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但事情的发展并不乐观。

也许是话题本身踩准了舆论热点,也许是有专业推手在幕后操纵,江柏的出轨风波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发酵了。

最先爆料的营销号一共放了九张图,各路营销号跟风搬运,等何岸他们吃完晚饭,九宫格已经呈病毒爆发之势,散布得随处可见了。前七张风格类似,都是从偷拍视频中截取的照片。江柏与何岸当时不过一推一搀四五秒的接触,愣是给截出了七组动作,打乱顺序,拼凑出前戏假象。

第八张则更为恶毒。

它是一张GIF动图,与前七张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摆设、同样的角度,内容却是两具赤裸肉体在大床上放浪纠缠,你起我伏——

“这他妈专门找人演的吧?”

啪!

程修猛力一拍鼠标,气得七窍生烟。

这张GIF故意裁掉了主角的脸,但是在前七张照片的引导之下,所有人都会不假思索地代入江柏与何岸。这种污蔑手段,可谓居心险恶到了极点。

除了这些,还有最后的第九张照片。

那时候何岸刚跟江柏消除误会,从103推门出来,衣领被鲁莽的Alpha拽松了,便顺手扯了扯。就这么一个随意的动作,被移花接木到第八张动图后面,变成了“幽会后衣衫不整”的铁证。

而且,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张照片把何岸的脸拍得无比清晰。

有了正脸照,就有了开启隐私之门的钥匙。不到夜晚八点,何岸的姓名、生日和履历全被扒了个底朝天,还有一个名为@校园人渣曝光台的营销号抢占热点,公布了一份匿名投稿,投稿者声称毕业于渊江大学金融系,曾是何岸的同班同学。

他言之凿凿地爆料,说何岸读书时就行为不检点,私生活混乱,每天一下课就往夜店跑,厮混到深夜才回宿舍,又说何岸以“渊大金融系Omega”的名头当了某个富豪的金丝雀,名牌满柜,豪车接送,最后却惨遭玩弄,临近毕业时未婚先孕,落得了一个被学校开除的下场。

为表真实,他还提供了一张打码的渊大学生证。

谢砚的粉丝抓到“铁证”,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开始疯狂转发,还加入了数不清的侮辱性话题:#狗改不了吃屎#、#未婚先孕清清白白#、#祝惯三暴毙而亡#、#江柏睁大眼睛看看你都睡了个什么东西#……

那一层又一层恶毒至极的诅咒,看得郑飞鸾触目惊心。

他几乎感到呼吸都是冰凉的。

爆料人固然在瞎编乱造,可瞎编乱造也总要有个由头,而“未婚先孕惨遭学校劝退”这个被人借题发挥的由头,恰恰是他带给何岸的。

若论伤害,他郑飞鸾起码得担一半-

这些尖锐的人身攻击,郑飞鸾没敢让何岸看到,跟他一同翻找的程修和戴逍也尽量压制着情绪,以免反应过大,害何岸多想。

但何岸天生是个细腻的人,网上掀起了多大的风浪,他心里都有数,只是不愿亲眼去看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到底在怎么换着法子咒骂他,于是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专注地陪铃兰玩耍。

铃兰天真无邪,是一片纯净的小天地,能将他与漫天恶意隔绝开来。

然而恶意终究无孔不入。

时不时地,门外会响起一句尖利的脏话,或者丢进来一块石头,或者砸碎了沿墙的矢车菊花盆。铃兰下午才受过惊吓,还敏感着,冷不丁听到一声巨响,立刻害怕地停止了玩耍,左看看,右瞧瞧,一脸的无措。戴逍出去大声喝止了几次,仍然毫无成效。

逐渐的,铃兰也没了玩耍的心情,委屈巴巴往六百六肚皮上一倒,向肥硕的猫哥哥撒了个娇。六百六很通人性,低头舔了舔她的脸颊,以作安慰。

就在这时候,程修不慎手一抖,点开了某个营销号刚发布的视频。

“说过不接受采访了,还一个劲地问问问问!我再说一遍,我跟他早就断绝父子关系了,他惹出来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你们要问,问他去!”

何岸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声音他听了足足二十多年,再熟悉不过了。

他立刻扭头看向屏幕,果真,那上面赫然是自己父亲的面孔!可是……可是怎么会呢?事发还不到十小时,怎么会有人已经神速地挖出了他家的地址,甚至还赶了过去?

郑飞鸾知道何岸与家人的关系一向极差,看情况不妙,伸手想去关视频,却被何岸一把按住了胳膊:“让我看完。”

“何岸……”

“让我看完。”

何岸说得艰涩,但语气依然是坚定的。

郑飞鸾没法阻拦,只好继续看了下去。视频里,记者软磨硬泡,一通利弊分析,终于用三寸不烂之舌叩开了何家的大门,邀请何父谈一谈这个风口浪尖上的儿子。

于是,郑飞鸾便看到他的“准岳父”板着一张脸,极其嫌弃地说:“也没什么好谈的,都几年不联系了。这孩子从小就心野,不安分,小城市的Alpha看不上,一定要去渊江找有钱有势的,家里前两年落难了也不肯回来,没良心透了。你现在跑来跟我说他未婚先孕,还勾搭人家的Alpha,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奇怪!”

说到这儿,他大概是怕何岸把全家给拖累了,话题一转,开始竭力撇清关系:“但是有一说一,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呢,何况我们平常人家?他骨子里烂掉了,不代表我们家风不正。我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是规矩守法的老实人,大家千万要分开,不要连累我们一起挨骂。说到底,养出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们也是受害者啊!”

视频播完了,客厅内一片死寂。

戴逍和程修的家庭观双双受到了重大冲击,郑飞鸾感到小臂发疼,按在上面的手指越收越紧,颤抖着留下了五个惨白的指印。

何岸几乎失语,望着屏幕上曾经熟悉而此刻分外陌生的父亲,半晌才勉强笑了一下:“不奇怪,是他会说的话。”

“何岸。”

郑飞鸾深吸一口气,转身就给了他一个踏实稳当的拥抱:“别太难过,你已经有更好的家人了,铃兰这么可爱,我爸也打心眼儿里疼你,那些不好的……我们就不要了。”

“嗯,不要了。”何岸点了点头,“我不稀罕他们。”

一边是同学爆料,一边是家人采访,双管齐下,携手作妖。

郑飞鸾总算看清了谢砚的如意算盘。

依他与何岸悬殊的社会地位,那天谢砚被他拒绝以后,一定会想当然地以为是何岸在追求他,而不是他在追求何岸。为了让他看清何岸的“真面目”,拒绝“追求”,空出身旁的席位,谢砚才想了这么一个恶毒的手段,给何岸泼上淫乱的污名。

出轨私通这种事,舆论的焦点永远集中在Omega身上,最喜欢一窝蜂地挖掘内幕,恨不得从每件衣服、每句话、每个表情中都揪出“淫”与“贱”来。事发几小时内频密爆料,环环相扣,还都是同学、家人之类的“可靠来源”,若说没有提前布好局,那真是辱人智商。

但是……如果谢砚赌对了呢?

如果他与何岸只是一对刚刚交往的寻常恋人,还没有建立起稳固的信任,那么,依他郑飞鸾尊严胜过一切的脾气,面对同窗揭露、家人批判这样板上钉钉的证据,会不会一下子就被“惨遭欺骗”的羞辱感冲昏头脑,跳过查证,直接给何岸定一个不能翻身的罪名?

谢砚是真的了解他。

不枉从前和他交往过九个月。

他错就错在没在谢砚造访西点屋、透露复合意愿的那天,用最决绝的言辞,浇灭谢砚心里最后一点火星-

这天夜里十点,经过了一轮又一轮铺垫,在江柏出轨门的热度达到顶峰的时候,谢砚用个人账号发布了一篇催人泪下的长文——

《致我深情不再的爱人》。

他先怀念了与江柏热恋的美好时光,点一笔江柏平凡无奇的保镖身份,以示自己择偶不重名利,再点一笔情人节的手工礼物,以示自己情感纯净真挚。

接着笔锋一转,说自从两人结婚,江柏便脾性大变,控制欲畸强,乃至在私下强迫他行房,给江柏扣上一个家暴的污名,将婚后的不顺遂全部成功推锅。

又说今天出轨照片被爆之后,他在片场得到消息,如遭晴天霹雳,失魂落魄,几乎难以站立,但依然坚持到工作结束才处理私事,以示自己坚强敬业。

又说江柏曾打来电话求和,他却已经思虑成熟,更愿将尊严置于爱情之上,不再委曲求全,主动提出了离婚。他感谢了江柏这些年的陪伴与照顾,安慰了关心他的粉丝们,并且答应大家一定会尽快振作起来,让大家看到更好的作品。

最后,他还不忘留了一句话给何岸:

我不愿称呼你为破坏我婚姻的第三者,也许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走了歧途。你的人生还很漫长,希望你能迷途知返,重新做一个善良的、洁身自好的人。

这篇长文一看就出自专业人士之手,语句简洁朴实,又不失款款深情,寥寥千余字,成功为谢砚打造出了一个极为讨喜的形象:

明明是光环围绕的明星Omega,却拒嫁豪门,只与常伴左右的圈外素人低调相恋,不料痴心错付,惨遭背叛,之后也不优柔寡断,反而利落割舍旧情,凤凰涅槃,甚至心怀悲悯,对第三者施与了珍贵的宽容。

长文的煽动力无疑是巨大的,尤其把它跟何岸的扒皮爆料放在一起对比,简直是一方圣洁如六翼天使,另一方肮脏如阴沟老鼠。

果然,长文发出不久,客栈外就有粉丝情绪失控了。

一个姑娘“砰砰”狂捶大门,撕心裂肺地痛哭道:“出来道歉!小三出来道歉!你看到砚砚对你说的话了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砚砚,我们捧在心尖上的人,现在被你这样伤害,你怎么可以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说,怎么可以!他到底欠了你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

程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觉得我肯定怀孕了,要不然怎么这么想吐呢?”

“等会儿再吐,先想想该怎么反杀。”

戴逍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

程修立刻道:“他们发文,我们也可以发文啊,又不是只有他们会打字!我们也找个粉多的营销号,一百万起步那种,写篇万字长文,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说清楚!”

“你以为这么简单啊?视频和照片都在他们手里,口说无凭,你拿什么澄清?”戴逍觉得他简直像只不谙世事的蠢兔子,“现在这种千夫所指的局势,你写一万个字,人家肯看十个字就算给面子了。”

程修顿时噎住了。

他坐在那里拧了一阵额头,猛地灵光一闪,跳将起来:“那天不是有一群玩狼人杀的吗?何岸给他们当了一晚上法官,哪儿有时间跟那个江什么的乱来?他们的联系方式电脑里还存着呢,每一个都可以给何岸当人证!”

这个转机不可谓不关键,大伙儿晦暗的面容一下子亮了起来。

时机不待人,程修飞快抓起手机,翻出那一天的住客名单,按照顺序一个个拨了过去,先表明身份和来意,再恳请他们施以援手,将真相公之于众。

但令他们错愕的是,当时在场的十二个人,竟然没有一个愿意帮忙。

有些态度好的会给点理由:“实在对不起,事情闹得太大了,我出面帮忙的话,肯定会被谢砚粉丝报复的,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态度差的就直接来一句:“我付钱住客栈,又没欠你们,凭什么要趟浑水?”

最后一通电话打完,程修希望破灭,丧气地把手机一扔:“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有,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何岸顶着个屎盆子被人冤枉一辈子吧?”

戴逍空有一身高武力值,面对耍阴招的也无力招架。他愤懑无比,用力抓了抓自己的一头毛刺,咬牙骂了声操。

“不,我一天都不要被冤枉。”

何岸突然开了口。

“这种污名,沾上了就要跟一辈子。我不相信什么清者自清,哪怕是为了铃兰,我也必须第一时间把自己洗干净,还有你们……戴逍,我不能连累你们。”

何岸攥紧了手机。

那上面是青果客栈在OTA平台的主页,短短半天时间已经多了一万条差评,把戴逍引以为傲的四星半毁得只剩一颗星,留言更是不堪入目,诸如“蛇鼠一窝”、“恶心”、“垃圾客栈早日倒闭”、“住惯三开的客栈,当心一辈子被三”这样的恶言比比皆是。

何岸深吸了一口气,问郑飞鸾:“你能帮我联系上江柏吗?”

“联系他干什么?”郑飞鸾阴沉道,“说不定也是一伙的。”

“不是的,他不知情。”何岸说,“他那天的反应很自然,不像演出来的,我相信他也被谢砚设了局——谢砚想一箭双雕,既毁掉我的名声,又以受害者的身份离婚。江柏现在肩上的压力一定很大,又没处解释,所以我想联系他,我从我的角度澄清,他从他的角度澄清……”

“这比你一个人澄清更糟。”郑飞鸾说。

“同意。”程修连连点头,“你们两个一起澄清,谢砚的粉丝就该过年了,那还不得可劲儿宣扬你们真偷情了,要不然能连声明都一块儿发?我跟你说,他们都是阴谋论专业出身,我已经看到说我们客栈是专搞地下色情产业的了。”

“搞他十八代祖宗的色情产业!”

戴逍的手背爆出来一根筋,一拳头砸飞了沙发靠枕。

这么一样一样数下来,所有的澄清手段似乎都被堵死了。众人一筹莫展,齐齐陷入了苦思。而就在这时,郑飞鸾记起了什么,不禁低笑道:“我们其实是有证据的。”

“啊?”程修和戴逍同时抬头。

何岸也惊讶地看向了他:“什么证据?”

郑飞鸾回答:“一份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证据,程修三年前就为你拿到了。”

“你三年前干了什么?”戴逍立马问程修。

“我怎么知道!”程修又惊喜又惊吓。

郑飞鸾注视着何岸,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说:“何岸,我们可以用这份证据洗清你所有的罪名,如果……如果你不介意和我公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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