁的向滕夫人因为近日客少,一直在发脾气。几日后,东州刺史带着佐官来到望京勘察地貌,衙门来人肃清街道,向滕夫人闲极无聊,便与衙门里的熟人闲谈了几句。等着刺史过来,这时雨势转小,停了片刻。

向滕夫人抬眼去看,正巧与那撩开布帘的东州刺史打了个照面,接着两人都愣了一下。

很快,车架从眼前离去,骑着骏马,步行带着武器的官兵在眼前经过,只留给向滕夫人一个远去的红影。接着好似如梦方醒,向滕夫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面无血色的退回房中,关上了大门。

紧接着,青楼难得闭门两日。楼中的人都在说向滕夫人是吃错了药,只有向滕夫人自己一直捏着一块玉,久久不语。

前些年旱魃刚过,如今水祸又来。

望京仿佛被诅咒了一般,活在这里的人因此逐渐变得压抑。

不知为何颓丧了两日的向滕夫人在今日振作起来,决定在今夜将阿菊卖出去。

叶女在房间里骂了一早上,钱盒子摔在地上,里面零零碎碎洒出了不少钱。那些钱银的倒影映在深褐色的木板上,就像是阿菊缥缈的前途。

喜女倒是笑得开心,靠坐在围栏旁,弯着水蛇腰,似乎正在因为阿菊即将与自己一样而雀跃。

阿菊哭过,恨过,可到了这一日,她不可思议的平静了下来。

她以为她不在意了。

可当她站在台上,望着台下那些令人作恶的嘴脸,深觉自己就像是任人挑选的肉一般,她又觉得自己该死的在意。

她想到了叶女,也想到了对方身上所有的苦楚,想着自己会伴着一个不知名的男子,一生不过是别人取乐的玩意儿,越想便觉得心中悲伤又无助。

而最可悲的是,买下她的是一个喜好异常的暴虐熟客……

向滕夫人虽然不想将好货卖给这人,但碍于对方凶恶,不敢多说。

而被他买走的阿菊则神情恍惚地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后背汗湿,冷意从四周而起。随后她被男人抱起,台下人都在起哄,声音吵到阿菊很害怕,紧张的情绪瞬间击毁了阿菊心里防线。

早就知道求救无用,若是有用楼中早就没有苦命的女子了。

可直至此刻,阿菊却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大喊了一声:“救救我!”

像是怕到了极点,也像是不甘心一般。

纵使养在青楼多年,可她到底还是不想认命。

因此明知道没用,也还是狼狈可悲的喊了出来。

向滕夫人听她如此说脸色难看,那客人却像是兴起,笑得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阿菊推着他的脸,慌乱的目光放在了身后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总是很静,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又脏又臭,不像是阿菊。

他看起来不像是好人,不像叶女。

可阿菊却望向他,凄惨地喊了一声:“你能救救我吗!”

她喊的声音洪亮,可等待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起身。

许是没有能力,许是不想管。阿菊并不怨恨,她只是很害怕,觉得客人的身影如同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所以入了房之后她一直在喊,最后闹得客人不开心了,一巴掌打了过来,扇得她两耳轰鸣,眼前一黑。

在这之前,她其实并未想过有人会来,她只是用此举发泄心中的情绪。

可在这之后,她却忽闻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买了她的客人,在房中大吼大叫。

但这话,显然不是在与阿菊说。

阿菊不知发生了什么。

红着眼睛的少女回过头,意外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房里有股难闻的恶臭。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披头散发的男人对着打了阿菊的客人说:“但我记得,她给我披过衣服。”

他说到这里,伸出手,轻松地捏碎了面前男子的手腕,在向滕夫人惊呼一声之后扔下了一笔钱,痛快地说:“阿菊和叶女从今天起不归你了。”

他说到这里,掀开头发,露出了一张俊秀的面容,侧过脸对着泪眼朦胧的阿菊说:“还有,我叫宁修。”他语气轻柔,表情沉稳:“下次求救的时候,还是喊我的名字吧。不然,我不知道你是在叫我。”

**********

阿菊和叶女莫名其妙的被人赎走了。

宁修拿着那把长剑,将钱扔到桌子上。他人虽是很臭,但气场十足,潇洒俊逸,瞧着不像是普通人。

向滕夫人臭着一张脸,心中不愿,可最后还是松了口。只不过她这人狡猾奸诈,看出宁修不是不讲理的人,索性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了宁修一笔。

被敲诈的结果就是宁修的钱不够用。

宁修没办法,只得将这些钱当做定钱交了出去,说让叶女和阿菊等上几日,他会带着钱回来。

阿菊点了点头,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看着即将远去的宁修,她跪了下来,郑重地谢过宁修。

宁修却说:“无需这样,我只是……”

他说到这又说不出来了。

阿菊见他茫然,即使不知道他过去都经历了什么事,也能看出宁修拥有糟糕的往事,因此说:“你只是心地好。”

她说完这句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的笑颜明媚,轻快的连带着宁修的心情也跟着好上了两分。

她柔声说:“我是不知道你过去都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可人的一辈子是很长的。若遇到了什么想不明白的事,你可以慢慢想,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

宁修带着阿菊的这句话,离开了。

而在宁修走后,许是考虑到宁修留下的钱财过多,向滕夫人还真的没有难为她们。

叶女难得闲下来,反而不知该做点什么,因此一直靠在窗前发呆。

阿菊见她心情不好,干脆拉着她到街上散心,两人走了片刻,忽见前方酒肆里走出一个随从环绕,排场阔绰的富家子弟。

那男子惯会装腔作势,走了没两步,见鞋脏了,啧了啧嘴。身后一人看到,连忙来到这人身旁,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跪在男子身侧,一脸讨好的给男子擦了擦鞋上浮灰。

男子见此大笑两声,夸了一句有眼力,然后扔下打赏对方的钱,大摇大摆地带着随从离去。

等男子走后,擦鞋的那人趴在地上,艰难地捡起男子扔下的钱,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道路两旁的摊贩见此呸了一声,十分瞧不起那人的谄媚嘴脸。

而阿菊和叶女则是对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目怔口呆。

“这……”

最后还是阿菊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

叶女沉默片刻,拉过阿菊的手,只说:“算了,为这种人气坏了身体不值。他如今这样……也算遭了报应。”

她说的洒脱,可情绪明显低落许多。

意外遇见良人,两人都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等两人回到楼中,又惊觉楼中氛围不对。此刻喜女与其他女子正围着一旁,对着向滕夫人的房间指指点点。

叶女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上前问了一句。

喜女见是她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没什么,不过是来了一个夫人的相好。”

她不欲与叶女交谈,最后还是一旁女子与叶女聊了起来。

“我的天!叶娘,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向滕夫人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过她家里落了难,她爹被人构陷,下了大狱定了罪,家中男丁尽数被斩,她与家中其他女子入了教坊,后来还是之前与向滕夫人定下亲事的男子帮向滕夫人一家翻了案。夫人是后来离京,来了这里,开了……”

这害人的地方。

女子说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

接着楼里的姑娘只听向滕夫人气急败坏地咒骂,没有好气地说:“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你来管!我在这里自由自在,每日都很畅快,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去管管你自己!”

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也不避讳,似乎只要骂的难听,就能骂退对方,令对方不敢再来。

而待在向滕夫人房中,长脸长目的男子正是那日她在街上遇见的东洲刺史。

东州刺史见她固执,轻叹一声,只得抬脚离开了这里。向滕夫人在对方走后静了下来,一向冷心冷情的女人眼中难得有了泪光,只不过仅剩的骄傲却不许眼泪流下。

“看什么!都给我干活去!”

她见楼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凶神恶煞地喊了一嗓子。

喜女等人见状连忙缩起脖子,小心地避开她。

晚间叶女对镜梳妆,静心洗去脸上浓重的红妆,简单的描了眉,点上了红艳的口脂,梳了个高高的丛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戴上了珍珠耳铛。

等到收拾妥当,叶女拉开了妆奁,捡起珠花之中那把略显锋利的匕首。

那是一把老旧的匕首,上面的黑漆已经掉了不少,瞧着是经人时常放在手中摩擦导致。

面沉如水,叶女慢慢地拿起那把匕首,披上斗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楼中。

夜里街道上人不多,宛如幽灵一般的叶女穿过大街小巷,来到那日看到良人的酒肆,敲了敲门扉,拎着裙摆,优雅地来到掌柜面前,放下了一些钱银,问起了那日意外遇到的良人如今的情况。

“你可知道,他如今住在哪儿?”

掌柜的收下钱,痛快地说:“他家在城角,就是那几家农舍里最破的一家。”

叶女听到这顿了顿,“不应该……他爱赌吗?”

掌柜的像是很了解良人,“哎”了一声,道:“娘子误会了,那条癞皮狗不好酒色,也不沾赌。”他兴致勃勃地与叶女说:“娘子为何问起这人?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娘子知不知道城里周家的三郎?那混账仗着家里有钱,表兄又是朝廷官员,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提起不是恨得牙痒痒!而那条癞皮狗倒好,为了点钱没脸没皮,惯会阿谀奉承,平日里可没少帮着那周郎作恶!”

叶女听到这里,皱起眉毛,心中觉得古怪,又问:“他跟着周郎多久了?”

“没多久,”掌柜给叶女倒了杯水,说:“他家里穷,为了钱财什么都肯做,三年前还接了背人上山的差事。娘子应该也懂吧,这活儿是得的多,可是山路陡峭,时有危险发生,这不有日不慎摔了下来,腿就这么瘸了,瘸了之后他找了很多地方,可哪还有人愿意用他,之后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约在一年前,机遇巧合下,他遇见了周郎。周郎那时正在行恶,他却大声夸赞周郎,周郎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这才让他一个瘸子当了随从。”

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酒肆。

掌柜的话在耳边一直回响。

叶女握着匕首,站在酒肆门前许久,像是丢了魂一样。

喜女最近走了好运,得了一个出手阔绰的新客,对方是东州刺史的佐官。因东州刺史没事时便来坐一坐,引得这位佐官也跟了过来,喜女这才有了拉人入房的机会。

这时雨势不减,望京还好,可附近的村庄却是有些隐患存在。

东州刺史自进了雨季便一直未曾好好休息,他一边防治水患,一边为了百姓的损伤暗暗苦恼。

佐官见他对着地貌图沉思,笑着给他送来了一杯茶,东州刺史接过茶,眉眼未动,只说了一句:“李尹啊。”

名叫李尹的佐官回头,又听东州刺史说:“最近朝中太子与三皇子各执己见,说的话过于高深,不是我们这些外臣管得了的,如今你我,治水为重。”

佐官李尹面色不变说:“那是自然,只不过……”

东州刺史抬起眼,想要听听他要说什么。

佐官李尹故作苦恼,说:“家中从京中传信过来,说是太子最近复宠,得了机会特意去了外家一次。而当年刺史您和您的老师帮着向家翻案,令太子舅舅被斩首。太子母族虽是自己选择了断尾自保,可若日后他们问这尾为何而断,我怕您讨不得好。”

他说得情深意切,像是真的在为东州刺史考虑,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在说服东州刺史加入三皇子的阵营。毕竟这次灾情结束,东州刺史怕是会借着这次的功绩往上提提。而眼下朝中正好有个位置空缺,圣人怕也是在等他。

若他立功,上头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拉他一把。

若他不成,也只是指出他能力有限,上头的人也没什么亏损。

这是一次极好的机遇。

而自灾情出现起,东州刺史的布置从未出过错,凑报呈上,也没有任何隐瞒偏差。

佐官李尹与三皇子之间有些关系,这点也是东州刺史近日得知的。而东州刺史为人正直,只愿意做个纯臣,所以眼下听李尹如此说,不愿掺和皇位之争的他没有搭话。

三日后

叶女和阿菊坐在门前,听着门口路过的人议论纷纷。

向滕夫人耳尖,捕捉到刺史两字,立刻抬起头向门口瞧去,扯着嗓子问叶女:“他们说什么呢!?”

叶女被她吓了一跳,按着胸口道:“他们说方才在下州,刺史和佐官吵了起来。”

“噔噔噔”的声音响起。

向滕夫人从楼梯上小跑下来,绷着脸问:“他们吵什么?”

叶女学着那些人所说的话:“王刺史令人分了河路,引向下州,说望京地处特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灾情出现。倒是邗徐两地,需要疏散人群。可那佐官却说刺史如此行事不对,说刺史怎可因与村落里的百姓有分歧,便要罔顾人命。他质问刺史,明明看出下州有隐患存在,为何不让百姓撤走。”

向滕夫人一惊,“然后呢?”

“刺史说佐官胡说,意在扰乱民心,所以训斥了佐官,命令百姓留在原地。”

叶女见向滕夫人神情恍惚,不懂她忧心何事。接着没过多久,向滕夫人悄悄从后门走了。

事情也巧的很。向滕夫人前脚走,佐官后脚就来了。只不过今日的佐官心情不好,面色阴沉,一来先叫了几壶酒。

喜女盯着他的脸色小心行事,酒过三巡,两人有说有笑,佐官喝的酩酊大醉,见天色暗了下来,点着手指说:“什么时辰了?”

喜女轻声回了一句,佐官听后点了点头,期待地说:“快到了。”

“什么到了?”

喜女又给他倒了杯酒,佐官拥着她,说:“那王刺史总是仗着自己官职高于我,对我指手画脚,我岂能忍他?”

他这话一出,喜女立刻知道这事自己最好不要听下去,所以她移开了眼睛,正想岔开这个话题,哪成想佐官不许,掐着她的脸,逼她听了下去。

李尹红着脸,吐字不清,话说得虽是含糊,但是意思清楚。

他说:“我心里有气啊,所以啊,我啊,找了两个人去扮下州刁民,故意找事,说上京告状,说他东州刺史失职!”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其实我知道,下州根本不可能有灾情,除非有人毁了徐城防线。但我还是这么说了,因为我清楚,我这般说,那群村民必然心有不安。他们如今老实,是怕刺史,故而不敢随意走动。可这时若我的人去村里,带走他们,他们会为了稳妥,立刻与我的人离开村庄。到时,等他们走到吊桥那儿……我的人就会割断绳子,把他们扔下山崖,让人们误会这是王刺史做的。到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好啊……多好啊…………”

他说完这句,突然身体僵直,向后倒去,醉到不省人事。

而忽闻惊天秘密的喜女则是呆愣地坐在一旁,许久之后才猛地跑向自己的妆奁。

动作急躁,喜女拉出了最底下的隔层,数了数里面的钱,眼神有些飘忽,只念了一句与我无关。

不知为何,今夜叶女心烦气躁。她抱着阿菊坐在床上,阿菊睁着眼睛望向窗口,因为几日没见过宁修,有些不敢确定。

“阿姐,你说,宁大哥会回来吗?”

叶女张开嘴,话还没说,先是听到了砸门的声音。叶女和阿菊对视一眼,打开门一看是脸色惨白的喜女。

“有事吗?”叶女见她脸色难看,轻声问了一句。

喜女赤脚散发,疯疯癫癫地抱着妆奁站在叶女的门前,先是愣了许久,之后像是哪根筋搭错了,惊慌失措地说:“我就差二钱了!我就差二钱了!”

叶女不知她在说什么。

喜女像是在与叶女说,也像是在与自己说话。她说:“我是嘉禾十四年进来的。我进来多久了?我还记得,我进来的前日,我的夫郎说今日不打我了。我还记得他说,我们明日再去个好地方……”

她思绪混乱,说出的话上句不接下句:“所以不关我的事!我得好好活着,我只差二钱了,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出去身无分文也不要紧,死在外边总比死在这里强!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没你那么好命,我没有人来赎,我只能自己救自己。这么多年来,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自然也不用管别人对不对?”

喜女说到这里,认同了自己的观点,猛地点了点头,上一秒才露出一个解脱笑脸,下一秒又突然哭喊着:“对啊!我为何要去救人?这些年谁又来救过我?他们明知道青楼里苦命的人多,可又有谁怜惜我们?想着这地方不该留啊!他们谁来救我了,我又能管谁啊!”

她一边说,一边蜷缩着身体,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我就差二钱了,就差二钱了……”

“你这是怎么了?客人打你了?”

叶女见她情绪激动,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心生不忍,很快明白过来她的二钱在指什么。

了解喜女的痛楚,叶女痛快地转过身,打开木盒子,拿出了一把钱塞进了喜女的怀中。喜女愣了一下,似乎无法承受手上的重量,直接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她坐在叶女的门前,失魂落魄地说:“我该怎么办啊……”她囔囔着,无助的将佐官的话全部说了出去。

叶女和阿菊听到这里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叶女拉着喜女的手臂,问:“他什么时候派人去的?”

“似乎是刚走。”

叶女算了一下时间,连忙道:“阿菊,向滕夫人去找王刺史了,你赶紧去找他们,把这事告诉给他们。”

“喜女,我记得你老家在下州?”

喜女点了点头。

叶女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什么近路?”

喜女还真的知道。

叶女听完立刻穿上披风,因为不信任其他人,这件事她们没敢声张。之后三人分开行动,喜女躲在了叶女的床下,叶女跑去了下州,阿菊去了刺史府上。

其实跑出去救人的时候,叶女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宁修救了她与阿菊,于她与阿菊而言,宁修是一生中难得遇见的转机。而将心比心,她虽是不是极为善良的人,但也不能冷眼瞧着如此多的人死在陷害好官的路上。

她想,既然宁修给了她和阿菊一个机会,那她也可以成为其他人的机会。

老实说,夜里的路很黑,可穿过林间小路的叶女在此刻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

许是心中的勇气驱走了黑暗带来的压力。叶女来到下州,挨家挨户地拍打着窗户,告诉村民无论发生何事都别出来。她知道有些事不能直说,就找了个借口,说见下州贫苦,东州刺史心中不忍,给他们带了一些吃穿之物,很快就要到了。

人性贪婪,有了利益在前方牵扯,许是能拖延一阵子。而怕会碰上佐官派来的人,怕村民暴露自己的位置,叶女说完便走了,并没有一直留在村中。

她来去匆忙,只觉得一来一回累到乏力,也清楚她从未有跑得如此快的时候。

她往回走着,回到楼中时阿菊她们还没有回来。她疑惑地弯下腰,正欲叫声喜女,随后却瞧见一把刀横了过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夜里,叶女没等到刺史过来,先是听到城里有人在喊发大水了。

下州之上,河道防线被人毁掉。

正逢今夜大雨,加重了下州的灾情。

坐在喜女的房中,佐官李尹面色如常,眼神清明,并无一点醉意,平静地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清水,听着对方奉承的声音。

“我们的人确实带出了几个百姓,而那些百姓也见到了叶女。”

佐官李尹闻言点了点头,随从不免好奇,问道:“可主子怎会猜到喜女会把这件事告诉叶女?”

李尹笑道:“她只能告诉叶女。”

李尹狡诈,“我在入楼起初便发现了,喜女唯利是图,却又胆小如鼠。她瞧着蛮横,其实心肠不硬。此事告诉喜女,出生在下州的她必然会上心,但她没有主见,遇事不知该如何决断,故而会去寻找一个能帮她做主替她决定的人。而这个人不会是帮着向滕夫人压迫她们的龟公,也不会是楼里那些娇弱的小女子,只有性子泼辣正直的叶女合适。”

“而这事叶女来做也适合。毕竟喜女与我有关,若是让喜女去,事后少不得有人提我两句。若去的人是叶女,一来她与喜女关系不睦,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二来她又是向滕身边的红人,向藤又与王猛议过亲,三人之间自然是牵扯不清。”

随从却有些担忧:“可此局也有不好之处。”

李尹胆大,“是,这事有纰漏。可是愤怒的百姓、遥远的朝廷、下来核查的官员、官员到来所用的时日,足以让我们找到很多个漂亮的借口。到时只要递上奏折,不让王猛活着上京,怎么说就都是我们的事了。”

“可那些百姓会信吗?”

“百姓都是听热闹的人。听热闹的人其实并不在意真相如何,他们只是在找乐子。而热闹听多了,就成真的了。”李尹说到这里站了起来,趾高气扬道:“行了,我们也该走了,往前的富贵路还长着,一步步来吧。”

随从应了一声。等到李尹离去,李尹留在楼里的人将其他人控制住。被按在房中的叶女望着被人杀了的喜女面上血色全无。

喜女怀里还抱着她的钱盒子。

可她却没了离开这里的机会。

叶女不忍的闭上眼睛,接着受人逼迫,不得不换上一身红衣,将名贵的金步摇戴在头上,做出了不符合青楼女子的富贵装扮。而后,望京闹了一夜,不止下州的村庄,连带着附近的村庄都被大水冲走了。

清晨,李尹将水报送走,没过多久,望京开始了一出被人精心安排过的戏。

与东州刺史谈了许久,又因雨势清晨才回的向滕夫人一入楼便被打昏过去。等她醒来之后,四周早已都是谩骂的声音。

混乱间,头昏脑涨的向滕夫人瞧见了叶女被人推拉着带上了囚车。城里的流民,不知情的百姓,和失去家人的村民都聚在城中,指着这家青楼叫骂不休。

“娼妇就是娼妇!脏心脏身子也配活着!”

“若不是你们与那刺史,我怎会失去双亲!”

“呸!下贱的东西!”

“就是这女子去村里骗了我们!”

“把她扔到河中,让她也体会体会被害之人的苦楚。”

“把这脏地方一把火烧了!”

“好!”

身处囚车的叶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而前方的向滕夫人则魂不附体的到处求饶。

见此叶女小声说不是她。可在场的人如此多,信她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四周的人都在叫骂,囚车中的叶女则是狼狈异常。

头上的金步摇此刻已经歪斜,红色的衣摆像是即将燃起的火苗。

叶女环视四周,这才知道,原来望京有这么多人。

原来人的眼神可以如此的可怕。

叶女心一沉,低下头,只觉得四周人愤恨的目光和指责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她惶恐地说:“不是我。”

而路旁的老妇却朝她吐了口口水,目光犀利到叶女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人前。叶女也是第一次知道,被人注视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无助的挡住脸,慌张的叶女想要找到可以躲藏的地方。这时有人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汗水打湿了来人额前的碎发,衬得他的脸色瞧着比叶女还要糟糕。

手中拿着一个木盒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囚车,良人艰难地从最后方追了上来。

没有每次相见时的精心打扮,两个重逢的人以最狼狈的模样相见了。

良人显然是听到了叶女的事情,为此匆匆赶了过来。他来得很急,因此没有时间换下那身脏衣服。

叶女在这一刻冷静下来,她望着良人的身影,用那双眼睛细细描绘良人的面容,像是想将良人的脸深深印入脑海中。

良人见她看来,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苦涩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他的声音有点不同,许是三年的时间改变的事情有些太多了。

叶女的眼前有些模糊。即使身边吵得要命,在这一刻她也能无视周围,只听到良人的声音。

“你别恨我,我不是想占你的钱,我只是觉得、觉得,你那时脸色不好,我怕你寻死,也知你心善放不下阿菊,所以才故意拿走了那些钱。我想,你在意阿菊,若是能把我从心上挖掉,也就不会觉得难堪,不会觉得日子难熬过不下去了。我只是……只是想要你活着……”

良人颠三倒四地说着:“我这些年在一直在存钱,我想,等钱够了,我就去接你和阿菊。我买了一处宅子,给你和阿菊做了两床被子。被褥被晒过,有种暖洋洋的味道。我还在院中埋了一壶酒,只可惜酒不是什么好酒,只是想在你们回家这时乐上一乐。等来年赚些钱,我们再买些好东西,到时万兆节到,我就带你们出门。那时你不用躲躲藏藏,想看哪儿,我们就看哪儿,谁敢说你,我就帮你打回去。”

良人像是想把自己所有的幻想期许都说给叶女听,许是也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他难受地说:“叶女,你见过夏日的农田吗?

夏日闷热,等到晚上,蚊虫多,我想,你躺在一侧,我便拿着扇子帮你驱虫解暑。等天冷的时候你就与阿菊坐在炕上,我会把屋子里烧的暖洋洋的,不像是青楼,四处都是寒风……”

他说到这里忽然再也承受不住的哭了出来。曾经想好的期许,在今日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时囚车来到拐角,出了城,眼看来就要到城外河。良人急了,连忙去拉车架。旁边人见此推搡了良人一把,良人不肯松手,便被打了一拳。

这拳又重又狠,良人腿脚不好,躲避不及,被打之后站立不稳地向一旁倒去,头部正巧撞到了一旁的石块。

砰砰两声。

摔倒的良人脸色一白。

手中的木盒落地,里面的钱银洒了一地。

一旁吵闹的人瞬间收了声音,不自觉地扭过头去看那些落在泥地里的钱银。

雨后的泥土有股淡淡的清香。

那清香混合着金钱,格外的迷人。

不知是谁先咽了口口水。

接着,人群里有人喊道:“这人要阻止我们把这贱人淹死,肯定是她的同伙!”

话音落下,给自己找好行恶理由的人们都没有犹豫太久,纷纷上前哄抢落在地上的钱银。像是东西掉在了地上的,就是理应由他们来收的意外之财。

那些叶女和良人幸幸苦苦才攒下的钱财,被看不清脸的人们抢走,造成了第二次的疯狂画面。

叶女发现血从良人身下流出,并没有看一眼那些钱,只是心急如焚地吼着:“来人!来人救命啊!来人……谁来救救他……谁来……”

……谁来救救我们?

为什么呢?

只是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今日无雨,阴沉的天际始终不见放晴。

喉咙喊到沙哑,仍逃不出囚笼。

叶女眼睁睁地看着良人慢慢合上眼,心里的念想随着对方的沉静而碎成了数块。事到如今她不再去说无用的话,只跪坐在囚车里,用那双上挑的美目怒视着周围人群。

眼前的情绪从凄楚变得疯狂。

“我且看着,看着,你们能得什么好下场。”

“我且看着,看这世道是否真的恶比善佳。”

一字一泪的叶女声音沉重,用一双不在明亮的眼眸,似癫狂,又似冷静,愤恨的注视着人世。

直至被扔入河中,她都在用这一双眼睛,看着来这里的每一个人。

杀了叶女,抢了钱财的人心中并无不适,他们拖着良人的尸体回到万来香,将良人扔到井中,点了一把火。

白色的靴子停在竹林,脚旁是已经没了气的少女。

阿菊死在夜里,雨水冲刷着她的尸体,洗去了少女明艳的笑颜。

没能顺利去刺史府的人如今躺在泥地中,宛如被雨打落蹂躏过的野菊花。

“……”穿着一身干净的衣物,手中拿着钱袋子。面容沉稳平静地宁修注视着阿菊的尸体,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从被好友欺骗,到为了保下性命散了一身修为;从周围旧人环绕,到如今形单影只所用的时间不多。

过去的一切就像是昨日一般。

而过去的他本以为,他还能重新看看晨曦暮色,结果到来,事情并无变化。

手中的钱没了存在的意义。

钱袋子被扔掉,宁修坐在阿菊的身边,像是他们还在楼中之时闲谈一样。他与阿菊说:“你也太过贪玩了,睡觉也不找个好地方。”“你之前问我,我都想干什么来着。我在取钱这一路都在想,可我想不出来,只记得很久以前我就想回到沈河,带着我的镜子……回得去?回不去……”他自说自话,自问自答,等着天彻底大亮,他又点了一下头,确认了一下心中想法,说:“怕是回不去了。”

这话说完,“噌”的一声。

宁修侧过脸,表情淡漠,眼神凶狠的像狼。

他拔出灵剑的动作潇洒,指着阿菊的身影,等灵剑唤来阿菊的鬼魂,没费多大的力气就从阿菊口中问到了佐官李尹的名字,随后拎着剑直奔李尹府上。

李尹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拿起官帽的他只听院中嘈杂不休,不多时,见一位穿着白衣,满身是血的少年走了进来。

俊俏的少年郎冷着一张脸,表情如同凶恶的鬼神,拎着头颅出现在门前。

等瞧见李尹,他把手中的头往旁边扔去,无视房中其他的人,只盯着李尹一人。

来人是个修士。

世家出身的李尹身边自是有本领不凡的修士跟随,只不过与少年一比,他手下的修士显然不够看。

“你是何人?”

李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戴上了一旁的玉带。

几个修士挡在李尹的面前,拦住了宁修的去路。

宁修身边还跟着阿菊的鬼魂,李尹瞧见,大脑飞速运转,忽地笑了:“不必拦他,且让他过来。”

李尹泰然自若地指着宁修,说:“你若要杀我,怕是我府中这些人拦不住你,而你要杀我的原因,八成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那你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而死吗?”

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一字一顿道:“因为我骗了她。”

宁修听到这里眯起眼睛,咬了咬牙。

李尹又道:“我知她是无辜,但那又如何?你知她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吗?”他朗声道:“我叫李尹,李家,乃是四大世家之一,我的族姐是今上最宠爱的贵妃,父亲是两朝元老,门生无数。而她——不过是娼肆里的一个贱民,别说是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富户打死她,都不能算作是什么大事。”

“我看你一脸英气,想来是个喜好打抱不平的修士。可天底下不平事这般多,你管的完吗?人心若是向恶,怎么都会有不平事。别说旁的,我杀她是恶,可你杀我,难道你就对吗?”李尹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都在观察宁修的表情。他甩了一下衣袖,一字一顿道:“我离京前曾留了话,若我死,便要我死的地方不能好过。”

“如今水灾失控,周官本就会问责,加上东州刺史下狱,赞替他职权的就是我。这时我若死了,当地官员必然会被治罪。

你杀了我算不算是为民除害?

算!

可要是我死了,只会连累到无辜之人。

这些人我本没想杀,又岂能算是我杀的?因此,你若杀我,我死后无辜之人枉死,这笔账应该落在你的头上。此刻你动手就是想害他们家破人亡。想来你应该也知道,以暴制暴,只会留下无数隐患,你的快意恩仇,不过是建立在自我满足之上。”

“当然,你也可以告我,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我可以与你直说,你告不赢我的。

利弊权衡就是如此。

我害了东州刺史这事难以察觉吗?

不难。

可难的是有心人。

什么叫做冤假错案?

就是朝中党羽互斗,需要扯出来的,能够当做武器的才叫做错案。若不是下定决心,冤案就算扯出来,圣人也会权衡利弊,去算一个已经废掉的棋子,和一个尚可使用的棋子,到底应该留谁舍谁。

因此认清自己,才是你们这些只能随风而定的让人最后的选择。

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本就会有小人物丧命。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李尹说完,张开了双臂,嚣张的等着宁修上前。

宁修拎着剑,望着剑上落下的血滴,忽然觉得对方说的确实都是真的。因此在府兵冲来的那一刻,宁修离开了李尹府上。

李尹在宁修走后松了一口气,脚下一软跪坐在地。

而离开李府的宁修走了许久,他来到了良人死的地方,来到了叶女死的地方,等到城中火光亮起,他又跑了过去。

青楼里面的人被活生生烧死了,可周围的人却鼓着掌,不知在笑什么。

宁修的目光在周围人的脸上移动,最后也笑了。

“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人心到底还能恶到什么地步?”

“这人世间到底都是什么人活得安顺?”

囔囔自语片刻,宁修忽地笑了出来。他许久没有笑过,难得去笑笑中又充满了讥讽的凉意。

望着眼前的人群,像是永远除不尽的魔心。累极困极的宁修闭上眼睛,向后张开了手臂,迎着火光走了进去。他的身影很快被烈火吞噬,缥缈的如同火烛旁的飞蛾一般,奔向了自己的死亡。

他在死前曾留下一句话,话穿过了火海,却传不到每个人的心底。

“若是要与你们这些人共处一片天地,我宁可就此死去,来得干净!”

而后,青楼的火光烧了一日。

留下经常讲起这件事,不断辱骂叶女刺史的百姓。

而那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尹,却官运亨通,借此一路高升。

陈生看到这里,脸色阴沉的吓人。他心中堵着一口气,尚未发泄,先闻身旁传来吸鼻涕的声音。

陈生无语,许久之后才问:“你哭什么?”

跟他坐在一个被窝里,眼睛红红的薛离说:“叶女太惨了。”他说完,拉着陈生的衣袖,擦了擦脸。

一旁同样生气的京彦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瞬间跳上床,一脚踹了过去。

“你又哭什么?”陈生见薛离和京彦扭打在一起,心里这点愤恨世俗的火气还散去,又弯着腰看向床下,与那早就躲在床底,哭花了脸的越河县主说了一句。

越河县主委屈道:“这李尹也太恶心了,一想到我还与李家子孙玩过,我就觉得我脏了。”

陈生顿时哑然,还没安排好越河县主的去处,又见单纯的小天孙被这乱七八糟的往事弄得心气不顺,引得屋外雷落下。

陈生头皮发麻,急忙喊着:“这事我会处理,你给我消停点!”

话刚说完,陈生又听见抽泣的声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还有完没完?!

陈生拍了一下床板,顺着声音看去,却意外瞧见了乾渊尊哭泣的表情。

乾渊尊按着鼻梁,对着宁修生前的最后一幕泣不成声,万般悔恨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等事,当初宁修来找我,我就不该放他一个人走。”

话到这里,陈生心中那点火气彻底是发不出去了。

他头疼,喊着陈六:“去打盆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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