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奶茶铺门前悬着一串风铃,丁零当啷随着风转,一会儿响,一会儿停,绳上的陶瓷猫咪前摇后晃,勾着爪子要招财。

偶尔几个游客经过,推门进来点一杯奶茶。等待的时候,店长会为他们介绍小镇里有意思的秘密景点,热热闹闹聊上一阵子,聊完了,奶茶也就做好了。游客们取了离开,奔赴下一个目标,谁也不会撩开旁边的一帘绿萝瞧一眼。

而在绿萝后头,靠窗的位置,何岸正与郑飞鸾面对面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郑飞鸾低着头,左右手肘分开搁在桌上,交叉的十指不自觉用力挤压着。他眉头紧锁,容色沉郁,甚至有一两分窘迫。

就在刚才,他失去了手里唯一的筹码,以一种铁板钉钉的应证方式——他亲自提出的,所以不容推翻。

何岸真的不爱他了。

漫长的几分钟里,头脑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Alpha是带着Omega还爱他的自信来到这儿的,他过于偏执,根本没做二手准备,于是当那一巴掌凌空抽来,他被打了个如梦初醒。

还要留下来恳求吗?

还能挽回吗?

何岸都不爱他了,他再没脸没皮地纠缠下去,是不是就像一个跳梁小丑?

Alpha的尊严还摆在底线上,不甘心,也得认。郑飞鸾嚼着苦滋味,心里一遍一遍劝自己冷静:他经历过太多高压场合,知道幼稚地捂住耳朵嚷嚷不信改变不了任何既定事实,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才是永恒的最优解——他必须保持理智,接受这一切,谈话才有可能进行下去。谈话进行下去了,才有可能找到第二条路。

如果真有第二条路的话。

他思考这些的时候,何岸一直在对面安静坐着。

璀璨的阳光洒在Omega身上,澄湛的一圈镶边,映出了他清秀的轮廓、温和的眉目。他天性与人无害,即便拒绝了郑飞鸾,也仅仅是拒绝而已,不懂得得寸进尺,借机去做什么尖酸嘲讽的事。

“他……戴逍,对你好吗?”过了很久,郑飞鸾才艰难地说了第一句话。

何岸点点头:“嗯,挺好的。”

“那他为什么不标记你?”郑飞鸾放心不下,又或许是醋意太浓,总觉得戴逍对何岸不够认真,“你是个Omega,身上没有Alpha的标记,他不怕你出门被欺负吗?”

何岸淡淡笑了:“不是他不肯标记我,而是我……不能被标记。”

郑飞鸾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我这儿……”何岸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这儿只要咬下去,就会碎的。”

郑飞鸾闻言,猛地愣住了。

他竟然忘记了。

何岸的后颈植入了人工性腺,那是一组精巧而脆弱的机械,不像原生性腺,血肉鲜活,被咬伤了还能自愈。那东西……只怕Alpha的犬齿一口下去就要支离破碎。

“抱歉。”

他敛了敛眼眸,低声说道。

关于去年那场手术,郑飞鸾其实知之甚少,还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微创手术,清洁,可逆,没有后遗症。今天何岸提起来,他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按了按僵硬的指关节,深吸一口气,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麻烦吗?”

多希望答案是没有,这样,负罪感才能轻一些。

但何岸说:“算是有一些吧。”

郑飞鸾立刻意识到不妙:“有什么?”

他的Omega是个隐忍惯了的人,小病小痛那些,但凡咬牙熬得过,向来都咽进喉咙里,绝不在人前露一分迹象。能让何岸开口说“有一些”的,必定不是什么小麻烦。

郑飞鸾的神经紧绷起来,生怕听到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

何岸却挺平静。

他看了一会儿窗外陆续经过的背包客,转回目光,轻声说:“我现在没有发情期,没有情欲,以后……大概也不能生孩子了。”

郑飞鸾骇然失色:“为什么会这样?”

声音都跟着变了调。

何岸微微拧眉:“你给我选手术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吗?”

“……”

郑飞鸾哑口无言。

当时他急于摆脱寻偶症,给江祁下了一道死命令,让他去找一种能切断信息素关联的手术,要求只有一个:效果彻底。至于手术带来的后遗症,江祁没说,他也就没问。

所以直到今天,他都不了解性腺置换术的后果。

何岸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仿佛被戳了一个小孔,从前淤积的一大团怨气,想怪罪郑飞鸾狠心、绝情的那些,都一丝丝无力地流走了——郑飞鸾对他谈不上狠,真的谈不上,他还远远不够资格“享受”郑飞鸾的狠。他迄今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源自郑飞鸾的“不在意”。

不在意。

多么轻飘而凉薄的一个词。

他拿起桌上的装饰小玩偶,一边摆弄,一边慢慢地讲给郑飞鸾听。

那项性腺置换术,并不是为了更改信息素类型而专门设计的,或者可以这么说:更改信息素类型,只是一样微不足道的赠品而已。

它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控制信息素来消灭发情期。

信息素是情欲产生的根源。当大脑命令性腺分泌大量信息素的时候,情欲被迫唤起,Omega就迎来了发情期。发情期间,信息素浓度会维持在极高值,而且经久不衰,促使Omega失去理智,饥渴地向Alpha索求疼爱,完成深入交配。

但人工性腺不一样。

它不受大脑控制,浓度固定,不增不减。换上一台人工性腺,让原生性腺进入睡眠,就能在维持生理机能的条件下摆脱发情期。当然,不波动的信息素无法促成情欲,作为代价,受术者将失去快感和高潮。

命运天生对Omega不公,将自由与快感放在了天平两端,难以双全。即使是最崇尚自由的一批Omega,也要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才能做出选择。

而何岸没有选择权。

签下手术知情同意书的那天,他既不知情,也不同意,但有谁会在意他的感受呢?他作为一个Omega鲜活的情欲和快感,就这样被夺走了。

“所以这一年,你再也没有……”

郑飞鸾欲言又止。

何岸笑了:“也不是完全没有,早上睡醒,偶尔也会起反应的。”

“然后呢?”

“然后……要照顾铃兰,要收拾客栈,要接待新入住的客人,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忙着忙着,就顾不上那些了。”

那就是没有了。

曾经躺在他身下婉转呻吟的小夜莺,敏感又羞耻、动不动就浮起一层红晕的小夜莺……只剩下了一具无法享受快感的空壳子。

“那孩子呢?”郑飞鸾迫切地追问,“不能生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刚问出口,他就一下想明白了。

太显而易见了。

信息素能换,DNA却不能换。何岸要是怀孕,孩子遗传了原来的DNA,势必需要原生信息素才能正常发育。而现在的何岸就像一只空花盆,没有土壤,没有养料,怎么孕育孩子?

郑飞鸾痛苦地按住了眉心。

铺天盖地的悔意压下来,生了芒刺,让他焚心灼骨地疼。

这场手术,他以为安全无害的微创手术,实则剥除了何岸的一切生理特征,将他变成了一个几乎没有性别的人,看似正常地活着,却不能动情、不能做爱、不能生育。对于一个渴望爱情和家庭的Omega来说,无异于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虐待。

郑飞鸾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问自己,你还有什么资格嫉妒?

你还能嫉妒什么?

嫉妒何岸与戴逍在一起?

不,那根本就是个笑话,戴逍根本就不重要。你的Omega,他从此不能和任何Alpha在一起了——他已经被你的一己私欲毁掉了。

低垂的视野里,还看得到桌上一双白净的手。

它好看极了,十指弯曲,捧着棉布缝的一只小胖熊,按一按,小熊圆滚滚的肚腩就凹下去一块,然后又被鼓囊的棉絮撑圆了。指尖拨一拨小熊的耳朵,动作轻快,指甲莹润,剪口规整如月弧,骨节比玉雕还要秀气。

这双漂亮的手……有另一副模样吗?

主人疼痛的时候,它会不会紧握成拳,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狰狞地断裂?它会不会死命揪着床单,拉扯衣料,桡骨根根显露,再糊出一个汗淋淋的掌印?

它的主人曾经疼过吗,有多疼?

手背上滴过泪吗,有多烫?

郑飞鸾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手,突然将它握紧了。

“我们再做一次手术,何岸,再做一次!我知道它是可逆的,你的原生性腺还在,没摘除,只要短短半小时,就什么都复原了。”他激动地央求道,“何岸,跟我回去,我们结束这样痛苦的日子,让它到此为止!”

但这显然是一次徒劳。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比起在渊江那些身不由己的日子,我现在有女儿,有朋友,还有一家小客栈,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情欲……我以前体会过,不觉得那是多舒服的感受,失去了,就失去了吧。”

何岸起身,礼貌地抽回了手。

他站在那里,窗外明亮的阳光打到脸上,五官耀眼得有些不清晰。

“郑先生,于理,我们已经签过协议。我答应你离开渊江,再也不回去,就一定不会回去。希望你也同样遵守协议,相互不要再有牵扯。于情,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多给我一点尊重,让我留在这儿吧。”

他打开钱包,取出一张纸钞,平整地压在了马克杯下。

“我们这儿地方小,车也少。现在是十点零八分,去机场的公交刚走了一班,要再过五十二分钟才开第二班。你难得来一次,就当休假,多在镇上走走吧。”

何岸留下这句话,把小胖熊仔仔细细摆端正,走出了奶茶店。

杯中的热可可还是刚才端上来的样子,一滴也没少。它不再冒出热气,波纹里荡漾的甜香也闻不到了。

郑飞鸾的心突然空了。

干干净净,四面白墙,伸手一敲,还听得到寂寥的回响。

他仿佛看见这座南方小镇的大门,就这么悠长地、凄惘地,带着一点对陌生客人的怜悯,在他面前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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