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河鯥

陈生开始频繁做噩梦。

梦中起初是听到水的声音,后来是被水包围。

他躺在水下,对面总会出现一个扭曲的身影。那个身影如同一团柔软的海藻,漆黑的长发总想缠着他的脖颈,带他沉入水中最深的地方。

虽然很烦,可陈生不得不承认,他被缠上了。

他躺在床上,对方就躺在他旁边;他掉入水中,对方便漂浮在他的身侧。只要他闭上眼睛,黑影就会出现,看得到摸不着,不让他好过。也因如此,陈生变得更加黏萧疏。只可惜萧疏冷情,人就像是天边的浮云,不好琢磨,无法与陈生变得亲厚。

陈生已经两个晚上没睡着了,他捧着镜子,因想与萧疏变得亲近,故而没话找话。

“你为什么会映在器物之上?”他问萧疏。

如今萧疏在陈生的身体里,之所以能出现在镜子等器物上是因为陈生在照镜子。当陈生的身影出现在某个器物上,躲在陈生身体里的萧疏自然可以出现在那个器物之上。

只不过这件事没有必要与陈生细说,他没有回答陈生。

陈生得不到他的回答多少有点失望,语带怨气的指责萧疏:“你与傅娘不一样。”

他抱怨萧疏不似傅娘,不愿与他亲近。

萧疏这时又愿意与他说:“我自是与傅娘不一样。傅娘是女人,我是男人。”

陈生不知怎么的联想到,又说:“所以女人会给我穿衣服、梳头发、陪我玩、男人不会是吗?”

萧疏说:“是我不会。”

“为何?”大概猜得到对方不这样做是因为不喜欢自己,陈生不免低落,一边伤感,一边不忘小声补充:“傅娘还会给我讲故事。”说完这句还不忘了再次质问:“你为何不会?”

萧疏不去与他细说他为何不会,反而问他:“傅娘都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陈生回想片刻,说:“陈鹤与萧。”

陈鹤的故事背景在一千多年前的王都,是一桩兄弟之间互相谦让的美谈。

这个故事算是较为出名的故事,萧疏自然是知道。

萧疏说:“我也知道一个故事。”

“什么?”

萧疏盯着陈生懵懂的眼神,一字一顿道:“东郭先生与狼。你听说过吗?”

这个故事陈生还真的没听过。陈生茫然地看着萧疏,像是寓言故事傅娘没少给他讲,他听了许多,从没有听说过东郭的名字。

他不知萧疏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故事,兴致勃勃地说:“说来听听。”

萧疏把故事说给了他,除去不知晋国是哪里之外,陈生并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很触动自己。他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于是闭上眼睛休息。

萧疏在他合眼之后沉默片刻,忽地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故事吗?”

陈生呼吸平顺,俨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进入梦乡的人自是不可能回应萧疏。

萧疏凝视着他的睡颜,到底没有出声打扰他。

陈生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先是有水泡上升,接着是咕噜咕噜的声响出现。他人似躺在水底,正用那双有些刺痛的眼睛看向上方。

不多时,模糊不清视角从水底来到水面之上。离开了寂静的沉闷,陈生瞧见了上方阴霾的天空。此刻头顶乌云密布,连带着人心都跟着变得阴郁。

越过青石板路,木制的车轮压过凹凸不平的街道,顺着车轮往上,是一个穿着红衣被关在囚车中的女人。

陈生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看清老旧的街道。眼前的街道很是熟悉,仿佛他曾走过无数遍。此时四周有很多的人,他看不清那些人的全脸,只能看见他们大张的嘴巴,狰狞的嘴角。

女子跪坐在车里,无视周围的人只看着身后,陈生瞧了许久,迟钝的发现有个男人一直在追着囚车。

这个男人跟着囚车走了很久,但因为有一只脚行动不便,导致他追赶的速度很慢。

陈生见他手中捧着什么东西,刚想细瞧,却经拐角,过了拐角,他便再也看不到囚车和人群。

方才的那些人如今都走了,只有他一人被留在原地。

孤零零的他安静地站在老街之中,如同被尘世抛弃。

这时,像是在配和他的心情,豆大的雨水从云层落下,脚下的青石板有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生站在这里,宛如置身一张巨大的网中。等到雨幕开启,站在雨中的陈生忽见油纸伞在旁经过,余光敏锐的捕捉到油纸伞的边缘。

而那伞上有着两行小字,字迹十分熟悉。

微雨倦卷离别景……这字好似是有一年他醉酒之后胡乱写的……

但具体是哪一年,陈生根本没有印象。

他眯着眼睛,此刻撑伞人往前走去,在来到街角时纸伞轻抬,露出一张俊美到令人失神的脸。

他穿着一身白衣,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雨水打湿了他白色的衣摆,深灰色的衣摆在石板上拖拽,像是将败的玉兰,也像是泥潭中的游鱼。

不知为何,陈生很想跟着这人,周围雨水组成的网在对方出现后变得没有分量。那人在前边走,陈生在后方跟着他,他们走了许久,来到了海边。

而前方的海边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干练的黑衣,跪在天海之间,低下头,沉默不语。

白衣男子来到黑衣人身后,与他说:“虚泽死了。我会顶替虚泽去天路看守天柱,而后你当了天主,记得多给自己造些喜欢的事物。没事时到处去看看,许是会遇见不一样的风景。”

黑衣人沉默许久,声音粗哑,语带苦涩:“我能造很多个你吗?或者说……我能在这些景色中遇见你吗?”

白衣男子哑然,他垂眸思索片刻,有些遗憾地说:“怕是不能了。”

黑衣男子似乎并不意外,他合上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等过了片刻,他对着前方破涛汹涌的海面下了决心,与白衣人说:“你且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

白衣人轻笑一声:“不是我等你,就是你等我,我们这一生也算有趣。不过……”白衣人将油伞收起,放在黑衣人身侧,柔声劝导对方:“路标不能乱用。你的元身已毁,力量早已不如从前。若是胡乱,我怕你会迷失在大路中。而如今这个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完这句抱住黑衣男子的头,哄着对方:“你看,这天涯暮色,是执凤他们看不得的景色,你既活着,便多看看,少些难过。”

陈生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胸口有些闷。

他皱着眉,无声在心里问着自己路标是什么?

像是听到了他的提问,对面的白衣男子如云一般散去,只留下黑衣男子。男子像是知道陈生在他身后,等到夜幕到来,他抬手指着天空,问着陈生:“你看得到吗?”陈生仰起头,只见星海璀璨,唯美的极光出现在头顶上方。远处山峰暗影壮观,墨色勾画出一副极致的景象。

天地辽阔,人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是那么不同。

此刻海浪温柔,送来了淡蓝色的光。像是将星光收入海中,也像是有某种亮起的藻类,神秘幽美的海水与此刻的景象融为一体,空灵神秘的美感带给陈生无尽的惆怅。

金色的三角出现在黑衣人手指指向的方向。

向上的浅金色井口出现在三角的上方。

那些三角落得到处都是。它们看起来相隔很远,每个三角都像是没有什么关联,可最终却由一根金线连在一起,最后来到一个朝下的井口前停住。

“你看到了吗?”

那个黑衣人再次问他。

陈生看到了,可他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路标。”黑衣人再次回答了他。

“路标?”陈生疑惑。

“你也可以理解成这是你的——后悔药。”黑衣人留下含糊不清的一句话,指着井口道:“那口井是起初的你,你可以称之为起点。当身为起点的你死去,转世的你保护着你的元神来到不同的朝代,看到不同的风景,经历不同的旅途,是你留下的痕迹。故而叫做路标。路标牵引着你的每一世连在一起,而路可以来往,因此你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去往你的上一世,或者是来世。”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也很复杂。

陈生站在黑衣人身后,沉默的消化着这个信息。

在黑夜下,黑色的身影一前一后,一个坐在,一个站着,极为相似。

“你与我说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陈生问他。

黑衣男子说:“我只是在告诉你,路标是你的,怎么用随你,可是你要记得,路标不是没有隐患,你若改了过去,未来就会有偏差。”

梦到了这里,一声惊雷落下,陈生再次从梦中惊醒。

惊魂未定的他猛地坐起,这才注意到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

而一声雷落下,闪电短暂的照亮了寂静的房间。

冬日的雨格外惹人厌烦。

雨落在地上,很快就会结上一层冰。

陈生不喜欢在冰上行走,总担心自己会摔倒。而身体失控是他最讨厌的事情,所以他抱着镜子往里边躲去。

“萧疏?”

等过了一会儿,陈生忍不住叫了一声。不安的他总会用声音去确认萧疏在不在。

“怎么了?”萧疏反问他。

这时一阵雷声落下。

屋外有了其他的声响。

没有理会萧疏的问话,陈生侧耳去听,先是听到了急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关上门的声音。然后跟在沈云身边的那个侍从用洪亮的一声叫醒了院里所有的下人,把他们赶了出去。

陈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抱着镜子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凑巧的是,在陈生靠近木门的同时,面前的门被人打开,那俊俏的侍从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病气的陈生,说:“侯爷说了,你最好留在房里别出来。”

陈生一脸茫然,只知道自己不用与沈云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出去。但见侍从的态度他还是有些烦躁,于是举起了镜子,关上了门。

等到侍从离去,站在门前的陈生又问萧疏:“你想不想看看?”

萧疏睁着一只眼,额首示意。

陈生见此一笑,小心地带着镜子爬到前窗的榻上,将窗户开了一条缝,悄悄地瞧着院中都发生了什么。

侍从守着院门,等过了片刻,院门一动,暗处出现一个人影。

狐裘下方沾染了血污,弄脏了那抹纯白。

雨日里,狐裘下的衣摆摇曳,在地砖上拖拽出的水痕像是陈生梦中被染黑的白衣。

难得狼狈的沈云面色平和,他从暗处走来,手上抓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虽是穿戴普通,但气质出众,一看就是高门大户才能养出的人物。

那是个女人,女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她的五官端庄,气质高雅,穿着单薄的衣物,腹部有血不断流出。

她看起来痛极了,血水混合着雨水,在石板上留下刺目的一笔,染红了沈云的外披。

等来到院中,沈云将女人一扔,笑道:“你猜猜,他会不会来救你?”

女人咬着牙,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人愤恨地瞪着沈云,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沈云。

此刻冬雨不停,沈云也不嫌冷,只坐在台阶上,姿态随意,幽幽道:“三年前我以为我杀绝了,可是月婆审查,说还有两只活着,我为了找到这两只可谓是煞费苦心。那时我还在想,这两只为何找得这么难,原来是你在阻拦。”

萧疏看到这一幕微微皱起眉。他盯着雨幕中的女人,又看了一眼沈云,接着看了看陈生,像是想通了什么。

沈云伸出一只手,用手掌将被雨打湿的黑发往后推去。等露出那双含笑的眼睛,他说:“你这能卜会算的金腰燕不妨给自己算算,算算你那被咒术控制的夫郎,会不会明知危险也要救你?”

女人听到这里紧闭着双目,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杀了我吧!”

“那多无趣。”沈云吩咐侍从:“接下来你不用跟着我,看好她。”

侍从应了一声,拉着那个女人往西侧走去。

抓到女人的沈云则是心情很好,笑容与往常并不相同,多了几分轻狂的爽朗。而在起身回房之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往陈生这边看了一眼。

陈生没有移开,沉稳的当着沈云的面,关上了那扇推开的窗。

沈云这次回来之后心情很好,这点从他半夜喝上酒可以看出。

陈生知道他喝酒也是偶然,因为这醉汉喝完酒后跑到了他的房间,拖着他,把他抓了起来。

老实说,沈云身上的酒味并不难闻。陈生呆呆地看着沈云,慢慢歪过头,似乎不知沈云为何把自己拉起来。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陈生微微张开嘴,呼了一声,乏得很。

眼尾如同萧疏一样泛着粉意,喝醉的男人不管不顾,只知缠人。

陈生凝神,此刻沈云那双柔亮的黑眸里像是装了他方才所喝的酒,里面溢出醉人的风情,看谁都是含情脉脉,无端多情。

而沈云身上有着浓浓的书卷气,平日里看着清瘦无害,瞧着不是身强体壮之人。也因他的外表,陈生一度以为对方斯文清隽,不是爆发力很高的类型。可此刻紧紧拉着自己的沈云穿着单薄,身体结实,手臂白皙有力,紧绷的肌肉藏着强悍的爆发力,一改陈生往日对沈云的认知。

沈云见陈生醒来,把陈生拉到他的房间,举起酒杯送到陈生的嘴边。

陈生视线从上到下,那双褐眸移到沈云的手上,犹豫片刻,试探性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口。

红艳的舌尖在银杯上一闪而过,随后是皱起的眉。

沈云盯着陈生,眼神与往日不太一样。

陈生一脸不喜的推开沈云的手。他仰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沈云,有些埋怨沈云给他喝了难喝的东西。

沈云没有强求他饮酒,见他不饮,沈云也不避讳,直接举起递给陈生的酒杯一饮而尽。

等喝了这杯,沈云拿着酒杯在陈生的身边转了两圈,将头靠在陈生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今天很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生没有什么反应,沈云却不介意,只道:“我抓住了一只燕子,之后会有两条漏网之鱼跟过来。”

陈生不懂这事的重要性,只觉得沈云要是与他说话他不理,这笑眯眯的男人必然又要生事,所以他在心里想了一下怎么说比较好。

他想——那还真是恭喜你了。可是张开嘴,说出口的话却是:“哦。”

沈云了解他,也并未要求他反应热烈,说完这句又道:“你知道齐鹤山吗?”

陈生听说过,但一时没有想起那是什么地方。

沈云看出他的困惑,于是坐在他的身侧,掐着他的脸让他转过来,亲昵的与他说:“据传,那里住着金羽天尊的随从,其中有一支是金羽战前的开路官,是金羽的左膀右臂,末夭天尊三女的后代——金腰燕。”

陈生听到金燕时并没有反应,可听到末夭时他轻抬眼帘。

不知怎么回事,脑海中竟是出现了一个穿着彩衣,主体是红色的身影。

随后陈生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紧。

沈云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他往前,额头贴向陈生的额头,眼带笑意道:“末夭是雉鸡,拥有一双奇特的眼睛,他可以看到过去今后,虽是并不完整,但这个能力在天尊中也算是超凡。”

他的声音清朗,明明很好听,却惹得陈生很厌烦。

“只可惜后期金羽身边无人可用,末夭为保金羽,生下了几个孩子,意外发现三女可以继承他的眼睛,于是他挖出眼睛送给三女,这样一来,遇事他可以离开为金羽而战,不用担心身死后金羽失去他眼睛的助力。而后,每当开战,金燕都会先探路,推算将来之事,供金羽避开危险。”

“只可惜后来末夭死了,金燕之眼受损,一代一代传下来力量大不如从前。”沈云说到这里笑容灿烂:“可即便如此,这金燕后代也将我耍的团团转。”

他说到这里忽然拍桌大笑,可陈生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也觉得他讲的故事好似有些怪异的地方。

沈云一个小侯爷,为何能找到金燕后代?

这金燕后代又为何要耍沈云?

陈生不懂,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指,想要得到具体的信息。

将脸埋在臂弯只露出一双眼睛,沈云弯起没有笑意的眼睛盯着陈生,然后勾了一下陈生拉着自己的手指,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一面。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突然的把陈生拉过来,又突然的放走陈生。

他还真是个怪人。

陈生在心里骂一句,转身来到门前的时候,陈生脚步顿了一下,瞧见了一旁沈云被雨水和血水弄脏的狐裘。

那狐裘上的光泽非同寻常,与陈生以往看到的毛皮都不一样。

沈云见他盯着狐裘,慢悠悠地说道:“喜欢吗?喜欢可以送给你。”

陈生摇了摇头。

沈云侧目,语气怪异:“你确定?这狐裘世间难寻第二件。”

陈生还是摇了摇头。

见他不收,沈云也不难为他,只叫他回去。

离开沈云的房间后,陈生站在廊下,望着树上的冰挂想了许久,小心地折下了一枝。之后他原路返回,再次来到沈云的房屋。屋内的沈云靠坐在木椅上,仰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去。

屋子里酒香弥漫,陈生想,沈云一定察觉到他又走了回来,只是沈云并未给出反应。有的时候沈云就像是萧疏一样,他们都是将冷漠刻在骨子里的人。而萧疏的淡漠是冷淡高雅,沈云的淡漠则与萧疏不同。

他总是一副温柔的样子,看似是用那双温柔的眼接受世间风景,其实不管看向何处,那双眼里都没有映入周围的景象,也没有一丝温度。

其实沈云与萧疏一样,他们过于冷情,眼里甚至没有自己。

等来到沈云的身边,陈生抬起手,将握过树枝的手轻轻贴在沈云的脸上。

感受到脸上因酒气而起的热度被冰冷的掌心压下,沈云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慵懒地问:“干什么?”

陈生张开嘴,像是不知怎么说,吞吞吐吐许久:“你脸、红。”

“嗯,”沈云拉过他的手,又问:“那又如何?”

陈生卷着舌头,说:“热!”

他说出热的时候又急又快,发出的音很好笑,但能听得出来,他是在担心沈云,让人无法与他生气。

许是被这样的陈生安抚到,沈云身上的戾气散去,盯着陈生通红的手,说:“怎么弄得?”

陈生说:“外边,下了雨,落在院里,冷得很,摸摸树枝、就凉了。”

沈云道:“知道冷就不要乱摸乱碰,回去吧。”

陈生不动。

“你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陈生离开。沈云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诧异的问道。

陈生摇了摇头,不安的拉住沈云的手,说:“外边,滑,怕摔。”

陈生这是叫沈云送他回去。

沈云这才想起,方才陈生确实不敢动,是他把人连拖带拽拉过来的。

许是脸上的燥热曾被寒意压下,沈云不像之前那般捉摸不透,不好接近。此刻听到陈生的话,他抬手指向窗旁的那张美人榻,说:“去那里歇着。”

陈生皱了皱眉,看他没有送的意思,最后不情不愿地爬上了那张美人榻。

窗外的冷风在这一刻停下,躺在房间里的人虽是闭着眼睛但并无睡意。

同样的,那坐在桌子旁的人也没有睡意。

一夜未眠,次日一早,陈生裹着被子来到沈云的身边,将那头乱发送到沈云的面前,叫沈云给他梳头。

沈云没有动,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房中。

陈生有些失望,但沈云走后却有下人送了饭过来,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陈生在沈云的房间里吃完饭,等下人收走了碗筷,陈生把自己的红色头绳放在了沈云的书桌前。

接着这一日陈生都躺在屋里,观察四周。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今日的天阴沉的比昨日还要吓人,瞧着似乎有一场大雨。

坐在窗前的陈生有些莫名的心慌,他抱着镜子,“萧疏?”

萧疏抬眼。

陈生说:“我总觉得云里藏着什么。”

萧疏说:“沈云不会杀你,就算藏着什么,也不用你来操心。”

陈生不解:“你为何觉得沈云不会杀我?”

陈生如此问就是想过沈云可能会杀他。

萧疏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可萧疏未曾担心。

千衫能收下沈云,说明沈云天资极为不凡。在日后,化名云馜的沈云曾与端肖雪打过一场,那时云馜轻松压制了端肖雪,还把端肖雪扔到无间狱。无间狱非常人可去,从这里世人便知云馜的实力,故而谁见到都会尊称一声师座。

今他与陈生来到这里,又发现沈云与前朝的覆灭有着关系。而他在陈生身体里的事情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到。可这沈云在入了房间后却一眼看向了镜子,这一动作分明是说——沈云一眼便发现了陈生身上的不同之处。

可这事沈云知道却没管,说明沈云默许了这份变化。

从此萧疏得出,沈云会接受陈生身上出现的某些变化,而这一表现则是说——沈云对陈生有所了解。

至于他了解却不管的原因是什么萧疏不去深究,但看从前和昨夜沈云说的话,萧疏更加确定沈云来历不简单。

沈云不是侯府能出的人物。而他呼唤金羽之名的口气并不算好,没有修士和凡人对天尊的尊敬,反而轻狂的充满了贬低。

如此一来,沈云不是与虚泽有关,就是与长夜有关。

这件事在来此之前怕是谁也不知道。

就算是曲清池,也没有想到云馜和这两人会有关系。

若不是陈生意外使用了路标,萧疏要是没有与他一同来此,萧疏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

萧疏想到这里,忽见云层中紫气翻腾。

在沈云归家的那一刻,空中飞下了一只鱼身牛头,鳍下有飞翼的巨物。

穿过云层,巨大的河鯥出现在空中,庞大的身影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笼罩住京都的五分之一。

与此同时,沈云的侍从从房间中走出来,不慌不忙地抬剑向空中一指。看不见的光壁瞬时包围住那只河鯥,布下了障眼法,遮挡住本该看到河鯥的眼睛。

百姓对此一无所知。

院里没有下人,所以也没有侯府的人看到这一幕。

那只河鯥本领不凡,向侍从逼来之时压弯了侍从的剑。

陈生见那侍从咬着牙后退了两步,这时倚在门旁的沈云露出一个微笑,只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刀,往上方一划,解了河鯥的威压。

破解了河鯥的威压,沈云从容不迫地向侍从走去,接着变出了金燕女,将刀放在金燕女的脖子上,轻声对空中的河鯥说:“下来。”

一双眼几乎喷出火光,巨大恐怖的身影明明可以轻松压毁侯府,却因夫人在对方手里不敢放肆,只得变成人形落了下来。

而飞下来的男子五官艳丽,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冷蓝色的眼眸,眉眼与端肖雪有五六分相似。

等男人下来,沈云慢声说:“我还真不知你是傻还是狂。你明知你们河鯥有先祖咒术在身,却敢与这女人相守,你难道不知,当你认可她成为你的道侣时,你便有了致命的弱点。”

那名河鯥咬着牙,脸色阴沉,恨声道:“少说废话!你要杀的是我,何必找上她!”

“我还想问她,”沈云笑着说:“明知我要杀的是你,她为何要把你藏起来,废了我不少功夫去寻你。”

“你到底是谁!?”

常年躲藏的不满早已压在心中。只不过碍于妻儿还在,这位河鯥忍了下去,如今见走到了绝路,他愤怒地吼了一声:“你为何要对河鯥赶尽杀绝?!”

“万物生来,有起始,有已矣。我不过是加快了这个历程,端族长又何必动怒。”沈云将手中的小刀扔了过去,等着冷刃落地,他让侍从拿着长剑驾着金燕女的脖子上,与那个河鯥说:“但你若要问缘由……我只能说是听从家中长辈安排。”

“你家长辈是谁?为何命你杀我一族?”拳头捏着咯咯作响,姓端的河鯥显然已经气到极点,若不是因为道侣在对方手里,他绝对会上前与对方死战。

沈云淡漠道:“不能说。”

大抵猜到了自己今日必然会死,姓端的河鯥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所以愤恨地追问:“你到底是谁?”

这时乌云袭来,层层叠叠的云移到几人上方,遮住了云后的光。

一旁的金燕咬紧牙关,努力了许久终于脱离了禁止,在雷声响起的同时,用尽全身离去喊了一句:“他是龙!”

话音落下雷声响起。

轰隆一声!

雷声巨大,却并未掩盖金燕的叫喊。

……龙?

姓端的河鯥愣一下,那张漂亮的脸由愤怒变成了惊愕。

听到金燕开口,对面的那两人表情未变,这时一道闪电落下,光影落在下方人的脸上,照出几分诡异。

陈生怀里的镜子松动,暗中窥视的他显然也被这句龙惊到了。之后再看那两人,只觉得落在地上的影子不是人的影子,而是两条龙的影子。

没有被戳破身份的恼怒,沈云心平气和地说:“好吵。”

侍从闻言把长剑放在了金燕的嘴前,寒光流动的剑刃上清楚的映出了金燕惊恐的眼。

姓端的河鯥见此紧张地往前一步,沈云却点了一下他脚下的刀,说:“捡起来。”

那河鯥闻言身体一震,并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弯腰捡起了沈云扔过来的刀。

金燕在此刻急得不行。

似乎是觉得冷,沈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说:“如今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心里难道好受一点了?”他说到这里无不嘲讽地笑着:“怕是没有吧。世人崇敬天主,你们由天主所造,却被天主所弃,又怎能好过。有时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种福气,可惜你没有这种福气。”

沈云说到这里眉目舒展:“不过我也很感激,多谢你的愚蠢让我省了不少事。老实说,我不喜欢在冬日顶着寒风打斗,你若想这金燕活,自己自绝就是。你死后,我不会杀她,我说到做到。”

那河鯥脸色骤变:“你以为我会信你?”

沈云步步急逼:“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如今你和你的夫人都是我的笼中鸟,你自己动手和我动手都是一个结果。只是我若动手,想来我这珍贵的狐裘又会弄脏,这样一来,我必然会杀你夫人泄愤。而若你自己动手,我干干净净的,心里舒畅,就会放她一条生路。”

金燕女听到这里大叫一声不可,随后被侍从粗暴地捂住了嘴。

无视金燕,沈云说:“你应该明白,这个选择不算好,却是你唯一能保住她的机会。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身为河鯥,交出真情便是死路一条。是你先做了蠢事。”

“这不是蠢事。”

沉默片刻,那位河鯥身上的戾气散去。没有犹豫太久,那河鯥拿起刀,注视着自己映在刀上的脸,像是通过刀刃看到了过往。

山间巨大的河鯥小心翼翼地接近巴掌大的金燕,明明很紧张,却不小心让呼吸的气息吹飞金燕。金燕从起初的瑟瑟发抖再到主动靠过来用的时间很久,很久他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应该更久,这样才能补回那段没能在一起的过往。

然而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梦。梦中的他刚刚开始露出笑颜,却发现这一生已到结尾。

也许人到死前反而容易直视自身,河鯥平静地对金燕说:“与你结咒的那日,是我今生最高兴的那日。”

他说的认真,从不会说情话的人在今日难得给出一句爱语。

可侍从不愿继续僵持下去。他将长剑往金燕的脖子上划去,留下的血痕刺激到了河鯥体内的术法。在这一刻,不管想与不想,不管话说没说完,不管如此做后夫人是否能够存活,河鯥都抬起剑,决绝的切断了自己的生路。

血在空中飞溅,落在了地上,像是陈生院里的寒梅。

金燕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的身子在此刻一软,眼中虽是有眼泪流出,但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陈生见此皱起眉。

而沈云却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念了一句:“还差一只。”

这时金燕已经推开了他们,爬到了那个河鯥的面前。

“端越?”她伸出手抱着夫郎的头,疯了一样的叫了起来。

“聒噪。”沈云斜目而视,轻皱着眉:“把她扔出去,去找另一个河鯥。”

“是。”侍从起身,来到金燕女的身侧,正巧对上了金燕女怨恨的目光。见此侍从不自在的移开眼睛,勉强地说:“你是金羽一支,就算今日我们不杀河鯥,你也好不了。”

“金羽怎么了!虚泽又怎么了!”金燕女那双眼睛亮起,她尖叫着,面容狰狞,眼侧出现了羽毛,显然是恨到了极点,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气。

最先察觉到她的变化的是陈生和沈云。

金燕女那双浅金色的眼眸在此刻变成了浅青色。

那是一双美的不真实的眼睛。

那双眼中有着水雾,像是是一块柔美的碧玉,也像清澈见底的湖面,清明的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你以为你是虚泽一支就能事事顺遂高枕无忧了?!”金燕女瞪着那双眼睛,表情恨极恶极。明明面容狰狞,可眼神却与脸色的表情不同,呈现出一种泰然的冷静。

她似乎正用着那双眼睛窥探未来,等到狂风骤起之时,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会死的!纵你是龙又如何!你会死在另一条龙的手中!”

此话一出,沈云和侍从一愣。

而她还在喊:“你生不得欢,终生不过是他人棋子!你死不得归,所求之物不能长久!”

话音落下,雷声响起。

此时出现的雷声像是在附和金燕的话一般。

金燕吼出所见,不给沈云询问的时间,拿起地上的刀自绝而去。沈云则是垂着眼帘久久没有说话。

陈生在这一刻莫名有些紧张。他抱紧了怀中的镜子,生怕院中的沈云细究镜中的萧疏是什么。

过了许久,沈云慢慢转过身看了陈生一眼,对着身后的侍从说:“把月婆叫来,我有事要她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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