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这厢正难堪着,那厢沙发上,两个姑娘已经交头接耳了起来。

穿百褶裙的撇了撇嘴问:“郑飞鸾,谁呀?这么狠的吗?”

穿牛仔裙的知道得略多一些,回答她:“久盛啊,开酒店那个,地产大佬,出名的锦字楼全是他家的。反正巨有钱,全世界到处投资。”

“那谢砚是怎么惹到他的?”百褶裙压低了嗓音,“包养不成就毁掉,该不是个变态吧?”

“谁知道呢。这种有权有势的商界Alpha,就喜欢玩娱乐圈的漂亮Omega,盯上你了,非要你陪床,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小演员能怎么办,跑得掉吗?”

“……谢砚好可怜啊。”百褶裙苦着脸感叹。

牛仔裙拨弄了几下头发,悄声嘀咕道:“其实我觉得,谢砚那时候急着结婚就是为了摆脱他,没想到结婚也不管用,还是阴魂不散,搞得现在谢砚连孩子都不敢生——天下Omega那么多,换一个追不行吗?”

百褶裙啧啧摇头:“算了吧,这种人,谁被他追谁倒霉。”

“对哦,万一哪天失宠,怎么死的不知道。”

牛仔裙托着腮连连点头。

两个姑娘无意中完成了一次对郑飞鸾的全方位抨击,程修与戴逍在旁边听完,不是当事人都觉得脸疼。

他俩面面相觑,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继续闷头打游戏。然而等视线移回屏幕上,画面已经变成了暗灰色,镜头拉远,摇曳的草丛里躺着两个悲惨的盒子。

戴逍一甩手机:“靠……”

娱乐节目仍在聒噪地进行着。

主持人坐在高脚凳上,煞有介事地揣测郑飞鸾的动机,剖析他最有可能采用的几种手段,外加添油加醋地描述谢砚的不幸遭遇,仿佛一切早已定谳。

程修抓起遥控器,迅速换了一个正在放《阿婆手把手教你美味家常菜》的地方台。

百褶裙姑娘有点不高兴:“干嘛换台啊?我还没看完呢。”

“我想学做菜了。”程修随口瞎扯。

开玩笑。

依郑飞鸾的脸色推断,这节目再放下去,可能就没有下一期了-

这等情境之下,客厅里最平静的人居然是何岸。

他舒心定气地注视着郑飞鸾,眼眸中寸许深的一汪水,不嗔也不恼,压根没生气的样子。

郑飞鸾反而先丢了沉稳,紧紧握着空杯,手腕小幅度发颤,几番想要开口解释,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确实与谢砚交往过,这是无法否认的。可自从谢砚移情别恋,两人就一刀斩断,再未通过消息。他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小人,六年前分手时,他没有撤回送给谢砚的资源,又怎么会在六年后突然想起挡他的星途?

郑飞鸾想要澄清那些无端的诋毁,却苦于外人在场,难以启齿。

“嗯……不是说要帮我倒柠檬茶的吗?”何岸忽然对他笑了一下,“怎么不去了?”

郑飞鸾蓦地一愣。

何岸的语气很平和,他难道就不生气么?

少了来自何岸的诘难,空气中的尴尬淡了许多。郑飞鸾无暇多想,立刻道:“我这就去。”

他起身走到客厅另一侧,将空杯搁在矮柜上,打开冰箱,拿出了一壶沏好的柠檬茶。倒满大半杯后,又切了薄薄一片黄柠檬,缀着薄荷叶端给了何岸。

何岸接过杯子,礼貌地道了声谢,低头喝了一口以后,便放下杯子继续陪铃兰玩了。

他这一连串反应,没有哪怕一处细节符合郑飞鸾的预想。

郑飞鸾还以为何岸会感到失落,会用受伤的眼神质问他,眸底三分潮湿,然后气恼地撵他出去,连续几天都不肯给一个好眼色。谁知何岸一点儿波动也没有,照旧暖暖地对铃兰笑,轻声细语地对她说话,陪她过家家。

他猜不透何岸的心思,总觉得多少也应该解释几句,以免误会加深。

不一会儿,百褶裙与牛仔裙看腻了做菜节目,见程修没有换台的意思,说了声回见就一齐出了客厅。郑飞鸾终于等到机会,急忙道:“何岸,刚才那个节目里说的,关于我和谢砚……”

“都是假的,我知道。”何岸笑了笑,温声接了话茬,“你不是那种会在背地里使坏的人。”

郑飞鸾一怔,只觉胸口暖热,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了。

“……你都是公开下手的。”

何岸又说。

空气顿时陷入了一秒钟的死寂。紧接着,沙发上的戴逍和程修同时捧着手机深深弯下了腰去,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憋笑憋得死去活来。

郑飞鸾面部肌肉抽搐,一时竟做不出合适的表情。

坐在地毯上的铃兰这会儿终于摆好了一份“蔬菜拼盘”,逮啥放啥,摆得乱七八糟。她端起小盘子左右看了一圈,见Alpha爸爸和Beta爸爸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抿嘴一琢磨,把盘子高高举向了郑飞鸾:“喏!”

小胳膊一歪,掉下来两块“豆腐”。

郑飞鸾第一次收到女儿的礼物,受宠若惊,那真是一秒也不敢耽搁,立刻伸手接过,装模作样地把菜“吃”掉了-

暑热往往是阵歇性的。

入夏时来势汹汹,蒸出人一身热汗,等家家户户衣橱里全挂上了短袖,便又突然寒潮倒灌,逼得人手忙脚乱翻出箱底的毛衣来。

这天午后,西点屋生意清淡,郑飞鸾正在吧台后烤咖啡豆,忽而一阵凉风吹入。接着,一股清甜的Omega气息靠近了他。他抬起头,只见何岸怀抱铃兰站在面前,小丫头今天套了件薄毛衣,戴了顶白绒帽,垂下两只可爱的粉红兔耳朵来。

“喏,给你。”

何岸拎起一只纸袋子放在了吧台上,郑飞鸾拨开袋沿一看,竟是一件铁灰色的毛衣。

他错愕又感动:“谢谢。”

“不用谢。”何岸扬眉一笑,“下回买衣服记得砍价。”

郑飞鸾微微一愣,然后就低头笑出了声:“之前没经验,以后不会了。”

昨天早上落昙镇突然降温,他需要添置衣物,就想着去集市买一件。落昙镇太小了,没有购物中心,当地人卖衣服一般先去市里批发,然后到集市上支个摊子,通常买卖要走这么个流程:报价两百,砍价二十,双方拉锯五六回合,最后敲定四十块。

郑飞鸾对便宜的衣物没什么概念,更缺乏砍价意识,差点掏三百块买下一件薄背心,还好程修啃着煎饼果子路过,及时阻止了他出手阔绰的前老板当冤大头。

看样子,回去以后程修是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何岸听了。

不过,能平白收到一份何岸送的礼物,郑飞鸾觉得就算丢尽了脸面也无妨。

他将纸袋收进吧台,走出来替何岸父女俩拉开椅子,然后朝旁边的服务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拿一块奶糕来。

“等等,不要奶糕。”何岸赶忙喊住了服务生。

“要嘛……”

铃兰听得懂“不”字,也听得懂“奶”字,当即就不开心了,软糯糯地向爸爸撒娇。

可这几个月她实在吃了太多奶糕,何岸怕她糖分摄入超标,便立下规矩,隔一天才能吃一次。她见撒娇无效,立刻把目光投向了郑飞鸾。

小丫头聪明极了,知道这个叔叔虽然看起来凶,对她却是百依百顺的。

一边是何岸,一边是铃兰,都迫切需要争取好感度。郑飞鸾内心天人交战,终于艰难地选定了阵营,避开铃兰期待的眼神,对服务生说:“不要奶糕。”

铃兰:“……”

梦想破灭,她揪了揪颊边的兔子耳朵,鼻子一皱,十分委屈的模样。

郑飞鸾是真想把铃兰捧在掌心里疼,想无微不至地迁就她、溺爱她,根本见不得她难受,但此刻也只好遏制住强烈的反悔冲动,装作没看见,问何岸:“今天想喝什么?”

何岸想了想:“咖啡可以吗?”

“可以。”

郑飞鸾点点头,在吧台内侧摆好滤杯与玻璃壶,打湿滤纸,贴合地装进滤杯中,然后转身去烧开水加磨豆子了。借他忙碌的功夫,何岸悄悄与铃兰咬了一阵耳朵。小丫头起初生闷气,扭头不肯听,何岸搂着她安慰了好一会儿,才让她舒展了眉头。

水温适宜,烫而不沸。

细长的壶嘴浇出一条透明水柱,缓缓冲入滤杯,粉末随之膨胀开来,释放出了浓郁的咖啡香。

郑飞鸾是左利手,提壶时左腕高高抬起。何岸注意到他在腕上系了一条浅灰色缎带,约莫一寸宽,柔软的带尾垂下来,贴在壶壁上,而店里其他员工的手腕都是空的,就好奇道:“这条带子,你是什么时候系上的啊?”

水柱应声一颤。

郑飞鸾微微拧起了眉头,及时稳住壶身,然后扫了眼自己的手腕:“上个月吧。”

“那……它有什么用吗?”

“装饰。”

“……装饰?”

这个词从极度追求简洁公务风、连雕花皮鞋都不碰的郑飞鸾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一种违和感。何岸便托着下颌,仔细打量了那条光泽明柔的缎带一会儿,倒还真看出了一点美感来。

“嗯,是挺漂亮的。”他说,“要是有花纹就更好了。”

郑飞鸾垂眸笑了笑,没接话。

他娴熟地冲完一杯咖啡,搁下珐琅壶,取走滤杯与滤纸,将玻璃壶中的深褐色液体倒入咖啡杯,又依照何岸喜欢的口味加了砂糖与牛奶,搅拌均匀,然后取出一只小碟子,装入几块不同颜色的糕点,一并轻轻推到了何岸面前。

“你的咖啡。”

一截缎带尾巴滑过桌面,铃兰起了莫大的兴趣,伸手来抽,却被郑飞鸾抬手避过了-

何岸喝了小半杯咖啡,把杯子放到一旁,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了一本迷你笔记本,捧着它说:“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请教你几个关于客栈的问题,你现在应该不忙吧?”

郑飞鸾意外地有些惊喜:“不忙。你想问什么?”

何岸便打开笔记本摊在吧台上,抽出夹在当中的笔,用指腹抚了抚原本就非常平整的内页,犹如一个态度认真的学生。

郑飞鸾留意到,那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

“嗯……你在青果客栈住了也有三个月了,有没有觉得哪儿是需要改进的?”何岸说,“我经常问客人这个问题,他们给了我很多不一样的答案,有些是我们能改的,有些是不能改的。我想,如果问你的话,应该会得到和其他客人都不一样的答案吧?”

郑飞鸾淡淡地笑了。

他很高兴何岸能问这个。

其实从拿到钥匙的那一天起,青果客栈就不停地在他面前暴露问题。只不过他心里清楚,那是何岸的事业,何岸想要凭自己的能力经营,所以他从不自诩专业、妄加干涉。现在既然何岸主动问了起来,他当然愿意给予帮助。

郑飞鸾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枚银亮的房间钥匙,轻轻摆在了桌上:“那么,就从这里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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