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聊聊

夏桑一家还要去其他包厢,没耽搁太多时间,夫妻俩很快抱着孩子离开。

张小毛主动张罗大家落座,也没特意安排,但裴雁来刚好就坐在我左手边。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接过旁边同学推来的另一份湿纸巾,转头就递过来:“这个给你,擦一擦。”

我愣了下,接过:“……谢谢。”

裴雁来有来有回道:“不用客气。”

用完的湿巾被他塞回包装,起身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张小毛今天打扮得很正式,背头都梳起来,发胶在顶灯下发亮。他起开一瓶白酒,吆喝道:“来来来,兄弟姐妹们,今天学委好日子,我们得给人家点儿面子,不醉不归啊!”

说着就要给手边的人倒酒,但被他拦下:“哎,老张,别着急,人还没来齐呢,这会儿开宴不合适。”

这人用眼神示意,斜对角还真有一个位置没坐人,空着。

张小毛哎呦一声:“还真是。”他扫视一圈,问:“这是还有哪位没到啊?”

议论声细碎响起。

有一阵儿,邻座的女人才低声提醒:“是孙汀洲。前段时间夏桑约他的时候,他说今天没时间,但前两天又临时改口说能来,就是得晚点儿……不过看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

“先生,请。”

服务生拉开包厢的大门。

我警铃大动。好在此刻大多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门口,我顺理成章混在其中,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满身谜团的老情敌。

孙汀洲五官底子不算多漂亮,这点毋庸置疑。电影镜头太挑剔,总能将左右不对称、皮肤坑洼不平、比例不够黄金等缺点强调后暴露,但在他处女作里,这张脸十分吸睛。网上管这个叫电影脸,看着就有故事。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化并不大,就是把长头发剪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在座这么多老同学,孙汀洲偏偏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视线在空中有一瞬的交汇,我心里不舒坦,默默上半身往后挪了几厘米,把裴雁来挡住。

轻飘飘的,他很快收回目光,笑说:“抱歉抱歉,我来迟了。早上有点急事要处理,耽误大家时间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先入为主,觉得他腔调一如既往的过分拿捏。比起裴雁来,演技略差一筹。

招呼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络。

“这有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张小毛主动迎上去,半搭着后背把人带进座位:“来来来,请我们孙大帅哥入席。”

耿一直见状,也招手叫服务员起热菜。

孙汀洲就在我正对面落座,但凡我抬起头,他那张脸就避无可避。

五星级酒店,环境不错,但饭菜味道却欠佳,以致整场饭局至中后段,我餐盘里的残骸不多,一大桶椰奶饮料全进了我的胃里。

人有三急。

“我去个卫生间。”这椰奶有点上头,我起身前竟然知会了裴雁来一声。

酒桌上气氛正热,我就算人间蒸发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察觉。这话说得就多余。

果然,裴雁来大概也觉得我脑子进水。他看着我,没做回应,可目光深得过分。

我人是走了,但琢磨他那一眼,总觉得有些微妙。

包厢里的卫生间被一位女同学捷足先登,我只好移步走廊尽头。解决完生理问题,我在洗手,柠檬味的泡沫挤了满手,一抬头,镜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另一张脸。

“……”我把泡沫冲干净:“你来上厕所?”

孙汀洲站在我身后,姿态很随意,靠着光洁的大理石墙面,闻言笑了下:“不,我闲的没事,来找你聊聊。”

“在这儿聊?”

孙汀洲抽出张纸,递给我:“我看过了,这里没人,清净。”

我接过:“谢谢。”

“你也别一直冷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有仇。”孙汀洲语调多年不变得低柔:“对了,你把我微信删了?”

我把纸折成团,准确无误砸进他脚边的垃圾桶:“点错了。”

“怪不得。”

我扯了扯嘴角:“是你发来好友申请那会儿,我点错了。”

我想告诉他,我压根就没有想和他交好的意思。我和裴雁来共事的消息现在尽人皆知,这孙子如果想通过我接触裴雁来,或从那儿得到什么好处,又或者存心奚落我……没门儿。

孙汀洲做婚庆多年,在鱼龙混杂里浸淫,我说这话时夹枪带棒,他听了竟然还能面不改色,言笑晏晏。

“好吧。”他从兜里摸出根烟,平价牌子,但没抽,“不过我大概猜到我怎么得罪你了。”

在谈判里,先机决定成败。我不欲和他在这儿兜圈子,倚在水台上,直接道:“说实话,我并不关心你来找我是打算和我聊些什么,但坦白地说,我确实有些问题想问你。我问你答,可以接受就继续,不行就算了。”

“林小山,你还真是没怎么变。”孙汀洲意外好说话,他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地笑笑:“好啊,可以,你问吧。”

“裴崇和你什么关系?”我注视着他。

他神色不变,垂眼时带着股风情。很快,他答。

“睡过。”

“……”有过心理准备,这已经是不算意外的答案。但我对裴崇的情史并不感兴趣,我在乎的是他儿子:“但你还和裴雁来表了白。”

沉默漫开,排气扇细小的嗡鸣声放大。

半晌,孙汀洲叹了口气,烟在他指间旋转:“当时你果然在。”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只好继续道:“我那个时候惹恼了裴崇和他夫人,那两位能量庞大,我被雪藏是必然的,唯一的机会就是搭上裴雁来这条线。你知道的,他爸妈管不了他。”

他朝我戏谑挑眉,狐狸尾巴终于露出一角:“再说,我们这种人,谁还能不对裴雁来起点儿歹心。你说是吧?”

我懒得和他就“我们这种人”做口舌之辩。

“你被捉歼了?”我的问题尖锐又刻薄。

很正常的逻辑,孙汀洲闻言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抿着嘴笑了阵,才说:“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你和这个圈子没交集,这些事儿你没听说过很正常。高老板,就是裴雁来他母亲,荤素不忌的程度可不亚于裴董,我还见过她和女秘书的照片,相当刺激。”

我厌烦他藏一半说一半的调调,直刀而入质疑道:“这种照片怎么能被你看到?”

倒不是看不起谁。只是这类艳闻秘史很少能见光,他孙汀洲哪来的本事?

孙汀洲笑得更厉害了。但我清楚,对付这种人不能恼火,急切或愤怒只会自乱阵脚,我沉默地抱臂等着,直到笑声暂歇。

“不是……”他清清嗓子,彻底不在我面前表演温良恭俭:“你小狗一样黏着裴雁来,绕他在身边,不会连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吧?”

我觉得好笑,于是反问:“难道你以为,你比我更了解他?”

“行行行,你别误会,我不和你争。”孙汀洲好像误会了我这句话的意思,但这并不重要。他摊摊手:“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道:“长话短说。”

事情比我想象得狗血太多。

电影《河边》选角时期孙汀洲就勾搭上裴崇,裴崇男女不忌,尤其好十八九岁嫩得掐尖儿又浪得起来的款式,所以那段日子孙汀洲颇得圣宠。

裴崇算是完美情人,经济和事业上大方给予的好处,感情生活上,开房以外也不乏温柔小意。

只谈利益交换,不谈感情予取的行事原则让孙汀洲在一众小情里脱颖而出,但那时候年纪小,恃宠而骄的劣根很快冒头。

据他所言,裴崇和高文馥只是表面夫妻,两人联姻前就说好Open Relationship,私下互不干涉,本来应该相安无事。只是高三那年清明附近,裴崇有了新人,也是拍电影的,正在热乎劲儿上,孙汀洲怕被人抢了蛋糕,稀里糊涂把人灌醉,裴崇犯了糊涂,祭祖当晚在高家老院子把人睡了。

孙汀洲并不知道的是,裴高二人间还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外面的人不能带进两家本家。他惹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狼狈地被拎出正厅,和裴崇一起,当着高家一众的面被羞辱得抬不起头。那时候年轻气盛,他只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却不明白冲动才是魔鬼,神经绷断的一霎,他翻出一沓高文馥见不得光的照片,大剌剌撒了一屋。高家的老人差点儿气昏过去,连喂了几枚速效救心丸。

豪门阴私腌臜屡见不鲜,但多是你不说我不说的心照不宣。孙汀洲这次是彻底捅了马蜂窝,裴崇愿意看在往日情分上保他参加高考,但高文馥可不肯放过。

明面上说是雪藏,私下受的罪五花八门,他不愿多谈。

说到底还是自作自受,我没心情替人唏嘘,只是皱起眉,问:“在祭祖当天犯忌,能有这么巧?那些照片又是哪儿来的?你既然讲了,就别藏一半说一半,挺没劲的。”

“你也不傻嘛。”孙汀洲道:“但问题都被你摆出来了,答案难道还不清楚吗?”

“……”

我愣了下,很快意识到什么。

他看我面色微动,于是牵起嘴角一笑。

“当时我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设计了,直到挺久之后才回过味来。所以你还不明白吗?裴雁来这个人很危险,沾了要倒大霉的。吃一堑长一智,你和他走得这么近,大概率已经在那两位的监控范围内了,也适当紧张一下吧。”

我有一阵儿没话说。

倒不是在想别的,我只是突然明白,上次高文馥见到我之所以神色紧张,大概率是因为担心我和孙汀洲一样,又是裴雁来手里的什么钩子。

我该紧张?

他裴雁来都亲口告诉我,这辈子没再见面的机会,我还要紧张什么?

裴雁来是什么样的人,是魑魅魍魉还是玉帝七仙女,都不需要另外一个谁来告诉我。我理理袖口,准备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

孙汀洲表情有一瞬变得微妙,但天赋的好演技让他很快形色如常。

“在首都婚庆这行不好做,父母又催婚催得紧,我要回老家看渔场了。”他从兜里拿出老式火车的纸质票:“今晚就走。”

我注视着他,听见他又道:“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今天不说,这辈子就没机会了,算是给你的临别礼物。”

心思百转,我走到他身侧,停下:“我以为我们关系没好到这个地步。”

孙汀洲却耸耸肩,目光狡黠。他凑近我,声音很低,语气同情地答非所问:“裴雁来不喜欢男人吧?”他轻笑一声:“祝你好运。”

话毕,他和我错身而过,推开厕所隔间。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顿时把我矫饰的云淡风轻碾碎。

时间是洪流,能把大坝冲垮,但其存在性确然无可辩驳。我不在乎体面,和旧怨一笑泯恩仇不是更我的作风。

于是我不咸不淡道:“不见了。”

出了卫生间,我有些魂不守舍。低着头左转,却撞到了人。

“对不……”我怔愣过后是六神无主:“是你?”

裴雁来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我连忙前后用眼丈量距离,猜测我和孙汀洲的对话他能不能听见,如果能听见又听了多少。

“嗯。”裴雁来伸手勒住我卫衣的抽绳,我顿时安分得不再乱动。

“你怎么在这儿?”我心脏不安分地乱了几下,有点心虚。

裴雁来淡淡:“我不能在这儿?”

我想摇头,却被勒得脖子痒,上手松松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实话,我有太多事想问裴雁来。

有关过去的,有关现在的,有关未来的。一些模糊的、离谱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逐渐成型,我一边不敢求证,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饥饿了太久,狼吞虎咽的本能都从基因谱上消退。此刻有一把野火,烧得我口干舌燥,差点就破齿而出。

“走么?”

裴雁来突然问。

思绪被打断,我顿时偃旗息鼓。

不让我见他父母,是想保护我吗?但这又能意味着什么?

我能猜吗?我敢猜吗?猜了又真的该在这个时刻、这个场合问出口吗?

就算困扰我的问题可以得到解答,但如果答案和我所想背道而驰,我也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我只能故作大梦初醒般结结巴巴问:“啊?什,什么?”

裴雁来看着我,难能可贵地耐心重复一遍:“走么?一起。”

“现在?”饭局应该还没结束,我有点犹豫。

“现在。”裴雁来平静地注视我,我沉默着,然后在他眼睛里如沙筑塔般看到世界,看到一切。

我舔了舔嘴唇,然后说走。

分享到:
赞(4)

评论0

  • 您的称呼